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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零九章 久看人間年少

  家人肯定是特別滿意的。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驕傲的小眼神,已經在琢磨著明天廣場舞時,怎么和鄰居們曬寶貝孫子的腹稿了。

  韓媽稍稍有些神思不屬,一直在惦記著李茹說過的女同學,只在現場小姑娘的瘋狂尖叫中,找到了一絲絲身為母親的安慰感。

  媳婦總應該是不用太愁的。

  韓爸把被韓媽扯歪了的領帶整理了一下,溫和地笑:“以后多唱今天這樣的,上兩期的也不錯,別搞些花里胡哨的歌。”

  對于有文學情結的韓爸而言,顯然古韻悠然的《煙花易冷》,比之前韓試的所有歌都要合胃口。

  只是在幾位老人聚焦的目光下,韓爸也沒什么提出建設性意見的機會,就意猶未盡地閉口不言了。

  韓試個人覺得,《煙花易冷》即使在周董的一系列中國風的傳唱經典中,也絕對足以排進前三名,能夠輕而易舉的收獲一批擁躉并不奇怪。

  可來自家人的肯定,仍然讓他開心不已。

  可能是在家人無微不至的寵溺下,不自覺地越來越像個十九歲的孩子了,而不是前世有過三十年人生的大叔。

  韓試出神地想。

  現在的情形,可不就是個手足無措的小男孩嘛。

  韓試看了眼邊上的秦沐雪,心跳微微加快了些。

  昨晚《歌者》結束后,韓試眾望所歸地再次得了第一名,現在正與秦沐雪坐在江大校門處不遠的一家書吧里。

  書吧與韓媽開的咖啡店類似,也是飲品店與書店的結合體,環境很清幽。

  目標群體顯然就是江大的學生,設計上也充滿了小清新的文藝風,大廳里一排排的原木書架,中間有休憩的沙發與圖書館一樣的書桌。

  復式樓層的上方是一個個小隔間,桌子上擺放著精致的盆栽綠植,透過窗子就是江大校園的風景。

  是學生們約會……學習和休閑的好去處。

  和秦沐雪結伴一起去圖書館的話,指不定就是轟動性的大新聞了,姚晴晴推薦的地方很奈斯,書吧肯定也是和小豬經常流連忘返的小據點。

  秦沐雪在看書。

  秋日的暖陽從窗格里照了進來,在桌子上留下斑斕的剪影,秦沐雪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小說,偶爾才會翻動一下書頁。

  連睫毛眨動都一清二楚,書頁卷過都似乎拂起了身上好聞的淡淡清香。

  韓試鼻子動了動,擱筆沉吟,腦子里莫名閃過病床上寫過的一首詩。

  春詞。

  放蕩生涯尚保持。一春情緒落花時。

  紅樓杏雨吹長晝,白袷桃窗睡小貍。

  備酒偏安聊自飲,偷香還樂但相宜。

  新枝又覆深紅后,不記當年欲贈誰。

  詩里面描述的是韓試當年幻想過的最閑適又安心的情景。

  楊絳先生說她一生最得意的成就,就是保住了錢鐘書的一團癡氣,可以不被世俗改變地專心做學問。

  韓試覺得,美好的愛情與生活,就是眼前的模樣了。

  想著想著,韓試的思緒又跑遠,由于在家的時間很少,蘭波都不怎么和自己親近了。

  秦沐雪的長發,不知道撫上去有沒有擼貓的舒服手感。

  咦,好奇怪的念頭。

  韓試給秦沐雪重新換了杯溫熱的奶茶,好一會兒才把注意力收回到正事上。

  《斜陽》。

  跑來跑去的趕行程持續了一段日子后,接下來韓試只有一個《歌者》要分心,總算有精力放到寫書來了。

  至于江大的期末考試,文科的東西對于韓試難度真心不大,之前問一下秦沐雪,無非是找了個蹩腳的話題進入。

  《斜陽》寫于太宰治投水的前一年,與《維庸的遺囑》以及《人間失格》,都是太宰治晚期的作品。

  比起名聲和影響都最大的《人間失格》,韓試對它的印象最深刻,卻更偏愛《斜陽》。

  “人間失格”意為失去做人的資格,實際上按照社會眼光的評價,書里的主人公大庭葉藏的一生,真的是失敗墮落到了極致,看不到希望甚至咎由自取的。

  整本書充滿了沉悶與壓抑,甚至讓人難以讀下去,可韓試當初看完,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就像滿眼都是陰云密布的天空下,衣衫不整長發遮眼的葉藏,在低矮狹小的屋子里喝酒或在亂哄哄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行走。

