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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鐘奇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但也是一個大悲劇。從他成年開始,家破人亡,近乎亡國,流落異鄉數十載。盡管無論多么艱苦,他還是能夠創造高光時刻。

  但他內心深處,真的覺得快樂嗎?葉行遠并不覺得。

  圣人曾經評價他“君子固窮”,也贊他為志士,但也仍然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慨,多次為此而落淚。

  葉行遠化身為鐘奇,確實很想體會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掌控意識和行動的,仍然是他自己,只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吳國的國君伯虞,乃是史上有名的昏君,老年時候倒行逆施,害死忠良。想要在這時候阻止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上去勸諫,純粹是把自己搭進去,太子白白丟了,也沒辦法救回父兄。想要救人,只有另想辦法。

  葉行遠沉吟道:“現在百官都在勸諫,大王原本就已經怒不可遏,太子再上殿,那是火上澆油。”

  國君最重視的是尊嚴,最怕尊嚴被挑戰。他說要殺鐘寧,一開始只是一時氣話。正是因為有那么多人反對,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才會一意孤行。

  “那怎么辦?”太子手足無措,老令尹是他恩師,鐘平是他摯友,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自己的事而遭不幸?

  葉行遠偷眼看來看殿上的情況,國君正挺著肥碩的肚子,站在高臺上罵得聲嘶力竭,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父兄垂手跪在階下,雙手被反剪綁在背后,一眾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求情。

  “吳國到底還是不是孤說了算?你們再敢如此,還有沒有把孤放在眼里?”國君的咆哮聲在大殿上回蕩,底下的官員撲通磕頭,哀求不止,誰也不愿意讓步。

  這種時候,其實只要鐘寧肯低個頭,改弦更張,就不至于惹上殺身之禍。但葉行遠也知道這位老令尹同樣是一個堅持之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都不會妥協。

  就連圣人后來都評價鐘氏有節,估計鐘奇的“節”之德,也是從父親那里遺傳下來的。

  “而今之計,為國為民,太子當挺身而出......”葉行遠鬼使神差般口中說出這句話來。不過才一說他就后悔了。

  太子怔住,他確實是個孝子,但身在此位,哪里會聽不出好友的弦外之音。

  他不敢置信的望著葉行遠,蹙眉道:“連你......也覺得只有這條路了嗎?”

  葉行遠默然。他現在頂著鐘奇的身份,鐘奇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葉行遠,在這種絕境時刻,又怎么肯束手待斃?

  早在國君寵信安姬,生下幼子的時候,支持太子的老臣就開始暗中謀劃。希望太子能夠奮起奪位,架空昏庸無道的國君,帶領吳國走上正軌。

  其實這些年國君懶政,太子處理朝政,如果真的有心反抗,至少應該有自保之能。不至于落到現實中最糟糕的結局。

  只可惜太子為人,優柔寡斷,顧念父子之情,再加上鐘家的強烈反對,所以遲遲都未有動作。

  如今從鐘奇口中,聽到這話,太子當然驚奇萬分。

  他猶豫道:“以子謀父,是為不孝。以臣謀君,是為不忠。我本無用之身,也不避污名,但卿家一門忠烈賢人,為我所拖累,我何忍也?”

  太子真心是個好人,直到現在,他擔心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鐘家的名聲。鐘家世代忠良,是天下公認的賢者,擁戴太子奪位的話,總會引起非議。

  但是不走這一步,就要家破人亡了。葉行遠心中嘆息,他無法得知鐘奇當年的心理活動,但如果易地而處,他本心絕不會束手待斃。

  便喟嘆道:“事急從權,君子亦有權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為吳國百姓,為了吳國社稷,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太子眼睛一亮,贊嘆道:“好一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從圣人所學,果然如今氣象不同!”

  葉行遠這才想起來鐘奇生活的年代尚無孟子,自然還沒有這句民貴君輕的名言,便笑道:“只是一時感悟罷了。”

  他心中隱有所動,鐘奇不破大節,當然是了不起。但是以葉行遠對圣賢道理的理解,“節”的意義卻并非就是死板固執這么簡單。若不能引導天下國家與百姓進入更好的渠道,一味迂直的“節”又有什么意義?

