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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逃 亡

第二回逃亡  就算陸小鳳已迷失了自己,至少還沒有迷失方向。

  他確信這條路是往正西方走的,走過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食物。

  現在夜已深,山中霧正濃,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正確。可是這一次他又錯了。

  前面既沒有山坳,更沒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叢林。

  饑餓本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干渴比起來,饑餓就變成了一種比較容易忍受的事。

  他的嘴唇已干裂,衣履已破碎,胸膛上的傷口已開始紅腫。

  他在這連泉水都找不到的窮山惡谷間,逃亡已有整整三天。

  現在就算他的朋友看見他,都未必能認得出他就是陸小鳳。

  那個風流瀟灑,總是讓女孩子著迷的陸小鳳。

  叢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危險,每一種危險都足以致命,若是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饑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這片叢林,他自己也完全沒有把握。他對自己的判斷已失去信心。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沒有別的路讓他選擇,更不能退。

  后退只有更危險、更可怕。

  因為西門吹雪就在他后面盯著他。

  雖然他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感覺到那種殺人的劍氣。

  他隨時隨地,都會忽然無緣無故的背脊發冷,這時他就知道西門吹雪已離他很近了。

  逃亡本身就是種痛苦。

  饑渴,疲倦,恐懼,憂慮……就像無數根鞭子,在不停的抽打著他。

  這已足夠使他身心崩潰,何況他還受了傷。

  劍傷!

  每當傷口發疼時,他就會想到那快得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劍。

  掌中本已“無劍”的西門吹雪,畢竟又拔出了他的劍。

  ——我用那柄劍擊敗了葉孤城,普天之下,還有誰配讓我再用那柄劍?

  ——陸小鳳,只有陸小鳳!

  ——為了你,我再用這柄劍,現在我的劍已拔出,不染上你的血,絕不入鞘。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鋒芒和速度,沒有人能想像,也沒有人能閃避。

  如果天地間真的有仙佛鬼神,也必定會因這一劍而失色動容。

  劍光一閃,鮮血濺出!

  沒有人能招架閃避這一劍,連陸小鳳也不能,可是他并沒有死。

  能不死已是奇跡!

  天上地下,能在那一劍的鋒芒下逃生的,恐怕也只有陸小鳳。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潛伏著多少危險?

  陸小鳳連想都沒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崩潰,甚至會發瘋。

  他走入了這片黑暗的叢林,就等于野獸已落入陷阱,已完全身不由主。

  還是沒有水,沒有食物。他折下一根樹枝,摸索著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個瞎子。

  這根樹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賴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想到這一點,陸小鳳就笑了。

  一種充滿了屈辱、悲哀、痛苦,和譏誚的慘笑。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滿樓的偉大。

  一個瞎子還能活得那么平靜,那么快樂,他的心里要有多少愛?

  前面有樹,一棵又高又大的樹。

  陸小鳳在這棵樹下停下來,喘息著,現在也許已是惟一可以讓他喘息的機會。

  ——西門吹雪在追入這片叢林之前,也必定會考慮片刻的。

  ——可是他一定會追進來。

  天上地下,幾乎已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他已決心要陸小鳳死在他的劍下。

  黑暗中幾乎完全沒有聲音,可是這種絕對的靜寂,也正是種最可怕的聲音。

  陸小鳳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頓,突然閃電般出手,用兩根手指一夾。

  他什么都沒有看見,但是他已出手。他的出手很少落空。

  若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人類也會變得像野獸一樣,也有了像野獸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他夾住的是條蛇。他挾住蛇尾,一擲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從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已變成野獸。

  但是他并沒有停止,蛇血流下時,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生命的躍動。

  只要能給他生命,只要能讓他活下去,無論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死,不能死。如果他現在就死了,他也要化成冤魂厲鬼,重回人間,來洗清他的屈辱。

  黑暗已漸漸淡了,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死灰色。

  這漫漫的長夜他總算已捱了過去,現在總算已到了黎明時候。

  可是就算天亮了又如何?縱然黑暗已遠去,死亡還是緊逼著他。

  地上有落葉,他抓起一把,擦干了手上的腥血,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聲音。

  人的聲音。

  聲音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傳過來的,仿佛有人在呻吟喘息。

  此時此地,怎么會有人?若不是已被逼得無路可走,又有誰會走入這片叢林?走上這條死路?

