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被掀開后,下方是杏黃色的綢緞底襯,上置一枚隱含云紋的玉簡,旁側還疊著一方帛書。
張御先將帛書拿起,拎著一角抖開,以一手托著,展于面前。從字跡上可以看出,這是玄府主事項淳所留。
上面言及,過往的玄府弟子若由“身印”一道往上觀讀,但凡是有所成就的人,大多數是先以固本為要,所以特意挑選了這一枚“養元”章印授予他,幫助他夯實根基,鞏固本來。
再往下,則就是玉簡的觀讀方式。
上面話的雖然不多,可透露出來的信息卻不少。
他思忖道:“看來玄府在對門下弟子培養時,過往的經驗也是十分重要的參鑒。”
這與他曾經經歷的舊法修行完全不同。
他的那位老師一直強調,在修煉過程中,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的,而前人的經驗并不適用于所有人,所以要盡量拋棄前人認知。
而具體到傳授法門時,就是丟給你一套口訣讓你自己去悟,悟得出來就過關,悟不出來就是沒有天資緣法,期間根本不會來多理會你。
按照他老師的說法,這些只是最為粗淺的法門,要是連這些都無法修成,那后面的高深功法也沒必要去多看了。
這般看來,新法取代舊法也的確不是沒有理由的,至少入門門檻降低了許多,對待弟子的態度也沒有那么隨性。
不過事物都有兩面性,新法肯定也是有自己的弊端的,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
他伸手將那一枚玉簡從木匣中拿了出來,觸手頓感一陣涼意,在上面輕輕拂過,那里面的云紋似如活動起來一般,產生了些微的波蕩。
他看了這東西片刻,就于心下一喚,身周圍頓有一片金燦燦的光幕升起,在那上面,以“存我”之印為中心,六正章印在外環成了齊整的一圈,朱文紅印,篆字方正,看著十分賞心悅目。
他目光一移,看向了“身印”。
在還未進入到游園時,他便感受到自身似乎進入了一團溫水之中,在這之后,其余感覺才紛至沓來。
所以這是他在找尋那縷玄機的道路上,最挨近自身的章印。此時隨著他目注其上,神元在減少了一縷后,此印便就煥發出了光亮。
但他此刻沒有感受到到什么變化,這是因為六正印是根本之印,只是為了使他在大道之章找準方向,并不能直接給他帶來什么好處。
因為相對大道之章,人身委實太過渺小,好似面對無邊無限的浩瀚虛空,如果說存我之印只是在其中落下了一個點,那么此刻的“身印”就是向外開辟了第一條道路。若想繼續向外開拓,這兩步就是不得不為,且又無法省略的。
此時他將那枚玉簡按于眉心之上。這剎那間,頓覺一股意念自里涌來,心中無端明白了一些道理,而與此同時,在“身印”外沿,就有一個章印隨之衍生出來,上面有著“養元”二字。
一陣細微的碎裂聲響傳來,玉簡之上生出一絲絲細密裂紋,再碎成了無數有若沙粒一般的均勻小塊,灑落在了桌案之上。
他沒有去管這個,直接引動神元,往那養元之印中填入進去,少頃,便覺有一股較為溫和的力量憑空生出,將他包裹起來,并逐漸滲透入他的身軀骨骼和五臟六腑之中,進行著溫養調和,他則根據那意念傳給自身的法門,引導這股力量流遍全身。
這股力量很快就消失了,不過這好像只是一個種子,從而引導出他自身身軀中本就存在的某種氣息力量,現在他哪怕不去催動,這股力量也依舊存在于那里,并隨著他的呼吸一直運轉著。
等到他神思歸正,頓時體會到了這枚章印帶來的好處。
他日常活動中一些些微的創損本來需用打坐來修復,現在卻是自然彌合了,不僅如此,若是他不主動中斷這樣的氣息運轉,久而久之,身軀生長也會被延緩,這也意味著他未來的衰老也一樣被推遲了。
但若想由此長生不老顯然是不可能的,這畢竟只是大道第一章上的道印。
其實本來他的體魄也應該隨之一起增強,可是因為長久的舊法呼吸法鍛煉,使得他的身體大大超越了常人,早已達到了極限,在沒有打破之前,再也無法往上提升了。
