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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回 峨嵋四秀

第九回峨嵋四秀  暴雨就像是個深夜闖入豪婦香閨中的浪子,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可是它來過之后,所有的一切已被它滋潤,被它改變了。

  春林中的樹葉,已被洗得青翠如碧玉,尸體上鮮血也已被沖洗干凈,幾乎找不到致命的傷口。

  但這十幾個人,卻已沒有一個還是活著的。

  他們看到這尸體時,司空摘星已不見了。

  上官丹鳳恨恨道:“他將這些死人留給我們,難道要我們來收尸?”

  陸小鳳道:“這些人絕不是他殺的,他一向很少殺人。”

  上官丹鳳道:“不是他是誰?”

  陸小鳳道:“是那個叫他們來放火的人。”

  上官丹鳳道:“你的意思是說,那人怕我們查出他的來歷,所以就將這些人全都殺了滅口?”

  陸小鳳點點頭,臉色很嚴肅,他最痛恨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殺人。

  上官丹鳳道:“可是他本來可以將這些人放走的,為什么一定要殺他們滅口?”

  陸小鳳道:“因為十幾個右手被砍斷的人,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上官丹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他殺了這些人也沒有用,我們還是一樣知道他們的來歷。”

  陸小鳳道:“你知道?”

  上官丹鳳道:“你難道看不出他們是青衣樓的?”

  陸小鳳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看出了一件事。”

  上官丹鳳道:“什么事?”

  陸小鳳道:“我看出你一定會趕到珠光寶氣閣去,叫人帶棺材來收尸。”

  上官丹鳳瞪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咬著嘴唇道:“你還看出了什么?”

  陸小鳳道:“然后你當然就會叫那里的人替你準備好水,先洗個澡,再選個最舒服的屋子,好好的睡一覺。”

  他笑了笑,接著道:“莫忘記那地方現在已完全是你的了。”

  陸小鳳躺在一大盆熱水里,閉上了眼睛,全身都被雨淋得濕透了之后,能找到地方洗個熱水澡,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覺得自己運氣總算不錯,旁邊爐子上的大銅壺里,水也快沸了,屋子里充滿了水的熱氣,令人覺得安全而舒服。

  花滿樓已洗過澡,現在想必已睡著了,上官丹鳳想必已到了珠光寶氣閣。

  她心里雖然一萬個不情愿,卻還是乖乖的走了,居然好像很聽陸小鳳的話。

  這也令他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女孩子。

  只不過他總覺得這件事做得并不滿意,其中好像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卻又偏偏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哪里。

  閻鐵珊臨死前已承認了昔年的過錯,霍天青已答應結清這筆舊賬。

  大金鵬王托他做的事,他總算已完成了三分之一,而且進行得很順利。

  他還有什么不滿意?雨早巳停了,屋檐下偶爾響起滴水的聲音,晚風新鮮而干凈。

  陸小鳳嘆了口氣,絕不再胡思亂想,盡力做一個知足的人。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

  他沒有聽錯,門的確被人推開了。

  但他卻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看見從外面走進來的人,竟是四個女人。

  四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不但人美,風姿也美,一身窄窄的衣服,襯得她們苗條的身子更婀娜動人。

  陸小鳳最喜歡細腰長腿的女人,她們的腰恰巧都很細,腿都很長。

  她們微笑著,大大方方的推門走了進來,就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屋子里有個赤裸裸的男人坐在澡盆里似的。

  可是她們四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睛,卻又偏偏都盯在陸小鳳臉上。

  陸小鳳并不是個害羞的人,但現在他卻覺得臉上正在發燒,用不著照鏡子,就知道自己臉已紅了。

  忽然有人笑道:“聽說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我怎么只看見兩條?”