  難道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突然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靜靜的聽著。

  微弱的呻吟喘息聲,斷斷續續的傳過來,聲音中充滿了痛苦。

  一種充滿了恐懼的痛苦,一種幾乎已接近絕望的痛苦。這種痛苦絕不能偽裝的。

  就算這個人真是西門吹雪,現在他所忍受的痛苦也絕不會比陸小鳳少。

  難道他也遭受了什么致命的打擊?否則怎么會連那種殺人的劍氣都已消失?

  陸小鳳決心去找,不管這個人是不是西門吹雪,他都要找到。

  他當然找得到。

  落葉是濕的,泥土也是濕的。一個人倒在落葉濕泥中,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一個兩鬢已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悲傷而恐懼。

  他看見了陸小鳳,仿佛想掙扎著跳起來,卻只不過換來了一陣痛苦的痙攣。

  他手里有劍,形式古雅,鋼質極純,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柄好劍。

  可是這柄劍并不可怕,因為這個人并不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不是的,不是他。”

  老人的喉結在上下滾動著,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希望,喘息著道:“你……你是誰?”

  陸小鳳笑了笑,道:“我誰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過路人。”

  老人道:“過路人?”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在奇怪,這條路上怎么還會有過路的人?”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眼睛忽然又露出種狐貍般的狡黠,道:“難道你走的也是同我一樣的路?”

  陸小鳳道:“很可能。”

  老人笑了。他的笑凄涼而苦澀,一笑起來,就開始不停的咳嗽。

  陸小鳳發現他也受了傷,傷口也在胸膛上,傷得更重。

  老人忽然又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么人?”

  陸小鳳道:“是另外一個人。”

  老人道:“是不是要來殺你的人?”

  陸小鳳也笑了,反問道:“你本來以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來殺你的人?”

  老人想否認,又不能否認。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里的表情,就像是兩頭負了傷的野獸。

  沒有人能了解他們這種表情,也沒有人能了解他們心里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老人道:“就算我不讓你走,你反正也一樣要走的。”他還在笑,笑得更苦澀:“我的情況好像比你更糟,當然幫不了你的忙,你根本不認得我,當然也不會幫我。”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再笑。

  他知道這老人說的是實話,他的情況也很糟,甚至比這老人想像中更糟。

  他自己一個人逃,已未必能逃得了,當然不能再加上個包袱。

  這老人無疑是個很重的包袱。

  又過了很久,陸小鳳也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的確應該走的。”

  老人點點頭,閉上眼睛,連看都不再看他。

  陸小鳳道:“假如你只不過是條野狗,現在我一定早就走了,只可惜……”

  老人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只可惜我不是狗,是人。”

  陸小鳳苦笑道:“只可惜我也不是狗,我也是人。”

  老人道:“實在可惜。”

  他雖然好像閉著眼睛,其實卻在偷偷的瞟著陸小鳳。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種狐貍的狡黠。

  陸小鳳又笑了,道:“其實你早已知道我絕不會走的。”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你是人,我也是人,我當然不能看著你爛死在這里。”

  老人的眼睛忽然睜開,睜得很大,看著陸小鳳,道:“你肯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猜呢?”

  老人在眨眼,道:“你當然會帶我走,因為你是人,我也是。”

  陸小鳳道:“這理由還不夠。”

  老人道:“還不夠?還有什么理由?”

