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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冰山美人

第一回冰山美人  夜。秋夜。

  殘秋。

  黑暗的長巷里靜寂無人,只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翁用的鉤一樣。

  銀鉤不停的在秋風中搖晃,秋風仿佛在嘆息,嘆息著這世上為何會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釣在這個銀鉤上?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火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深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致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就站在他身旁,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心情也很愉快,因為他自己就是陸小鳳。

  布置豪華的大廳里,充滿了溫暖和歡樂,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得上。

  他喜歡聽這種聲音,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銀鉤賭坊實在是個很奢侈的地方,隨時都在為各式各樣奢侈的人,準備著各式各樣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樣,當然還是賭。

  每個人都在賭,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在他們的賭注上,可是陸小鳳和方玉飛走進來的時候,大家還是不由自主要抬起頭。

  有些人在人叢中就好像磁鐵在鐵釘里,陸小鳳和方玉飛無疑都是這種人。

  “這兩個自命不凡的年輕人是誰?”

  “穿銀緞子衣裳的一個,就是這賭坊大老板的小舅子。”說話的人又干又瘦,已賭成了精。

  “你說他就是藍胡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嫡親的弟弟!”

  “他是不是叫做‘銀鷂子’方玉飛?”

  “就是他。”

  “聽說他本來就是個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輕功也很不錯。”

  “所以還有很多人說他是個采花盜!”賭精微笑道:“其實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來了,根本用不著半夜去采花。”

  “聽說他姐姐方玉香也是個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一個人瞇著眼睛嘆了口氣:“那女人又豈是‘美人’兩個字所能形容的,簡直是個傾國傾城的尤物!”

  “方玉飛旁邊那小子又是誰?怎么長著兩撇和眉毛一模一樣的胡子?”

  “假如我沒有猜錯,他一定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

  有些人在活著時就已成為傳奇人物,陸小鳳無疑也是這種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個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只有一個人例外。

  這個人居然是個女人!

  她穿著件輕飄飄的,蘋果綠色的,柔軟的絲袍,柔軟得就像皮膚一般貼在她又苗條、又成熟的胴體上。

  她的皮膚細致光滑如白玉,有時看來甚至像是冰一樣,幾乎是透明的。

  她美麗的臉上完全沒有一點脂粉,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一個女人夢想中最好的裝飾。

  她連眼角都沒有去看陸小鳳,陸小鳳卻在全心全意的盯著她。

  方玉飛笑了,搖著頭笑道:“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總有七八個,你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

  陸小鳳道:“因為她不睬我。”

  方玉飛笑道:“你難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見你,就跪下來吻你的腳?”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她至少應該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個很難看的男人。”

  方玉飛道:“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離她遠一點!”

  陸小鳳道:“為什么?”

  方玉飛壓低了聲音,道:“這女人是個冰山,你若想去動她,小心手上生凍瘡!”

  陸小鳳也笑了。

  他微笑著走過去,筆直的向這座冰山走過去,無論多高的山嶺他都攀登過,現在他只想登上這座冰山。

  冰山很香。

  那當然不是脂粉的香氣,更不是酒香。

  有種女人就像是鮮花一樣,不但美麗,而且本身就可以發出香氣。

  她無疑就是這種女人。

  陸小鳳現在又變得像是只蜜蜂,嗅見花香就想飛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還沒有醉,總算在她身后停了下來。

  冰山沒有回頭,纖柔而美麗的手上,拿著一疊籌碼,正在考慮著,不知道是該押大的?還是該押小的?

  莊家已開始在搖骰子,然后“砰”的一聲,將寶匣擺下,大喝道:“有注的快押!”

  冰山還在考慮,陸小鳳眨了眨眼,湊過頭去,在她耳邊輕輕道:“這一注應該押小!”

  纖手里的籌碼立刻押了下去,卻押在“大”上。

  “開!”

  掀開寶匣,三粒骰子加起來也只不過七點。

  “七點小,吃大賠小!”

