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陽學宮位于瑞光首府的內城北端,有人工開鑿水渠從學宮中間穿過,一根根石柱撐起了宏偉的殿頂,外壁并沒有太多裝飾,簡潔平整。
與內城臺地的大多數建筑一樣,學宮是在原來古代神廟的基礎上修筑擴建起來,許多地方還保持著原來的格局,所以看起來恢宏高大,占地廣闊。
此刻停留在學宮廣場上的都是今年前來進學的學子,個個身著天夏衣冠,精神煥發。
能進入泰陽學宮進學之人,不管是治學還是出仕,將來一定是能躋身都護府上流的,而且從過往的傳統看,這兩個身份是可以隨時轉換的。
只是這些學子現在還無法進去,只能待在外面。
按照泰陽學宮的規矩,入學者平旦時分就要到來,一直要在此靜候到隅中,屆時才會放開宮門,驗明文冊。
據說這是第一任祭酒定下的規矩,說是為了磨練學子的性情毅力,要讓他們對學問有敬畏之心。
只是早年瑞光首府氣候惡劣,干旱少雨,這么做或許還有點用,可現在氣候溫潤,四季如春,作用也就十分有限了。
可規矩就是規矩,一百年來都是這樣,即便只是走個過場,也不能因此破例。
鄭瑜站在一根廊柱底下,他不過十五歲,長相秀氣,身量又不高,看著有些病弱,好似稍大一點的風過來就能把他吹倒。
老管家拿出一個水壺,雙手捧著遞上來,“少郎,來,喝口水吧。”
鄭瑜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下四周,道:“顧伯,別把我當小孩了,你看大家都不喝……”
顧伯堅持道:“少郎從來身體虛弱,出來時夫人就交代了,要老仆好好照顧你。”
鄭瑜拗不過,只得接過來只喝一口,就馬上交還給了老管家,隨后他認真道:“顧伯,首府有明文法令,人無尊卑,一視等同,顧伯以后可不能在人前稱仆了。”
顧伯笑瞇瞇道:“少郎,就聽你的。”
鄭瑜見他被自己說服,很是高興,他瞧見離自己不遠站著兩個學子,小聲道:“顧伯,還有干凈的水么,給那兩位學兄送點過去吧。”
“用老朽的就是,未曾飲過。”
顧伯拿出兩個瓷杯,擦拭干凈,各自倒了杯水給那兩個學子端去,兩人開始還欲推辭,但顧伯老練世故,幾句話就說得他們不得不飲下了水,而后就都來鄭瑜這里道謝。
鄭瑜和他們互敘了名姓籍貫,這兩人一個叫王薄、一個叫余名揚,都是頭回來進學的學子,因為彼此都是天夏人,年齡出身又是相仿,所以一會兒就聊到了一處。
但凡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自然都不喜歡談那些沉悶的學業,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近來的新奇趣聞上。
“兩位學兄,昨天可去看港口那頭靈性異怪么?”
王薄性子有些浮夸,他眉飛色舞的比劃著,“聽聞那大夭螈連頭帶尾有三十丈長,連碼頭都差點擺不下來。”
余名揚撇撇嘴,道:“我也去看了,那異怪身體就十丈左右,其中還有一部分是尾巴,不過也算大了。”
王薄不服氣道:“哪止!”
余名揚卻懶得與他爭辯。
鄭瑜露出一副好奇之色,道:“王學兄,這異怪這么大,又是誰捕獲的?神尉軍么?”
王薄本來還想跟余揚名繼續討論一下,一聽這話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得意洋洋道:“這話你可猜錯了,聽說殺死夭螈的那位,和我們年歲差不多,而且也是一位前來進學的學子!”
余名揚意外道:“真的?”
王薄不滿道:“我還騙你不成?我與瀚墨報館一位妙筆是知交好友,他私下告訴我的,這定然是沒錯的。”
余名揚現在熟悉王薄的說話風格了,知道他多半夸大了自己與瀚墨報館那位妙筆的關系,可這件事本身興許是真的。
鄭瑜驚嘆道:“真厲害。”
王薄看了看四周,神秘兮兮道:“有傳言說就是這位可能不是尋常人,而是像神尉軍一樣身具奇力……兩位學兄,其實我們今次只要入了學宮,只要去某個地界,說不定也能有這等本事……
鄭瑜想了想,道:“王學兄不會說得是那里吧……“說到這里,他用手隔空寫了兩個字。
王薄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那里,我和你說,我有一個知交好友,便在……咦!”
