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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無奇不有

第七回無奇不有  伊風的全部思想,全身精力,都因著恐懼而像是凍結住了。

  他雙目望著萬天萍伸出來的那一雙枯瘦而滿沾著血跡的手掌,心中飄飄蕩蕩,恍恍惚惚,也隱隱約約地覺出了死亡的意味。

  萬天萍的雙眼,也在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卻仍然遲遲未曾出手,這是為什么?而已經身受兩處重創,毫無疑義地死去了的他,又是為什么而能突然復生?

  他突然干澀地一笑,咧開他那嘴旁也滿沾血漬的嘴,冷硬地說道:“小孩子!你趕快將那本‘天星秘笈’拿出來!不然……”

  他根本不需要說下去,因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語中的含意。

  伊風心中卻猛地動了一下,鬼魅般的萬天萍,在他眼中,因著這一句話而突然變回了生人。因為只有生存的人,才會有對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了而變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笈”何用?

  他暗暗松了口氣,眼光大膽地在萬天萍身上一轉,卻見他前胸和喉頭的傷處宛然,露出一個個黝黑而驚人的空洞。

  他知道這是妙手許白的鐵鉤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而這種傷痕,只要中上一處,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為什么又能復生呢?”

  伊風恐懼之念一消,驚異之心卻大作。兩眼仍瞪著萬天萍,并沒有去回答他的話。

  萬天萍又前邁一步,喝道:“你拿不拿來?”

  伊風心中又一動,忖道:“他功力高過我,又明知‘天星秘笈’必定放在我身上,大可動手制住我,搶去秘笈,為什么卻要我自己拿出來?”

  須知伊風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靈巧已極,是以他才能以“詐死”瞞過天下武林耳目。此刻心中一動念,接著又忖道:“莫非他身受致命之傷,后來雖因著一件奇遇而能復生,但他一身的功力,卻不能在這極短的一段時間里恢復?”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說道:“不拿出來又怎樣?”

  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邁了一步。

  萬天萍面色一變,目光中滿含怒氣。

  伊風目光前視,知道自己的猜測若不對,那么萬天萍一動于,自己便討不了好去。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將心中的緊張,極力控制著不流露出來。

  兩人目光相對,各自都在心中轉著念頭,也各自猜透著對方心中的打算。

  萬天萍突地干澀地笑了一聲,說道:“我勸你還是將它拿出來,這樣對你我都有好處。”

  口氣果然緩和下來,先前話中的威脅意味,此刻減去不少。

  伊風暗中又松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所料已離事實不遠,心中又極快地轉了幾轉,冷笑道:“告訴你,姓萬的!天星秘笈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走出此谷,哼!那還得看我高不高興呢?”

  語鋒一轉,竟完全扭轉了局勢,由被威脅的地位,而變成在威脅人家了!

  萬天萍一驚,他果如伊風所料,雖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未復,一驚之下,故意不屑地狂笑幾聲,厲聲道:“我萬天萍闖蕩江湖教十年,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過這種狂話!”

  他口中在說著話,眼光卻在嚴密地注視著伊風的反應,正是色厲而內荏。兩人互斗心智之下他已敗了第一陣。

  伊風聲隨念動,突地也伸出手來,語氣異常之冷漠地說道:“拿來!”

  萬天萍一愕,卻聽伊風接著說道:“你若不將那‘璇光儀’拿出來,今日再也休想生離此谷了!”

  語聲中的狂傲,更遠在萬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笈之上!

  這一來主客易勢,萬天萍臉色慘白,后退一步,暗中卻在調息真氣。

  伊風雙目凝視,卻也不敢貿然向他動手。

  山風更厲,夜色漸濃。

  伊風若在此時一走,萬天萍斷然不會攔他,也攔不住他。可是當局者迷,伊風卻未轉到這念頭上來。

  他雖沒有要得到“璇光儀”的野心,然而他卻想借此來折辱萬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悶氣。

  何況那自盡被救的書生,仍倒臥在石室之中,生死未卜,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團重重,恨不得萬天萍將他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說出來才對心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沒有想到乘此機會溜走的打算。

  萬天萍立不語,伊風不知道該如何打開這僵局。

  突地,萬天萍雙目一翻,強烈的目光在伊風身上一轉,伊風心中一凜,忖道:“這廝的目光突然強銳了起來,莫非就在這一刻里,他已恢復了功力?這是不可能的!”

  他卻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像的。這萬天萍不但功力已復,恐怕此刻他的功力,還在他未曾受傷的時候之上哩!