  陸小鳳道:“混蛋也是人。”

  他忽然說出這句話,誰都聽不懂,老人也不懂,只有等著他說下去。

  陸小鳳道:“我帶你走,只因為我不但是人,還是混蛋,特大號的混蛋。”

  是春天。

  是天地間萬物都在茁壯生長的春天。

  凋謝了的木葉,又長得密密的,叢林中的木葉莽莽密密,連陽光都照不進來。

  樹干枝葉間,還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讓你只能看得見一點迷迷蒙蒙的影子。

  看得見,卻看不遠。

  陸小鳳讓老人躺下去,自己也躺了下去,現在他就算明知西門吹雪近在咫尺,他也走不動半步了。

  他們已走了很遠的一段路,可是他低下頭時,就立刻又看見了自己的足跡。

  他拼了命,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奔跑,卻又回到了他早已走過的地方。

  這已不是諷刺,已經是悲哀,一種人們只有在接近絕望時才會感到的悲哀。

  他在喘息,老人也在喘息。

  一條蟒蛇從樹葉間滑下來,巨大的蟒蛇,力量當然也同樣巨大,足以絞殺一切生命。

  可是他不想動,老人不能動,蟒蛇居然也沒有動他們,居然就悄悄的從他們身旁滑了過去。

  陸小鳳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還能笑得出來的。

  老人側過頭,看著他,忽然道:“我當然不能就叫你混蛋。”

  陸小鳳道:“你可以叫我大混蛋。”

  他還在笑。

  笑有很多種,有種笑比哭更悲哀,他的笑就是這種。

  只有笑,沒有笑聲,四下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時光在靜寂中過得好像特別慢。

  過了很久,老人忽又道:“大混蛋。”

  陸小鳳道:“嗯。”

  老人道:“你為什么不問我是誰?叫什么名字?”

  陸小鳳道:“我不必問。”

  老人道:“不必?”

  陸小鳳道:“反正我們現在都已快死了,你幾時聽見過死人問死人的名字?”

  老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想說話,沒有說,再看看他的眉毛和胡子,終于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什么人?”

  老人道:“陸小鳳,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早就該想到的,天下惟一特大號的大混蛋,就是陸小鳳。”

  老人嘆了口氣,道:“但我卻想不到陸小鳳會變成這樣子。”

  陸小鳳道:“你認為陸小鳳該是什么樣子的?”

  老人道:“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陸小鳳是個很討女人歡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極高。”

  陸小鳳道:“我也聽說過。”

  老人道:“所以我一直以為陸小鳳一定是個很英俊、很神氣的人,可是你現在看起來卻像是條……”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陸小鳳卻替他說了下去:“卻像是條被人追得無路可走的野狗。”

  老人也笑了,道:“看來你惹的麻煩一定不小。”

  陸小鳳道:“很不小。”

  老人道:“是不是為女人惹的麻煩?”

  陸小鳳苦笑。

  老人道:“那女人的丈夫是誰?聽說你連白云城主的那一劍‘天外飛仙’都能接得住,天下還有誰能把你逼得無路可走?”

  陸小鳳道:“只有一個人。”

  老人道:“我想來想去,好像也只有一個人。”

  陸小鳳道:“你想的這個人是誰?”

  老人道:“是不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又在苦笑,只有苦笑。

  老人嘆道:“你惹的麻煩實在不小,我實在想不通你怎么會惹下這種麻煩的。”

  陸小鳳道:“其實我也沒有做什么,只不過偶爾跟他老婆睡在一張床上,又恰巧被他看見了。”

  老人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搖頭說道:“原來你的膽子也不小。”

  陸小鳳忽然反問:“你呢?你惹了什么麻煩?”

  老人沉默著,也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我惹的麻煩也不小。”

  陸小鳳道:“我看得出。”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如果一個人身上穿著的是值三百兩銀子一套的衣服,手里拿著的是值三千兩銀子一柄的好劍,卻也好像是條野狗般被人追得落荒而逃,這個人惹的麻煩當然也很不小。”

  老人也不禁苦笑,道:“我惹的麻煩還不止一個。”

  陸小鳳道:“有幾個?”

  老人伸出兩根手指,道:“一個是葉孤鴻,一個是粉燕子。”

  陸小鳳道:“武當小白龍葉孤鴻?”

  老人點頭。

  陸小鳳道:“萬里踏花粉燕子?”

  老人又點頭。

  陸小鳳嘆道:“你惹的這兩個麻煩倒實在真不小。”

  葉孤鴻是武當的俗家弟子,也是武當門下弟子后起之秀,據說還是白云城主的遠房堂弟,白云城主還親自指點過他的劍招。

  “萬里踏花”粉燕子在江湖中的名頭更響,輕功暗器黑道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陸小鳳道:“只不過葉孤鴻是名門子弟,粉燕子卻是下五門的大盜,你怎么會同時惹上這兩個人?”