  冰山的臉色更蒼白,回過頭狠狠瞪了陸小鳳一眼,扭頭就走。

  陸小鳳只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種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人。

  陸小鳳本該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這種女人。

  冰山已穿過人叢往外走,她走路的時候,也有種特別的風姿。

  “像這種氣質的女人,十萬個人里面也沒有一個,錯過了實在可惜得很,你若不追上去,一定會后悔的!”陸小鳳在心里勸告自己。

  他一向是個很聽從自己勸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方玉飛卻迎了上去,慢慢道:“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陸小鳳道:“我不怕得凍瘡!”

  方玉飛拍了拍他的肩,道:“可是你總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來!”

  陸小鳳道:“你摔過幾次?”

  方玉飛笑了,當然是苦笑,直到陸小風走出了門,他才嘆息著喃喃道:“從這座冰山上摔下來,最多只能摔一次,因為一次已經可以把人摔死。”

  黑暗的長巷里還是同樣黑暗。

  夜已很深了。

  車馬都停在巷外,無論什么樣的人,要到銀鉤賭坊去,都得自己走過這段黑巷。

  這使得銀鉤賭坊又增加了幾分神秘和刺激——神秘和刺激豈非永遠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銀鉤猶在風中搖晃,被這只銀鉤釣上的人,也許遠比漁翁釣上的魚更多千百倍。

  夜色凄切,燈光朦朧。

  冰山在前面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綠的披風。

  陸小鳳在后面跟著,淡綠的披風在燈光下輕輕波動,他就像是個愛做夢的孩子,在追逐著一朵飄飄的流云。

  黑巷里沒有別的人,巷子很長。

  冰山忽然回過身,盯著陸小鳳,一雙眸子看來比秋星還冷。

  陸小鳳也只好停下腳步,看著她笑。

  冰山忽然道:“你跟著我干什么?”

  陸小鳳笑道:“我害你輸了錢,心里也很難受,所以……”

  冰山道:“所以你想賠償我?”

  陸小鳳立刻點頭。

  冰山道:“你想怎么樣賠償?”

  陸小鳳道:“我知道城里有個吃宵夜的地方,是通宵開著的,酒菜都很不錯,現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點餓了!”

  冰山眼珠子轉了轉,道:“這么樣不好,我有更好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么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陸小鳳當然過去了。

  他想不到這座冰山也有解凍的時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剛走過去,一個耳刮子已摑在他左臉上,接著右臉也挨了一下。

  這冰山的出手還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陸小鳳也許并不是避不開,也許只因為他沒想到她的出手會這么重。

  不管怎么樣,他的確是挨了兩巴掌,幾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還在笑,卻已是冷笑,比冰還冷:“像你這種男人我見得多了,就像是蒼蠅臭蟲,我一看見就想吐!”

  這次她扭頭走的時候,陸小鳳臉皮再厚,也沒法子跟上去了,只有眼睜睜的看著這朵美麗的流云從他面前飛走。

  巷子很長,她走得并不很快,忽然間,黑暗中沖出了四條大漢,兩個人扭住她的手,兩個人抓住她的腳。

  她驚呼一聲,也想給這些人幾個耳光,只可惜這些人絕不像陸小鳳那么憐香惜玉,七手八腳,已將她硬生生抬了起來。

  陸小鳳的臉還在疼,本不想管閑事,只可惜他天生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若要他看著四條大漢在他面前欺負一個女人,那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

  四條大漢剛得手,就發現一個胡子長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們面前,冷冷道:“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誰敢不聽話,我就打歪他的鼻子!”

  這些大漢當然都不是聽話的角色,可是等到有兩個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之后,不聽話的也只好聽話了。

  于是四個人都乖乖的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兩個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血!

  后來有人問他們:“你的鼻子怎么被打歪的?”

  他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們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看清楚陸小鳳是怎么出手的。

  這時候冰山仿佛已剛剛開始溶化,因為她整個人都已被嚇軟了,居然在求陸小鳳:“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并不近,陸小鳳卻一點也沒有埋怨,事實上,他只希望她住得越遠越好。

  因為她一直都倒在陸小鳳懷里,好像已連坐都坐不直,幸好車廂里窗門都是關著的,窗簾也拉得很密。車馬已走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們也說了不少話——斷斷續續的在說。

  “我不是蒼蠅,也不叫臭蟲,我姓陸,叫陸小鳳。”先開口的當然是他。

  冰山笑了,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冷若霜。”

  陸小鳳也笑了,他覺得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剛才那四個人你認得?”