  原來萬天萍身受重傷后,已是不治,被伊風將他和妙手許白的尸體,搬到石床上,兩人身體糾纏,妙手許白體內流出之血,卻無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鐵面孤行客嘴里。

  須知妙手許白體內之血液,已滿含“毒龍丹”之靈效,卻無“毒龍丹”那種至陽至剛的藥力,正是已變成絕頂靈丹,那就是說: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許白之血,便無殊于服了天下的各種靈藥。

  萬天萍暈迷中,只覺有一股熱力,由喉間緩緩注入丹田,竟蘇醒了過來。稍一思考,以他的學識和歷練,他立刻就判斷出自家之所以能夠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將妙手許白體內的血液,吮吸一盡。

  頓時,他又回復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從許白身上搜出了璇光儀的一半,離開了秘窟,將古室中的珍寶,盡可能捆了一包。因為妙手許白一死,他已無再在這深山中留下的必要。

  此刻他的確是因禍得福,只是“天星秘笈”得而復失,是惟一美中不足之處。他頗為后悔,不知道那年輕人的來歷下落;因為他知道在他和妙手許白相爭的時唳,那年輕人一定漁翁得利了。

  哪知就在此時,伊風竟然又回到這山坳里來,萬天萍一見大喜,但他此刻生力雖復,然而四肢卻軟軟的,那正是因為“毒龍丹”的效力已在他體內行開,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功力與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增長數倍。

  只是他卻將這千載難逢的奇緣浪費了,“毒龍丹”本可發揮十成的藥力,在他體內只發揮了兩成,然而就只這兩成,已足夠使他的功力增長,將他的生命從死亡之中奪了回來。

  他四肢軟而無力,自然沒有立刻現身,伊風入了石窟后,那書生眼迷于珍寶,竟從窗口中爬了進去,萬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會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冰石子,隔窗擊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雖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書生右臂折斷,當時暈迷了過去。

  后來伊風自石窟中跑出來,萬天萍突然現身,果然將伊風嚇得面無人色。

  但語鋒一變之下,萬天萍卻落了下風,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夠趕緊恢復。

  略一調息之下,毒龍丹已見功效,萬天萍真氣運行一周后,自己已覺出了自己的力量,雙目一翻,便要將伊風傷在掌下。

  他冷笑一聲,猛一錯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來,雙掌微一交錯,在中間畫了個圓圈,卻又電也似的上下交擊而出。

  他這一招掌影繽紛,正是先要亂了對方的眼神,再猛力一擊。

  伊風大驚之下,趕緊一塌腰,身形右旋,左掌嗖然擊出。

  須知他此時的功力,雖已無殊于一流高手,然而動手的招式,卻仍然不見得奇妙。

  他這一招“鳳凰單展翅”,雖然神完氣足,勁力、部位也恰到好處,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是絕妙高招。

  然而在鐵面孤行客這種人的眼中,卻是普通已極。

  萬天萍再次冷笑一聲,身形一扭,雙掌原式擊出,只是改拍為抓,十指箕張,用的正是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鷹爪神功。

  他這一招省去了變招的時間,自然快迅已極。伊風的左掌剛剛遞出,就已覺得人家的雙手,已經分向自己的喉頭和腹下抓來。

  伊風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出道江湖,動手的次數已不下數百次,然而像這樣快的招式,他還是第一次遇到的。

  他來不及轉到別的念頭,長腰一扭,蹬蹬蹬連退三步,但萬天萍如形附影,也跟了上來,雙掌各畫了個半弧,掌尖微曲,擊向伊風的前胸,招式雖變,但腕肘未彎,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人在撤招之間,還得費去一些功夫。

  伊風知道,只要自家讓人家的指尖搭上一點,那么人家內家“小天星”的掌力,便得接踵而來。他知道,這萬天萍人雖瘦小,功力卻是最以那種至剛至強的內家掌力見長,哪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對掌,腳步一錯,又向后面避了開去。

  他心存怯敵之意,越發地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其實他若能靜心下來,以他“督”“任”兩脈已通后的內家真力,來和萬天萍一拼,雖然不能取勝,但也不至于如此狼狽。

  萬天萍冷笑連連,口中譏諷道:“就憑你這樣的身手,還敢向我老人家說那種狂話?”

  雙掌卻運掌如風,帶著呼呼風聲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風劈去。

  伊風雖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過,伊風更見不支。萬天萍掌式卻倏然一變,由猛攻而變為游斗,他竟想將這曾經折辱過自己的年輕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擊向伊風的要害。口中卻冷諷熱罵地將伊風罵個不亦樂乎。

  伊風這一下心里的難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及,此刻就是再想逃走,恐怕也不能夠了——

  啪的一聲,伊風肩頭竟中了一掌,雖然隱隱作痛,但卻未傷及筋骨。

  伊風知道對方的用意。雙掌“潑風八打”,掌風呼呼,但卻傷不到對方的毫發。

  他身形漸退,轉身之間,忽然看到那“武曲星君”藏寶的秘窟,那封門的巨石,原是由中間旋開,此刻那塊巨石便橫亙在秘窟洞口的中間,兩邊露出里面黑黝深邃的洞窟。

  伊風心中一動,腳下錯步間,便漸漸向那洞窟里移去。

  萬天萍掌影交錯,雙掌像是兩只蝴蝶似的,在伊風身側四舞。他名垂武林,招式上果有獨得之秘,不是一般武林掌法。

  他左掌一圈,倏地反掌揮出,口中卻冷漠而譏嘲地笑道:“小孩子!你將‘天星秘笈’拿出,再乖乖向我老人家叩三個頭,我老人家一高興,說不定不但放了你,還收你做徒弟,也未可知……”