  另外一個人笑道:“你還看見兩條,我卻連一條都看不見。”

  第一個先說話的人,身材最高,細細長長的一雙鳳眼,雖然在笑的時候,仿佛也帶著種逼人的殺氣!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是那種替男人倒洗澡水的女人。

  但她卻走過去,提起了爐子上的水壺,微笑著道:“水好像已涼了,我再替你加一點熱的。”

  陸小鳳看著水壺里的熱氣,雖然有點吃驚,但若叫他赤裸裸的在四個女人面前站起來,他還真沒有這種勇氣。

  不過這一大壺燒得滾開的熱水,若是倒在身上,那滋味當然更不好受。

  陸小鳳正不知是該站起來的好,還是坐著不動的好,忽然發現自己就算想動,也沒法子動了。

  一個始終不說話,看來最文靜的女孩子,已忽然從袖中抽出了柄一尺多長,精光四射的短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森寒的劍氣,使得他從耳后到肩頭都起了一粒粒疹子。

  那身長鳳眼的少女已慢慢的將壺中開水倒在他洗澡的木盆里,淡淡說道:“我看你最好還是安分些,我四妹看來雖溫柔文靜,可是殺人從來也不眨眼的,這壺水剛燒沸,若是燙在身上,你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往盆里倒水。

  盆里的水本來就很熱,現在簡直已燙得叫人受不了。

  陸小鳳頭上已冒出了汗,銅壺里的開水卻只不過倒出了四分之一。

  這一壺水若是全倒完,坐在盆里的人恐怕至少也得掉層皮。

  陸小鳳忽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倒水的少女用一雙媚而有威的鳳眼瞪著他,冷冷道:“你好像還很開心?”

  陸小鳳看來的確很開心,微笑著道:“我只不過覺得很好笑。”

  “好笑?有什么好笑的?”這少女倒得更快了。

  陸小鳳卻還是微笑著,道:“以后我若告訴別人,我洗澡的時候,峨嵋四秀在旁邊替我添水,若有一個人相信,那才是怪事。”

  原來他已猜出了她們的來歷。

  長身鳳目的少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點眼力,不錯,我就是馬秀真。”

  陸小鳳道:“殺人不眨眼的這位,莫非就是石秀雪?”

  石秀雪笑得更溫柔,柔聲道:“可是我殺你的時候,一定會眨眨眼的。”

  馬秀真道:“所以我們并不想殺你,只不過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若是答得快,我這壺水就不會再往盆里倒,否則若是等到這壺水全都倒光……”

  石秀雪嘆了口氣,接著道:“那時你這個人只怕就要變成熟的了。”

  馬秀真嘆道:“豬煮熟了還可以賣燒豬肉,人煮熟了恐怕就只有送去喂狗了。”

  陸小鳳也嘆了口氣,道:“我現在好像已經快熟了,你們為什么還不快問?”

  馬秀真道:“好,我問你,我師兄蘇少英是不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上的?”

  陸小鳳苦笑道:“你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來問我?”

  馬秀真道:“西門吹雪的人呢?”

  陸小鳳道:“我也正想找他,你們若是看見他,不妨告訴我一聲。”

  馬秀真道:“你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才會騙女人,現在我還很清醒。”

  馬秀真咬了咬牙,忽然又將壺里的開水倒下去不少,冷冷的說道:“你在我面前說話,最好老實些。”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我怎么能不老實?”

  馬秀真道:“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真是金鵬王朝的公主?”

  陸小鳳道:“的確不假。”

  馬秀真道:“大金鵬王還活著?”

  陸小鳳道:“還活著。”

  馬秀真道:“是他要你來找閻鐵珊的?”

  陸小鳳道:“是。”

  馬秀真道:“他還要你找什么人?”

  陸小鳳道:“還要我找上官木和嚴獨鶴。”

  馬秀真皺眉道:“這兩人是誰?我怎么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聽見過?”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沒有聽見過的名字,只怕最少也有幾千萬個。”

  馬秀真瞪著他。

  陸小鳳又嘆道:“我沒穿衣服,你這么瞪著我,我會臉紅的。”

  他的臉沒有紅,馬秀真的臉倒已紅了。她忽然轉過身,將手里的銅壺放到爐子上,整了整衣衫,向陸小鳳襝衽為禮。

  石秀雪的劍也放了下去。

  四個衣裳整齊的年輕美女,忽然同時向一個坐在澡盆的赤裸男人躬身行禮,你若見過這種事,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那是什么樣子。

  陸小鳳似已怔住,他也想不到這四個強橫霸道的女孩子,怎么忽然變得前倨后恭了。

  馬秀真躬身道:“峨嵋弟子馬秀真、葉秀珠、孫秀青、石秀雪,奉家師之命,特來請陸公子明日午間便餐相聚,不知陸公子是否肯賞光?”

