其實早在第二次公司戰爭結束之后,藤原龍一就已經差不多是半退休狀態了。
他不再參與人革聯的各項工作,而是將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研究工作之中。
在那兩極對峙的二十多年里,他作為一名元老卻始終處于隱身狀態。他很少參加會議也不參與決策,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忘了還有他這么一個人。
造成這樣的局面的契機,是在第二次公司戰爭結束之后的某一天,藤原龍一和張牧的一次談話。
沒有人知道那次藤原龍一和張牧談了什么,他們只知道那次談話結束之后藤原龍一就告別了中樞,后來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學校和研究所從事著科學研究工作。
大多數人都猜測那是一次權力的斗爭,而藤原龍一是失敗者。
這些人的猜想不能說是存在錯誤,只能說是完全離譜。
張曉陽通過藤原龍一的視角了解到,兩人那一次的談話遠非如此簡單,相反那次談話的格局相當大,是一次對人類的未來以及人革聯未來發展方向的爭論,可以說那一次談話影響了后來人革聯乃至人革聯滅亡之后秘黨殘黨的未來。
雙方討論的重點,其實有兩點。
首先是第一個是純理論問題——資本究竟是不是生產的必須要素?
在這個問題上,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
兩人都認為資本并不是生產的必須要素,而是生產要素的分配要素。即生產過程完全可以脫離資本進行,資本之所以在資本主義時期展示出了生產要素特性,是因為資本在分配生產要素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計算機科技并不發達的舊時代,除了資本之外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讓物資和資源在一定范圍內實現合理配置——畢竟人的能力是有極限的,越是精于算計就越是往往能夠在預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疏漏,有時候在宏觀層面的統計可能只是小數點后一兩位出現了偏差,到具體的實踐場景之中卻往往造成了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荒誕場面。
在自然科學領域,這種過程既非周期又不收斂,并且對于初始值具有敏感的依賴性的現象,被稱為“混沌現象”,而會產生這種現象的復雜系統則被稱為“混沌系統”。
因此資源和物資的分配工作,只能交由貨幣這種工具,由每一個人類采用“分布式運算”這種方式來完成。而貨幣和商品經濟的成熟使得資本出現,也為階級基于資本分化提供了條件。
于是,面對人類社會這樣一個“混沌系統”,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脫離了資本人類社會是否有更好的生產要素配置方案來取代資本?
或者更深入一點說,人革聯究竟要采用何種方式來維持社會運行和發展?
或者用再哲學一些的方式來描述題干……何去何從?
張牧始終認為,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要實現人類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就應該充分運用已經成熟的市場這只無形之手。當前的科技水平和物質生活水平還沒有達到足夠的層次,應該在合理管控和嚴格控制的基礎之上運用資本,以此調動各經濟個體的自發性,從而實現經濟、產業、人類自身的共同發展。
事實上不僅張牧這么想,就連秘黨的絕大多數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但藤原龍一則堅持認為,資本主義已經走到了絕路,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最終不過又是一個新的輪回。他堅持應該發展新的技術手段來進行分配,諸如人工智能或是超級計算機借用新的手段來進行“有序配置”,而不是將資源配置如此重要的事情再度交給資本與市場。
兩人在這場爭論之中吵得面紅耳赤,最終兩人不歡而散。
雖然雙方都清楚對方對自己沒有惡意,但有時候路線的爭執往往比其他的爭執更加激烈。
其他事情上有矛盾兩人最多打一架,路線一旦矛盾那可就不是獻祭一兩條人命能解決的了。
好在藤原龍一也有自知之明,主動開了中樞然后一頭鉆進了自己的研究項目之中。張牧也還是念舊情的,沒有效仿當年蘇慈宗舊事,而是任憑藤原龍一去拓展他的“興趣愛好”去了。
從最初一同蹲監獄到一同革命締造的友情,絕非一次爭論就能夠破壞。
但之后的十幾年里,兩人卻不再往來。
直到有一天,張牧向藤原龍一發出邀請,請藤原龍一到自己的宅邸來吃晚餐,兩人才再次聯系上了。
藤原龍一原本還有所猶豫,但看到最下方落款處的簽名,只寫了一個阿拉伯數字“3”之后,便決心哪怕是鴻門宴也要去一下——那是在監獄中時兩人暗中會面的標記,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暗號。
藤龍一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了張牧的宅邸。
然而當藤原龍一見到張牧的時候,他懸著的心驟然放下,變成了一絲悲涼。
他終于明白了張牧為什么想要見他——張牧病了,而且似乎病得相當重。
張牧見到藤原龍一格外高興,甚至不顧護士的阻攔站起來迎接他,然后拉著藤原龍一坐到了沙發上開始促膝長談。
這一次兩人并沒有像上次那樣,聊非常宏大的話題然后爭得面紅耳赤。他們都已經人到中年,不再有三十歲左右時的那種精力去爭吵了。兩人談的都是些家常瑣事,看起來就像是兩個中年老男人喝茶聊天一樣,平常而又溫馨。
待到飯菜都準備好后,張牧才拉著藤原龍一落座,兩人就這么一邊吃飯一邊聊了起來。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見面了?”