  伊風暴喝一聲,雙掌盡了十成力向前猛擊。萬天萍語聲一頓,身形微微后挫。哪知伊風這一招,卻是以進為退,掌到中途,就猛地后撤,身形后抑,“金鯉倒穿波”,向后面躥了過去。

  他已計算好那秘窟的位置,身形在空中猛旋,腳尖一點地,刷地向秘窟中躥了進去。

  萬天萍微驚之下,身形立刻暴起,也直掠入洞。哪知身后風聲颯然,他禁不住回頭一看,原來那封洞的巨石也隨著他的來勢而旋了過來。

  就在他回頭一愕之間,啪的一聲,那塊巨石又嵌回洞口山壁之上。萬天萍大驚四顧,洞中黑暗得連一絲微光都沒有,緊屏住呼吸,雙掌當胸,生怕伊風會在黑暗中向自家暗算。

  他卻不知道,伊風早有算計,一入洞后,就扳著那塊巨石在洞內的一端向外一旋。他自己卻在那塊巨石將合未合之際,掠出洞去。

  他不但時間、部位拿捏得恰到好處;而且心思過人,才能將人家關進洞窟,而自己卻掠出外面。

  鐵面孤行客大意之下,竟被伊風封于這黝黑、陰森而深邃的洞窟之內。

  伊風一計得逞,驚魂初定,山風吹到他身上,雖然寒冷,他卻覺得非常可愛。

  他略略喘了兩口氣,讓激戰之后的心情,平復、松弛下來。

  于是他輕掠至石屋旁,翻身入窗,朦朧之光下,他看到那書生仍俯臥在地上。他暗嘆一聲,忖道:“他若是死了,那我救他反成了害他了!”

  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卻發現他仍是活著的,只是暈卻了而已、

  他將剩下的珠寶,卷做一包;至于其他珠寶的去向,他已再無這心情去追究了。

  然后他將受傷暈迷的窮書生,搭在肩上,出了石室,掠下山去。

  這窮書生傷愈之后,便帶了伊風給他的珠寶,回到塵世,而塵世也多了個揮金如土的闊少。

  只是他自始至終,也弄不清那使他由赤貧變為豪富的俠十,到底是怎么個人呢?

  至于伊風,他憑著自身的智慧,戰勝了強于自身的對手,得到了足以傲視武林的秘笈,也得了世間僅有的解藥,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他身心松弛之下,覺得有難以形容的疲倦。縱然他是鐵打的身軀,但經過這么多的不眠不休,再加上心情的緊張和一番激戰,此刻他當然再也支持不住。一到景東,他就歇下了。

  他睡得自是極沉。因為這些天來,睡覺對他而言,已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了。

  他夢到他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旁。醒來的時候,卻更為悵惘!出神地望著窗外,窗外一片朦朧,原來此刻又是深夜了。

  他不想起來,只是靜靜臥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對人世間的許多事,突然起了另外一種想法。

  他妻子美麗的面龐,在他腦海中翻涌著,一會兒那么深,一會兒又淡了下去。

  突然,他聽到窗外的風聲中,夾雜有夜行人衣袂帶風的聲音。

  這若是在以前,他會毫不遲疑地掠出去,追查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動,是為著什么。

  但此刻,他卻仍然意興蕭索地躺在床上。

  “別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道:“我的事,不也是沒有別人管嗎?我在蘇東,被天爭教的三個金衣香主所困,險些遭了毒手,那時又有誰來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蕓蕓武林中,又有幾人肯站出來為我說兩句話的?”

  他落寞地嘆了口氣。

  以前,他的思想是筆直的。此刻卻隨著人間事而有了許多彎曲,而他也遠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綺思,他又想起許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嬌小明媚的稚鳳麥慧——

  驀地,窗外的黑暗中,傳來一聲銳利的尖叫,將他的思路打斷。

  雖然他認為自己已經很夠自私;但是聽到這種慘厲的叫聲,他卻再也無法在床上靜臥下去。

  雖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閑事,先趕緊將解藥送到終南山去;然而一種天生的俠義之心,卻在他血液之中奔沸著,而他卻無法抗拒這種力量。

  “去看看也沒有什么關系,也費不了多少時候。”

  他一面匆匆登上靴子,一面暗忖道:“難道這會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之事,不就都是片刻之間就可解決的嗎?”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條絲巾綁住衣襟,將解藥和秘笈,都謹慎地揣到懷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已極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動,嗖然從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慘叫聲的來處躥去。

  他發覺腳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聲慘叫也是那么突兀,一聲過后,就再無其他的聲響。四下就都是一片靜寂,根本沒有任何異樣之處。

  伊風暗自焦急:“我為什么不快點出來?”