  陸小鳳怔了半天,才苦笑道:“我倒是想賞光的,只可惜我就算長著翅膀,明天中午也飛不到峨嵋山的玄真觀去。”

  馬秀真咧嘴一笑,道:“家師也不在峨嵋,現在他老人家已經在珠光寶氣閣恭候公子的大駕。”

  陸小鳳又怔了怔,道:“他也來了?什么時候來的?”

  馬秀真道:“今天剛到。”

  石秀雪嫣然道:“我們若是沒有到過珠光寶氣閣,又怎么會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又笑了,當然還是苦笑。

  馬秀真道:“若是陸公子肯賞光,我們也不敢再打擾,就此告辭了。”

  陸小鳳道:“你們已沒有別的話問我?”

  馬秀真微笑著搖了搖頭,態度溫柔而有禮,好像已完全忘記了剛才還要把人煮熟的事。

  葉秀珠倒是個老實人,忍不住笑道:“我們久聞陸公子的大名,所以只好乘你洗澡的時候,才敢來找你。”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你們隨便什么時候來,隨便要問我什么,我都不會拒絕的。”

  石秀雪眨著眼道:“陸公子真的不生氣?”

  陸小鳳道:“我怎么會生氣?我簡直開心得要命。”

  石秀雪也怔了怔,道:“我們這樣子對你,你還開心?”

  陸小鳳笑了笑——這次是真的笑了,微笑著說道:“非但開心,而且還要感激你們給了我個好機會。”

  石秀雪忍不住詫道:“什么機會?”

  陸小鳳悠然道:“我洗澡的時候,你們能闖進來,你們洗澡的時候,我若闖進去了,你們當然也不會生氣,這種機會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我怎么能不高興?”

  峨嵋四秀的臉全都紅了,忽然一轉身,搶著沖了出去。

  陸小鳳這才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洗澡的時候,最少也得穿條褲子。”

  陸小鳳洗澡的地方,本是個廚房,外面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白楊樹。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掛在樹梢,樹葉的濃陰擋住了月色,樹下的陰影中,竟有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背后卻斜背著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峨嵋四秀一沖出來,就看見了這個人,一看見這個人,就不由自主覺得有陣寒氣從心里一直冷到指尖。

  馬秀真失聲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著她們,慢慢的點了點頭。

  馬秀真怒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你們想復仇?”

  馬秀真冷笑道:“我們正在找你,想不到你竟敢到這里來!”

  西門吹雪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得可怕,冷冷道:“我本不殺女人,但女人卻不該練劍的,練劍的就不是女人。”

  石秀雪大怒道:“放屁!”

  西門吹雪沉下了臉,道:“拔你們的劍,一起過來。”

  石秀雪厲聲道:“用不著一起過去,我一個人就足夠殺了你。”

  她看來最溫柔文靜,其實火氣比誰都大,脾氣比誰都壞。

  她用的是一雙短劍,也還是唐時的名劍客公孫大娘傳下來的“劍器”。

  厲喝聲中,她的劍已在手,劍光閃動,如神龍在天,閃電下擊,連人帶劍,一起向西門吹雪撲了過去。

  突聽一人輕喝:“等一等。”三個字剛說完,人已突然出現。

  石秀雪雙劍剛剛刺出,就發現兩柄劍都已不能動了——兩柄劍的劍鋒,竟已都被這個忽然出現的人用兩根手指捏住。

  她竟未看出這人是怎么出手的,她用力拔劍,劍鋒卻似已在這人的手上生了根。

  但這個人神情還是很從容,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石秀雪臉卻已紅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門吹雪居然還有幫手。”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以為他是我的幫手?”

  石秀雪道:“難道他不是?”