  老人道:“你想不通?”

  陸小鳳搖頭。

  老人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葉孤鴻是我外甥,粉燕子恰巧也是的,他們兩個人的老婆又恰巧都在我家作客……”

  葉孤鴻游俠江湖,粉燕子萬里踏花,他們的妻子當然都很寂寞。

  老人道:“所以我也不能不安慰她們,誰知道也恰巧被他們看見了。”

  陸小鳳吃驚的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苦笑道:“看來你非但膽子不小,而且簡直是六親不認。”

  老人笑了笑,道:“難道你以為我不是?”

  陸小鳳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本來就是?”

  老人道:“近十來年,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知道我這名字,想不到你居然知道。”

  二十年前,江湖中有三個名頭最響的獨行大盜,第一個就是“六親不認”獨孤美。

  如果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做“六親不認”,這個人有多么心黑手辣,你想想看就可以知道了。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你這名字倒真是一點都沒有錯。”

  獨孤美淡淡道:“我六親不認,你重色輕友,你是個大混蛋,我也差不多,我們兩個人本就是志同道合,所以才會走上同一條路。”

  陸小鳳道:“幸好我們還有一點不同。”

  獨孤美道:“哪一點?”

  陸小鳳道:“現在我還可以走,你卻只有躺在這里等死。”

  獨孤美笑了。

  陸小鳳道:“你若認為現在我還硬不起這心腸,你就錯了,你既然可以六親不認,我為什么不能?”

  獨孤美道:“你當然能。”

  陸小鳳已站了起來,說走就走。

  獨孤美看著他站起來,才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我保證你走了之后,一定會后悔的。”

  陸小鳳忍不住回頭,問道:“為什么?”

  獨孤美道:“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獸,還有吃人的人。”

  陸小鳳道:“你就是吃人的人,我知道。”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世上還有種東西也會吃人?”

  陸小鳳道:“你說的是什么?”

  獨孤美道:“樹林子,有的樹林子也會吃人的,不認得路的人,只要一走進這種樹林,立刻就會被吃掉,永遠都休想活著走出去。”

  現在雖然已將近正午,四面還是一片迷迷蒙蒙的死灰色。

  巨大丑惡的樹木枝葉,腐臭發爛的落葉沼澤間,根本就無路可走。

  世上若真有吃人的樹林,這里一定就是的。

  陸小鳳終于轉回身,盯著老人的臉,道:“你認得路?你有把握能走出去?”

  獨孤美又笑了笑,悠然道:“我不但能帶你走出去,還能叫西門吹雪一輩子都找不到你。”

  陸小鳳冷笑。

  獨孤美道:“我可以帶你到一個地方去,就算西門吹雪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的。”

  陸小鳳盯著他,沒有動,沒有開口,遠處卻有人在冷笑。

  冷冰冰的笑聲,本來還遠在十丈外,忽然就到了面前。

  來的人卻不是那以輕功成名的粉燕子,是個蒼白的人——

  蒼白的臉,蒼白的手,蒼白的劍,一身白衣如雪。

  在這黑暗的沼澤叢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個時辰后,他的神情還是像冰雪般冷漠鎮定,衣服上也只不過沾染了幾點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劍,鮮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現的這一瞬間,陸小鳳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獨孤美卻笑了,笑容中充滿譏諷,道:“你以為他是西門吹雪?”

  陸小鳳不能否認。

  這少年的確像極了西門吹雪——蒼白的臉,冷酷驕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連站著的姿態都和西門吹雪完全一樣。

  雖然他遠比西門吹雪年輕得多,面目輪廓也遠比西門吹雪柔弱,可是他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西門吹雪的影子。

  獨孤美道:“他姓葉,叫葉孤鴻,連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門吹雪拉不上一點關系,可是他看起來卻偏偏像是西門吹雪的兒子。”

  陸小鳳也不禁笑了:“的確有點像。”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變成這樣子的?”