他想了想,從這枚章印可以看出,玄府現在的重點是夯筑他們的根基,在達到一定程度之前,并不準備向他們傳授用于斗戰的能為和技巧。
站在玄府的角度,這點并沒有做錯,也是非常合理的做法。而對于那些方才入門的弟子,這個節奏也是剛剛好,可對他來說,卻就有些不夠了。
可以預見,這種按部就班的修行,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能被動等待,這是他所不能容忍,他也不想這么慢慢等著玄府來安排。
他想了想,既然玄章這里暫時不能有所指望,那么自己不妨將注意力放到渾章上來。
主意一定,身周圍原本金燦燦的光芒霎時一收,大道代之而起的是又一道灰蒙蒙的光華,卻是將那大道渾章喚了出來。
張御看了一眼,與玄章相比,渾章在賣相上確實大大不如,殘缺斑駁的章印漂浮不定,若隱若現的光芒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盡管賣相不好,可現階段在技巧和能為上,無疑給他帶來的幫助更大。
渾章之上,而今只剩下了一個“劍馭”章印未曾觀讀。他判斷短時間內玄府那邊應該不會再給他賜下新的章印了,所以與其將余下的神元留著,那還不如將之轉化為自身的戰斗力。
有了決定后,他立就把意念集中到了此枚章印之上。
本來他以為與前幾回一般,很快就能有所收獲,可這一次,情況卻是出現了某種意外的變化。
玄府主殿的事務堂內,盡管外面夜幕深沉,可內里仍是燈火通明。
項淳獨自坐在案后批閱文書,偌大一個玄府,各種事務千頭萬緒,現在幾乎全靠他一個人在處理,每天都要忙到極晚。
在把瑣碎事宜安排好后,他拿起白天范瀾送來的文冊翻了起來。這里面有著新近入府學子的詳細記錄,以及范瀾對這些學子的具體評價。
文冊中對于白擎青、張御等人的分析尤其多,余下人等則寥寥幾筆就帶過了。
項淳仔細看著,時不時還點下頭。
就在此時,厚實的大門被人推開,許英帶著風自外大步闖了進來,他臉上帶有一股深深的疲憊,可是精神卻是異常亢奮。
項淳詫異抬頭,道:“師弟,你回來了?這么快?”
許英直接走到了案前,在項淳對面的座椅上癱坐了下來,好似失去了全身力氣,他仰面朝天道:“師兄,人我已經接來了,這回為了避開有心人的主意,路上我一刻沒有停過。”
項淳頜首道:“師弟辛苦了。”
“不辛苦!”
許英大喊了一聲,并呼地一下直起身來,雙目閃著興奮的光芒,那模樣好似找到了人生存在的意義,他口中道:“師兄,你該去親眼看看他,那個年輕人出乎意料的優秀。”
“那個季家兒郎?”
項淳呵呵一笑,把目光重新投向著手中的名冊,并翻動起來,道:“既然人已經來了,也不急這么一時半刻,就先讓他好好調養一下精神,你也去休息吧,我這里還有事,改日我會我去見他的。”
“師兄!
許英一下將他手中的冊子抽走,丟在了一邊,語聲中帶難以抑制的激動,道:“你不明白,這個少年比你想的要好,在天資上,他甚至可能超過那個叛徒!”
項淳皺了皺眉,臉上帶著一絲不悅,可聞言卻是動作一頓,抬起頭來,“你憑什么這么說?”
許英看著他道:“師兄,季師侄在種落存我之印后,可是六印俱見啊!六印俱見!”
“六印俱見?”項淳也微微有些動容,但他神情很快恢復了平靜,道:“那又怎么樣呢?修道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況且那初那個叛賊也是六印俱見,這個季家兒郎又能勝過他多少?師弟,你太急了,這很不好。”
許英卻是依舊一副滿懷信心的模樣,他盯著項淳,道:“若只是這樣,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驚擾師兄,師兄,你知道么,季師侄除了六印俱見,還是天生神元盈滿!”
項淳這次真正吃驚了,心頭震動不已,他忍不住道:“你說什么?你能確定?”