  西門吹雪冷冷一笑,突然出手,只見劍光已交,如驚虹掣電,突然又消失不見。

  西門吹雪已轉過身,劍以在鞘,冷冷道:“他若不出手,你此刻已如此樹。”

  石秀雪正想問他。這株樹又怎樣了,她還沒開口,忽然發現樹已憑空倒了下來。

  剛才那劍光一閃,竟已將這株一人合抱的大樹一劍削成了兩段。

  樹倒下來時,西門吹雪的人已不見。

  石秀雪的臉色也變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劍法?這樣的輕?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看著這株樹已將倒在對面的人身上,這人忽然回身伸出雙手輕輕一托一推,這株樹就慢慢的倒在地上,這人的神情卻還是很平靜,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溫柔平和的微笑。緩緩道:“我不是他的幫手,我從不幫任何人殺人的。”

  石秀雪蒼白的臉又紅了,她現在當然也已懂得這個人的意思。也已知道西門吹雪說的話并不假。她脾氣雖然壞,卻絕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終于垂下了頭,鼓足勇氣,道:“謝謝你,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花。”他當然就是花滿樓。

  石秀雪道:“我……我叫石秀雪,最高的那個人是我大師姐馬秀真。”

  花滿樓道:“是不是剛才說話的那位?”

  石秀雪道:“是的。”

  花滿樓笑道:“她說話的聲音很容易分辨,我下次定還能認得出她。”

  石秀雪有點奇怪了,忍不住問道:“你一定要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才能認得出她?”

  花滿樓點點頭。

  石秀雪道:“為什么?”

  花滿樓道:“因為我是個瞎子。”

  石秀雪怔住。

  這個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就能將她劍鋒夾住的人,竟是個瞎子。她實在不能相信。

  月光照在花滿樓臉上,他笑容看來還是那么溫和、那么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是個對生命充滿了熱愛的人,絕沒有因為自己是個瞎子而怨天尤人,更不嫉妒別人比他幸運。

  因為他對他自己所有的已經滿足,因為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這美好的人生。

  石秀雪癡癡的看著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同情?是憐憫?還是愛慕?崇敬?

  她只知道自己從未有過這種感情。

  花滿樓微笑著,道:“你的師姐們都在等你,你是不是已該走了?”

  石秀雪垂著頭,忽然道:“我們以后再見面時,你還認不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當然能聽出你的聲音。”

  石秀雪道:“可是……假如我那時已變成了啞巴呢?”

  花滿樓也怔住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句話,他從來也沒有想到有人會問他這句話。

  他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忽然發覺她已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柔聲道:“你摸摸我的臉,以后我就算不能說話了,你只要摸摸我的臉,也會認出我來的,是不是?”

  花滿樓無言的點了點頭,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已觸及了她光滑如絲緞的面頰。

  他心里忽然也涌起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

  馬秀真遠遠地看著他們,仿佛想走過來拉她的師妹,可是忽然又忍住。

  她回過頭,孫秀青、葉秀珠也在看著他們,眼睛里帶著種奇特的笑意,似已看得癡了。

  石秀雪這么樣做,她們并不奇怪,因為她們一向知道她們這小師妹是個敢愛,也敢恨的女孩子。她們心里是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和她一樣有勇氣?

  要愛,也得要有勇氣。

  陸小鳳倚在門口,看著花滿樓,嘴角也帶著微笑。

  石秀雪已走了,她們全都走了——四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在一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陣風,走的時候也像是一陣風。誰也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么時候會來,更沒法子捉摸到她們什么時候會走。

  花滿樓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仿佛也有些癡了。

  風在輕輕的吹,月光淡淡的照下來,他在微笑著,看來平靜而幸福。

  陸小鳳忽然道:“我敢打賭。”

  花滿樓道:“賭什么?”

  陸小鳳道:“我賭你最少三天不想洗手!”

  花滿樓嘆了口氣,道:“我不懂你這人為什么總是要把別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樣。”

  陸小鳳道:“我怎么樣?”

  花滿樓板著臉道:“你不是個君子,完全不是!”

  陸小鳳笑了道:“我這人可愛的地方,就因為我從來也不想板起臉來,裝成君子的模樣。”

  花滿樓也忍不住笑了。

  陸小鳳忽然又道:“我看你最近還是小心點的好!”

  花滿樓道:“小心?小心什么?”

  陸小鳳道:“最近你好像交了桃花運,男人若是交上桃花運,麻煩就跟著來了。”

  花滿樓又嘆了口氣,道:“還有件事我也不懂。”

  陸小鳳道:“哦?”