  沒有溫度的文字組合起來,在太宰治的筆下有了無比強大的張力。

  韓試至今記得封頁照片上作者太宰治蒼白的臉和抑郁的眼睛,仿佛就是孤獨而絕望的葉藏。

  讓人窒息。

  一如韓試在病床上度過的歲月里,偶爾悲觀到頹廢的痛苦。

  可相同之處在于,韓試與太宰治都有著對世界刻骨銘心的熱愛與眷戀。

  韓試遭受的僅僅是病痛,而太宰治的心路歷程夾雜了貴族的驕傲與陰暗的自卑,自暴自棄又渴望救贖的反省,一輩子都在掙扎。

  “因為怯懦,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淪中生出驕傲,因為驕傲,所以不選擇生,所以拒斥粗鄙的樂觀主義。”

  太宰治自己說。

  而形象極不正面也不光輝的葉藏,正是太宰治剖白式的人生映照,如一抹扭曲又華麗的黑,在世間留下永恒的印記。

  葉藏對世人的恐懼,乃至對世界萬物的厭惡,每一分鐘都如同在世間的邊緣行走。

  同時葉藏靈魂的自由和純度、他的幸福觀,與所有世人都不相同。對他人的行為敏感,對環境中他人的傷害,如精密的檢測儀,任何傷害都規避不了。就如他自己說,碰到棉花,都害怕會受傷。

  他好像一個只能生活在純凈真空中的人,卻不小心來到了灰塵粉末四溢,充滿細菌的世界,任何一點異物,對他來講,都是致命的。

  貫穿全書的是葉藏因為恐懼害怕,想討好其他所有人,但內在又對這樣的自己,厭惡至極。

  可最后酒館的老板娘卻嘆息著說:“葉藏如果不喝酒,不,即使喝酒,也是神一樣的孩子呀。”

  韓試觸動最深的就是這樣一句話,放佛從骯臟丑陋的外表里看到了一顆純潔到不容絲毫玷污的靈魂。

  一如《人間失格》書封上的話:“期望這些苦痛掙扎、成為你的良藥,去愛這世間萬物。”

  生而為人,他從不需要抱歉。

  《斜陽》里的主人公上原,同樣有著醉生夢死的墮落,又試圖從淤泥里竭力爬出,卻與世俗的種種束縛格格不入。

  “我本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與《人間失格》中冰冷透骨的父親不同,《斜陽》里有一個始終用力在搭救的母親與和子。

  就像站在深淵里仰望的人,能夠希冀的最幸福的光明。

  和子最后的信件里說:“不阻止上原繼續頹廢下去,或許這是他還能活下去的掙扎。”

  上原渴望被容納的活著與被理解的死去,書里面展示的何嘗不是一個熱愛生活卻望見悲慘的回報、所做選擇逐一適得其反、敢于且能夠將一個純粹的自己、真實的人性公之于眾的可愛的人。

  這樣的人,錯了嗎?

  太宰治就像是為了變成這樣而生的,他是一個特殊的人,一個為了讓世人知道不要失望而在此告辭的人。

  所以太宰治短暫的一生,在五次主動結束生命的過程里,有三次都有著心甘情愿共同赴死的情人。

  哪怕是自我放逐、一事無成,依然驕傲地被愛著。

  罪多者,其愛亦深。

  韓試清楚地記得,太宰治在《美男子與香煙》中寫到的一段話:

  “天使在天空中飛舞。聽從神的意志,天使隱去翅膀,宛如降落傘一般,飄落到世界上的每個角落。我飄落到了北國的雪原上,你飄落在了南國的柑橘地。而這群少年則飄落到了上野公園。差別僅此而已。少年們啊,從今以后無論你們如何長大,都不要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要抽煙,不要喝酒,除非逢年過節。而且,要持之以恒的去愛一個姑娘,一個靦腆而又有點臭美的姑娘。”

  姑娘并不靦腆,卻有些清冷,而且特別好看。

  秦沐雪放下書,吸了口奶茶,看了眼邊上蹙著眉頭寫個不停的韓試,好奇地悄悄問了一聲:“你在寫新書嗎?”