他話沒說完,忽然扭頭看去,兩人也是詫異,順著他目光一望,就見一個身穿斗篷的人走了上來,面容被遮帽的陰影蓋住,無法看清,可從行走的步伐來看,明顯是受過天夏禮儀教育的,應該和他們一樣也是位年輕學子。
王薄一樂,隨即故作可惜道:“啊呀呀,已近隅中,這位現在才來,怕是今年進不了學宮嘍。”
鄭瑜道:“說不定是這位學兄有什么難處,被什么事耽擱了。”
余名揚沒說話。
廣場上的學子也是紛紛停下交談,一個個看了過來,目光中有憐憫,有不屑,也有幸災樂禍。
他們為了能順利進學,都是早早到來,一直等候到了現在,盡管并沒有感受到苦累,可總算是態度到了。
這位居然敢把學宮的規矩不放在心上,現在才到,今年怕是沒什么入學機會了。
隨后他們就見這位腳下不停,徑直穿過廣場,往學宮門前行去,所有人都是露出了一副看好戲的神色。
王薄一手遮住上面的陽光,踮著腳望著,興奮道:“看樣子去找學令,可學令哪里會通融哦。”
張御沿著一級級長階往上走,到達平臺上后,一抬頭,就見一個身著黑色深衣,頭戴衛梁冠的中年學令正肅然看著自己,而其背后,是兩扇緊閉的學宮大門。
他在此停下,伸手將遮帽拿下,身軀挺直,合手一揖,“這位學令有禮。”
那個學令在見到他面容的一瞬,幾疑畫中仙人到此,不覺怔了一怔,隨后他努力板起臉道:“這位少郎,你若是學子,那便來得過晚了,今年已不可能入學,求學道上,沒有僥幸可言,你明年再來吧!”
張御從袖中取出了一封名帖,用雙手拇指扣住兩邊,在學令詫異的目光中,以一個無可挑剔端正姿勢送遞上去,正聲道:“學生張御,今慕泰陽之學,特來自薦。”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清亮高亢,整個廣場都是清晰有聞,底下頓時一片嘩然。
“自薦,居然是自薦!”王薄神情激動無比,一邊興奮的叫著,一邊是用力的錘著余名揚,后者皺著眉直揉肩。
鄭瑜看著張御的背影,卻是露出了羨慕和佩服之色,感覺這位實在太有勇氣了。
是的,學子要在泰陽學宮進學,正常渠道需要考入進去,可除此之外,還有一途。
那就是自薦!
你要是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學問,那么就可以直接找上學宮,用或以文辯,或以論述,或以宣講的方式與學宮師教交流,總之你只要得到學宮方面的考校,那可以成為學宮一員。
而一旦成功,那就不會是普通的學宮字子了,而極可能是身份更高的師教。
可這種行為很少有人用,因為走正途比這容易方便的多,而上門論述,就有著切磋學問的意思,若是讓你就這么進來了,豈不是說負責考校的師教變相承認學問不如你么?
這里不但涉及私人名譽,甚至還上升到了學宮的聲譽。所以這條路極其難走,百年中能成功的人過去不是沒有,可也是寥寥可數。
最關鍵的是,決定權是在學宮手中,就算你真的有學問,學宮為了維持名譽,也不見得會讓你過關,所以難度可想而知。
學令此時神色嚴厲看著張御,他可不認為看起來年紀輕輕張御能有什么學問,可是對方的語聲之中有一股強烈無比的自信心,連他也受到了感染,心中不禁有了些動搖。
仿佛要給自己一個緩沖,他沒有去接名帖,而是吸了口氣,走到臺階前,對著下面嚴厲呵斥道:“肅靜,學宮治文之地,敢有喧嘩,除文冊,革學籍!”
這句話像是在沸釜中澆了一瓢冷水,場中聲音頓時歇止下來。所有人瞪大著眼看著上面,似想看清楚這件事到底會朝哪一個方向發展。
學令身軀轉回時,感覺自己的判斷力又回來了。他對張御冷冷言道:“年輕人,你回去吧,泰陽學宮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也不要妄圖走捷徑。”
張御好整以暇道:“學令若不肯接薦書,那學生可在此等到學宮大門打開,若是學宮還不讓進,那學生就轉去都護府治署衙門,持玉槌,敲洪鼓,問一問泰陽學宮自己定下的規矩到底作不作數?”
學令一聽這話,神情變了幾變,意識到張御絕對是有備而來,而且后者此刻的語聲雖然不高不低,可自有一股不做成決不罷休的氣勢,讓他不敢不信。
他沉默許久,最后一聲不發將自薦名帖拿來,并沖著門前的高闕揮了揮手,在隆隆聲響中,那兩扇刻著對稱蟬翼紋的沉重石門便緩緩開啟。
張御看著敞開在自己面前的學宮大道,對著學令合手一揖,而后在廣場上眾多學子的目注之下,邁開腳步,昂然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