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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章

  顧炎修雖然只是江南顧家旁支,但也是這一代聲望最隆的一個,如今脾氣古怪些,背后的勢力與大佬們也不放在心上,這種清廉孤介的人物,歷朝歷代都有之,算是必要的點綴,日后再進一步,自然能夠慢慢與主流磨合。

  倒是像葉行遠那種不可掌控的人物,必須盡力壓制才好。

  所以剛好讓顧炎修前往地方,一方面是為了壓制葉行遠,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他接觸人間煙火——當然就宇文經而言,并不怎么看好這位就是。

  卻說顧炎修提著豆腐,一路徐行,返回家中。見了妻子,笑道:“今日運氣,三文錢買了好大塊豆腐,又饒了一把青菜,甚是新鮮水靈。”

  他妻子是個干瘦的婦人,面色陰沉,接過豆腐聞了聞,鄙夷道:“這豆腐分明是隔夜的,你又被人坑了。”

  堂屋中立刻傳來老婦喝罵之聲,“你這潑婦!哪有這般與夫君說話的?若我還能起來,定要狠狠打你一頓孤拐才行!也好教教你什么叫做婦道!”

  顧炎修大驚,急急忙忙跪倒磕頭道:“母親大人不要動氣,實乃我持家無方,不懂管教娘子,還請母親息怒!”

  顧夫人嗤了一聲,提著豆腐轉頭就進了廚房,懶得理這母子。顧炎修卻砰砰磕頭,直到堂屋中沒了動靜,方才躡手躡腳起來,神色如常。

  這幾年來,這種情形已經成立顧家的日常。顧老夫人癱瘓在床,因為乏人照顧,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對生不出孫子的兒媳婦越發沒了好臉色。顧炎修是個愚孝之人,但也深知圣人處世之道,所以顧老夫人一罵人,他就立刻誠心請罪,弄得各方無趣,這才罷休。

  這般勉強維持的關系甚是惡劣,婆媳之間有如水火,顧炎修也每每吃夾板氣,只是他倒是也并不以為意。

  顧夫人下廚燉了豆腐,煮了青菜,先侍奉婆婆吃了大半,這才與丈夫一起以剩余的飯菜囫圇吃了個半飽,嘆息道:“家中今日已無米下炊,幸得紅袖記得當年情分,送了些白米來,不過也只夠三五日嚼用,夫君的月俸還須幾日發下?”

  紅袖原是顧夫人的陪嫁丫鬟,后來嫁了個管事,自己做生意去了,幾年下來,家境也算小康,時時周濟以前的小姐。顧炎修也知此事,卻只不聞不問。

  他悶悶低頭吃飯,良久才道:“今日首輔大人悄悄與我說,要外派我往蜀中,任天州知府。”

  顧夫人一愣,旋即便是一喜,拍手道:“這不是大好事么?你在翰林院、禮部多年,哪里當過這種正印官兒,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一府之主大老爺,咱們何時動身?”

  她搞不清什么清流俗流,也不懂什么未來的前程。她只知道顧炎修在京中的日子實在是難以過下去,要是能夠外派地方,不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至少家人衣食住行都可以從府衙開支,這日子可能過得好多了。

  再說京師一塊牌匾掉下來都能砸中七八個五品官,顧炎修這個禮部員外郎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到了外地,知府除外就鳴鑼開道,一方父母,何等的威風?以女子之見,當然當官就要當這種官,京官又有什么趣味?

  所以她只催著動身時間,顧炎修有些不耐,但他到底讀圣人書,行圣人之道,涵養極好,搖頭道:“此事尚未定下,只是首輔大人有這么個意思罷了。我不太想去。”

  顧夫人急了,拍桌子道:“你如今還有什么好挑三揀四的?天州我聽說也是紅塵中一二等風流富貴之地,此地的知府肥差你不當,難道你還相當大學士不成?”

