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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衙門外圍觀的百姓哄然,宇文經面色再變。大理寺少卿莫近山之言可說是退一萬步的強辯,顯然在阿青與怒山是否為夫妻這件事情上,葉行遠已經占了上風。

  不知不覺,這件案子進了葉行遠的節奏這也是宇文經最擔心的問題。雖然莫近山之言仍舊是無可辯駁,“妾殺夫”與“妻殺夫”兩個罪名一樣是殺無赦,但終究還是有本質的區別。

  妾殺夫如奴殺主,同樣是敗壞綱常,比妻殺夫的顛覆還是差了許多。五位大學士要在阿清案上治葉行遠,本質就是要在綱常大義上將他壓下去。

  如今為了順利的翻案,莫近山退讓了一步,雖然仍舊可以借此事打壓葉行遠,但那種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壓迫感已經輕了許多。宇文經一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胸中似有隱憂。

  不過在堂上的即使是他,在葉行遠的詞鋒之下,只怕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應對方法。莫近山的說辭,本身就是諸人研究之后的最后辯駁手段,沒想到這么快就被葉行遠逼了出來。

  葉行遠聽莫近山這么說,方才微微而笑,拱手道:“既然莫大人也同意下官的看法,認為怒山與阿清不是夫妻,充其量只能算是妾室,那下官便無異議了。”

  他主動退讓,口舌清氣頓時縮減到面前,只剩下一尺來長。卻有如實質,在空中顯得稠密沉厚,甚至隱隱帶著幾絲金色。

  這一回合的天機舌戰,葉行遠似乎略處下風。堂上諸人除了盧知府以外都松了口氣,尤其是韓霖,他原本被葉行遠壓制,只覺得胸口憋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今得莫近山一言之助,他的口舌清氣也在慢慢恢復,總算靈力根基沒有受到什么不可逆的傷害。心中連呼僥幸,猶自心有余悸,再不敢小覷葉行遠。

  刑部劍門清吏司郎中張默生咳嗽一聲,打圓場道:“此事既已辯明,諸位就不用多費唇舌。誠如瓊關縣所言,阿清雖然不是怒山之妻,但怒山亦是阿清之夫。

  殺夫之罪,不可避諱。瓊關縣之前判決,固然有圣人仁恕之理,到底未得真意,宜當推翻重判,諸位大人以為然否?”

  卜僉事第一個跳出來表示支持,他瞥了一眼葉行遠道:“瓊關縣年輕,又是初掌縣事,一時錯漏也難免。如今重判,但憑三法司作主。”

  韓霖與莫近山也點頭允可,這時候葉行遠卻又施施然開口道:“且慢!張大人之言謬矣。下官剛才得幾位大人認同,證明了阿清不是怒山之妻,不過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要證明的正是怒山同樣也不是阿清之夫!”

  張默生一怔,不敢置信的望向葉行遠,卻見他氣度從容,面色平常,絲毫不覺得像是在挑戰三法司的權威。而他口中清氣,陡然暴漲,又逼到了除了盧知府以外公堂其余幾人的面前。

  刑部其實不想淌這一攤渾水,老而成精的周尚書與滴水不漏的楊侍郎都認為,三法司會審之中刑部只要充當稻草人的角色。其余各方對葉行遠的恨意,就足以將此事板上釘釘,實在犯不著自己赤膊上陣,與葉行遠正面沖突。

  故而在公堂之上張默生其實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此時氣氛尷尬,這才出面斡旋。其實他的言語之中雖然支持了朝廷的主流輿論,定阿清為殺夫,但也略有為葉行遠開脫之意。

  在他想來,這大概是最好的結果,一方面順了內閣諸公之意,另一方面還能向葉行遠賣個好。可沒想到葉行遠不但不領情,甚至信口雌黃,簡直是一意挑釁三法司的權威。

  張默生想到這里,面沉如水道:“瓊關縣,你莫要胡攪蠻纏,阿清不管是為妻為妾,怒山是他的夫君并無疑問,此事何須再議?”

  葉行遠淡然道:“張大人這話又差了,阿清并非為妻,適才已經說明。至于她是不是妾室,還須討論。依照本朝律例,貧家女子可由父母出價,典與富家為妾,然則無品階之人,最多只能有一妾......”

  卜僉事冷哼打斷他的話,“此前已經查明,怒山雖為蠻族,并未娶妻,也并無蓄養其他妾室。瓊關縣你想找這個漏洞,那可是異想天開了。”

  如果怒山在強占阿清之前,有妻有妾,葉行遠或許可以強辯按照軒轅律定其買妾不成立。但怒山是個潑皮無賴,家底終究有限,除了阿清之外,并沒有其他女人。

  葉行遠語含諷刺道:“卜大人這一點倒查得清楚。不過下官并非質疑怒山買妾的資格,而是他到底有沒有向阿清父母支付買妾之費?”