  他四下巡視,這種夜行屋面的勾當,他已有許久不曾試過了。此時髀肉復生,心胸之間,但覺熱血沸騰,昔日的豪氣,又重新生出!

  他稍微佇立片刻,留意傾聽著四下的聲音。

  就在他將要失望的時候,驀地聽到一種低低的哀求之聲。

  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輕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一個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是他立刻頓住身形,靈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簾倒掛”,足尖鉤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內有一盞油燈,亮著昏黃的燈光,一人端坐椅上,右手持著長劍,左手的中指,微彈劍身,發出聲聲陡然之鳴。

  另一人直挺挺跪在他面前,滿臉血跡。方才那一聲慘叫,想必就是此人發出的。伊風閃目內望,見到這幅景象,心中忖道:“這是什么勾當?”

  方自動念之間,卻見那持劍之人,手中之劍一顫,抖起一溜寒光,刷地,竟將那跪著的人的左耳,削了下來,血水四濺。那人運劍一轉,竟將那只耳朵挑在劍上。而跪著的人,當然又發出一聲慘叫!

  伊風心中一凜,竟發現那持劍之人的長劍上,挑著兩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這廝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聲,倒掛著的身形,也隨著這一哼,飄落在地上。

  他原以為那持劍之人一定會掠出來。

  哪知人家只冷冷瞟了窗外一眼,卻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動,嗡然一聲,又發出一聲低吟。

  伊風一怔!卻見那人悠閑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側臉朝著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種非常清越,非常悅耳的聲音說道:“窗外管閑事的朋友!外面風寒,請移駕進來一坐如何?”

  伊風看到他的臉,蒼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卻使他更添了幾分男性成熟的風癡,看起來醒目得很,卻又沒有男人的粗豪之氣。

  伊風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盡是不合常軌的奇事?這人劍削人耳,卻仍大剌剌地坐在椅上,仿佛心安理得的樣子。

  他遲疑了一下,目光動處,看到窗子是開著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飄身進去,落在那跪著的人身側。

  卻聽那持劍之人笑道:“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為行俠仗義,打抱不平的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兩聲,像是贊美,卻又像是嘲弄。

  伊風雙目一瞪,朗聲道:“閣下和這位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輸,閣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閑事,只是閣下也未免手辣了一點!”

  話聲方住,那持劍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著的漢子,卻突地跳了起來,腳踏中門,嗖地一拳,朝伊風當胸擊去,口中罵道:“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鳥?”

  拳風蕩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著;而且他在這種拳法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這一拳險些打在伊風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劍之人并未出手,向自己招呼的,卻是自己挺身出來相助之人。

  他一驚之下,錯步拗身。那漢子不但功力頗深,招式也極為精純快捷,手肘一沉,雙拳同時搶出,“進步撒攔雙撞手”,嗖嗖兩拳,劃了個半弧,擊向伊風的左右太陽穴。

  伊風微一塌腰,右掌刷地擊出。那人馬步一沉,腕肘伸縮間,嗖嗖又是兩拳,帶著拳風,極快地擊向伊風的前肩下胸。

  伊風大怒,喝道:“你瘋了?”

  身形一變,掌上再不留情,那種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漢子抵擋得住的。

  但那漢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純,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時半刻之間,竟和伊風拆了十數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毀,杯盞亂飛。

  邢持劍之人,仍端坐在椅上,微微發著冷笑,目光卻極為留神伊風的步法;右手不時彈著劍脊,發出一聲聲低吟。

  伊風卻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罵自己的多事。

  那漢子一面打一面罵道:“兀那你這廝!好沒來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這王八來管什么鳥?老子被他砍下腦袋也情愿,莫說削耳朵!”

  伊風被他罵得心頭火起,掌影如風,將這滿口粗話的漢子圍住。

  那持劍之人哈哈笑道:“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閑事,又何苦來哉?唉!古人之言,實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風幾乎氣得吐血,微一錯步,刷地后退三尺,喝道:“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話還未說完,那漢子卻又躥過來,劈面一拳,朝伊風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凈地罵道:“兀那你這廝!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煞你不可!”

  出拳如雨點般朝伊風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風拼命的樣子。

持劍之人仍在嘻嘻笑著,伊風卻一頭霧水,暗忖道:“這漢子雙耳被削,我來救他,他卻說我撞破了他的‘好事’,難道他腦子有毛病?難道他是個瘋  他想來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嘆自己的倒霉了。

  他心思一分,那漢子立刻又著著搶攻,口中卻又喝道:“老子今天不打死你這王八,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剛!”

  伊風呀了一聲,“原來這漢子就是伏虎金剛。”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卻又怎會這樣像個瘋子似的呢?”

  須知伏虎金剛阮大成,在蜀中頗有盛名,是條沒奢遮的漢子,平日也頗得人望;是以伊風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更為奇怪。

  因為他知道這阮大成絕對不是瘋子,但他不是瘋子,卻又怎會如此?

