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知府氣惱不已,這事與皇上又有什么關系?葉行遠又開始扯大旗作虎皮。只這智禪和尚實在可惡,他既然行事敗露,就該早早死了。既不肯死,又要他們多費手腳,如今甚至背主另投,實在不是東西。
公堂之上,衙役們呼喝威武,智禪和尚形容憔悴,被叉上大堂,重重往堂面上一摜。
這是對窮兇極惡的要犯最客氣的過堂方式,所以死囚們最怕過堂,因為上刑場不過是當頭一刀,干凈利落,但在公堂之上卻得吃許多零碎苦頭。
不過這智禪和尚倒也硬氣,被摜在青磚地面上只聽咔啪聲響,骨頭都不知有沒有斷掉兩根,卻一聲不吭,也算是條漢子。
童知府看智禪和尚這個樣子,心中略略一松。他知道智禪和尚是蜀王府的死士出身,受過嚴格的訓練,一旦出事,絕不會牽連主家,如今見他仍有這般硬氣,想來精氣神未曾被打垮。
剛才葉行遠說智禪和尚已經全都招了,只怕這話有所夸大。
葉行遠對這主并不客氣,驚堂木一拍,喝問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智禪和尚匍匐于地,勉強抬起上半身,虛弱答道:“罪僧智禪,原為慈圣寺住持,因犯了淫戒,殺戒,罪不容恕,但求早死!”
他這一番認罪之言一出,童知府等人嚇了一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之前審問的時候,智禪和尚可不是這種態度,大概是出于蜀王府的吩咐,他一直是一言不發,頂多念兩句經,今日怎么這般溫馴?
難道真的被葉行遠收服了?童知府想到這一點便心驚膽戰,但又不便開口,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搓手不停。
葉行遠淡然問道:“你犯有何罪,還不從實招來?”
智禪和尚沒了脾氣,老老實實答道:“罪僧因熏心,在慈圣寺后院假山中建了一個洞窟,遇有容貌姣好的女子,便劫入寺中,綁在洞窟中淫樂。時日一久,這些女子不堪撻伐,或病死或自盡,若有茍延殘喘的,罪僧便親手殺之。
如是已有十幾年,劫掠百余女子,手上也有上百條人命。今日惡貫滿盈,為朝廷所獲,想及往日,悔之無及,自知罪大惡極,不敢討饒,只求速死。”
慈圣寺案大致的情形堂下百姓都知道,但是聽這主事人一本正經認罪還是頭一回。聽他輕描淡寫說奸殺了百余女子,都是義憤填膺。
“真是淫僧!這慈圣寺真是藏污納垢之地,這等可惡之人,當凌遲處死!”有人咬破嘴唇,怒發沖冠。
也有人惱道:“之前聽聞不過一鱗半爪,今日才知慈圣寺如此魔窟,諸位與我上山去,將那破廟付之一炬!”
有人憤憤道:“這和尚一臉正經,還以為是有道高僧,想不到做出這等事來,該殺!”
這些咒罵之言,傳入智禪和尚耳中,他眼皮顫抖,面色慘白。自被葉行遠派烏山云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將他救了回來,他原本強韌的身子也垮了,雖說外表依舊,但內心卻早不是從前。
他想不通王爺為什么一定要殺自己,他自認自己嘴硬得很,便是真要將他凌遲處死,也絕不會透露一個字。但在生死關頭走過一遭之后,尤其是當了一陣沒腦子的白癡,心態卻發生了變化。
人都有求生的欲望,在神智被蠱毒壓制的時候,智禪和尚內心也有波瀾,等到被救活徹底了解真相,他自然不能還如從前一般忠誠。
他到底是個人,雖然談不上良心,但是聽堂下百姓的怒罵,回想起那些女子臨死前的恐懼與憤怒,與自己掙扎在蠱毒下的痛苦一般無二,不覺渾身顫抖。
葉行遠繼續問道:“你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僧人,如何有這般兇惡執念?幕后可有主使,給本官從實招來。要是原原本本說個清楚,讓這些枉死的女子報仇雪恨,或許可以稍稍減輕你一點罪孽!”
智禪和尚沉默不語,童知府心中大急,不顧一切在旁喝道:“兀那賊禿,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說話!若是胡言亂語,在蜀中地界,誰也救不了你!”
葉行遠胸有成竹,也不發一言,便坐于明鏡高懸的牌匾之下,雙目半睜半閉,等待智禪和尚招供。
連續一個月的審訊,和蠱毒反復發作,早已摧垮了智禪和尚的意志。童知府這時候威脅他,實屬不智之舉。
果然智禪和尚猶豫了許久,終于磕頭如搗蒜,招認道:“罪僧確有人指使,茲事體大,還望大人明察。”
葉行遠從容點頭道:“你且從實招來!”
