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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天命的可怕

  真真見了鬼了!周知縣所說三四條,與葉行遠的心路幾乎嚴絲合縫,沒有一線偏差。¥℉,也正是因為如此精準,才會讓葉行遠產生了心驚膽跳的感覺。

  那日面對村中鄉民的哀泣求告,葉行遠就有頓悟之感,陡然覺得自己人格升華,悲天憫人。

  此后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引導他到山頭村,又在這冥冥之中的天意鼓舞下,他葉行遠登上了舞臺。然后就是罵俞秀才,斥丁舉人,單刀赴會,號召縣中群儒沖擊縣衙。

  若以葉行遠原本的性子,無論如何也會稍微再謹慎些,行事以悶騷為主,一般不會輕易這樣公開張揚。

  這種冥冥中的天機指引和鼓勵,難道是假的?也不對!葉行遠暗自搖頭。近日那種天人感應非常明確,絕對不會是他臆想出來的幻覺,更不信有人能強大到利用天機來給他設套。

  細細琢磨著“天命陷阱”四個字,再結合自己這幾天的感受,葉行遠不經意間有了一種可怕的想法,不由得冷汗涔涔。

  “你想通了?”周知縣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惋惜之意,“古往今來,多少英雄人物,自以為得了天命,揮手之間可聚眾百萬。運來天地皆同力,一時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惜一旦事敗,便是身死族滅的結局!這便是天命陷阱!”

  這個話題實在太重了,葉行遠感覺自己承受不住,強辯道:“縣尊言過了,那是謀逆造反的亂黨,圖謀天下的梟雄,與我又有何干?

  在下不過是引士子諍諫朝廷的舊例,邀百十同道,秉持節義正道,與縣尊抗辯義理。和天命有什么干系?”

  不管周知縣是不是故作大言,但葉行遠打定主意,天命什么的可萬萬不能認下來。

  周知縣搖頭道:“事雖殊途,理出于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話你可明白?聚眾教化人心,乃是官府朝廷的職責,但世間始終不乏欲殂代庖者。

  若他人以言語聚眾煽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當然,如果你的真言大義鼓舞人心。就可能會得到天命感應,此后行事會如有神助,但這天命陷阱也就為你布下了。”

  我靠!葉行遠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了。這個世界居然還有這種法則,秉持大義進行群體煽動原來還有這樣的風險!

  圣人截天道而成天機,但天機只是單純的規則,又靠天命體系維持。能成大事者,必得其天命,而一旦得到天命眷顧。就像是騎上了猛虎之背,想要下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歐陽舉人雖然是這次驅周集會的盟主,但他葉行遠卻是大會的。大義是他首倡,策略是他謀劃。行動又是他打頭,結果就是他觸動了天命。

  葉行遠從來沒接觸過這方面理論,周圍人似乎也沒人知道這其中玄奧,也就是今天才從周知縣嘴里聽到。聽周知縣透露的意思。如果實力不夠,被天命眷顧不但不是好事,或許還有不測大禍?

  盡管與周知縣快勢不兩立了。此時也不得不低頭詢問道::“這天命陷阱到底如何,還求詳解。”

  周知縣倒是有耐心,或許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不把話說清楚不痛快,便道:“天命陷阱這個詞,乃是前朝讖諱大家鄭老大人所提出來的。不過他的八種論天命之書屢遭禁毀,到本朝已經散失殆盡。本官也是偶然的機會,見了部分殘卷。”

  圣人截取天機,傳道于天下讀書人,保三千年太平,但天機也需要天命來保護。皇家便是天命所歸的象征,作為天命在人世間的代表,授予讀書人和官員神通,維護天下秩序。

  所以天命之學忌諱甚多,不可多言。前朝有大儒鄭巨,精研書、易,傳說中有未卜先知之能,神通高深到可參造化。

  此外鄭巨又著八書論及天命,破解其中奧秘,因此被皇家禁毀了,世人已經不能見全貌。周知縣也是機緣巧合見過殘卷,這才能知“天命陷阱”之理。

  凡人頓悟一念之間,得天命眷顧之后,便會產生俯視眾生的偉人心態,不由自主為天命所驅策,甚至會雄心勃勃的以難以想象的偉業為目標。一旦成功,自然是名震千秋,但既然稱之為“偉業”,就可以想見其難度。

  縱然有天命的鼓舞和指引,但若自身能力不足,達不到指引的目標,就會被天命反噬,遭遇往往也會倍加慘烈。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譬如征夫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之念,便能聚三千戍族,席卷天下,以凡夫而稱王爵。然則又因為力不從心,不能得天下之鹿,旋起旋滅尸骨無存。