  持劍的那人,始終端坐在那里,望著伊風不斷嘻嘻地笑著,看著這兩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處,竟像是覺得非常開心的樣子。

  轉瞬之間,兩人又拆了數招,伊風心中更不耐。須知他此刻的功力,遠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無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為了救人而來,當然不愿以內家功力傷人。

  伏虎金剛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筆直地擊出。伊風隨意動,捐棄以往的招式不用,雙掌微微一交錯,各畫了個半圈,閃電般地上下交擊而出,擊向伏虎金剛的喉間、胸下。

  伏虎金剛眼前一花,趕緊往下塌腰,剛剛極力避開此招。

  哪知伊風身形一扭,雙掌原式拍出,砰然兩聲,這兩掌竟都是著著實實地擊在阮大成身上。他雖未使全力,但已將阮大成擊在地上。

  他這兩招輕靈曼妙,卻正是他和鐵面孤行客動手時偷學來的。這兩招看來輕描淡寫,但轉招之間,卻比別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變招,就被擊中,噗地,一跤跌在地上。兩眼發怔地看著伊風,心中奇怪,這兩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劍之人卻彈劍笑道:“好極了!好極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風的眼睛,卻在這兩人身上打著轉,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難道這兩人是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剛,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

  阮大成氣吼吼地爬起來,雖然被打,卻仍然是極為不服氣的樣子,大有再和伊風一拼之意。

  那持劍之人卻笑道:“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對手,何況你今天只為我犧牲了兩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機會,你還是可以再試一試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來一頭霧水的伊風,在聽了這話之后,越發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現在,這持劍之人,倒成了勸架的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這場冤枉架,卻又是為著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悶氣,不知該出在誰身上好。

  那持劍之人緩緩站起來,朝著伊風微微一笑,朗聲道:“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總是有緣。如朋友不棄,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談。”

  他舉起茶壺,倒了杯茶,又笑道:“寒夜客來,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風兩眼發怔,他雖是機變百出,也猜不出這持劍之人是何來路。而且這人對自己忽而譏諷,忽而又謙恭有禮起來;伊風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對他如何態度,是相應不理呢,還是不顧而去?抑或就客客氣氣地坐下來,和這奇人做個朋友。

  他心中正自猶疑不決,那伏虎金剛卻氣吼吼地沖過來,大聲說道:“你別看他臉子白,他心可沒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為你吃盡了苦,現在又被你削下兩只耳朵,難道你一點也不可憐我嗎?”

  伊風聞言又大愕,不知道這阮大成是否變成了瘋子?這種捻酸吃醋的話,怎會用在此時此刻?他是實在有些迷惘了!

  持劍的那人,耳根卻像是紅了一下,突地將劍身一抖,又溜起一道青藍色的光華,喝道:“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著我,我若不看你是條漢子,早就砍下你的腦袋了,你還羅嗦什么?何況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還哀求著我,我才動手的,難道又怪得了誰?”

  伊風聽了這些話,越發糊涂。

  那阮大成卻哭喪著臉,像是死了爸爸似的,站在那里。臉的兩邊本來長著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滴著血。伊風看著他這副樣子,既像可笑,亦復可憐,可卻有些奇怪。心中不禁暗暗忖道:“這伏虎金剛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個人物,如今卻怎地變成了如此模樣?”

  他望了那持劍之人一眼,又接著忖道:“若此人是個女的,那阮大成還可說是單戀成疾。但此人從頭到腳,看來看去,也看不出身上有一絲女人樣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裝之人,比比皆是,伊風見得多了,無論是誰,扮成男裝后,總脫不了那種女人氣息,伊風可算見得多了。

  此刻這持劍之人,雖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見肉,這是任何女子也化裝不來的。因為貼上去的假須,和從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雖難以分辨,但像伊風這種江湖老手,卻一望而知。

  一瞬之間,他又覺得對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憐憫。

  因為阮大成仍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那么個響當當的漢子,如今竟落到這種地步,這幾乎是令人無法相信的事!

  那持劍之人微微一笑,又道:“閣下一言不發,難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嗎?”

  語音落到“嗎”字上,已變得非常冷漠。

  伊風怔了一下,連聲道:“哪里!哪里!”

  舉頭一望,已有日光斜斜從窗中照進來。

  他無意識地走到窗前,窗外是個非常精致的園子。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處身之所,是一家大戶人家后院中的兩間精舍。

  于是他對這持劍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極大的好奇心,轉身道:“小弟伊風,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閣下不恥下交,實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問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劍之人又一笑,道:“以閣下的這種身手,若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閣下未免太謙了吧?”

  他也緩緩踱到窗前。伊風才發覺他身材不高,只齊自己的鼻下,心中動了動,卻聽他又笑著道:“小弟蕭南,才是江湖上無名小卒哩!”

  他露齒一笑:“今夜之事,閣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釋,閣下就會明白。”

  伊風留意傾聽著,但那自稱“蕭南”之人,話卻到此為止,再沒有下文,根本沒有解釋,伊風也仍然一頭霧水。

  蕭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頭,換了另外一種口氣道:“阮老大,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天已經亮了呀!”

