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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葉行遠第一天抵達瓊關縣,就知道這地方像是個火藥桶,早晚都會要爆發。只是爆發在哪一點上卻無從預料。居住在瓊關縣的蠻人,因為一樁刑事案鬧了,幾乎要發展成各族沖突的暴亂。

  秦縣丞抹著額頭的冷汗,向葉行遠敘述案情,“此事說起來也甚可悲,大人也知道咱們這地方各族雜居,雖然法規不準,但實有私下通婚事無法阻止,誰知道竟然惹出這般禍事來......”

  他垂首嘆息,心中實為不忍,“對方雖是蠻族,但此女謀害親夫也是事實,為平息紛爭,大約只能是將她處以極刑了。”

  葉行遠仔細的看著案卷,縣衙門外聚滿了鬧事的蠻人,稍有不慎,便是大亂的局面。這已經不再是一件簡單的刑事案。

  案情其實清晰,犯人是個不足十六歲的年輕人族女子,枯瘦佝僂,面容憔悴,名叫阿清。她在十四歲的時候,因為家貧,被典于縣中一名為怒山的蠻族四十歲大漢為妻。

  因為經年累月遭受虐待,不堪忍受,便趁丈夫熟睡的時候取出家中菜刀殺人,對他連砍十幾刀,然后奪門逃出,到縣衙自首。

  如果真將這蠻族大漢殺了,那葉行遠就算同情,大概也只能依據殺人償命的法例,判處此女死刑。但讓人郁悶的是蠻族皮粗肉厚,阿清人小力弱,這十幾刀只造成了皮外傷,怒山最重的傷勢不過是削去了半個耳輪。

  饒是如此,蠻族諸人不可罷休,要縣衙定阿清謀殺親夫之大罪,千刀萬剮!

  秦縣丞苦笑道:“剮刑自然是不取的,仁宗皇帝仁德,早廢了這凌遲之刑。不過謀殺親夫,乃是違拗圣人之訓的大逆。這一刀之苦,只怕這弱女子真得受得。”

  葉行遠皺眉道:“殺人未曾致死,那怒山只是輕傷,何必如此重刑?”

  秦縣丞不解,暗道這堂堂狀元怎么不知朝廷律例,不過只當他是動了惻隱之心,便解釋道:“弒夫乃是綱常大罪,阿清已經付諸行動,令怒山帶傷,死罪斷不可赦。

  也就是因為她嫁的是蠻人,才位之不值。要是她丈夫是人族,那我們更不須這般猶豫。”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乃圣人所定的三綱。弒君、弒父、弒夫,都是不可赦的大罪,太祖皇帝在日,定判凌遲,后來的仁宗皇帝不忍,才減輕了刑罰。

  葉行遠不是不清楚本朝律法,但他畢竟是第一次斷案,習慣了現代社會的思維,一時間未曾反應過來。如今得秦縣丞提醒,反應過來,不由喟然長嘆。

  于軒轅世界的法理,阿清確實該死。而為了平息縣中蠻族的騷亂,她也不得不去死。

  葉行遠升堂審問了阿清,正如諸人口述案情一般,阿清當堂供認不諱,承認了自己受苦不過,故而存了同歸于盡的心思。怒山那日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對她又是一頓好打,之后在床上沉沉睡去。

  阿清取刀亂砍,只見一片血泊,也不知生死,便出門到縣衙投案。她年紀幼小,又因恐懼和慌亂,說話往往前言不搭后語,但大致情形都可以問得出來。

  按說人、蠻、妖不可通婚,但在這邊境之地,也不管此事。當初阿清家里欠了怒山二十兩銀子,適逢年關還不上錢,便將其女典之為妻,此事有鄰里為證,也是真事。

  阿清婚后的生活苦不堪言,亦有佐證。除她自述之外,旁證甚多,就連怒山也沒有否認。

  阿清父母涕泣道:“每日天不亮,我家阿清就要出門挑水砍柴,日升之前就得為一家做好早飯,稍晚一刻便是拳打腳踢。她身上常年帶傷,人盡皆知。

  阿清每每回娘家哭訴,也不敢多待一刻,若是被怒山發現又是一頓飽打。我家女兒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會鬼迷心竅,還望青天大老爺從輕發落。”

  他們也是后悔不該為二十兩銀子就輕易賣了女兒,但事到如今也無計可施,只能苦苦哀求。

  怒山甚為跋扈,他直楞楞的跪在大堂上,雖恭敬卻仍舊帶著傲氣,答話也是直來直去,“自家的婆娘,有什么打不得?大人讀圣賢書,書上可也沒這條規矩!她既然敢謀殺親夫,便該千刀萬剮!”