  花滿樓道:“你為什么總是能看見別人的麻煩,卻看不見自己的呢?”

  陸小鳳也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是個混蛋。”

  花滿樓笑道:“一個人若能知道他自己是個混蛋,總算還有點希望。”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依你看,是誰要司空摘星來偷上官丹鳳的?”

  花滿樓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霍休。”

  陸小鳳道:“不錯,一定是他。”

  花滿樓道:“能花得起二十萬兩銀子來請司空摘星的人并不多。”

  陸小鳳道:“由此可見,大金鵬王并沒有說謊,霍休一定就是上官木。”

  花滿樓同意。

  陸小鳳道:“獨孤一鶴當然也就是嚴獨鶴,所以他才會到珠光寶氣閣去,才會要他的弟子來找我的。”

  花滿樓補充道:“他來的時候,想必還不知道閻鐵珊這里已出了事。”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早已跟閻鐵珊約好了,要見面商量一件事?”

  花滿樓道:“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們要商量的,莫非就是為了要對付大金鵬王?”

  花滿樓道:“也很可能。”

  陸小鳳道:“他叫峨嵋四秀來找我,問了我那些話,已無異承認他跟金鵬王朝有關。”

  花滿樓道:“所以你認為他本不該這么樣做的。”

  陸小鳳道:“我們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是嚴獨鶴,他本不必承認的,除非……”

  花滿樓道:“除非他已有法子能讓你不要管這件閑事?”

  陸小鳳慢慢的點了點頭,道:“除非他已想出了很好的法子。”

  花滿樓道:“最好的法子只有一種。”

  陸小鳳道:“不錯,只有一種,一個人若死了,就再也沒法子管別人的閑事了。”

  花滿樓道:“你認為他已在那里布好了陷阱,等著你跳下去?”

  陸小鳳苦笑道:“他用不著再布置什么陷阱,他那“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式”,很可能就已足夠讓我沒法子再管閑事了。”

  花滿樓道:“據說當今七大劍派的掌門人中,就數他的武功最可怕,因為他除了將峨嵋劍法練得爐火純青之外,他自己本身還有幾種很邪門、很霸道的功夫,至今還沒有看見他施展過。”

  陸小鳳忽然跳起來,道:“走,我們現在就走。”

  花滿樓道:“到哪里去?”

  陸小鳳道:“當然是珠光寶氣閣。”

  花滿樓道:“約會在明天中午,我們何必現在就去?”

  陸小鳳道:“早點去總比去遲了好。”

  花滿樓道:“你是在擔心上官丹鳳?”

  陸小鳳道:“以獨孤一鶴的身份,想必還不會對一個女孩子怎么樣。”

  花滿樓道:“那么你是在擔心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花滿樓動容道:“不錯,他既然知道獨孤一鶴在珠光寶氣閣,現在想必已到了那里。”

  陸小鳳道:“我只擔心他對付不了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他接著又道:“以他的劍法,本不必要別人擔心,可是他太自負,自負就難免大意,大意就可能犯出致命的錯誤。”

  花滿樓嘆道:“我并不喜歡這個人,卻又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有值得自負的地方。”

  陸小鳳道:“他只看蘇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就以為已能擊破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卻未想到蘇少英并不是獨孤一鶴。”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小鳳沉吟著,緩緩道:“有種人我雖然不愿跟他交朋友,卻更不愿跟他結下冤仇。”

  花滿樓道:“獨孤一鶴就是這種人?”

  陸小鳳點了點頭,嘆息著道:“無論誰若知道有他這么樣一個敵人,晚上都睡不著覺的,所以我們不如現在就走。”

  花滿樓忽然笑了笑,道:“我想他現在也一定沒有睡著。”

  陸小鳳道:“為什么?”

  花滿樓道:“無論誰知道有你這么樣一個敵人,晚上也一樣睡不著的。”

  獨孤一鶴沒有睡著。夜已很深,四月的春風中竟仿佛帶著晚秋的寒意,吹起了靈堂里的白幔。

  棺木是紫楠木的,很堅固、很貴重。可是人既已死,無論躺在什么棺材里,豈非都已全無分別?