一個人的神元天生是有數的,在經引導過后,會慢慢積蓄出來。而天生神元盈滿,就是這個人一生的神元無需引導,就天生已經處于積蓄好的狀態了。
這等情況極其少見,若再加上六印俱見,那更是世上罕有,或許就是獨一無二!
許英十分肯定道:“我能肯定!”他頓了下,“如果你不相信,我馬上把他帶過來見你!”
項淳神情嚴肅起來。
修道人六印俱全,那就意味著其用更少的神元都可能比別人先一步尋到玄機,進而獲得翻閱第二章的資格。
而神元盈滿,那更是了得,其人根本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經年累月的積蓄神元,只需要按照玄府的指引觀讀那些章印便就可以了,這樣找到玄機的幾率無疑更大,除卻當中必要的緩沖,或許只要幾個月,甚至半年時間,其人就可以跨到那個門檻。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這樣的人,在閱讀第二章的時候會不會還有這樣的表現?
委實不可想象!
項淳不由暗想:“莫非我們東廷玄府之中,真要出現一個驚世之才了么?”
許英一臉堅決道:“師兄,我想過了,這樣的俊才,我們一定要設法保住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那個叛徒察覺到。”
項淳神情略沉,道:“你想說什么?
許英道:“自陳師兄那件事后,我一直懷疑我們玄府中有這個叛徒的眼線,師兄,你別說你沒察覺。”
項淳沒有說話。
許英身軀前俯,雙手撐住桌案,眼睛看著項淳,道:“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為季師侄做一個掩護。”
項淳抬頭看著他,道:“你想怎么做?”
許英站直身體,向外走了幾步,起手朝上指了指,道:“我來時已經想過了,有一個辦法,我稱之為‘秀林之策’!”
“秀林之策?”項淳想了想,道:“是取‘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之意?”
“正是!”
許英道:“我的意思是,既然那個叛徒在盯著我們,那么我們就給他一個目標,我們可以從玄府中挑選出幾個較為出色的弟子,全力扶持他們,他們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把他們推到前臺去,用他們來吸引那個叛徒的目光,這樣好讓季師侄隱藏在后臺積蓄力量!”
“我們要讓一整片林,來護住他這一根秀木!”
項淳眉頭大皺,否決道:“我不同意,你這樣的做法,對那些學子來說太不公平了!你這是把他們當成了棋子!”
許英堅持道:“可這樣的犧牲是值得的!”
項淳還是搖頭。
許英頓時有些煩躁起來,他道:“師兄,你在猶豫什么?那些學子有什么用?這么多年了,里面當真出過一個真正有用的人么?”
項淳道:“今年便有不少英才……”
他將案上的文冊再度拿起,“你可以拿去看看,范瀾師弟已是看過了,今次入府的學子中,頗有幾個好種子,比如這個白擎青,既懂玄理,稟賦也好,是近二十年來少有的俊才,還有上回言及的那個張御,也是不差多少,我相信他們一旦成長起來,當能勝過我們這一輩人。”
許英一把將文冊抓了過來,嘩啦啦翻了幾翻,待看完后,他仰天發出一聲暢快大笑,欣喜道:“這是天助我玄府,”他甩了甩文冊,“師兄,這的確是兩個難得人才,有這兩個人擋在前面的話,季師侄當就安穩了。”
項淳怒道:“我剛才說得你沒聽到么?你這樣的做法就是在胡來!”
“可是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許英忽然平靜下來,道:“師兄,你應該知道,神尉四大軍候的實力現在越來越強,而我們根本就幫不上老師,你想再等多少年?十年?還是二十年?我們等得了么?我知道你想說濁潮消退的事,天夏?可是如果天夏早就覆滅了呢?”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沉默不言的項淳,堅定道:“你不同意也行,我會去找老師,讓他老人家來決定這件事。”
言畢,他轉身往外走去。
“等等。”
許英站住腳步,身上隱隱有光芒泛出,頭也不回道:“師兄,你想攔我么?”
項淳沉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許英一下轉過身來,那光芒也是收斂了下去,欣喜道:“師兄?”
項淳嘆道:“我不同意又能怎么樣,攔得住你么?你下定決心的事又幾時更改過?”他自案后走了出來,向外行去,“跟我一起來吧,老師將事交給我們是信任我們,就不要讓老人家再看我們師兄弟之間的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