  伏虎金剛濃眉一豎,大聲道:“你不叫這姓伊的小子走,卻偏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蕭南雙目一張,明亮的雙眼里,立刻射出兩道利刃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頭。

  伊風暗嘆一聲,自覺此行弄得灰頭土臉。這伏虎金剛話雖說得不客氣,但伊風覺得他有些可憐,也犯不上和他爭吵,僅僅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動處,看到那“蕭南”手持之劍的劍尖上,仍挑著兩只鮮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對這“蕭南”的為人,也有著說不出來的l厭惡。

  但人家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這局外人又能說些什么話呢?

  于是他向“蕭南”一拱手,道:“天已大亮,小弟本也該告辭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這里多呆一下。”

  他本來滿口四川土音,此刻竟學著“蕭南”說起官話來。

  伊風有些好笑,但看了他那種狼狽的樣子,卻又笑不出來。

  他剛一邁步,卻聽園中一個極為嬌嫩的口音笑道:“哎喲!怎么我剛來,就聽到里面有人說要走要走的,難道你們都不歡迎我來嗎?”

  語聲方落,門外已裊裊婷婷走進一人來,云鬢高挽,艷光四照,一走進門,秋波就四下一轉,給室中平添了幾分春色!

  她嬌聲一笑,向“蕭南”道:“還是你有辦法,頭天剛來,晚上就有兩位客人來找你。你姐姐我在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沒有半個人來找我。”

  蕭南也笑道:“誰吃了熊心豹膽敢來找你呀?不怕燒得渾身起窟窿。”

  這兩人言笑無忌,仿佛甚熟。

  阮大成目定口呆地站著。伊風的兩眼卻瞪在“蕭南”臉上。

  方才那絕艷女子一進來,伊風就覺得有些眼熟;此刻聽了“蕭南”的活,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誰。再看見“蕭南”笑聲明朗,雙目中也滿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沒有一絲表情。想到那阮大成所說滿含“醋意”的話,心下立時恍然大悟:“原來這‘蕭南’卻是瀟湘妃子蕭南蘋,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也難怪她易釵而弁,我竟看不出來。若是別人,當然奇怪;可是這蕭三爺的愛女化了妝,別說我看不出來,恐怕誰也看不出來。”

  他眼睛一望那艷裝女子,忖道:“這個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爺的愛妻“辣手西施”谷曉靜了,我和她倒見過一面,不知她還認不認得出來我?奇怪的是,這蘇東一個小地方,怎會住著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兩位,又偏偏讓我碰著了?”

  他腦中一陣混亂,又想到他的妻子“銷魂夫人”。原來那蕭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術及獨門暗器揚名天下的蕭旭蕭三爺的愛女瀟湘妃子。而那艷裝女子也不出伊風所料,是火神爺姚清宇的愛妻辣手西施谷曉靜。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這“武林四美”中的頭一位,就是伊風的妻子“銷魂夫人。”

  再加上瀟湘妃子蕭南蘋、辣手西施谷曉靜和昆侖掌門的愛女昆侖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中人艷稱的“武林四美”。后來銷魂夫人嫁了鐵戟溫侯,隱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曉靜嫁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瀟湘妃子卻因為追求之人太多,而她卻冷若冰霜,將不少動她腦筋的江湖豪客,傷在她“回風舞柳”劍下,而引起武林中不滿后,也漸銷聲匿跡;昆侖玉女崔佩,卻是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蹤跡。

  于是赫赫一時的“武林四美”,就漸漸在武林中極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風此番遠赴滇中,卻在這山城里遇著了“武林四美”中的兩位。

  辣手西施和銷魂夫人,原是素識。伊風昔年和他的妻子暢游五岳時,在泰山玉皇頂上,曾和他們夫婦見過一面。

  此刻他心中忐忑,生怕谷曉靜認出了他,悄悄轉過臉去。因為他詐死之后,在江湖已成了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

  谷曉靜嬌笑不休,眼波仍轉,見到阮大成,又輕喚了一聲,向蕭南蘋道:“這又是你的杰作吧?人家都說我‘辣手’,可是我看呀,我這‘辣手’兩個字的外號,倒不如轉送給你還好些。”

  嬌聲一笑,又道:“快把你小寶劍上的兩只耳朵拿下來,鮮血淋淋的怕死人了!”

  蕭南蘋一抿嘴,笑道:“你別客氣了吧,想當年你把人家的腦袋挑到寶劍上,也沒說什么怕死人了;現在怎么啦?突然大慈大悲了?”

  伊風站在窗口,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道該怎么樣好。

  不禁暗罵自己的多事,好生生地從床上爬起來,來這蹚渾水干什么?

