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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你叫什么?

  聽到唐先生三個字,后院傳來響動,一個面容有幾分蒼白的年輕人面帶驚喜之色,急匆匆地奔了出來。

  “唐先生在哪里?在下有失遠迎,還請恕罪!”這年輕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門口道。

  原來自己這個表兄弟在家啊?葉行遠對這家人的德性實在無言以對。八成是年輕人更不懂事,懶得應酬自己這個鄉下來的“窮親戚”,干脆就不露面了。

  就連陸夫人都放下了手中活計,眼巴巴地朝著門口張望——他們大概都快忘了家里還有一位親戚客人在。

  陸老爺當先而入,他身穿一件圓領襕衫,臉上笑逐顏開。他瞧見兒子迎出來,立刻又顯出幾分寵溺,仿佛為兒子買到了心儀的玩具似的。

  葉行遠知道表舅開了家酒鋪,這幾年光景好,此時遠遠看見,只覺得表舅臉上多了幾分富態,但面容還算是依稀認得。

  只是這唐先生又是什么人,竟讓這一家三口都如此激動?葉行遠不由有幾分好奇。

  緊跟在陸老爺身后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士人,頭戴破爛的秀才方巾,身著青衫,兩袖卻沾著油污,臉上有三四分醉意,腳步也略踉蹌。但此人氣度卻毫無拘謹寒酸,反而有點睥睨眾生的狂態。

  還是個秀才相公?但又怎么落魄至此?葉行遠回想起鄉中的幾位秀才,哪個不是儀表堂堂一本正經,哪有這種狂生的模樣?

  不得不說葉行遠久居山中,于這府城的時髦風尚還是有些跟不上。科舉之途漫漫而長遠,中間卡頓幾下可能就是幾十年。有些讀書人勤勉了一輩子,頭發都白了,終究還是差了些氣運,皇榜之上難有姓名,也就只好借詩酒澆愁,放浪形骸。

  在這些科舉競爭激烈、文風鼎盛的地方,漸漸形成了一股風氣,不但是前途無望的中年人,就是年紀尚輕的才子,也以風流不羈為傲。若是一味死讀書,行徑古板方正,反要惹人嘲笑。

  今日陸老爺請來的唐師偃唐先生就是漢江府才子界中了不得的人物,此人年少時即以詩詞揚名,才氣過人,不到二十歲就中了秀才,本被視為本府極有希望的大才子。

  不想造化弄人,一晃就是十幾年,別說皇榜提名,就算是一個舉人也未撈著,只能是感慨時運不濟了。

  此人過了而立之年,漸漸也就失了考下去的興趣,平時狎妓飲酒無所不為,留下不少清新小令新詞艷曲,在漢江府中也算得上是才名卓著,更是本省有名的風流名士。

  而陸家公子這幾日不知怎么動了念頭,吵著要趕時髦學詩,還點名想跟這位唐先生學。陸老爺夫婦一貫寵兒子,自從寶貝兒子中了童生之后,更是無所不依,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想辦法摘下來。

  唐師偃好酒,手頭又拮據,也不知在陸老爺手里賒了多少酒賬。這日再來打酒之時,就成了自投羅網,被陸老爺死拖活拽,終于不情不愿地跟著到了陸家。

  唐先生打了個酒嗝,睜開半醉不醒的眼,卻看到兩位年輕人,便轉頭問陸老爺道:“說好只教你兒子作詩,怎么又多出來一個?這可要另算,多教一個,就得多送我三十斤杏花酒!”

  陸老爺也是愣了愣,沒料到家里多出個年輕人來,便拿目光詢問夫人。

  陸夫人心疼酒錢,趕緊解釋,“唐先生誤會了,多出一位是我家老爺的鄉下親戚,哪里懂得什么作詩?所教的,還只是我家偉兒。”

  陸公子陸偉連忙點頭,“正是!唐先生不必管他,唐先生的絕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堪稱當世少有。晚輩誠心求學,還望唐先生指點一二。”

  葉行遠對這家人徹底沒話說,也就懶得多糾纏,當下上前一步,對著陸老爺行了個禮,“我乃潛山村葉行遠,十數年不見表舅,今日路過特來拜見。表舅家中既然有事,那外甥我就先告辭了。”

  話說清楚,然后趕緊閃人,他們愛干什么干什么去,與自己也沒什么關系,葉行遠想道。

  “哦...哦...”陸表舅哦了兩聲,臉上倒有幾分尷尬.。他記得葉行遠,年輕時候自己走街串巷販糧食賣酒,也時常在潛山村表姐夫家落腳,說起來兩家關系也算不算遠。

  只是后來自己發達了,定居在府城,而葉家也越發敗落,兩家往來就少。后來只是表姐夫落葬之時去過一次,送了二錢銀子的喪儀,此后再也沒見過葉翠芝葉行遠姐弟,一時間自然認不出這少年。

  當著外人的面,陸老爺不想表現的太薄情,干咳一聲道:“外甥既然來了,急著走做什么?用了飯再去。你表弟讀書的事,你不必理會,且坐,且坐!”