  冷若霜搖搖頭。

  “他們為什么要欺負你?”陸小鳳又問。

  冷若霜想開口,卻又紅著臉垂下頭。

  陸小鳳沒有再問,男人欺負女人,有時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何況,一個像她這么樣動人的少女,本身就已經是種很好的理由,足夠讓很多男人想要來“欺負”她。

  車馬走得并不快,車廂里很舒服,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搖籃里一樣。

  冷若霜身上的香氣,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這段路就算真要走三天三夜,陸小鳳也絕不會嫌太長。

  冷若霜忽然道:“我的家就住在永樂巷,靠左邊第一棟屋子!”

  陸小鳳道:“永樂巷在哪里?”

  冷若霜道:“剛才我們已經走過了!”

  陸小鳳道:“可是你……”

  冷若霜道:“我沒有叫車子停下來,因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陸小鳳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兩三倍。

  若有個像她這么樣的女孩子,依偎在你身旁,告訴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證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陸小鳳更厲害。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輸,我想換個地方,換換手氣!”

  陸小鳳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自己,千萬莫要自我陶醉,可是這毛病老是改不過來。

  男人們又有幾個能改掉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道:“你知不知道這里還有個金鉤賭坊?”

  陸小鳳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冷若霜道:“你是從外地來的,當然不會知道!”

  陸小鳳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動,瞟了他一眼,忽又問道:“今天晚上你有沒有別的事?”

  回答果然是:“沒有!”

  冷若霜道:“你想不想我帶你到那里去看看?”

  陸小鳳道:“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應過那里的主人,絕不帶陌生人進去的,你若真的想去,那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陸小鳳道:“你說。”

  冷若霜道:“讓我把你的眼睛蒙起來,而且答應我絕不偷看!”

  陸小鳳本來就想去的,現在更想去了。

  他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喜歡的就是這種神秘的冒險和刺激。

  所以他想也沒有想,立刻就說:“我答應!”

  他盯著她身上那件薄如蟬翼的輕羅衫,微笑著又道:“你最好用厚一點的布來蒙我的眼睛,有時候我的眼睛會透視。”

  黑暗是什么?

  一個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無窮無盡的留在黑暗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花滿樓,他覺得花滿樓實在是個很偉大的人,上天雖然給了他如此般殘酷的折磨,他非但毫無怨尤,對人世間的萬事萬物,還是充滿了仁慈的同情和博愛。

  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眼睛被蒙上還不過片刻,就已覺得無法忍耐。

  車馬仿佛經過了一個夜市,然后又經過了一道流水,他聽見了人聲和流水聲。

  現在車已停下,冷若霜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慢慢的走,跟著我走,我保證這地方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細又滑又軟。

  現在他們好像是在往下走,風中有蟲語蟬鳴,附近顯然是個曠野。

  然后陸小鳳就聽見了敲門聲。

  走進了門,仿佛是條通道,通道并不太長,走到盡頭處,就可以隱約聽見呼廬喝雉聲、骰子落碗聲、銀錢敲擊聲,男人和女人的笑聲。

  冷若霜道:“到了!”

  陸小鳳松了口氣,道:“謝天謝地!”

  前面又響起敲門聲,開門聲,門開了后,里面各式各樣的聲音就聽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著他走進去,輕輕道:“你先在這里站著,我去找這里的主人來!”

  她松開了他的手,醉人的香氣立刻離他遠去,忽然間,“砰”的一聲,有人用力關上了門,屋子里的人聲、笑聲、骰子聲,竟忽然也跟著奇跡般消失了。

  天地間忽然變得死一般靜寂。

  陸小鳳就像是忽然從紅塵中一下子跌進了墳墓里。

  這是怎么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喚,卻沒有回應,屋子里那么多人,難道也全都被縫起了嘴?

  陸小鳳終于拉開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后就覺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根本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

  剛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若說他們在這一瞬間就已走得干干凈凈,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種絕不可能的事,是怎么會發生的?

  屋子并不大,有一張床、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酒菜,酒菜卻原封未動。

  陸小鳳又不禁打了個寒噤,他忽然發現這屋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事實上,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屋子里剛才根本就沒有人,連一個人都沒有。

  可是陸小鳳剛才卻明明聽見了很多人的聲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靈,一向沒有毛病。

  這又是怎么回事?