  不僅普通人如此,官員也是如此。某些大人物位列封疆,執掌軍政,本已是富貴榮華之極,偏偏蛇心不足,圖謀至尊之位。或可糜爛中原,逞一時之快,但最后依然功虧一簣,隨后九族俱滅。

  甚至皇家血脈同樣會遭遇天命陷阱,皇帝代表天命,但他自身并非天命。如果妄自尊大,好大喜功,擅起征伐圖開疆拓土,或是欲立千年不易之偉業,例如開河修城之類,一旦遇到障礙,同樣會遭反噬,這就是改朝換代了。

  “鄭老大人參研天命六十年,最后就只嘆‘本分’二字,若無改天換地之能,人不能出于自己的本分。葉公子此次卻逾越本分,只怕難有善果。”周知縣冷笑著說。

  好可怕的天命...葉行遠內心震駭的無以復加,自己這幾天的狀態就是那樣的!想到這幾日的行為,真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心里不禁有點欲哭無淚。

  但事到如今便是怨天尤人也是無用,葉行遠不肯露怯,面上仍然鎮靜道:“縣尊所言固然有道理,但我不過求小小公道,范圍不超出一縣之地,哪里能與這些古人相比?”

  周知縣忍不住大笑,“就說史上這些妄人,有哪個一開始便想驚世駭俗的?謀逆作亂的,不過只為免遭橫死,或是為一口飽飯;軍權在握的,無非為子孫計較,想要長保富貴;暴君之行,起初也不過是為了調理天下,讓皇朝長治久安罷了。

  只是人心不足,常常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直至終于超越自己本分。而天命是不是攔著你的,甚至會一直誘惑你樹立遠大目標,這才是‘陷阱’二字的意思。”

  天命陷阱,就像是拿著一塊胡蘿卜掛在驢子面前,因為這個誘惑,驢子總要不斷的往前走。若是能夠走到巔峰,便是帝皇之位,囊括宇內,但若是半途失足,終究不免身死。

  葉行遠皺起眉頭,覺得有些不對,又問道:“若是如此,難道不許凡人知足常樂么?”

  周知縣又道:“世上多庸人,庸人不受天命,可得常樂。而能人若得天命,回頭是岸者,大德也,圣賢也。”

  葉行遠自認至少不是庸人,至于圣賢大德,那似乎也有點夠不上標準,看來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他不禁頭皮有點發麻,這天命陷阱倒像是玩游戲,天命不斷的給你任務去完成,如果成功,那就得到豐厚的獎勵,但如果失敗,當然就會直接gameover。

  最可怕之處,就是任務的難度會不斷提升,到了地獄級難度,就算是萬乘之君只怕也要栽跟頭,何況他區區一秀才?

  先不考慮那么遠了,如果自己這次失敗了,那豈不要當場遭到天命反噬?這才是自己的近憂。

  想到這里時,葉行遠忽然心有所感。如果照周知縣的說法,目標越大,失敗后的反噬也就越大,那么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天命陷阱,與其等以后的失敗,還不如這次還在初級階段時就放棄了,相當于割肉止損?

  那天命陷阱到底還存在不存在?這其中一定有個自己還沒參透的悖論!葉行遠終于醒悟到了,周知縣提出天命陷阱可能確有此事,但后面那些純粹就是故意嚇唬人了。

  什么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的,現在連“一”都沒解決,談二三的恐怖除了嚇唬人有什么用?

  說來說去,周知縣的目的就是一個,讓他葉行遠立刻放棄眼前這個“一”。只要牢牢把握住這一點,就不會被忽悠進去。

  我命由我不由天啊,葉行遠第一次感到這句話雖然中二,但用來打氣非常合適...便質問周知縣道:“依縣尊所言,天命陷阱之所以為陷阱,只是因為人力有時而窮。

  若是人力能成事,那天命不是陷阱,反而成了助力了...也就是說,只要在下完成本次誓愿,也就暫時脫離了天命陷阱,將來的事大可將來再說。”

  葉行遠越發覺得,周知縣危言聳聽是為了動自己的心志,希望讓自己放棄抗爭,所以說了這么多顯然也是別有用心!

  周知縣神色不變,心想此子果然心性超人,受了這么大驚嚇還能夠如此迅速的反應過來。又警告道:“天命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你明明知道了它的存在,卻依然還會沿著注定的道路前行,你當真想好了?”

  葉行遠忽然又有所悟,“另縣尊所說‘本分’二字,縣尊自己只怕也有不當吧?本縣治理,原本也算清明,雖非納糧上縣,田地出產亦足以育本縣之民。

  而縣尊到任,為政績強求變化,無所不用其極。乃至于強分雨水,令山村之民難有活路,這不也是好大喜功,天命陷阱么?人難在不自知!我與縣尊無非是各憑手段,做過一場罷了!”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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