  這時候朝堂上的爭執也告一段落,在眾臣苦勸之下,吳王伯虞只能強忍怒火,先將鐘氏父子打入天牢,憤憤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這當然只是開始,如果一切都沒什么變化,三日之后,吳王會再召令尹鐘寧上殿,問他有沒有改變主意。鐘寧老而彌辣,性子堅定,犯顏力諫,最后被盛怒的吳王活活在殿上打死。

  留個葉行遠與太子的時間,只剩下三天。

  “今夜亥時,請太子召集人手,就在鐘府集合,共商大事。”話已說出口,葉行遠也就咬牙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先這么走一遍。至于是不是合鐘奇的心意,能不能通過考驗,那是后話,欲求圣人之道,至少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

  太子喏喏而去,神情中還是有幾分茫然,大概還沒轉過彎來。葉行遠也不去管他,施施然離了朝堂,回到府中書房,細細思量。

  決定了要豁出去,其他糾結便不去多想,琢磨的是該怎樣一擊必中,提高奪位的成功率。

  吳國是個奴隸貴族聯合體的國家,鐘家便蓄有數百兵甲,上千私奴。算是國中豪族世家,太子手上也有些兵,再加上零零散散的支持者,能湊出三千兵馬。

  直屬于吳王的禁衛軍有萬人,他們都是天生勇士,戰力強大。又有強弓硬甲,正面想要攻打宮城幾乎不可能成功。

  禁衛軍統領乃是安姬的親生弟弟仲求,也就是后來繼承吳王之位,安姬之子佐遲的舅舅。這是鐵桿反太子派,更無辦法拉攏。

  事實上伯虞與安姬就是靠著禁衛軍的悍勇,倒行逆施多年,敗壞國家,導致民不聊生。這才讓越國進攻,吞并大半吳國國土,鐘奇求救周天子,最后方能犁庭掃穴,撥亂反正。

  “只能行專諸要離聶政荊軻事了......”葉行遠嘆息,想起來這些人應該都還沒留名青史,自己才要當上刺客之祖。

  宇宙鋒在他腰間閃過一道寒光,劍鋒在劍鞘中嗡嗡作響,直欲飛騰。

  亥時,太子帶著一群鐵桿,偷偷摸摸從后院角門進了鐘府。他們也算熟門熟路,以往眾人也是集中在令尹府商量,只是平日主持商議的是老大人,現在換成了葉行遠。

  因為白日朝堂上的變故,眾人都是神色緊張,有幾個都是憤懣難平,還有人泫然欲泣。

  有人惱道:“如今王上倒行逆施,坑害忠良。連鐘老大人都被押入天牢,明日我們上朝,還當百官叩闕,請他釋放老大人。”

  有人安慰鐘奇道:“公子無需擔心,大王雖然如今有些糊涂,但也絕不敢當真傷害老大人,老大人執政二十年,眾望所歸,德高望重。”

  有人附和道:“正是,只要我們再拼死力諫,定能全大王收回成命。”

  這些人還活在夢里,怎么這么單純!太年輕,太天真了!葉行遠嘆氣,不得不承認,三千年過去,人心都變得狡猾了。他所經歷的朝堂斗爭,可比這復雜得多。

  如今吳國情勢發展到這地步,只怕安姬仲求等人都看得明白,這是你死我活,所以才會攛掇著吳王除去鐘家父子。而太子一黨,到現在還心存幻想,也難怪后面風流云散,徹底完蛋。

  當然也有人提出逼宮奪位,但一來勢單力孤,二來也沒什么好辦法,被眾人一問,便啞口無言。

  葉行遠靜靜聽著,一直都不發一言,直到太子問道:“葉卿,你召集大伙兒前來,到底有個什么章程,不如說出來議一議......”

  鐘奇雖然年輕,但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朝野皆知。便是令尹鐘寧,也常常要征詢這個小兒子的意見,故而眾人也頗為服膺。

  一見太子請葉行遠發言,眾人便停下議論,洗耳恭聽。葉行遠咳嗽一聲,淡然笑道:“如今我要說的,不過只有八字‘虞父不死,吳難未已’!”

  這八字一出,眾人傻眼。鐘奇一向是云淡風輕,翩翩君子,什么時候說過這么殺氣重重的話?諸位老大人都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沉默了。

  太子低頭,他這時候沒法接口,無論是反駁還是支持,都不合適。總算有人乖覺,打破了這尷尬問道:“公子的意思,是贊同逼宮奪位?這是老大人的意思,還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鐘寧生性耿直,身為令尹執政二十年,可說大權在握,但從來都沒有權臣。也不營私結黨,為人極為嚴謹。大家都知道他是忠義孤臣,要說他會支持這以下犯上的行徑,誰都不敢相信。

  葉行遠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這正是我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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