  若說一間沒有人的屋子里,會憑空有各式各樣的聲音,那更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種絕不可能的事,卻又偏偏讓陸小鳳遇見。

  難道這是間鬼屋?

  難道老天還覺得他遇見的怪事不夠多,還要叫他真的遇見一次鬼?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決定絕不再想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說。

  他出不去。

  這屋子里根本沒有窗戶,四面的墻壁和門,竟赫然全都是好幾寸厚的鐵板。

  陸小鳳又笑了。

  遇見無可奈何的事,他總是會笑。

  他自己總是覺得這是他有限的幾樣好習慣其中之一。

  ——笑不僅可以使別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輕松。

  可是現在他怎么輕松得起來?

  桌上的四樣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雞米,一碟是醬爆青蟹,一碟是涼拌鵝掌,一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陸小鳳平時愛吃的。

  布下這陷阱的人,對陸小鳳平日的生活習慣,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陳年的江南女兒紅,泥封猶在,酒壇下還壓著張紙條子:“勸君且飲一杯酒,此處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老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會這么了解他。

  但陸小鳳卻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誰要這么樣修理他。

  紙條字旁邊,還有兩行很秀氣的字:“留君三日,且作小休,三日之后,妾當再來。”

  下面雖沒有署名,卻顯見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準了陸小鳳一定會上當。

  他們算得這么精,設下這圈套,為的只不過是要將陸小鳳留在這里住三天?

  陸小鳳不信,卻又猜不出他們還有什么別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塊有肥有瘦的干蒸火方,送進自己的嘴。

  筷子是銀的,菜里沒有毒,他們當然也知道,要毒死陸小鳳并不容易。

  于是陸小鳳又捧過那壇酒,一掌拍開了泥封,突聽“啵”的一響,一股輕煙從泥封中噴了出來,又是“砰”的一響,酒壇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陸小鳳看著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卻又笑不出。

  然后他就暈了過去。

  霧已散,繁星滿天,風中不時傳來蟬鳴蟲語,泥土已被露水打濕。

  陸小鳳的衣裳也已濕透。

  他醒來時,恰巧看見東方黑暗的穹蒼,轉變成一種充滿了希望的魚肚白色。

  他醒來時,大地也正在蘇醒。

  等他站起來時,灰暗的遠山已現出碧綠,風中也充滿了從遠山帶來的木葉清香。

  山坳間炊煙四起,近處卻看不見農舍人家。

  假如這里就是他昨夜停車下來的地方,那座用鐵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這里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那些人辛辛苦苦,布下個圈套,讓他上了當,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來睡一夜?

  陸小鳳更不信,卻還是想不出他們會有什么別的目的?

  所以他就脫下了身上的濕衣裳,搭在肩上,開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住在城里的五福客棧里,現在他只想先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的吃一頓,睡一覺,再來想這些想不通的問題。

  五福客棧的肉包子很不錯,雞湯面也很好,床上的被單,好像還是昨天才換的。

  遠遠看見五福客棧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為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里等著他。

  誰知在那里等著他的,竟是兩柄劍、四把刀、七桿紅纓槍,和一條鐵鏈子。

  他剛走進門,就聽見一聲暴喝,十三個人已將他團團圍住。

  接著,又是“嘩啦啦”一聲響,一條鐵鏈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來。

  好粗好重的一條鐵鏈子,套入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練。

  陸小鳳卻只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一條鐵鏈子立刻被夾成了兩條,被夾斷的半截“叮”的跌落在地上。

  拿著另外半條鐵鏈子的人踉蹌倒退幾步,臉色已嚇得發青,伸出一只不停發抖的手,指著陸小鳳道:“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陸小鳳看了看這人頭上的紅纓帽,皺眉道:“你是從衙門里來的?”

  這人點點頭,旁邊已有人在叱喝:“這位就是府衙里的楊捕頭,你敢拒捕,就是叛逆!”

  陸小鳳道:“你們是來拿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楊捕頭冷冷的笑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裝什么蒜?”

  陸小鳳道:“人證在哪里?物證在哪里?”