  顧炎修實誠點頭道:“下官正是想當大學士。”

  “白日做夢!”顧夫人戳了戳他的腦袋,罵道:“你當了十年窮京官,難道腦子都壞了?以前你說你要在京中熬資歷,為日后入閣做準備,我雖不信,但也沒有說你。畢竟你背后有顧家,還有首輔大人的青眼。

  如今是首輔大人要外派你去當知府,你若不去,便是違拗了首輔大人的意思,惡了首輔大人,以你現在在朝中的人脈,你想入閣?那真是在做夢了!”

  顧夫人有樸素的認知能力,她不懂什么翰林清貴,也不懂什么資歷,只知道顧炎修想要實現理想,最大的靠山便是嚴秉璋。除此之外,顧炎修又有什么可以依仗?

  如今嚴首輔要你去當知府,不管是出于照顧你的想法,還是另有安排,那總之是組織上的要求,領導的意思。你違抗阻止違抗領導,能有什么好處?顧夫人可不想一輩子在京中吃些青菜豆腐。

  顧炎修只是行事與一般人不同,也并非蠢人,他聽夫人之言,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只嗟嘆道:“我知道若是不去,便是違了嚴首輔之意,但若是去了,便要與葉行遠相爭,非我所愿也。”

  顧夫人不明其意,又問道:“此事與那位名動天下的葉公子又有什么關系?”

  葉行遠名聲太大,即使是閨閣婦人也聽過。顧夫人早幾年還有些私房的時候,還在京中的瓊關錢莊存取過銀子,對這位少年英杰當然是印象深刻。只恨丈夫不如斯人,過得這般落魄。

  顧炎修耐心解釋道:“如今葉大人權知天州府,他在蜀中立下大功,若是沒有意外,本該是他接這個天州知府的位子。”

  顧夫人大驚,“那首輔大人的意思,就是要你去壓一壓葉公子了!這可是得罪人的事,你可不能輕易答應!”

  她頓了一頓,又道:“......總要弄些好處。”

  市井婦人,反而看得清楚明白,說得也是鞭辟入里。顧炎修苦笑道:“小嚴相公許我三年任滿,便調回禮部,官升一級。除此之外,顧家小弟今年高中,雖館選失敗,但可運作入六科。”

  嚴秉璋當然不會親自來和你談條件,不過如今小嚴相公可以代表半個首輔大人,他說的話與嚴首輔的話幾乎有一般效力。

  不過對顧炎修來說,其實對方這個條件開得并不算太高。

  僅僅是官升一級與小弟的前程,讓顧炎修付出的代價而言,并不成正比。

  如果是嚴首輔親自來運作此事,應該不至于這般小氣,可惜現在是小嚴相公當家。

  顧夫人撇了撇嘴,“聊勝于無,不過如今也是沒有辦法,若不接這個天州知府,只怕什么都沒有了。”

  她看得清楚明白,其實內心深處也更希望丈夫擺脫現在窮京官的身份,當個實權的地方官,因此便開口勸導。顧炎修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與此同時,天州府中葉行遠也在拼命想對策。

  這件事風聲已經傳開了,巡撫王老大人也得了消息,特地請葉行遠到府臺衙門一坐。他們倆在蜀中孤軍奮戰,也算是有一份革命的戰斗情誼,王巡撫又是個豁達的老人,便也沒有藏著掖著,急急忙忙叫來葉行遠商量。

  “賢侄,這可是關系到你前程的大事,你萬萬不可輕忽了。你若是這一次不能順利轉正,日后內閣那些老家伙想辦法掐你的機會還多得很,這一耽擱便是三年,三年又三年,青春少年彈指老,可不要像我這般滿頭白發,才空自嗟嘆!”王巡撫有感而發。

  他也是官場傾軋的受害者,因為生性耿直不善交際,盡管資歷甚深,都被排擠到蜀中當按察使。如果不是因為葉行遠壓制住了蜀王,翻出慈圣禪寺驚天大案把蜀中官場一網打盡,他只怕就要在這個位子上致仕了。