  陸小鳳搖搖頭。

  獨孤美冷笑道:“因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門吹雪的兒子。”

  陸小鳳道:“也許他只不過想做第二個西門吹雪。”

  獨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門吹雪的好處他連一點都沒有學會,毛病卻學全了。”

  遠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閃亮的生命,天下無雙的劍……

  江湖中學劍的少年們,又有幾個不把西門吹雪當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陸小鳳目光遙視著遠方,忽然嘆了口氣,道:“西門吹雪至少有一點是別人學不像的。”

  獨孤美道:“他的劍?”

  陸小鳳道:“不是他的劍,是他的寂寞。”

  寂寞。

  遠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獨的寂寞。

  只有一個真正能體會到這種寂寞,而且甘愿忍受這種寂寞的人,才能達到西門吹雪已到達了的那種境界。

  葉孤鴻一直在冷冷的盯著陸小鳳,直到這時才開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東西?也配在我面前談論他!”

  陸小鳳只有苦笑。

  他知道獨孤美一定會搶著替他回答這句話,他果然沒有猜錯。

  獨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東西,只不過是個人而已,可是這世界假如還有一個人夠資格談論西門吹雪,這個人就是他。”

  葉孤鴻忍不住問:“為什么?”

  獨孤美悠然道:“因為他有四條眉毛,也因為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跟西門吹雪的老婆睡過覺。”

  葉孤鴻聳然動容:“陸小鳳,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只有承認。

  葉孤鴻握劍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該先替西門吹雪殺了你的……”

  樹梢上忽然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只可惜我們這次要殺的人并不是他。”

  濃密的枝葉間,嘩啦啦一聲響,一個人燕子般飛下來。

  粉紅的燕子。

  一張少女般嫣紅的臉,一身剪裁極合身的粉紅衣裳,粉紅色的腰帶旁,斜掛著一只粉紅色的皮囊。

  甚至連他眼睛里都帶著這種粉紅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數男人們,看見少女赤裸的大腿時那種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著陸小鳳時,眼睛里居然也帶著這種表情。

  陸小鳳忽然想吐。

  粉燕子對他的反應卻完全不在乎,還是微笑著,看著他,柔聲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陸小鳳道:“哦?”

  粉燕子道:“你現在的樣子看來雖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給你一盆熱水,一塊香胰子,讓你好好的洗個澡,你就一定是個很好的男人了。”

  他瞇著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陸小鳳:“我現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陸小鳳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為他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這個人的鼻子。

  幸好這時粉燕子已轉過臉去看葉孤鴻,道:“這個人是我的,我不許你碰他。”

  葉孤鴻臉上也露出種想嘔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時候我連你都想要。”

  葉孤鴻蒼白的臉已發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討厭我,卻又偏偏少不了我,因為這次假如你沒有我,非但找不到這老狐貍,還休想能活著回去。”

  他微笑著,接著道:“像你這種名門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雖然耀武揚威,到了這吃人的樹林里,很可能連兩個時辰都活不下去。”

  葉孤鴻居然沒有否認。

  粉燕子輕輕吐出口氣,道:“所以現在我若肯把這老狐貍讓給你,你就已該覺得很滿意了。”

  葉孤鴻的手又握緊了劍柄,道:“你一定要讓我出手,你知道我已發下重誓,一定要親手殺他的。”

  粉燕子道:“陸小鳳呢?”

  葉孤鴻咬了咬牙,道:“陸小鳳是你的,只要他……”

  獨孤美忽然大笑,道:“你們都錯了,陸小鳳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誰的?”

  獨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樣的毛病,也絕不會看上你。”

  獨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讓我死在你們手里。”

  粉燕子又轉身面對陸小鳳,柔聲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樣可以讓你活下去。”

  陸小鳳沒有反應。

  粉燕子又吐口氣,道:“葉大少爺,你現在好像已經可以出手了!”

