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三百二十六章

  青妃出塞的時候才十五歲,蠻族生活落后粗陋,她卻一一忍耐,左右逢源,得狼主寵幸,漸漸手掌大權。她巧施妙計,令妖蠻反目,征戰不休,也就間接的保住了中原的和平。

  若是一切順利,以青妃的才智本領,說不定能將草原徹底攪亂。只可惜她命數多舛,嫁過去不過十年功夫,狼主丈夫就暴病離世,形勢頓時大變。

  千年前的蠻族,有一部分西遷,早在極西之地建立的大帝國。但仍有一半留在祖先土生土長的西北草原,他們的風俗傳統與察汗的時代沒什么不同。

  草原上有好幾個大部族,每個部族的首領都有資格爭取狼主之位,老狼主去世之后,各部族就勾心斗角,甚至兵刃相向,就是為了草原的遺產。

  遺產除了這個位子之外,王后也是其中一部分。青妃聽說將要改嫁他人,饒是她心志堅毅,也不由崩潰。畢竟她是受三從四德貞操教育的皇室貴女,豈能行此荒.淫.之事。

  更何況呼聲最高的繼承人是老狼主的長子,雖然與青妃并無血緣關系,但父子聚麀,委實禽獸之行,她怎能接受。

  故而青妃寫信回朝,希望兄長能夠接他回來。其時哀帝已崩,帝位上做的是青妃的長兄隱帝,若是他稍有人性,必會想辦法接回幼妹。

  只是這位亡國君主懦弱無能又自顧不暇,竟然對青妃書信視若無睹,任憑她在塞外飄零。

  青妃久久得不到回音,無奈之下終于下嫁一大部族之長,并巧施手段,再令草原混亂不休,為父兄的王朝再度延命十年。

  可惜十年之后,她二婚的丈夫又死了,此時原本老狼主之子聲勢如日中天,便是青妃也無力阻止他統合各部族成為新狼主也意味著她終于還是要落入這逆子之手。

  這一次青妃沒有再向朝廷求救,只是借口拜神,在敕川邊持齋一月,暗中挑動各部族勢力在婚宴之上作亂,最后新狼主在婚宴上被萬箭射殺,青妃也在亂軍之中未能幸免。

  草原大亂,一時無暇關注中原的改朝換代,這也算是青妃臨死留下給人族最后的禮物。

  此女大仁大義,行事果決,手段高妙,若為男兒之身,必是一代雄主。只可惜身為女子,漂泊無依,雖盡心竭力,終究不能扭轉大勢。

  死后更有許多酸腐文人譏刺她失貞.淫.亂,絲毫不念及她為中原爭取的數十年緩沖喘息時間,只一味往她身上潑臟水。有人甚至以她為主角,寫下許多艷情文字,說她面首無數需索無度,令人齒冷。

  歷代史家,縱然有少數公論,為她翻案,但終究不是主流。后世之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她香艷無比的人生經歷。

  葉行遠對這名女子卻寄予深深的同情,甚至有幾分佩服之意。在他看來,出外和親,本身就是女人為國家所做的巨大犧牲。

  而且青妃三觀極正,她雖嫁去草原,但牢牢記得自己是人族,所行之事都以人族的利益為第一優先。據說當日哀帝聽聞蠻族生活困苦,器皿不全,又無娛樂連糧食都難以自給自足。便特意為愛女準備了許多農夫、工匠、書籍,還有許多良種,希望能夠改善女兒在塞外的生活。

  這卻被青妃嚴詞拒絕了,她凜然道:“人族之物,皆圣人所截天地之寶也,豈可輕授蠻人?我嫁去塞外乃為和親,總不至于有饑餒之苦,這些能免則免,不可讓他們鉆了空子。”

  哀帝這才恍然大悟,除了金銀奢侈之物以外,將實用的東西盡數剔除在嫁妝之外。青妃出塞之后,狼主知她滿腹經綸,懂得治國之道,時時向她請教,但青妃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誤導。

  總之蠻族處心積慮娶了一個公主,卻并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文明,就憑這一點,葉行遠就不得不佩服青妃的高瞻遠矚。

  故而李夫人提示出要他請教的大賢是青妃,他并不意外,只覺得驚喜。

  李夫人點頭道:“瓊關除了是青妃落雁處之外,更有其衣冠冢,歷朝歷代亦時時顯靈。前一段時間蠻族攻城,也有人聽聞青妃冢有涕泣之聲,想來其一靈不泯,托身于此。”

  青妃歷代有過敕封,但究竟封在何地卻無定論,但她有如此功德與名聲,得一個陰神之位也是理所當然。李夫人細心體察,基本能確定瓊關縣的青妃衣冠冢應該能引得她的真靈。

  葉行遠嘖嘖稱贊道:“既是這等奇女子,本官本來就該祭祀,我也聽聞她雖去世日久,卻始終關注人族消息。有筆記中載,她時常會在出關之路上現身,向游學之人詢問中原情形,剖析天下大勢,無一不中。