“很多年了,我也記不清楚了。”
“我還記得,十年零三個月,你最后一次和我見面的時候,是那次我們在會議上遇見,那次你甚至沒有和我打招呼。”
藤原龍一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張牧還記得這種小事。
“是我失禮了……”
“不不不……”張牧擺了擺手,然后笑著說道,“你不是失禮,你只是單純的記仇罷了。”
藤原龍一有些尷尬,但他臉上依舊鎮定。
張牧兀自嘆了口氣,然后自顧自地說道:“你是該恨我……”
藤原龍一不知道張牧為什么說這個,他默默地注視著張牧,等待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張牧屏退了左右,接下來說了一番讓藤原龍一震驚不已的話。
張牧一臉平靜地說道:“我可能再過不了多久就要死了。”
藤原龍一瞠目結舌,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你究竟是什么病?你明明才不到五十多,而且全聯盟最好的醫生都在你的醫療團里,難道連他們也治不好你嗎?”
四五十歲在以前可以算得上是中老年人了,但是在這個時代則是正值壯年,藤原龍一實在不理解為什么身體一直很好的張牧會突然病倒。
“是免疫系統病,說起來比較復雜。”張牧指著自己的頭說,“簡單來說就是我的身體已經把我的大腦當做外來的入侵者,正在攻擊我的大腦,雖然通過藥物抑制了這個過程但卻沒有辦法讓我的大腦和我的身體和解……醫生都說這個病是好不了。”
藤原龍一沉默了,面對將死的好友,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設什么。
而就在藤原龍一傷感的時候,張牧接著說道:“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今天找你來是想說另外一件事。”
藤原龍一:“什么事?”
張牧語不驚人死不休,說出了一番讓藤原龍一震驚不已的話:“人類革命聯盟,看起來牢不可破,實際上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此時此刻,周圍的人都已經全部退去,談話的空間里只剩下了兩個人。
藤原龍一此時已經放下了筷子,他知道接下來的談話非同小可。
張牧擦了擦嘴,然后才緩緩說道:“我活著的時候或許還可以壓得住那些想要復辟舊時代的力量,但是我死之后恐怕就再也壓不住了。一旦他們掌握了話語權,最理想的情況是聯盟從內部和平演變,而最糟糕的情況則是將會是整個聯盟分崩離析……這些事情盡管你不在中樞,但想必你也察覺到了吧?”
藤原龍一愣了愣,隨后垂頭嘆氣道:“我早就和你說過了,事情肯定會變成這樣的。”
有些事情,只有生活在當下的人,才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尤其是藤原龍一和張牧這個層次,他們更加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周圍的變化。
“以前我沒得選。”張牧注視著藤原龍一說,“這么多年下來,技術發展得究竟怎么樣?你其實應該比我清楚……你所說的用技術手段取代市場進行資源配給,這個方法究竟能行還是不能行,你自己心里也有數不是嗎?”
藤原龍一握緊了拳頭——張牧說得沒錯,即便時至今日他也依然找不到合適的解決方案,一旦操作的環境脫離了實驗的理想情況,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以前我們沒得選,現在的我們依舊沒得選,必須面對那個選擇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說到這里張牧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公司如果在借人革聯的尸體還魂,那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人民恐怕就要吃第二次苦,犧牲者的血也全部都白流了……咳咳咳——”
張牧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藤原龍一趕忙喊來了護士和警衛,讓他們一起幫忙將張牧從飯桌邊抬回了床榻上。
在躺下之后,張牧的狀態稍微好了一些,他不顧勸阻再次屏退左右,然后強打著精神繼續談話。
“龍一,我們真的逃不出去了嗎?”張牧的淚盈滿了眼眶,“難道人類這個種族……真的要在這個不斷循環的周期里耗盡潛力,還沒有走出地球就要老死在搖籃里嗎?”
他伸出了了手,試圖抓向天空。
他仿佛要抓住星辰,又似乎要將整個宇宙都抓在掌中。
但最后,他那瘦削的手臂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
張牧此刻已經淚流滿面:“我不甘心……”
藤原龍一感受到了張牧此刻的絕望,他也不禁握緊了拳頭。
人人平等的世界,人類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離開搖籃飛向宇宙……最初的夢想越是追逐就越是感覺遙不可及。
感慨之中,藤原龍一忍不住又問出了當初那個談話時,他們討論過的那個問題:“我們何去何從呢?”
張牧垂下的手突然抓住了藤原龍一的手腕,那枯瘦的大手這一刻突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一時間讓藤原龍一有些掙脫不開。
“還沒有到絕路。”張牧目光灼灼,眼神再次堅定。
藤原龍一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導師兼戰友,眼神之中盡是疑惑的神色。
張牧掏出了一個小型儲存器,將那枚儲存器放到了藤原龍一的手中。
“你的研究,我都知道。”張牧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一次我不會再指責你激進了……去西伯利亞吧,那里有最好的研究設施和最齊全的人員配置,儲存器里有關于那里的所有資料……你去那里繼續你的研究,你的研究成果或許將會是我們最后的希望。”
藤原龍一望著手中的儲存器,隨后手漸漸握緊,眼神逐漸變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