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港碼頭上,兩艘中型客船不約而同駛入港口,索板搭好后,從船上下來的是兩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兩人在碼頭上站定之后,彼此望了望,各是抬袖而起,對面一揖。
“余公。”
“況公。”
他們兩人的年齡都是超過了百歲,俱在六十年前便就成為了天夏之“士”,如今已經有四十多年沒有踏足過瑞光了。而這一次來到這里,是準備參與來年這一次的“士議”。
余公執禮之后,開玩笑道:“不想況公真來參與士議,我以為你如以往一般,什么事都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況公斜乜他一眼,道:“你這老家伙能來,憑何我不能來?”
“說誰老?”
余公似是氣不過,“你還比我大一歲!”
況公理所當然道:“這不就是,我老了,你又豈能不老?”
余公瞪他一眼,道:“傷人傷己,你這老家伙還是這么不要臉!”
況公呵呵一聲,拍了拍自己的面頰,道:“這臉嘛,還是要的,就憑我們這張老臉,好歹還能給后輩遮擋一二。”
余公諷道:“老家伙別把自己看太高,四十多年不履瑞光,誰還記得你的臉?”
況公無所謂道:“不記得也沒事,雖然臉是不及年輕時候俊俏了,可腦子不是還沒有糊涂嘛,總還是能給年輕人出些餿主意的。”
兩人在這里你諷我貶,碼頭上卻有一大群人迎了過來,其中不乏在都府之中位居高位的都堂官吏,有一布衣老者自里越眾而出,上來一揖,面現激動道:“況師、余師,學生見過兩位老師。”
余公看了他一眼,恍然道:“是柳湛啊。”
柳湛道:“是,兩位老師,學生已命兒子在府中備宴,還請兩位老師賞光。”
況且斜眼看著他,道:“知道你兒子是署公,不必拿出來擺在嘴邊。”
柳湛有些尷尬,道:“況師,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余公一揮袖,道:“別理他,這老家伙最愛譏諷人,無理沒理攪三分,正好腹中饑餓,就去你府上叨擾一頓,順便也看看如今的瑞光如何了。”
柳湛忙側身一步,恭敬道:“兩位老師請。”
時日飛逝,很快就到了十二月三十這一天。
瑞光城內外處處張燈結彩,泰陽學宮在這日召聚了學宮中所有的師教、學令,在攬月臺上擺了一場飲宴,一直歡飲到了人定時分方才結束。
張御參與完飲宴之后,推了一眾同僚的賞舞之邀,自己獨自一人回到了居處,他來到頂層之上,負袖看著遠處瑞光城,遙遙聽得爆竹之聲,看著零落的炫麗煙花沖入高空之中。
妙丹君來到他腳邊,看了看他,便在旁蹲坐下來。
這時下方忽有響亮聲音傳來道:“張兄,可在么?”
張御轉過身,幾步走到頂層邊緣處,往下一望,道:“柳兄,你怎么來了?”
柳光站在下方,手里拿著一個青瓷酒壺,沖他舉了舉,道:“張兄,族里那些規矩我見著頭疼,一個人渡舊歲又頗覺無聊,便想著到你這里來一同飲上幾杯。”
張御一拱手,道:“柳兄,還請上來。”
李青禾立刻下去開了門,柳師教跟隨他來到了頂層之上,與張御見了一禮,兩個人便在雨棚之下坐定。
柳光看了眼遠處籠罩在燈火之中的瑞光城,把酒壺放下,笑了一笑,在上面輕輕拍了拍,道:“放心,知道你不喜歡飲酒,這壺酒我來喝,你只管飲茶便好。”
張御道:“今天這日子,飲幾杯也無妨。”他吩咐了一下李青禾,道:“去把地窖里那壇酒拿來。”
李青禾應命而去。
柳光眼前一亮,道:“張兄,看來你這里有好酒!”
過了一會兒,李青禾一手捧著一只酒壇,一手拎了一套酒具,小心走了上來,在鋪好墊布的漆案上把酒壇擺好,就拍開了封口。初時聞不到什么味道,可過了一會兒,只覺滿院都是馥郁芬芳,熏人欲醉。
柳光閉目一聞,臉頰上便是一陣酡紅,身軀也情不自禁晃了兩晃,他驚嘆睜眼,問道:“這是什么酒?”