  谷曉靜卻走到他身側,笑道:“喂!小兄弟!你貴姓呀?怎么我看你像是面熟得很。”

  伊風唯唯而應,不敢答腔。

  阮大成也不是白癡,受到如此冷落,心里自然大大不是滋味,看了蕭南蘋一眼,粗聲粗氣地道:“蕭姑娘!我這樣對你,你這樣對我,唉!我啥子都沒得說的!你說要試試我的心,好!我的耳朵都削掉了,你還是……唉!只怪我阮大成生得丑,我——我走了。”

  他越說越不是味,說到后來,聲音里竟帶著哭腔,一轉身,蹬蹬蹬,朝門外大步走了出去,蕭南蘋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伊風見到他魁偉的背影消失大門外,卻聽蕭南蘋啐道:“癩哈蟆!”

  伊風不禁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覺得阮大成雖然可憐,卻也替男人丟盡了臉,兩道眉皺到一處,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谷曉靜眼珠一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俏嘆了一聲,道:“這也不能怪蕭家妹子,這年頭有些男子,你不這樣對付他們,他們就自以為蠻不錯的,像蒼蠅似的叮在你后面,確實討厭!”

  她嬌笑一下:“要是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就沒事了。”

  伊風臉一紅,想到自己以前還不是整天跟在銷魂夫人后面,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有后悔自己以前也丟了人的意思。

  蕭南蘋一笑,道:“你們一個姑娘,一個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裝不成男人了。”

  伸手在臉上一抹,一個絕美的面容,便奇跡般地出現了。

  伊風眼前又一亮,大為贊服那“蕭三爺”的易容之術,忖道:“難怪蕭三爺以前曾以十一個名字出現江湖;而且若不是他自己在武林大會上自己宣布了出來,江湖上誰也不知道這十一個人,其實只是一個人。現在從他女兒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易容術的神妙了。”

  眼光卻不自覺地又瞟到蕭南蘋身上。

  谷曉靜笑道:“你們在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們弄些粥來。”

  她輕嘆了口氣:“姚老二這些年來身體越發壞了,到現在還沒有起來。”

  蕭南蘋“噗哧”一笑,道:“小姐夫還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這么些年,身體要是還不壞,那才是沒有道理了哩!”

  說到這里,她的臉也不禁紅了起來,谷曉靜笑著跑過去打她,一面俏罵道:“看你這張缺德嘴,將來誰要是娶了你,準保比鐵戟溫侯呂南人還要倒霉!”

  伊風暗暗長嘆了一聲,江湖中人竟將他比做倒霉的對象,他不禁有點自憐,也有些自責,覺得在這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拱手道:“谷姑娘!不用麻煩了——”

  他話未說完,卻被谷曉靜打斷了話頭,用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笑道:“咦!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發面熟,我們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吧?我想想——”

  伊風一驚,連忙道:“小可的確沒有這份榮幸見過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滿天下,小可也曾常常聽到過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曉靜“哦”了一聲,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伊風暗忖:“我早該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爺若也到此間來,那就一定認得我了。我詐死之事若傳出江湖,非但是個笑話,天爭教勢必又要再來搜尋我,那我連安心靜練武功都不能夠了。”

  他越想越覺此行實在冤枉,身子一轉,先走到門口,才拱手道:“小可無狀打擾了兩位許久,實在該死,日后再來謝罪吧!”

  話一說完,不等人家的答復,轉頭急急向外走去。

  他卻沒有想到,他這么一來,是否會更引起人家的懷疑?

  走到園中,滿園的花木,此刻多半凋零;園側的半池枯荷,只剩了斷梗殘枝。積雪末落,新霜跡在;寒風吹過,寒飚襲人。

  他大步而行,當然不會有心情來領略這殘冬的小園景色。

  眼角動處,看到墻角有個朱紅的小門,連忙走了過去。

  他急步而行,哪知在他距離那小門還有幾步的時候,突然身側“嗖嗖”兩道風聲掠了過去。

  他定睛一看,那辣手西施和瀟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前面,堵在那小門的門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又一驚,不知這兩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曉靜卻指著他笑道:“你別走!我想起你是誰了,你就是鐵戟溫侯呂南人。”

  伊風連忙道:“姑娘認錯了人吧?”

  谷曉靜咯咯笑道:“你別急!你別急!我才不會認錯呢。那年在泰山玉皇頂上,我見過你,現在才想起來——”

  伊風惶急之下,一塌腰,向上掠去,想一溜了之。

  谷曉靜笑道:“你跑什么?”

  柳腰一扭,也迎了上來。

  伊風在空中一轉勢,右掌竟向谷曉靜劈去,身形卻努力向左一扭,想越墻而去。

  哪知又是一聲厲喝:“什么人在此撒野?”

  伊風來不及回頭去看,只覺有一縷勁風,擊向自己的左肋。風聲銳利,顯見這發暗器之人手勁極大。

  伊風在空中已轉過一勢,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再也無法在空中借力轉折,而那暗器也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剎那間,他只聽到“波”的一聲,左側溜起一片藍色的火焰,原來有人也用暗器將擊向他的暗器擊落了。

  他心頭一凜,知道擊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擊向谷曉靜的右掌當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已無法溜出此間,只得提著氣輕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飛快地掠了過來,口中大喝著道:“蕭大妹子!你怎的將我的暗器擊落了!”