  柜臺后面坐著七八個人,穿著雖然都很華麗,臉色卻都很難看,一個個指著陸小風,紛紛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這個臉上長著四條眉毛的惡賊,強奸了我老婆!”

  陸小鳳怔住。

  楊捕頭厲聲道:“你昨晚上,一夜之間做了八件大案!這就是人證。”

  另一個戴著紅纓帽的官差,指著堆在柜臺后面地上的包袱,道:“這都是從你屋里搜出來的,這就是物證。”

  陸小鳳笑了,道:“我若真的偷了人家東西,難道會就這么光明正大的擺在屋子里,難道我看來真的這么笨?”

  楊捕頭冷笑道:“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有人冒險去搶了這么多東西來送給你?難道你是他的親老子么?”

  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殺人越貨,強奸民婦,全都不要緊,只要我們不管這件事,還是一樣可以逍遙法外。”

  遠處角落里擺著張方桌,桌上擺著一壺茶、一壺酒,三個穿著墨綠繡花長袍,頭戴白玉黃金高冠的老人,陰森森的坐在那里,兩個人在喝茶,一個人在喝酒。

  說話的人,正是這個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總比較多話?

  陸小鳳又笑了,道:“殺人越貨,強奸民婦,全都不要緊?什么事才要緊?”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視著陸小鳳,冷冷道:“不管你做什么事都不要緊,但你卻不該惹到我們身上來!”

  陸小鳳道:“你們是哪一方的神圣?”

  綠袍老人道:“你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舉杯的手干枯瘦削如鳥爪,還留著四五寸長的指甲,墨綠色的指甲。

  陸小鳳好像沒看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還是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冷笑了一聲,慢慢的站起來,大家就看見繡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張臉,眉清目秀,面目娟好,仿佛是個絕色少女。,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繡在他衣服上的,竟是個人首蛇身,鳥爪蝠翼的怪獸。

  大家雖然不知道這怪獸的來歷,這怪獸雖然只不過是繡在衣服上的,可是只要看見它的人,就立刻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里升起,禁不住要激靈靈打個寒噤。

  陸小鳳還是好像看不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還是不認得!”

  綠袍老人干枯瘦削的臉,似乎也已變成墨綠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聽“奪”的一響,他五根鳥爪般的指甲,竟全都插入桌子里,等他再抬起手,兩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個洞。

  又是“嘩啦啦”一聲響,半截鐵鏈子落在地上,楊捕頭已嚇得連手腳都軟了。

  屋子里忽然有了股說不出的惡臭,三個捕頭奪門而出,褲管已濕透。

  陸小鳳也不能再裝作看不見了,終于嘆道:“好功夫!”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也認得出這是好功夫?”

  陸小鳳微笑點頭。

  其實他早已看出這三個怪異老人的來歷,他臉上雖在笑,手里也在捏把冷汗。

  綠袍老人忽然閉起眼睛,仰面向天,曼聲而吟。

  “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入我門,唯命是從!”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們是誰了!”

  綠袍老人冷笑。

  陸小鳳苦笑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們?”

  綠袍老人盯著他,忽然揮了揮手。

  后面的院子里立刻響起了一陣怪異的吹竹聲,如怨婦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后就有四個精赤著上身,胸膛上刺滿了尖針的大漢,抬著塊很大的木板走進來,木板上堆滿了墨綠色的菊花。

  這些大漢們兩眼發直,如癡如醉,身上雖然插滿了尖針,卻沒有一滴血,也沒有痛苦,臉上反而帶著種鬼詭可怕的微笑。

  坐著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來,三個人一起走到這塊堆滿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頂禮,喃喃的念道:“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來護駕,同登極樂!”

  陸小鳳忍不住走過去,從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一只手忽然冰冷。

  他剛拈起這朵菊花,就看見花下有一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瞪著他。

  這只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帶著種說不出的驚惶恐懼。

  陸小鳳倒退了幾步,長長吐了口氣,道:“這個人是誰?”

  綠袍老人冷冷道:“現在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他活著的時候呢?”

  綠袍老人又閉上眼睛,仰面向天,緩緩道:“九天十地,諸神之子,遇難遭劫,神魔俱泣。”

  陸小鳳動容道:“難道他是你們教主的兒子?”