張御道:“玄府贈的靈釀,我還從來未曾喝過。”
柳光不由來了興趣,搓了搓手,道:“原來還有這等好酒,今次卻是張兄沾光了。”說話之間,他急著去拿酒杯。
張御卻一伸手,攔住他道:“慢。”
柳光投來不解目光。
張御誠懇言道:“柳兄,你不是修行中人,所以你這杯酒,還需用溫水調和,不然用不了一口,你就會醉倒,幾日也不見得能醒來。”
“兌水?”
柳光眼睛瞪大,他又忍不住聞了聞那味道,無奈搖頭道:“太不講究了,太不講究了。”
李青禾拿過一只酒杯,先倒上半盞溫水,然后捧起酒壇,稍稍一傾,便見一條晶瑩玉線流淌下來,落入杯中,少時,有團團霧氣浮在杯口附近,若冰紈靈露、凝而不散。
柳光待張御把手中的酒杯拿起,這才伸手出去,拿住自己面前的那一杯。
這時他想了想,看向下方在燈火璀璨的瑞光城,感慨道:“日月經天,瑞光出焉,過了今日,我天夏人在這片地陸已是立足整整一個百年了……”
說到這里,他神色一正,雙手把酒杯捧起,道:“這一杯,便愿‘天夏永在,萬民安泰’!”
張御也是把袖一抬,正容舉杯,道:“天夏永在,萬民安泰!”
兩人互相敬了一敬,都是仰脖一飲,隨后托袖示杯,再是放下。
轟轟轟……
遠處海港外有接連不斷的的沉悶炮聲傳來。
柳光看了看,道:“這是都護府的艦隊在放炮鳴禮,以賀新年。
張御點頭。
差不多有半個時辰之后,這隆隆炮聲方才停下,不過此聲仿佛只是開了一個頭,過了一會兒之后,便聽得爆竹聲音在全城各個角落響起,隨后整個瑞光城中開始放起了盛大煙火,一團團絢爛煙花伴隨著竄嘯爆鳴之聲,在城市上空綻放開來。
柳光感嘆一聲,道:“今日一過,就是大玄歷三百七十四年了,也不知道都護府何時能歸回天夏。”
張御道:“當已為時不遠了。”
柳光眼中微亮,身軀稍稍向前挪近了一些,看向他道:“張兄何以如此說?可是玄府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張御道:“都護府之所以與天夏絕途,那是因為濁潮之故,而今這濁潮就正在持續消退之中,相信用不了多久,地界之上的阻礙便將減弱到最小。”
柳光忍不住一陣激動,道:“這么說來,等濁潮完全退去之后,都護府便可點燃烽火……”只是說到這里,正有一陣冷風吹來,他一個激靈,酒醒了幾分,語聲也是不由一頓,嘿了一聲,搖頭自嘲道:“酒喝高了。”他拿起酒杯,仰脖一口飲下,“那就不妨一醉吧。”
張御看他一杯接著一杯,也沒有去勸說。能看明白的人都知道,自六十年前洪河隘口一戰之后,點燃烽火的阻力,就從來就不在濁潮上。
柳光酒量不錯,連飲十數杯后,才撐不過酒力,伏倒在了案臺上,不過嘴里似還在嘀咕著什么。
張御沒有再飲,只是默默看著遠方,妙丹君來到他身邊,沖他輕輕叫了一聲,他伸手上去一撫。
這時臺地之上忽有宏大的鐘鼓之聲響起,回蕩在整個瑞光城的上方,再是傳至海面之上,順著波濤往遠處送遞而去,不停在那里回蕩著。
舊歲已除,又是一年新始。
他將杯中之酒往地下一倒,算是敬過去之己,過去之人。
他抬起頭,注視著那些升騰而起,在半空之中綻放熄滅,卻又不斷后繼上來,始終照亮夜空的煙火。
濁潮一直存于某些人陰暗的心思之內,可是那烽火卻根植在千千萬萬的人心之中,只要這些火種未曾滅去,那么終究有一天是可以點燃的。
他心意一動,夏劍騰掠而來,霎時落至手中,伸手握住劍柄,鏘的一聲拔刃而出,劍刃抬高,映著那漫天星火,口中吟道:“渡天歸去薪火照,心越汪洋比云高,玄機一動驚雷起,劍斬萬里斷天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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