  身形一頓,停在伊風對面,正自揚掌待擊,看到伊風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來。

  這身材矮胖的漢子,自然就是火神爺姚清宇了,他驚喚之后,道:“你不是呂南人呂老弟嗎?怎會跑到這里來,好極,好極!”

  他大笑幾聲,走過去拉著伊風的臂膀,一面說道:“武林中都傳說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憑你寒鐵雙戟上的功夫,難道還會讓別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樣……”

  他又極為豪爽地大笑了兩聲,拍著伊風的肩頭朗聲笑道:“快進去坐!快進去坐!我們老哥兒倆倒得好好談談。”

  伊風唯唯應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這火神爺姚清宇雖見過數面,但卻不是深交,此刻人家這么熱情地招呼他,他當然高興。

  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無窮,又令他頗不自在。

  谷曉靜也走過來笑道:“剛才他還藏頭露尾的,生怕別人知道他沒死。喂!我說呂老弟呀!你堂堂一個成名露臉的英雄,可不能這么著!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婆丟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丟人啦!”

  伊風——他自誓不能雪恥,就不再以呂南人的名字出現人世,是以,我們此刻也只得還稱呼他這個名字——此刻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亂七八糟的什么滋味都有。

  雖然他知道這姚清宇大婦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藏泄漏,仍使他不安;而這種不安中,又有對他們夫婦這種熱情的感激。聽了谷曉靜的話,卻又有些慚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凜冽的寒風里愕住了,腦中混混沌沌的。直到姚清宇將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廳,安排他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腦中的那種混沌的感覺,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隨口應著他們向他問著的話。驟然接觸到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著密切關系的人,他覺得奇怪與不安。因為這兩年來,他幾乎已將已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卻了。

  他隨時告訴自己:自己只是伊風,只是江湖上一個無名無姓的人;而絕不是曾在江湖上顯赫過一時的鐵戟溫侯呂南人。

  而他也確乎忘記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驟然又被人家拉回到以往的時日中去,因為這些人只知道他是呂南人,也都只把他當做呂南人看。

  他自憐地一笑,暗忖道:“他們把我看做什么?看做一個連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憐蟲!”

  在姚清宇那些人問著他話的時候,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雖在笑著,心中也在為他嘆息。尤其是蕭南蘋,她一雙明眸,自始至終,就始終望著他的臉,他雖然對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說是很輕蔑,但她卻莫名其妙地對他起了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呂老弟!你先在這里住幾天,讓我帶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蹤不愿被別人知道,我們也絕不會對別人說的。”

  伊風感激地一笑,道:“多謝姚大哥的盛意,只是小弟實在因著急事,要趕到終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聲,有些驚訝地說道:“你也要到終南山去?”

  手一撫額,又沉吟道:“可是終南山的會期,離現在還有半個月呀。我準備過幾天再動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難道你先趕到終南山去,還有著什么別的事嗎?”

  伊風卻一驚,問道:“什么會期?”

  聽了“會期”兩字,他大驚,以為是“超渡亡魂”那一類的會期:“難道終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你難道不知道?”

  他微頓又道:“終南山不知出了什么變故,掌門人玄門一鶴突然死了,終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林,在二月廿四日花朝節那一天,重選終南掌門。我也接到請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終南弟子騎著快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最奇怪的是,我問那終南弟子‘掌門人是怎么死的?’他卻支支唔唔地不肯說。我問他‘死了多久?’他卻說才死了兩天。掌門才死了兩天,就急著另選掌門,而且這終南弟子既未帶黑,也沒有半點悲戚之容,我就覺得事情大有蹊蹺呢!”

  伊風聽完,又怔住了。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終南弟子,為什么都沒有死?死的卻是沒有中毒的終南掌門。他知道在自己離開終南山的這一段時期里,終南山一定又生出巨變。“但是什么變故呢?”他卻又茫然。他想到孫敏母女:“不知道她們還在不在那里了?”

  心中竟然非常關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這種關心的由來。

  一時之間,他腦海中轉呀轉的,竟然都是孫敏那親切的目光,親切的笑容。于是他連忙強制著自己,不敢再想下去。一抬頭,卻和蕭南蘋的目光碰個正著。他久經世故,當然知道蕭南蘋目光中的含義,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種奇怪的想法。這些天來,他曾遇到各種事,而這些事卻又都是非常奇怪的!

  他暗笑自己,他的一牛,許多重要的轉變,都是因著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著笑意的目光,卻平視著仍在向他注視著的蕭南蘋。

  “我該留下來呢,抑或是離去?”他反復地問著自己。

  有許多種理由認為他該留下來,又有許多理由認為他該離去。

  這當然是因為他已確信終南中毒弟子,都已獲得解救,而并未等待他的解藥之故。

  “但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終南山到底發生了何種變化的好奇心以及對某些人渴欲一見的心情,這是他亟欲離此的理由。

  他反復探索著,仿佛已知道,無論他決定離去或留下,都對他這一生,有著極重大的關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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