  綠袍老人道:“哼!”

  陸小鳳道:“難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綠袍老人冷冷道:“殺人者死!”

  陸小鳳又倒退了兩步,長長吐出口氣,忽然笑道:“有人要抓我去歸案,有人要我死,我只有一個人,怎么辦呢?”

  綠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楊捕頭一眼,道:“你一定要他去歸案?”

  楊捕頭道:“不……不……不一定!”

  一句話未說完,已“噗咚”一聲跪在地上,竟連腿都嚇軟了!

  陸小鳳嘆道:“這么樣看來,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綠袍老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臨死之前,必定還要拼一拼!”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他忽然出手,奪下了一口劍、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劍,左劈右刺,一連三招,向綠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異,居然還能一心兩用。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這是班門弄斧!”

  一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獨門秘技,陸小鳳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經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陸小鳳的刀劍同時脫手。

  就在這時,突聽“嗆”的一聲,陸小鳳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劍上。

  刀劍相擊,同時折斷。

  綠袍老人竟看不懂他用的這是什么招式,只看見兩截折斷了的刀劍,同時向他飛了過來。

  陸小鳳的人,也已凌空飛起,用力擲出了手里的斷刀折劍,人卻向后倒竄了出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甚至連陸小鳳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這種速度。

  一個人在掙扎求生所發揮的潛力,本就是別人難以想像的。

  門外有風。

  陸小鳳在風中再次翻身,乘著一股順風,掠上了對面的屋脊。

  還沒有人追出來,綠袍老人凄厲的呼聲已傳了出來:“你殺了諸神之子,縱然上天入地,也難逃一死。”

  陸小鳳既沒有上天,也沒有人地,他又到了銀鉤賭坊外那條長巷,雇了輛馬車,再回到今天早上他醒來時那地方去。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現在他總算有幾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只不過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鍋。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到的事,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當然更不會替他作證,何況她現在早已芳蹤杳杳,不見蹤影。

  他只有自己找出證據來,才能替自己洗清這些百口難辯的罪名。

  車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經過夜市的市場,然后又經過一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來的地方。

  ——難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這條路?

  ——難道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著他走下來的地方?

  但這里卻偏偏是一片荒野,連個草寮都沒有,哪里來的金鉤賭坊?

  陸小鳳躺了下來,他躺在一棵木葉已經枯黃的大樹之下,看著黃葉一片一片的被風吹下來,吹在他的身上。

  泥土還是潮濕的,冷而潮濕。

  他的人也剛剛冷靜。

  ——我明明走的是這條路,到了金鉤賭坊,可是這里卻沒有屋子。

  ——我明明聽見屋里有人聲,可是屋子里卻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紙條上明明是要我在那里留三天,卻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覺荒謬,這荒謬的事,連他自己都不信,何況別人?

  他既沒法子證明自己的行蹤,難道就得永遠替人背黑鍋?

  陸小鳳嘆了口氣,實在連笑都笑不出了。

  樹后面好像有只小鳥在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陸小鳳皺著眉,敲了敲樹干,落葉紛飛,后面的小鳥居然還在叫,還沒飛走。

  這只小鳥的膽子真不小。

  陸小鳳忍不住用一只手支起了頭,往后面看去,誰知樹后吱吱喳喳的鳥語,竟然變成了汪汪的狗叫。

  一只鳥怎么會變成一條狗的?這豈非也是絕不可能的事?

  陸小鳳正在奇怪,忽然看見樹后伸出一個孩子的頭來,朝他吐了吐舌頭,作了個鬼臉。

  原來狗吠和鳥語,都是這孩子學出來的,他顯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學得居然惟肖惟妙。

  這孩子又向陸小鳳擠了擠眼睛,道:“我還會學公狗和母狗打架,你若給我兩文錢,我就學給你聽!”

  陸小鳳的眼睛發亮了,忽然跳起來,抱起這孩子來親了親,又塞了一大錠銀子在他懷里,不停的說:“謝謝你,謝謝你!”

  孩子不懂,眨著眼道:“你給了我這么多銀子,為什么還要謝我?”