  葉孤鴻道:“好。”

  “好”字出口,劍已出鞘。

  他拔劍的速度也許還比不上西門吹雪,卻絕不比別人慢。

  他的出手輕靈、狠毒、辛辣,除了嫡傳的武當心法外,至少還融合了另外兩家劍法的特長。

  這一劍已是他劍法中的精粹。

  這也是致命的一劍,一擊必中,不留后著。

  獨孤美張大了嘴,想呼喊,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陸小鳳居然真的沒有阻攔。

  粉燕子還在笑,笑容卻突然凍結。

  一截劍尖忽然從他的心口上露了出來,鮮血飛濺,灑落在他自己眼前。

  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現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劍尖還在滴著血。葉孤鴻凝視著劍尖的血珠,輕輕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這本是西門吹雪獨特的習慣,他每一個動作都學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門吹雪,絕不是。

  每當殺人后,西門吹雪就會立刻變得說不出的孤獨寂寞,說不出的厭倦。

  他吹落他劍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過像風雪中的夜歸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現在葉孤鴻眼睛里卻帶著說不出的興奮與激動,就像是正準備沖入風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臉上,他臉上的肌肉仿佛還在抽搐,眼珠卻已死魚般凸出,再也看不見那種粉紅色的表情。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憐。

  他一直都很憐憫那些至死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劍已入鞘。

  葉孤鴻忽然轉過臉,瞪著獨孤美。

  獨孤美也在瞪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懷疑和驚詫。

  葉孤鴻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為什么要殺他?”

  獨孤美的確想不到,無論誰也想不到。

  葉孤鴻道:“我殺他,只因為他要殺你。”

  獨孤美道:“你不是來殺我的?”

  葉孤鴻道:“我不是。”

  獨孤美更驚訝,道:“可是你本來……”

  葉孤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本來的確已決心要你死在我劍下。”

  獨孤美道:“現在你為什么忽然改變了主意?”

  葉孤鴻道:“因為我現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這句話說得更奇怪,更教人聽不懂,獨孤美卻又反而好像聽懂了,長長吐口氣,道:“難道你也是山莊里的人?”

  葉孤鴻道:“你想不到?”

  獨孤美承認:“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過。”

  葉孤鴻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種譏誚的笑意,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連他自己都想不到。”

  獨孤美也在嘆息,道:“山莊里的人,好像都是別人永遠想不到的。”

  葉孤鴻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獨孤美慢慢的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你看見過陸小鳳出手?”

  葉孤鴻道:“沒有。”

  獨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葉孤鴻道:“不知道。”

  獨孤美道:“對他這個人你知道些什么?”

  葉孤鴻道:“我知道他曾經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劍‘天外飛仙’。”

  獨孤美道:“可是他現在卻已傷在西門吹雪劍下。”

  葉孤鴻道:“我看得出。”

  獨孤美道:“現在我再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多加考慮,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接著道:“現在你有沒有把握殺了他?”

  葉孤鴻沉默著,眼睛里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是西門吹雪。”

  獨孤美看著他,也過了很久,才轉過臉去看陸小鳳。

  陸小鳳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們剛才說的,他好像完全聽不懂。

  獨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剛才并沒有出手救我。”

  陸小鳳沉默。

  獨孤美道:“現在我也不想出手殺你,因為我們沒有把握殺你。”

  陸小鳳沉默。

  獨孤美道:“我們本來素昧平生,互不相識,現在還是如此。”

  陸小鳳終于開口,道:“可是我們剛才走的好像還是同一條路。”

  獨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蒼狗,隨時隨刻都可能有千萬種變化,又何況你我?”

  陸小鳳道:“有理。”

  獨孤美道:“所以現在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你最好還是去走你的路。”

  陸小鳳道:“不好。”

  獨孤美道:“不好?”

  陸小鳳道:“因為我走的一定還是剛才那條路,一條死路。”

  獨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陸小鳳道:“你呢?”

  獨孤美道:“我當然有我的路可走。”

  陸小鳳道:“什么路?到山莊去的路?”

  獨孤美沉下臉,冷冷道:“你既然已聽見,又何必再問?”

  陸小鳳卻偏偏還是要問:“你要去的是什么山莊?”

  獨孤美道:“是個你去不得的山莊。”

  陸小鳳道:“為什么我去不得?”

  獨孤美道:“因為你不是死人。”

  陸小鳳道:“那山莊只有死人才去得?”

  獨孤美道:“不錯。”

  陸小鳳道:“你已是死人?”