  韓霖重振旗鼓道:“阿清父母欠怒山二十兩銀子,自愿以女抵債。雖然他們不懂律例,寫得不是買妾文書而是婚書。

  但依二十年前劉大學士《西北諸省文書判例折》與先帝的批復,小民無知,都以買妾計算,這一節只怕瓊關縣你還不清楚吧?”

  先帝秉承仁宗皇帝遺風,善待子民。當時的首輔劉安尤擅刑名,他知道西北諸省教化不足,民多愚蒙,文書中經常被人鉆漏洞。

  因此特別上書,將幾個常見的文書錯訛導致案情難清的判例向先帝說明。先帝感嘆之余,深為贊同,便批復依劉首輔之意辦理。這也是西北諸省判案之時經常援引的依據之一,也是本朝軒轅律的變通之法。

  葉行遠漫不經心掃了韓霖一眼,笑道:“下官雖不成器,也不敢怠忽學問,這《西北諸省文書判例折》自然粗粗讀過。婚書作買妾文書事,并無疑問。但是怒山這二十兩銀子究竟有沒有給阿清父母,這件事諸位大人還不曾知曉吧?”

  此言一出,莫近山、韓霖、張默生與卜僉事都是渾身一震,彼此大眼瞪小眼。他們哪里會在意這種細枝末節之事,難道怒山搶占了別人的閨女,居然還要小氣的去討要那二十兩銀子不成?

  葉行遠不待他們反應過來,立時傳召阿清父母上堂作證。阿清之父涕泣稟告道:“諸位大人在上,草民不敢欺瞞。那怒山禽獸不如,虛錢實契,奪了我家女兒身體。還不死心,日日前來騷擾,要小老兒還他二十兩銀子。

  草民雖然不憤,但他兇橫霸道,不敢相抗。這二年來,積蓄被他掠奪一空,這才勉強還上債務,每一筆錢都有親友鄰居證實,絕無一句虛言。”

  堂下百姓聽到這種事,都是義憤填膺。有人怒喝道:“這怒山真是該殺!騙了一個清白的黃花大閨女,還要欺負她家人,蠻子果然毫無人性!”

  有人也抱不平道:“怪不得老是聽說怒山在婚后還欺負阿清家,原以為是家務糾紛,沒想到還糾纏這二十兩,真真不要臉!”

  又有人慷慨激昂道:“要是早知如此,不用阿清動手,咱們就上去殺了這蠻人。這是咱們人族的地方,難道還讓人在頭上拉屎拉尿不成?”

  得民心之助,葉行遠口舌清氣大張,幻化花瓣之形,籠罩在公堂之上,三法司三人與卜僉事盡皆被籠罩在其中,惶惶不可終日。

  宇文經面無人色,站在門外死死的瞪著葉行遠,心中明白大勢已去。真沒想到葉行遠心細如發,居然能夠找到這個破綻,他們這些鴻儒高高在上,誰會關注這二十兩銀子?

  但這偏偏是葉行遠翻盤的關鍵一擊,只憑這二十兩銀子之事,葉行遠成功的煽動了百姓的情緒,占得了大義名分,此后就算是三法司舌燦蓮花,最終能夠判了阿清死刑,民心卻已經盡在葉行遠與阿清一邊。

  至少在這西北之地,對葉行遠名望的打擊,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效果了。

  其實百姓軟弱可欺,只要用綱常禮法將他們束縛。即使受到傷害,大部分民眾都并不會反抗,這也是統治者得以不斷剝削小民,卻能維持統治的重要因素,但這個關鍵就是傷害的“度”。

  當傷害的“度”超過了百姓所能承載的限度,便會引起激烈的反彈。官僚們通過炫目的手段將其包裝之后,才能肆無忌憚的從他們手中奪取一切,可一旦撕破這些溫情脈脈的假面具,就會揭露出丑陋的真相。

  怒山只付出二十兩銀子的代價,便可左右阿清的生死,阿清無法擺脫他,甚至阿清只是迫于無奈與激憤輕傷他,就要被凌遲處死。

  這樣不平的事,在綱常之下,百姓反而覺得理所當然。但“二十兩銀子都不給”,這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刺刀,戳傷了這些人的心,激起了一片義憤。

  這本來就是御民之法,宇文經本身也精通,但他這一次卻疏忽了。也是因為他的疏忽,讓葉行遠完全掌握了主動。

  他廢然嘆息,木訥的聽著莫近山的垂死掙扎,“圣人有云,奔則為妾!既然婚約不成立,買妾也不成立,但阿清與怒山有夫妻之實足足兩年之久,這就是最大的證據。她,到底還是怒山的妾!”

  聽到這話,宇文經羞愧無地,而耳畔百姓們的怒吼也更大。這確實是將此事定案的一個關鍵說法,但已近死皮賴臉,更是對人族百姓的侮辱。

  如此一來,針對葉行遠的文官們徹底站到了公義的對立面,葉行遠就算輸了這個案子,也不會輸了民心和聲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葉行遠已經立于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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