  陸小鳳道:“因為你剛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著,又親了親這孩子的臉,也學了三聲狗叫,一個跟斗翻出去兩丈。

  孩子吃驚的看著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這孩子已長大成人,跟朋友談起這件事,還確定那天自己遇見的是個瘋子。

  “可是那樣的瘋子實在少見得很。”他向他的朋友們保證:“他不但很有錢,而且很開心,我保證你們從來沒有遇見過那么開心的瘋子。”

  若有人告訴他,這“開心的瘋子”剛上了個天大的當,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幾乎連命都難保,我也可以保證他絕不會相信。

  ——你若要別人不斷的花錢,不但要讓他花得愉快,而且還得讓他有賺錢的時候。

  藍胡子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這就是他的原則。

  所以銀鉤賭坊并不是十二個時辰都在營業的,不到天黑,絕不開賭,未到天亮,賭已結束。

  ——白天是賺錢的時候,就該讓別人去賺,晚上才有錢花。

  現在天還沒有黑。

  陸小鳳穿過靜寂的長巷,走進銀鉤賭坊時,賭局還沒有開。

  門卻是開著的,天黑之前,本不會有人進來,這里的規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這里根本不接待。

  陸小鳳推門走進去,剛脫下新買的黑披風,摘下低壓在眉毛上的大風帽,已有兩條彪形大漢走過來,擋住了他的路。

  無論什么樣的賭場里,一定都養著很多打手,銀鉤賭坊里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兩個。

  瞎子其實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雙白多黑少的怪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陸小鳳,冷冷道:“這地方你來過沒有?”

  陸小鳳道:“來過。”

  瞎子道:“既然來過,就該知道這地方的規矩!”

  陸小鳳道:“賭場也有規矩?”

  瞎子道:“不但有規矩,而且比衙門的規矩還大。”

  陸小鳳笑了。

  大牛瞪眼道:“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來,我們也一樣要請他出去!”

  陸小鳳道:“難道我進去看看都不行?”

  大牛道:“不行!”

  陸小鳳嘆了口氣,提著披風走出去,忽又轉過身,道:“我敢賭五百兩銀子,賭你一定沒法子舉起這石凳子來。”

  門內走廊上,一邊擺著四個石凳子,分量的確不輕。

  大牛冷笑著,用一只手舉起了一個。

  這小子若不是力大如牛,別人又怎么會叫他“大牛”?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看樣子這次是我輸了,這五百兩銀子已經是你的!”

  他居然真的拿出張五百兩的銀票,用兩根手指拈著,送了過去。

  五百兩這數目并不小,兩個人到杏花閣去喝酒,連酒帶女人樂一夜,也用不了二十兩。

  大牛還在遲疑,瞎子已替他接了過來——見了錢,連瞎子都開眼。

  銀票當然是貨真價實的。

  瞎子臉上已露出笑容,道:“現在離天黑已不遠,你到外面去轉一轉再回來,我可以替你找幾個好腳,痛痛快快的賭一場!”

  陸小鳳微笑道:“我就在這里面轉一轉行不行?”

  大牛搶著道:“不行!”

  陸小鳳沉下了臉,道:“既然不到天黑,絕不開賭,你剛才為什么要跟我賭?”

  大牛道:“我沒有!”

  陸小鳳冷冷道:“你若沒有跟我賭,為什么收了我五百兩銀子?”

  大牛急得脹紅了臉,連脖子都粗了,卻又偏偏沒法子反駁。

  講理講不過別人的時候,只有動拳頭。

  大牛的拳頭剛握緊,忽然看見這個臉上好像有四條眉毛的小子,用手指在他剛放下的石凳子上一戳,這石凳子赫然多了一個洞。

  他的臉立刻變得發青,握緊的拳頭也已松開。

  瞎子干咳了兩聲,用手肘輕輕撞了撞他,滿面堆笑,笑道:“現在反正天已快黑了,這位客人又是專程來的,咱們若真把人家趕出去,豈非顯得太不夠意思!”

  大牛立刻點頭,道:“反正這里既沒有灌鉛的骰子,也沒有藏著光屁股的女人,咱們就讓他到處看看也沒關系!”

  他看來雖然像條笨牛,其實一點也不笨。

  陸小鳳又笑了,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夠朋友,賭完我請你們到杏花閣喝酒去!”