  如今臨老又向上爬了一步,對葉行遠當然甚為感激,也為他擔心。

  葉行遠何嘗不知,他忖道:“原本我權知天州府,只要走個程序便可轉正,這次是內閣諸公故意要惡心我,這才安排了一個顧炎修與我相爭。但事已至此,關鍵已經不在蜀中,而在京師了。”

  王巡撫點頭,“你看得真切,如今蜀中諸事已平,反而翻不起什么風浪,最終的決定便在京中。”

  他頓了頓又道:“賢侄你已經四五年未曾返京,而京中又是四面樹敵,除了皇上之外,無一人可引為援。此事要京中運作,實在艱難,但卻不可不為。”

  王老大人自己也是個沒后臺的人,他與五位大學士的關系都是平平,否則的話也不至于一直被外放。京中雖然他也有些老友,但在這種事情上都沒有置喙的余地,更不足以對抗內閣的決定。

  在他看來,葉行遠這次是兇多吉少,但無論如何,不能不爭。

  如果不爭,就意味著葉行遠是一枚好捏的軟柿子,以后那些沒節操的內閣大佬們,天知道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所以葉行遠必須得拿出魚死網破的態度來,哪怕最后的結果不盡如人意,那也得想辦法從別的地方得到補償——那這種態度,最好就是在京中展現。

  葉行遠如醍醐灌頂,王老大人到底是官場老油條,還是有自己的想法,趕緊致謝道:“老大人一語點醒夢中人,下官雖然未必掙得到這個天州府正堂,但卻不得不爭。既然如此,我便回京!”

  他略一猶豫,又道:“只是如今蜀中人手不足,要是下官走了,老大人一個人可應付得來?”

  蜀中官場十室九空,葉行遠是王巡撫最得力的助手,他若是走了,巡撫幾乎在一段時間內變成了光桿司令。王老大人豪氣笑道:“你盡管去便是,蜀中沒了這些官吏斗爭,反倒事情清閑些。我有時候都在想,百姓自安,要這些父母官有什么用?”

  掃蕩了蜀中官場,王老大人發現平時的煩心事少了一大半,處理政務雖然繁瑣,但至少不讓人厭倦。少了葉行遠雖然意味著工作量的增加,但他若不回京,只怕真的只能白白吃這啞巴虧,那可不行!

  葉行遠謝過,又思忖道:“只是下官如今任期未滿,要回京也得找個理由才是......”

  軒轅世界中,官員無事擅離職守也是罪過,尤其是地方主官,若是動不動就離開幾個月,那地方政務還怎么處理?

  王巡撫大笑:“你平時行事肆無忌憚,怎么這時候反而犯了糊涂?你忘了一事,之所以朝中那些老大人對你不滿,是因為你是幸進佞臣出身,你中了狀元之后反倒矜持起來,怎么不愿再走這條路了么?”

  葉行遠恍然大悟,再次拜謝道:“多謝老大人提點,如今蜀王向陛下求饒,原本就有一批貢物要運送進京。我便帶著這一批貢物獻給皇上便是,有巡撫老大人為我撐腰,也沒人能追究我擅離職守之罪!”

  本來就是佞臣幸進,何必那么端著?蜀王進京,平息隆平帝的怒氣,有一批批的貢物要獻給皇帝,算到今日,已經運去了許多珍寶,還在源源不絕。葉行遠想著干脆自己以押運貢物的名義進京——這事當初他在定湖就干過一次,現在怎么就不能再干一次?

  算算他在蜀中已經待了兩年,這一次回京,一方面是爭取正位,另一方面也是述職,可以謀求下一個官位。

  當初葉行遠從瓊關特區轉運副使轉任蜀中按察使司僉事,便沒有回京述職,如今完全可以想辦法走走門路,這在軒轅世界也是慣例,頂多說是他運作稍微早了點。

  但連頂頭上司都不追究他擅離職守,他何必這么嚴格要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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