  秦沐雪聽韓試提到過,他的打字速度比手寫快不了多少,為了順便練字,之前的《小王子》和《像少年啦飛馳》就是手稿。

  不過秦沐雪沒有伸長腦袋去看的意圖,那是極不禮貌的行為。

  韓試也記得秦沐雪說過,她只是個自己的書迷而不是樂迷。

  被話語聲打斷了沉浸在《斜陽》里的氛圍,韓試索性放下了筆,也低聲地笑著說:“是,有點閑暇就先寫出來。”

  “出版社的編輯顧小海都望眼欲穿了。”

  “書迷也很期待呀。”秦沐雪雀躍地說,發現音量大了點,又壓低了腦袋,“是小說嗎?”

  兩人挨得越發近了,韓試不動聲色地吸了口氣,淡淡的發香聞著很舒服。

  “肯定是小說呀。”

  “那我不打擾你了,你趕緊寫。”秦沐雪歡快地說,“我的書看完了,去換一本。”

  “不急這一時半會兒。”韓試失笑,“別去找書了,時間不早,再坐會兒就該走人去吃飯了。”

  “怎么就是一時半會兒了?半個小時至少可以寫一千字吧。”秦沐雪不同意,扯了下韓試的衣袖,“快點寫出來,拖拖拉拉的作者可不好,我代表書迷敦促你。”

  “你也要給我寄刀片嗎?”韓試被她偶然間的嬌嗔樣子逗得樂不可支,“或者去我的微博里打滾撒嬌?”

  “我以后在你褲子里倒風油精。”秦沐雪心直口快。

  說完就愣了下,耳朵都紅透了,暗自咬牙。

  晴晴誤我!

  韓試沒聽懂,只是覺得秦沐雪現在的舉止有些可愛,輕笑著說:“這次的小說篇幅不長,應該幾天就可以寫好了,到時候第一個給你看。”

  秦沐雪偷偷松了口氣,又馬上詫異地說:“這么短小?”

  幾天寫完,豈不是一下子就看光了。

  追書的讀者養精蓄銳了好一陣子,結果作者告知幾秒鐘能完事,都來不及體會到快樂。

  “呃,我是說是個短篇嗎?”秦沐雪提醒自己要矜持。

  “中短篇吧,不到十萬字。”韓試想了下,“單獨出版的話似乎是太少了點。”

  就跟說好的專輯只給了個單曲似的。

  “那就等我又想寫個中短篇時,再一起發出來好了。”

  就是顧小海可能會心碎了。

  “就你的習慣,得拖到什么時候哦。”秦沐雪無語,“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答應歌迷的專輯,到現在都沒個影子,就只有生日時的贈送版。”

  “先出版唄,讓可憐的書迷有個安慰。”秦沐雪晃著腦袋,突然眼睛一亮,“你也可以寫一些詩歌放進去呀。你微博上不是發過幾首詩詞嘛。”

  “現代小說里放幾個古體詩詞,太不倫不類了點,到時候網友不吵翻天。”韓試搖頭。

  “現代詩呀。”秦沐雪興奮地說,“你寫過《九月》的,在青海湖的時候。”

  韓試琢磨了下,好像是個很靠譜的主意。

  蘭波、里爾克、海子、顧城……一連串喜歡的詩人在腦中閃過,可看了眼旁邊氣息清雅的秦沐雪,韓試又一個一個的否決了。

  越是情緒熾熱的詩人,往往詩歌里所呈現的東西就越是觸及痛苦的內在。

  而《斜陽》已經接近于悲觀主義了,韓試只是鐘情于里面驚鴻一瞥的明亮,并不想再次陷入低落深沉的文學偏好。

  或者說《斜陽》就是他前世心境的延續,如今的韓試不打算一次一次回首沉溺于過去,作品的選擇上也漸漸傾向于輕快浪漫的風格。

  只不過韓試前世看過的文學作品大多是依照當時的境遇來挑揀的,美好樂觀向的文學作品看得并不多。

  “我試試。”韓試笑著說。

  “別想偷懶敷衍,我會天天督促你的。”秦沐雪看著韓試認真地說。

  盧梭說過,如果世間真有這么一種狀態,心靈十分充實和寧靜,既不懷念過去,也不奢望將來;放任光陰的流逝而僅僅掌握現在,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不快樂也不憂愁,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處于這種狀態的人,就可以說自己得到了幸福。

  韓試以前覺得盧梭說的很對,內心的飽滿才是真正的愉悅。

  可現在看著光影里的浮塵,身邊溫聲細語的秦沐雪,韓試又不免想到,住在瓦爾登湖時的盧梭,格外像是何棄療的單身狗人士。

  有些人的一顰一笑,明明格外的賞心悅目。

  久看人間年少,斜陽兩鬢余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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