  杏花閣是城里最貴的妓院,氣派卻還是遠不及這里大,布置也遠不及這里華麗。

  一眼看過去,這大廳真是金碧輝煌,堂皇富麗,連燭臺都是純銀的,在這種地方輸個千兒八百兩銀子,沒有人會覺得冤枉。

  大廳里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賭桌,只要能說出名堂的賭具,這里都有。

  四面的墻壁粉刷得像雪洞一樣,上面掛滿了古今名家的字畫。

  最大的一幅山水,掛在中堂,卻是個無名小卒畫的,把云霧凄迷的遠山,畫得就像是打翻了墨水缸一樣。

  這幅畫若是掛在別的地方,倒也罷了,掛在這大廳里,和那些名家杰作一比,實在是不堪人目,令人不敢領教。

  陸小鳳卻好像對這幅畫特別有興趣,站在前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居然看得舍不得走。

  大牛和瞎子對望了一眼,兩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瞎子兩眼翻白,忽然道:“這幅畫是我們老板以前那位大舅子畫的,簡直畫得比我還糟,那邊有幅江南第一才子唐解元的山水,那才叫山水!”

  大牛立刻接著道:“我帶你過去看看,你就知道這幅畫簡直是狗屁了!”

  陸小鳳道:“我寧可看狗屁!”

  大牛道:“為什么?”

  陸小鳳笑了笑,道:“山水到處都可看見,狗屁卻少見得很!”

  大牛怔住,一張臉又急得通紅。

  人家看人家的狗屁,他著的什么急?

  瞎子又悄悄向他打了個眼色,兩個人悄悄轉到陸小鳳身后,忽然同時出手,一左一右,將陸小鳳一下挾了起來。

  陸小鳳居然完全不能反抗。

  瞎子冷笑道:“這小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留不得他!”

  大牛道:“對,咱們先請他出去,廢了他一雙手再說!”

  兩個人一擊得手,洋洋得意,就好像老饕剛抓住肥羊。

  只可惜這條肥羊非但不肥,而且不是真的羊,卻是條披羊皮的老虎。

  他們正想把陸小鳳挾出去,忽然覺得這個人變得重逾千斤,他們自己的人反而被舉了起來。

  陸小鳳雙臂一振,“咚”的一聲響,大牛的腦袋,就不偏不倚恰巧撞上了瞎子的腦袋,兩個人的腦袋好像都不軟。

  所以兩個人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陸小鳳放了這兩個人,抬起頭,又看了看墻上的山水,搖著頭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們說得不錯,這幅畫實在是狗屁!”

  他忽然伸出手,把這幅一丈多長、四五尺寬的山水扯了下來,后面竟有扇暗門。

  陸小鳳眼睛亮了,微笑著又道:“畫雖然狗屁,真正的狗屁,看來還在后面哩!”

  開賭場當然是種不正當的職業,干這行的人,生活當然也很不正常,連吃飯睡覺的時候都跟別人完全不一樣。

  現在正是他們吃飯的時候,所以大廳里只有大牛和瞎子留守。

  這兩個人倒了下去。

  陸小鳳搓了搓手,閉上了眼睛,用一根手指沿著墻上的門縫摸上去,上上下下摸了兩遍,忽然用力一推,低喝道:“開!”

  就像是奇跡一樣,這道暗門果然開了,從門后面十來級石階走下去,下面就是條地道。

  地道里燃燈。燈下又有道門,門邊兩條大漢,佩刀而立。

  兩個人眼睛發直,就像是木頭人一樣,陸小鳳明明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偏偏好像沒看見。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一聲,這兩個人居然也聽不見。

  只聽“格”的一響,石階上的暗門突然又關了起來。

  陸小鳳試探著往前走,這兩條大漢既不動,也不喊,更沒有阻攔。

  他索性伸手去推門,居然立刻就推開了。

  門里面燈光輝煌,坐著三個人,其中竟有兩個是陸小鳳認得的。

  一個艷如桃李的絕色麗人,手托著香腮,坐在盛滿了琥珀美酒的水晶樽旁,她冷冷的看著陸小鳳,冷冷的說道:“你怎么到現在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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