  獨孤美道:“是的。”

  陸小鳳笑了:“你們走吧。”他微笑著揮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莊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著,多活半個時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灑脫,轉眼間就消失在灰白的叢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獨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覺,大聲道:“你真的讓他走?”

  葉孤鴻冷冷道:“他已經走了。”

  獨孤美道:“你不怕他泄漏山莊的秘密?”

  葉孤鴻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況在這種情況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個時辰。”

  獨孤美道:“至少他現在還沒有死,還可以在暗中跟著我們去。”

  葉孤鴻道:“我們要到哪里去?”

  獨孤美道:“當然是到山莊去。”

  葉孤鴻冷笑道:“你錯了,并不是我們要到山莊去,是你要去,你一個人去!”

  獨孤美道:“你不去?”

  葉孤鴻淡淡道:“我為什么要去?”

  獨孤美臉色變了。

  葉孤鴻道:“我知道你和山莊有了合約,當然不能殺你,但是我也沒有說過要帶你去。”

  獨孤美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變形,顫聲道:“可是你也應該看得出現在我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葉孤鴻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突又拔劍,削落一大片樹皮,鋪在一塊比較干燥的泥土上,盤膝坐了下去。

  獨孤美恨恨的盯著他,終于忍不住道:“你為什么還不走?”

  葉孤鴻悠然道:“我為什么要走?”

  獨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著看我死?”

  葉孤鴻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并不著急。”

  他看來不但很悠閑,而且舒服,因為他身上居然還帶著塊用油紙包著的牛肉,甚至還有瓶酒。

  對一個已在饑渴中掙扎了三十六個時辰的老人來說,牛肉和酒的香氣,已不再是誘惑,而是種虐待。

  因為他只能看著,一陣陣香氣就像是一根根針,刺激得他全身皮膚都起了戰栗。

  淺淺的啜了一口酒,葉孤鴻滿意的嘆了口氣,忽然道:“我知道你現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剛才不該讓陸小鳳走的,但有件事你卻不知道。”

  獨孤美正想以談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問道:“什么事?”

  葉孤鴻道:“我不殺陸小鳳,并不是因為我沒有把握殺他,只不過因為我情愿讓他死在西門吹雪的手里。”

  獨孤美道:“哦!”

  葉孤鴻傲然道:“現在他若敢再來,我一劍出鞘,就要他血濺五步。”

  獨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天下已沒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沒有人能救得了陸小鳳?”

  葉孤鴻道:“絕沒有。”

  這三個字剛說完,忽然間,一只手從樹枝后伸出來,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應并不慢。

  這只手縮回去的時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樹后。

  樹后卻沒有人。

  等他再轉出來,酒瓶已在獨孤美手里,正將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剛才還在樹皮上的油紙包牛肉,現在卻已不見了。

  葉孤鴻沒有再動,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灰白色的叢林,死寂如墳墓。

  連風都沒有,樹梢卻忽然有樣東西飄飄落下。

  葉孤鴻拔劍,穿透。

  插在他劍尖上的,竟是剛才包著牛肉的那塊油紙。

  獨孤美笑了,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葉孤鴻好像完全聽不見,臉色卻已發青,慢慢的摘下劍尖上的油紙。

  獨孤美笑道:“油紙上沒有血,你吹什么?”

  葉孤鴻還是聽不見,劍光一閃,劍入鞘。

  他卻又在那塊樹皮上坐下來,深深的呼吸了兩次,從衣袖里拿出個紙卷,用一根銀針釘在身后的樹干上,冷冷道:“這就是出林入山的詳圖,誰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還是背著樹干,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甚至連眼睛都已閉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獨孤美笑聲也已停頓,睜大了眼睛,盯著樹干上的紙卷。

  他知道這就是葉孤鴻用來釣魚的餌。

  武當本是內家正宗,葉孤鴻四歲時就在武當,內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現在他屏息內視,心神合一,雖然閉著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圓內的一針一葉,都休想逃過他的耳目。

  他的餌已安排好了,魚呢?

  魚是不是會上鉤?

