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娟娟老師原本是讓物理科任老師喊牛爾來辦公室拿他剛到的郵件的。
更重要的是,她還想借此機會,再順便跟牛爾聊聊人生,談談理想。
否則讓科任老師把郵件直接帶給牛爾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這么麻煩。
牛爾臉皮薄,很敏感,自尊心更是超強。
即便是很婉轉的批評,也只適合在私下里。
牛爾畢竟是全校唯一一個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尖子生,絕不能影響到他的進取心和積極性。
但近期牛爾的各科成績,滑落下降得有點突兀,像斷崖。
一個全校公認的天才少年,一個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學,一個最有希望打破育才中學既往零升學率歷史的英俊小生,怎么忽然就墮落了呢?
吳娟娟老師的辦公桌上,有一張一千兩百元錢的稿費匯款單,牛皮紙信封的一封信,還有一個印刷品的包裹摞在了一起,就放在她的眼前。
在擺滿了成摞作業本和資料書教科書的辦公桌上,這一小摞的四周卻干干凈凈。
于是這一小摞就有點鶴立雞群,有點醒目。
這三份郵件的收件人都是牛爾。
三份郵件的落款,都是東勝神洲安京城萌新雜志社。
牛爾站立的地方,距離吳老師的座位有四五步遠。郵件上收件人的名字和落款,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聯系起吳老師剛才說的話,以及這一小摞郵件,就立刻做出了判斷。
看來那篇文章是真的發表了……
王二老兄,真沒有白白喜歡你的文章,關鍵時刻你竟然真的幫到了我。
狗系統……雖然你跟我裝Χ,不太情愿綁我,但我真不應該懷疑你的智商。就憑這件事,你的智商至少要比那些特訓出來的金融人才高出一大截。
郵件包裝都沒有拆開,顯然吳老師也并沒有打開看。
但憑經驗吳老師就約略知道,那個印刷品的包裹,是雜志社給牛爾這個作者寄送的免費樣刊,貌似兩三本的樣子。
那封信,一定是雜志社的編輯,勉勵牛爾繼續創作,努力出精品或者其他一些有關寫作方面的話題。
至于那張匯款單就不用說了,附言上寫的明明白白,就是稿費。吳娟娟老師也是根據這張匯款單的附言,才最后確定上面的那些判斷。
作為一枚只有二十四歲的文學女青年,吳娟娟老師從初中開始就給各種大大小小的報刊雜志投稿,這一投就一直投到了大學。甭說發表,十來年的時間里,她連編輯的一封回函甚至一張退稿信都沒有見到過。
畢業工作后,校領導知道她喜歡寫文章,就讓她把學校的一些好人好事多寫寫。同樣經過了若干篇的泥牛入海后,有一天她的文字終于在地級市的報紙上變成了鉛字。
雖然只是三百多字豆腐塊似的一篇消息類小文,也讓吳娟娟老師興奮激動了好多天。這是她的文字第一次變成鉛字,變成千萬人都可以看到的鉛字。
牛爾的作文一直寫的很好。她不止一次把牛爾的作文當做范文在班級里宣讀講解。但她絕沒有想到,牛爾的文章竟然能在全國性的純文學雜志上發表。
她很想立刻馬上就看看牛爾這篇文章到底寫的有多好,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她擔心自己的這個八卦之舉,會變相鼓勵了牛爾。
如果牛爾因為癡迷寫作而落榜明年的高考,耽誤了牛爾的人生不說,自己也是一個罪人。
牛爾的各科成績原本都很好,也都比較均衡。是各個科任老師公認的最有希望的大學苗子,還可能是一個名牌大學的苗子。
最近一個月來,牛爾的成績卻忽然有了很大的起伏。
尤其是那幾個理科科任老師反應,牛爾近一個月來像是把腦袋丟到了家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課堂提問隔三差五的要么是一問三不知,要么就是說一些同學和老師都半懂不懂的話。
小考成績,也就不用提了。
當吳娟娟老師看到牛爾的這三份郵件后,就立刻都明白了。
牛爾的時間肯定都用在了寫作上,這才影響到了學習成績。
“我就是想賺點稿費,替爸媽分擔點。老師要是心里有氣,就使勁打我幾下。要是覺得還不解氣,踹幾腳也行,絕不還腳。”
牛爾判明大概情況后,就迅速做出應對。他沒有片刻遲疑,干脆果斷地向老師檢討認罪。
吳娟娟老師卻有點愣神。
牛爾平素是個非常沉默寡言的學生。今天這幾句話,卻說得干脆利落,灑脫帥氣。連認罪檢討都被他整得器宇軒昂……把他慣常的那種溫潤的氣質味道都給整沒了。
“那你……就不想考大學了嗎?”