  葉行遠其實也是第一回近距離查看蠻人,便仔細的瞧了瞧。這蠻人比人族魁梧,渾身長毛,面目扁平,額頭寬闊突出。因為嘴角下垂,滿面橫肉,顯得甚為兇惡。

  聽說蠻族就是男子丑陋而女子極美,古時中原武功極盛之時,曾經深入西方,掠奪蠻人女子為妻妾,不過現在早已不復從前。

  不說蠻人在極西之地建立了一個大帝國,據說正自強盛之時。就是這邊境上的蠻族,也已經不服人族管治,儼然腰桿子硬了起來。

  葉行遠懶得理他,案情已明,他甚至不需要動用知縣官職的神通“明察秋毫”,這件事太過簡單。但到底要怎么判,葉行遠心中卻起了猶豫。

  他宣布退堂,回到后衙,靜靜思索。秦縣丞看葉行遠并未當堂判決,為之擔心,趕緊過來勸解道:“大人莫要婦人之仁,這小女子固然可憐,但她起了殺心,亦有取死之道,并不冤枉。

  何況蠻人一向是縣中麻煩,他們聚在一處便有大亂子,這次若不遂了他們心愿,怎能化解此事?大人初來乍到,好不容易立住腳跟,切不可因小失大。”

  葉行遠點頭道:“這個本官理會得,只此事該如何處理才是最佳,還當深思。”

  秦縣丞大急,經重修縣學一役之后,他就打定主意上葉行遠這條船。后來見他得了皇上恩賜,開內庫助縣事實在亙古未有,更信葉行遠深得君恩,愈發死心塌地。

  如今秦縣丞還真是剖肝瀝膽的為葉行遠考慮,生怕他行差踏錯,在這邊荒之地翻不了身。但勸之再三,葉行遠卻只淡然表示還要考慮,他也只能怏怏退下。

  秦縣丞走了之后,奉葉行遠之命再去調查詳情的陸十一娘回來稟告。錦衣衛辦事極為把細,把一應瑣碎事件都查得清清楚楚。

  阿清家居于城西,本來就與蠻族雜居。他們因家貧,便住在一個大雜院中,到她已在此三代。其父做些木工小手藝過活,收入菲薄,勉強能夠養活一家五口。

  阿清是為長姐,還有一弟一妹,尚未成年,她當初也是為了弟妹不要太受苦楚,這才忍痛嫁給了蠻人。

  怒山則是在貨棧賣苦力的小頭目,蠻族力量體魄要強于普通人族,因此這種重活雖苦,賺得倒是不少。他生性暴戾,又嗜酒如命,曾多次毆傷他人,最終卻都是賠錢了事。

  葉行遠冷笑道:“本地還是朝廷王化之地,區區一個蠻人都這般囂張,這些罪過,難道不該拿下刑問么?”

  陸十一娘也憤憤不平,只道:“前任王知縣膽小怕事,這些蠻人又蠻橫,他不欲多生事端,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葉行遠嘆道:“忍見小民受苦,只因怕麻煩便如此怠政,還當什么官?”

  對縣中妖族、蠻族橫行的現狀,葉行遠一直是很不滿的。他也很清楚這是他在瓊關縣施政必須要解決掉的問題之一,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擺到了自己面前。

  陸十一娘默然良久,又道:“雖說如此,但這一次那女子殺夫罪證確鑿,大人只怕也是無能為力。”

  陸十一娘當然明白葉行遠讓她去詳查,是要借用錦衣衛的力量查看這案子還有什么疑點,可以為阿清這可憐的姑娘找條活路。然而現實就是現實,便是葉行遠只怕也愛莫能助。

  葉行遠搖了搖頭道:“知道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且退下吧。”

  葉行遠獨自一人在后衙靜坐了片刻,又起身來回踱步,心中有些煩悶。這種案件若在他徹底掌控縣內局勢的時候發生,他自然能夠輕易判決,不用絲毫猶豫。

  但現在的情況卻不同。葉行遠自信只要給他時間,他當然能夠徹底改變瓊關縣的面貌,順便也刷上一片輝煌的政績。可現在的他抵達瓊關縣才不到月余,剛剛算站穩腳跟,按照他的計劃,要循序漸進,逐步解決問題。

  可惜天不遂人愿,現在就丟出這么個大難題在他面前。

  要葉行遠為了一個未死的蠻人,判阿清死刑,無論是他的理念還是情感上都不愿意。可在這種時候,從輕發落卻需要巨大的勇氣,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搗亂的蠻人,還有在朝在野無數站在道德至高點上的道學先圣們。

  聰明的選擇,似乎就是順水推舟,按例判案,犧牲一個有罪的阿清,換得一時的息事寧人。這就不至于超出他預想的軌道。

  然而葉行遠識海之中的宇宙鋒卻在此時不停的振動起來,他只覺得胸中塊壘難消,怎么樣都氣不順,踱步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在后衙快速的兜了幾個圈子之后,葉行遠終于立定,重重的桌上一拍。

  喝道:“人若失其本心,談何為人?說不得,就這么拼一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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