  燭光在風中搖晃,靈堂里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凄涼之意。

  獨孤一鶴靜靜的站在閻鐵珊的靈位前,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動過。他是個很嚴肅的人,腰干依舊挺直,鋼針般的須發也還是漆黑的,只不過臉上的皺紋已很多、很深了,你只有在看見他的臉時,才會覺得他已是個老人。

  現在他嚴肅沉毅的臉上,也帶著種凄涼而悲傷的表情,這是不是也正因他已是個老人,已能了解死亡是件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這時他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他并沒有回頭,可是他的手卻已握住了劍柄。

  他的劍比平常的劍要粗大些,劍身也特別長、特別寬,黃銅的劍鍔,擦得很亮,但鞘卻已很陳舊,上面嵌著個小小的八卦,正是峨嵋掌門人佩劍的標志。

  一個人慢慢的從后面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他雖然沒有轉頭去看,已知道這人是霍天青。霍天青的神情也很悲傷、很沉重,黑色的緊身衣外,還穿著件黃麻孝服,顯示出他和死者的關系不比尋常。

  獨孤一鶴以前并沒有見過這強傲的年輕人,以前他根本沒有到這里來過。

  霍天青站在他身旁,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道長還沒有睡?”

  獨孤一鶴沒有回答,因為這本是句不必要回答的話,他既然站在這里,當然還沒有睡。

  霍天青卻又問道:“道長以前是不是從未到這里來過?”

  獨孤一鶴道:“是。”

  霍天青道:“所以連我都不知道閻大老板和道長竟是這么好的朋友!”

  獨孤一鶴沉著臉,冷冷道:“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霍天青淡淡道:“道長是武林前輩,知道的事當然比我多。”

  獨孤一鶴道:“哼!”

  霍天青扭過頭,目光刀鋒般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那么道長想必已知道他是為什么死的了!”

  獨孤一鶴臉色似已有些變了,忽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霍天青卻已經叱道:“站住!”

  獨孤一鶴一腳剛跺下,地上的方磚立刻碎裂,手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只見他身上的道袍無風自動,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轉回身,眼睛里精光暴射,瞪著霍天青,一字字道:“你叫我站住?”

  霍天青也已沉下了臉,冷冷道:“不錯,我叫你站住!”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還不配!”

  霍天青冷笑道:“我不配?若論年紀,我雖不如你,若論身份,霍天青并不在獨孤一鶴之下。”

  獨孤一鶴怒道:“你有什么身份?”

  霍天青道:“我也知道你不認得我,但是這一招,你總該認得。”他本來和獨孤一鶴面對面站著,此刻突然向右一擰腰,雙臂微張,“鳳凰展翅”,左手兩指虛捏成鳳啄,急點獨孤一鶴頸后的天突。

  獨孤一鶴右掌斜起,劃向他腕脈。

  誰知他腳步輕輕一滑,忽然滑出了四尺,人已到了獨孤一鶴右肩后,招式雖然還是同樣一招“鳳凰展翅”,但出手的方向部位卻已忽然完全改變,竟以右手的鳳啄,點向獨孤一鶴頸后的血管。

  這一著變化看來雖簡單,其中的巧妙,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獨孤一鶴失聲道:“鳳雙飛!”喝聲中,突然向左擰身,回首望月,以左掌迎向霍天青的鳳啄。

  霍天青吐氣開聲,掌心以“小天星”的力量,向外一翻。

  只聽“噗”的一聲,兩只手掌已接在一起,兩個人突然全都不動了。

  霍天青本已吐氣開聲,此刻緩緩道:“不錯,這一著正是風雙飛,昔年天禽老人獨上峨嵋,和令師胡道人金頂斗掌,施出了這一著鳳雙飛,你當然想必也在旁看著。”

  獨孤一鶴道:“不錯。”他只說了兩個字,臉色似已有些發青。

  高手過招,到了以內力相拼時,本就不能開口說話的。但天禽老人絕世驚才,卻偏偏練成了一種可以開口說話的內功,說話時非但于內力無損,反而將丹田中一口濁氣乘機排出。

  霍天青的內功正是天禽老人的真傳,此刻正想用這一點來壓倒獨孤一鶴。

  他接著又道:“一般武功高手,接這一招時,大多向右擰身,以右掌接招,但胡道人究竟不愧為一代大師,竟反其道而行,以左掌接招,你可知道其中的分別何在?”