  這時候到底還是兒子的事情要緊,葉行遠這樣的山村少年,招待他多吃幾塊肉多喝幾杯酒,他自然也就高興了,值得什么?

  看來這頓沒滋味的飯還不得不吃了。葉行遠沒奈何,只好又坐回角落,反正這一家人都圍著唐先生團團轉,他也就繼續自己枯坐神游的狀態。

  唐先生聽說少了三十斤杏花酒的由頭,不由嘆口氣,瞟了陸公子兩眼,狂士風范展露無遺:“瞧你這模樣,讀書讀傻了,心竅堵塞,又不經世事人情,只怕不是一個會做詩的。”

  他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接過陸老爺殷勤獻上的香茶,又道:“所謂詩無離志,樂無離情,文無離言,你既然想要學詩詞,那我先問問你,你為何要學作詩?”

  陸公子被問的猝不及防,一時間瞠目結舌,竟然答不出來。他心中自有學詩的理由,說白了離不開“風流”二字,但這怎么能在父母面前宣之于口?

  陸老爺看到兒子呆呆的模樣,頓時就急了,趕緊替兒子回答,“詩以言志,我們家偉兒心中有大志向,故而欲以詩言之,只是文辭樸拙,這才想向唐先生你學習......”

  他年輕的時候也讀過幾本書,穿門入戶更是能言善道,倒說得還有幾分意思。唐先生卻是瞥了他一眼,輕聲嘟囔,“什么大志向?這時候要跟我學詩詞,正所謂臨時抱佛腳,還不是為了金秋花魁時呈現風流?”

  唐先生半醉狀態下說話本就含糊,壓低聲音后,陸老爺陸夫人自然沒有聽清楚。只有陸公子心中有鬼,隱隱聽見花魁二字,心里嚇了一跳,偷眼瞧父母,見他們沒什么特別的反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陸公子知道自己心思瞞不過唐先生,臉上露出懇求神色,“先生,我自知資質駑鈍,不堪造就,只求先生瞧我......一片誠心的面上,略略提點幾句,讓我能學得先生十分之一,也就夠了。”

  他在一片誠心之前含糊說了幾個字,神色滿是哀求,期待著唐先生看在他家美酒的面子上,能夠幫他一把。

  唐先生會意,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的心志,我已明了,只是寫詩這事,天賦第一,苦學還在其次。你既然一定要學,又必是求速成之道,我喝了你爹的酒,總要給你個取巧的法子。”

  聽到“取巧法子”四個字,陸公子心花怒放,恨不得五體投地,“求唐先生不吝賜教!”

  唐先生點點頭,正色道:“既如此,我就教你個法門。”

  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破書,送到陸表弟面前,“我這里有韋拾遺全集一部,你選他的五言詩一百首讀熟,再選周文正的七律兩三百首背下,另在讀本朝沈相的七言絕句一二百首,以這三個人為底子。

  再把陳、古、楊、墨四大家的詩一看,另把花間集背熟了,縱然你這資質不成,但至少也能糊弄出幾首歪詩,大雅之堂自然是登不上的,不過哄哄沒見識的小姑娘,也就夠了。”

  葉行遠在旁邊點頭,這法子放之古今中外而皆準,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真要學作詩的新人,自然是從死記硬背開始,漸有詩感,筆落則成詩。

  陸表弟卻是苦著臉,忍不住計算道:“這豈不要記誦上千首詩?總共不過兩個月工夫,哪里能背得下那許多?”

  “咄!”唐先生大怒,恨不得一棒子敲在他頭上,“你這蠢物!這還算多?這本就是速成的法門,給你糊弄場面而已!你真要學詩,不背幾千首名篇,豈能窺得門徑?何況你又不是天資卓絕之輩,就算是有少年才氣縱橫,那人家也必定暗下苦功的。

  就說近日歸陽縣出了個少年詩家葉行遠,一句‘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寫盡閨怨,引得滿城青樓同唱。你可知這‘同心’‘煙花’‘剪’這些意象,來自多少名篇?他又讀過多少詩,下過多少苦功?”

  葉行遠正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忽然聽到唐先生褒揚自己,然而大家又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唐先生嘴里那位少年才子,這種感覺極其古怪。

  唐先生搖頭晃腦,吟起近日哄傳的三字詩,等念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仿佛意識到什么。

  他猛然回頭,滿面狐疑的看著老老實實坐在屋角的葉行遠,“少年人,你剛才說你叫什么來著?”

  唐先生剛才確實聽到了葉行遠自報姓名,但當時根本沒放在心上,直到開始說起這新崛起的少年詩家,這才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好像......就在剛才聽過?

  葉行遠苦笑著,起身拱手再次拜見道:“唐前輩!晚輩乃歸陽縣潛山村葉行遠......”雖說被人當面吹捧有些尷尬,但大丈夫總得站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也不能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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