“我會盡全力去考的……我媽說,我要是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她就讓我老爸打斷我的狗腿。”
吳娟娟老師竭力放松神經,無動于衷,一臉平靜。
心里卻已經笑得合不攏腿。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牛爾其實挺好玩的。并非是以往自己認為的那個敏感多疑的書呆子。
然后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牛爾打著兩處補丁的褲子,以及那雙同樣縫補過的鞋子,心里就有點黯然。
命運既然給了你一個天才頭腦,給了你一副幾近完美無缺的身材和顏值,可為什么又偏偏把你扔到了一個最貧困的山溝溝里呢……
連每學期一百塊錢的學費都交不起,連一日三餐都吃不飽……如果不是主動支教來這里看看,吳娟娟根本就不會相信,在這個偉大的復興時代,竟然還會有這么貧窮落后的地方。
她又抬頭看了一眼牛爾那張細膩白皙帥氣得讓她多看一會兒就會臉紅心跳的面孔,然后就低下了頭,說道:
“你的底子很不錯,只要你全力以赴,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希望仍然很大……再過三個月,你就滿十八歲了吧?”
“是的。再過三個月,我就可以看那些最牛的電影了。”
這句沒帶腦子的話剛禿嚕出去,牛爾立刻嚇得打了個激靈。
他偷喵了吳老師一眼。
發現吳娟娟老師的視線,正快速而略顯慌亂地從自己身上移開。
牛爾正想問問滿不滿十八歲和高考有什么關系,順便遮掩一下剛才那句涉嫌開車的話,卻聽吳老師輕聲說了句,“回去上課吧。”
吳老師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就把那摞郵件遞給了牛爾。還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牛皮紙材料袋,讓牛爾把郵件都裝進材料袋里。
牛爾腦子很靈光。
吳老師不是菜場賣菜的。從辦公室到教室幾步遠的路,并非是考慮牛爾拿著方便。
高考沖刺在即,吳老師是不想讓任何事情干擾影響到學生們一心備考的專注。
“老師放心,我不會讓班級學校里的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牛爾話沒說完,眼睛盯著那張匯款單就愣住了。
“老師,我那篇文才兩千四百多字,這稿費……咋這么多呢?”
“不奇怪……你知道萌新的發行量嗎?”
“你知道萌新的零售價嗎?”
牛爾搖搖頭。
“萌新雜志去年底的時候,每月平均發行量是將近一千萬份。也就是說,每三百個神州人里面,大約就有一個人每月都要訂閱或購買一份萌新雜志。”
“另外就是它的零售價。僅僅五年不到的時間,萌新的零售單價就由九塊錢攀升到了十九塊錢。而所謂的不斷改版提檔升級,僅僅是換了個九十克的雙膠紙封面,增加了不到三十個頁碼的新聞紙而已。”
吳娟娟老師又看了一眼牛爾。看他那副求知若渴的二傻子模樣,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點滿足感。
“全國十大純文學期刊,萌新的發行量從五年前的第九,沖到了現在的第四,而且依然在快速繼續攀升著,甚至已經威脅到了排名第三的九月和排名第二的鷹飛兩個兄弟期刊……”
吳娟娟老師說到這,發覺自己說多了,牛爾不可能理解這些東西。于是轉換方向。
“萌新之所以稱為萌新,之所以上升這么快,因為它是十大文學期刊中唯一一份以培養文學新人為己任的……”
“萌新編輯部的那些編輯,不但要指導萌新作者創作,甚至還要為一些萌新作者修改稿件。只要作者有潛力,文章有修改價值,編輯們就要親力親為,傾力培養……”
“目前喜歡文學創作的人非常多,萌新雜志自然就會吸引越來越多的文學愛好者。而這些文學愛好者,又是訂閱購買萌新的主要讀者之一……明白了嗎?”
“謝謝老師,終于明白了個大概,原來是這么回事。”
吳老師終于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目送著牛爾走出了辦公室。
吳娟娟老師對牛爾的印象,一直是非常正面。否則她絕不會對一個學生說這些文學愛好者圈子里的深奧話題。
牛爾的沉默寡言,目光里的那份深邃,讓吳老師覺得,已經遠遠超越了他的年齡。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似乎真有一定的道理。
他一年四季的破舊衣服,他眼神里常常流露出來的那種不羈和自傲,自信和堅韌,尤其是他極力掩飾著的,那種來自心底里的自卑,每次讓吳娟娟老師看到,都有點心疼。
她哪里還會想到,此時的牛爾,竟然還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送走了牛爾,吳娟娟立刻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也簡單收拾了一下辦公桌面,然后就匆匆下樓上街了。
她要去買一本這一期的萌新。
不,買兩本,還是買三本吧。
無論如何,牛爾都極有可能是她教師生涯里的最大驕傲。
夾著材料袋走出辦公樓大門,牛爾在臺階上抬首望天。
藍天白云,陽光正好。
嘿嘿,我胡漢山又回來……
腳下嘎巴一聲響。
“窩草……”牛爾打了個趔趄。
低頭一看。
隨后他的左腳就是一劃拉,再一挑,然后就飛起一腳,把一個被他踩得歪七扭八的飲料罐給踢飛了。
標準正宗的外腳背。
破飲料罐在低低的空中劃了一道很丑卻弧度極大得,幾乎沒有弧度的歪線。
“哎呀……”
順著破飲料罐的歪線和最后的落點看去,哎呀的這一聲也同時傳了過來。
一個穿著水綠裙子的女生兩手抱著腿蹲了下來。
“子曰,完蛋操也。”
“這點背的,也特么沒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