童知府大急,還要再說,葉行遠驚堂木一拍,他也只能坐回原位,內心焦急萬分,如坐針氈。
智禪和尚顫聲道:“慈圣寺原本只是尋常寺廟,哪里有人有錢來建這,乃是天府會諸位少爺,撥付與我白銀三萬兩,又派了得力人手假扮僧人,此地才能經營的起來!
與其說慈圣寺是僧人,不若說這都是天府會中人尋歡作樂之所!”
既無顧忌,當然是和盤托出,童知府聽到天府會三個字,如受雷擊,耳邊鳴響,坐著都搖搖晃晃,哪里還說得出一句話來?吳同知以降,都是面如金紙,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謂天府會,便是蜀中的官二代們組織的一個高級圈子,葉行遠不但知曉,也與之打過交道,還從童鳴吳昭兩位小衙內的手里救過小郡主姬靜芝。
此時他卻裝作不知,正色問道:“這天府會又是什么地方?何人主持,竟敢目無王法不成?”
智禪和尚答道:“天府會由來已久,乃是數十年前便開始組織,是蜀中一地諸位衙內聚會之所,如今以巡撫莫大人之子莫穆州、布政使劉大人之子劉方可為首,童知府之子童鳴等人參與其中。”
他這是指名道姓,口無遮攔了。童知府渾身僵冷,事到如今,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葉行遠蹙眉道:“人犯,你要清楚,你現在之言,便是指控蜀中諸位官員之子,與慈圣寺一案丑聞相關,甚至是幕后主使!你可明白其中要害之處?”
智禪和尚話都已經出口,當然不可能再收回來,便點頭道:“罪僧明白,正是此意。”
童知府垂死掙扎,起身道:“大人,此事必然是這和尚胡亂攀扯,千萬不可輕信,犬子縱然頑劣,也絕不敢犯下這滔天大罪!其余諸位大人教子有方,更不可能。這定是有人指使這和尚來誣陷!”
葉行遠鄙視的看了他一眼,平靜道:“童大人稍安勿躁,本官并非偏聽偏信之人,自有主張。你且在一旁聽審。”
之前葉行遠就不用對他客氣,如今他兒子都已經馬上要輪到宣上公堂,這些人都早已色厲內荏,更何必在意?
葉行遠又道:“傳霍甲戌上堂。”
童知府面色一僵,霍甲戌便是霍典吏。霍典吏自從那日行事失敗,足足失蹤了一個月。童知府料想是葉行遠逮去,但按察使司衙門始終不承認,調查下來也找不到霍典吏的蹤跡,只得作罷。
沒想到今日葉行遠真的敢將此人提堂,童知府惱怒道:“葉大人,霍典吏本是天州府吏員,失蹤一月有余,難道是大人誘捕了去,不知可有文書?”
吏員拜祭陰神,也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無功名在身,也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沒有一聲交待就扣押審問,葉行遠要是這么做,可是大違官場上的規矩。
更何況天州府之前多次向按察使司衙門詢問,葉行遠都不肯承認。今日上堂,豈不是當場打臉?
葉行遠笑道:“哪有此事?據我所知,這一個月中霍典吏被強人擄走,我們按察使司衙門衙役適逢其會,將其救了回來,霍典吏感激涕零,故而愿意上堂指證,絕非童大人所想的那樣。”
你這是睜著眼說瞎話!童知府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哪有什么強人劫掠?分明就是你們將他綁了去強行逼供,這葉行遠怎能如此無恥?
然而童知府手上一點兒證據都沒有,只能忍氣吞聲,等著霍典吏上堂來再說。
身為公務員,霍典吏的待遇就要比智禪和尚好得多,雖然脖子上也掛著鐵鏈子,但好歹是被人牽上來而不是扔上來,省了這皮肉之苦。
他神色惶恐,目不斜視,一上堂就撲通一聲跪下,“小人罪孽深重,愿招!大人但有所問,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童知府大驚,喝道:“霍典吏,你是患了失心瘋了!胡說八道什么?你不要怕,這失蹤一個多月來,你是去了哪里?既然到此,本官自會為你作主!”
霍典吏惶恐的望了他一眼,他被錦衣衛的手段整治怕了,哪敢接口,把頭搖的與撥浪鼓似的,連聲道:“大人莫要逼我!我這一個月被強人擄走,幸得葉大人相救,感激涕零,不敢再有欺瞞。如今公事在上,為效忠朝廷,只能辜負大人的知遇之恩了!”
他撇清得干凈,生怕與童知府沾上一點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