  獨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頓,他已看見一只手悄悄的從樹后伸出來。

  這只手的動作很輕快,很靈巧,手一伸出,就摸著了樹干上的紙卷。

  就在這時,劍光又一閃,如閃電驚虹,只聽“奪”的一響,劍尖入木,竟活生生把這只手釘在樹上。

  獨孤美的臉色變了,葉孤鴻的臉色也變了。

  他沒有看見血。

  手不是油紙,怎么會沒有血?

  獨孤美長長吐出口氣,他已看出這只手并沒有被劍尖釘住,劍尖卻已被這只手夾住。

  用兩根手指夾住。

  葉孤鴻鐵青的臉忽又發紅,滿頭汗珠滾滾而落,他已用盡全身氣力來拔他的劍,這柄劍卻像是已被泰山壓住,連動都不能動。

  這是誰的手?誰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陸小鳳!

  當然只有陸小鳳。

  笑容又上了獨孤美的臉,他微笑著道:“現在你的劍已出鞘,他好像并沒有血濺五步。”

  葉孤鴻咬了咬牙,忽然放開手里的劍,擦過樹干掠過去。

  陸小鳳果然就在樹后笑嘻嘻的看著他,手里拿著的正是他的劍——用兩根手指捏著劍尖。

  葉孤鴻冷笑道:“我不用劍還是可以殺你。”

  陸小鳳微笑道:“但劍是你的,我還是要還給你。”

  葉孤鴻已出手,用的是武當金絲綿掌,夾帶著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鉤,力貫指尖。

  誰知陸小鳳竟真的把他的劍送過來還給他,用手指捏著劍尖,把劍柄送到他手邊。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臉色立刻變了,鮮血一滴滴從指縫間流出。

  陸小鳳剛剛送過來的明明是劍柄,他一把握住的卻偏偏是劍鋒。

  他甚至連陸小鳳用的什么動作都沒有看出來。

  陸小鳳還在笑,道:“這是你的劍,又沒有人會搶你的,你何必這么用力?”

  葉孤鴻臉上已全無血色,忽然問道:“西門吹雪使出了幾招才刺傷你的?”

  陸小鳳道:“一招。”

  葉孤鴻道:“你連他一招都接不住?”

  陸小鳳苦笑。

  葉孤鴻道:“當時你是不是已爛醉?”

  陸小鳳搖頭。

  葉孤鴻又問道:“以你這種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劍?”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看見過他出手,可是在旁邊看著的人,永遠也無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劍的速度。”

  葉孤鴻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手上還在流血,并沒有放開劍鋒,劍尖上也還在滴著血,一滴,兩滴……

  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來時,他忽然長嘆了口氣,將劍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嘆息聲突然停頓,眼珠突出。

  陸小鳳動容道:“我并不想殺你,你這是何苦?”

  葉孤鴻蒼白的臉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漸漸急促,掙扎著道:“我學劍二十年,自信已無敵天下,本已約好了西門吹雪,端陽正午決戰于紫金之巔。”

  陸小鳳道:“今年的端陽正午?”

  葉孤鴻點點頭,道:“我雖無必勝的把握,自信還可以與他一戰,可是今日見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學二十年,也絕不是他的敵手……”

  說到這里,他就開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陸小鳳已明白。

  到時他若不去,當然無顏再見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法和西門吹雪相差實在太多。

  陸小鳳連西門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卻連陸小鳳的出手都看不清楚,這其間的距離,已無異是種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來,這種羞辱遠比妻子被侮更大。

  陸小鳳目中已露出憐憫之色,道:“你就是為了這一點而死的?”

  葉孤鴻點點頭。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忽然走過去,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葉孤鴻的臉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種誰都無法了解的表情,盯著陸小鳳。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

  劍尖已沒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風吹干了的。

  人雖已亡,劍卻仍在,劍光仍清澈如秋水。

  無論劍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風吹干了的也好,對于這柄劍都完全沒有影響。

  劍無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劍在。

  陸小鳳凝視著這柄無情的劍,忍不住長長嘆息。

  ——世上為什么會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一柄無情的劍?

  ——這是不是因為劍的本身,就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看著這把清澈如秋水的劍,陸小鳳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又將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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