  獨孤一鶴說道:“以右掌接招,雖然較快,但自身的變化已窮,以左掌接招,掌勢方出,余力未盡,仍可隨意變化……”

  他本不愿開口的,卻又不能示弱,說到這里,突然覺得呼吸急促,竟已說不下去。

  霍天青道:“不錯,正因如此,所以天禽老人也就只能用這種硬拼內力的招式,將他的后著變化逼住……”

  獨孤一鶴仿佛不愿他再說下去,突然喝道:“這件事你怎會知道的?”

  霍天青道:“只因天禽老人正是先父。”

  獨孤一鶴的臉色變了。

  霍天青淡淡道:“胡道人與先父平輩論交,你想必也該知道的。”

  獨孤一鶴臉上陣青陣白,非但不能再說話,實在也無話可說。

  天禽老人輩份之尊,一時無人可及,他和胡道人平輩論交,實在已給了胡道人很大的面子。

  獨孤一鶴雖然高傲剛烈,卻也不能亂了武林中的輩份。

  霍天青淡淡道:“我的身份現在你想必已知道,但我卻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獨孤一鶴咬著牙點點頭,額上已有汗珠現出。

  霍天青道:“你為什么要蘇少英改換姓名,冒充學究?你和閻老板本無來往,為什么要在他死后突然闖來?”

  獨孤一鶴道:“這些事與你無關。”

  霍天青道:“我難道問不得?”

  獨孤一鶴道:“問不得。”

  霍天青冷冷道:“莫忘記我還是這里的總管,這里的事我若問不得,還有誰能問得?”

  獨孤一鶴滿頭大汗涔涔而落,腳下的方磚,一塊塊碎裂,右腳突然踢起,右手已握住了劍柄。但就在這一瞬間,霍天青掌上的力量突然消失,竟借著他的掌力,輕飄飄的飛了出去。獨孤一鶴驟然失去了重心,似將跌倒,突見劍光一閃,接著“叮”的一響,火星四濺,他手里一柄長劍已釘入地下。

  再看霍天青的人竟已不見了。

  風吹白幔,靈桌上的燭光閃動,突然熄滅。獨孤一鶴扶著劍柄,面對著一片黑暗,忽然覺得很疲倦,他畢竟已是個老人。拔起劍,劍入鞘,他慢慢的走出去,黑暗中竟似有雙發亮的眼睛在冷冷的看著他。他抬起頭,就看見一個人動也不動的站在院子里的白楊樹下,一身白衣如雪。

  獨孤一鶴的手又握上劍柄,厲聲道:“什么人?”

  這人不回答,卻反問道:“嚴獨鶴?”

  獨孤一鶴的臉突然抽緊。白衣人已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衫上,一塵不染,臉上是完全沒有表情,背后斜背著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獨孤一鶴動容道:“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是的。”

  獨孤一鶴厲聲道:“你殺了蘇少英?”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他,但他卻不該死的,該死的是嚴獨鶴!”

  獨孤一鶴的瞳孔已收縮。西門吹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嚴獨鶴,我就要殺你!”

  獨孤一鶴突然狂笑,道:“嚴獨鶴不可殺,可殺的是獨孤一鶴。”

  西門吹雪道:“哦?”

  獨孤一鶴道:“你若殺了獨孤一鶴,必將天下揚名!”

  西門吹雪冷笑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無論你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我都要殺你。”

  獨孤一鶴也冷笑,道:“很好!”

  西門吹雪道:“很好?”

  獨孤一鶴道:“無論你要殺的是獨鶴也好,是一鶴也好,都已不妨拔劍。”

  西門吹雪道:“很好,好極了。”

  獨孤一鶴手握著劍柄,只覺得自己的手比劍柄還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顯赫的聲名、崇高的地位,現在他就算肯犧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剛才所失去的力量了。他看著西門吹雪時,心里卻在想著霍天青,他忽然覺得很后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想見陸小鳳,可是他也知道陸小鳳現在是絕不會來的。

  他只有拔劍!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突然間,黑暗中又有劍氣沖霄。風更冷,西門吹雪自己的血流出來時,也同樣會被吹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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