  聽說本朝太祖亦曾與她相會過,只是不可考證罷了。若真能向此人請教,定可解我心中疑竇。”

  李夫人胸有成竹道:“若是他人去請教,未必能得青妃青睞。不過大人你有守城之功,更有不世之才,只怕亦有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情,她定會鼎力相助。”

  青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葉行遠是同一類人,她亦有才華和志向。可惜身為女子,在圣人的體系里面根本不可能得到完全展現,會本能的遭到排擠。

  葉行遠想及這一點,不禁微微點頭。

  此后數日,正是青妃誕辰,原本戰事剛完,瓊關縣官民并無慶祝之意。不過葉行遠下令發榜說為了祈福明年,放眼將來,照傳統慣例放燈三日,祭祀青妃。

  百姓們雖然創痛未解,但也借此放松心情,外來的商人聽聞有此大祭祀,便從各地趕來,倒是讓剛剛經歷過戰爭的城市恢復了幾分生機。

  葉行遠親自撰寫祭文,與青妃衣冠冢前焚化,更作一詩,其中“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千載琵琶作蠻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惹人淚下,紛紛贊為青妃蓋棺論定之作。

  祭祀結束之后,葉行遠回到官衙,于明月初升之時,在后院再設香案,擺上鮮花瓜果,又上一柱清香。默默以心念通神,試圖召喚芳魂,私下會見。

  若是葉行遠品級再高,靈力再強,這心念通神的妙法可以在一念之間召喚陰神,拘束為己用。只要媒介正確,那請出青妃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現在的他還沒到那種隨心所欲的地步,別說是相對自由的青妃,便是如土地、城隍等都不能隨意使喚,只能恭敬相請,等于是邀請客人。

  至于客人愿不愿意來,那就要看他們的心情了。

  李夫人原本認為葉行遠應該有七成把握,今日聽完葉行遠的祭文與祭事件之后,覺得青妃出現的可能性提升到九成。

  “如此佳句,天下女子誰能不欲與君一會邪?便是青妃,只怕也未能免俗。”李夫人感慨葉行遠詩魔能力之大。

  葉行遠選出此等佳句,一方面是真心敬佩贊揚青妃,另一方面也有引其出面的目的,當初香君墓前一闕“幽蘭露,如啼眼”便引得這位花魁現身致謝。

  如今拿出“獨留青冢向黃昏”,那么那位尊貴的公主也應該會心動。

  夜風習習,如今已到十一月,西北之地身為寒冷,葉行遠也不心急,一邊賞月,一邊喝著淡酒,等待著佳人。

  不知不覺過了初更,葉行遠聽撲簌風聲,覺得脖子上傳來一股涼意,鼻端傳來一股清香,心中一動,站起身來四面環顧。卻見一到混同著柔和月色的窈窕女子身影,背立在井邊,肩膀上的白色狐裘抖動不止,似有說不盡的幽怨之意。

  “可是青妃公主當面?下官葉行遠有禮了。”葉行遠一作揖,朗聲開口。

  那女子緩緩轉身,只見她手中捧著一面琵琶,身形婀娜,俏面如霜,一雙妙目如泣如訴,定定的望著葉行遠。凄然道:“亡國之民,怎敢當公主之稱?今日得葉公子之詩,解我千載怨氣,故而特來道謝。”

  她正是青妃亡魂,由于民間傳誦與歷代敕封而得陰神之體,游蕩于生死之間,郁郁不得解脫。說話聲音溫柔,萬萬想不到她是輾轉嫁給兩夫,挑動蠻人部族大戰,援護中原三十年以上的奇女子。

  葉行遠甚為恭敬,拱手道:“歷朝歷代,多少金枝玉葉,但留名青史者能有幾人?下官敬佩公主之行,這才由心而發,詩文乃天授,當不得公主一個謝字。”

  青妃嘴角微彎,露出一絲苦澀笑容,嘆息道:“我幼年讀圣人之書,只求以一女子之影照耀汗青,故而百死未悔。然則千年歲月之后,又有何處才是我容身之處?如今想來,也是無用之至。”

  世人以青史留名為其志向,但真正做到了青史留名之人,內心到底如何想法,又有幾人能知?青妃一介女子,為國為民,輾轉流離,不得天倫之樂,香消玉殞于異國他鄉,不知心中又有幾分快慰?

  葉行遠正色道:“不然!仁者愛人,公主活人千萬,乃君子之行,可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者也,此番精神,照耀千世,怎能說是無用?”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