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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將軍吃肉

第五回將軍吃肉  昨天是鉤子七十歲生日,今天他醒來時,宿醉仍未醒,只覺得頭疼如裂,性欲沖動。

  第一個現象就表示他已老了。

  昨天他只不過喝了四十多斤黃酒,今天頭就痛得恨不得一刀把腦袋砍下來。

  十年前他還曾經有過一夜痛飲八十斤黃酒的紀錄,睡了兩個時辰后,就已精神抖擻,只用一只手,就握斷了太行三十六友中二十三個人的咽喉。

  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痛恨,恨天恨地,也恨自己——像我這樣的人,為什么也會老?

  可是發覺了第二個現象后,他又不禁覺得很安慰,他身體的某一部分,簡直就硬得像是裝在他右腕上的鐵鉤一樣。

  七十歲的老人,有幾個能像他這么強壯?

  只可惜這地方的女人太少,能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更少。

  事實上,他看得上眼的女人一共只有三個,這三個該死的女人又偏偏總是要吊他的胃口。

  尤其是那又精又靈的小狐貍,已經答應過他三次,要到他房里來,害得他白白空等了三夜。

  想到這一點,他心里更恨,恨不得現在就把那小狐貍抓過來,按在床上。

  這種想法使得他更脹得難受,今天若再不發泄一下,說不定真的會被憋死。

  他心里正在幻想著那滿臉甜笑的小狐貍,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姐姐,還有那已熟得爛透的花寡婦。

  他正想伸出他的手,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門,敲得很響。

  只有兩三個人敢這么樣敲他的門,來的不是管家婆,就是表哥。

  這兩人雖然都是他的死黨,他還是忍不住有點怒氣上涌。

  情欲被打斷時,通常立刻就會變成憤怒。

  他拉過條薄被蓋住自己,低聲怒吼:“進來。”

  表哥背負著雙手,站在門外,光滑白凈的臉,看來就像是個剛剝了殼的雞蛋。

  看到這張臉,沒有人能猜出他的年紀。

  對于這一點,他自己一向覺得很滿意,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會忘記了自己的年紀。

  聽見鉤子的怒吼聲,他就知道這老色鬼今天又動了春情。

  他帶著笑推開門走進去,看著那一點在薄被里凸起的部分,微笑著道:“看來你今天的情況還不錯,要不要我替你摘兩把葉子回來?”

  鉤子又在怒吼:“快閉上你的賊眼和臭嘴,老子要找女人,自己會去找。”

  表哥道:“你找到幾個?”

  鉤子更憤怒,一下子跳起來,沖到他面前,用右手的鐵鉤抵住他肚子,咬著牙道:“你敢再說一個字,老子就把你心肝五臟一起勾出來。”

  表哥非但一點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愉快:“我并不是在氣你,只不過在替你治病,你看你現在是不是已經軟了?”

  鉤子狠狠的盯著他,忽然大笑,大笑著松開手:“你也用不著神氣,若不是因為這地方的男人比女人好找,你的病保證比我還厲害。”

  表哥施施然走過去,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悠聲道:“只可惜這地方真正的男人已越來越少了,我真正看得起的也許只有一個。”

  鉤子道:“是不是將軍?”

  表哥冷笑搖頭,道:“他太老。”

  鉤子道:“是小清?”

  表哥道:“他只不過是個繡花枕頭。”

  鉤子道:“難道是管家婆?”

  表哥又笑了,道:“他自己就是老太婆,他不來找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鉤子道:“你說的究竟是誰?”

  表哥道:“陸小鳳。”

  鉤子叫起來:“陸小鳳!就是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表哥瞇起眼笑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讓我動心?”

  鉤子道:“他怎么會到這兒來的?”

  表哥道:“據說是因為玩了西門吹雪的老婆。”

  鉤子道:“你已見過他?”

  表哥道:“只偷看了兩眼。”

  鉤子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表哥又瞇起了眼,道:“當然是個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鉤子剛坐下,又站起來,赤著腳走到窗口。

  窗外霧色凄迷。

  他忽然回頭,盯著表哥,道:“我要殺了他!”

  表哥也跳起來:“你說什么?”

  鉤子道:“我說我要殺了他。”

  表哥道:“你沒有女人就要殺人?”

  鉤子握緊拳頭,緩緩道:“他今年只不過三十左右,我卻已七十了,但我卻還是一定能殺死他的,我有把握。”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無論誰都看得出他殺人不僅為了要發泄,也是為了證明自己還年輕。

  ——有很多老人想找年輕的女孩子,豈非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

  ——他們只忘了一點,青春雖然美妙,老年也有老年的樂趣。

  有位西方的智者曾經說過一段話,一段老年人都應該聽聽的話。

  ——年華老去,并不是一個逐漸衰退的過程,而是從一個平原落到另外一個平原,這雖然使人哀傷,可是當我們站起來時,發現骨頭并未折斷,眼前又是一片繁花如錦的新天地,還不知有多少樂趣有待我們去探查,這豈非也是美妙的事?

  鉤子當然沒有聽過這些話,表哥也沒有。

  他看著鉤子臉上的表情,終于嘆了口氣,道:“好,我幫你殺他,可是你也得幫我先做了他。”

  鉤子道:“好!”

  突聽門外一個人冷笑道:“好雖然好,只可惜你們都已遲了一步。”

  隨著笑聲走進來的,是個又瘦又高,駝背鷹鼻的老人。

  表哥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這管家婆一定會來管我們的閑事的。”

  管家婆道:“我只不過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鉤子搶著道:嚴什么消息?”

  管家婆道:“那條黑狗已經先去找陸小鳳,就算他不能得手,還有將軍。”

  鉤子動容道:“將軍準備怎么樣?”

  管家婆道:“他已在前面擺下了鴻門宴,正在等著陸小風。”

  夜還是同樣的夜,霧還是同樣的霧,山谷還是同樣的山谷。

  可是陸小鳳心里的感覺已不同。

  和一個又甜又美的聰明女孩子并肩漫步,當然比跟在一條黑狗后面走愉快得多。

  葉靈用眼瞟著陸小鳳:“看樣子你好像很愉快?”

  陸小鳳道:“我至少比剛才愉快。”

  葉靈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咬你?”

  陸小鳳道:“你也比剛才那條狗漂亮,比任何一條狗都漂亮。”

  葉靈笑了,笑得真甜:“難道我只比它強這么一點點?”

  陸小鳳道:“當然還有別的。”

  葉靈道:“還有什么?”

  陸小鳳道:“你會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

  葉靈眨著眼,道:“你喜歡聽我說些什么?是不是喜歡聽我說說這地方的秘密?”

  陸小鳳笑了。他的笑也許有很多種意思,卻絕對連一點否認的意思都沒有。

  葉靈道:“你要我從哪里開始說起?”

  陸小鳳道:“就從鉤子開始如何?”

  葉靈睜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也知道鉤子?你怎么會知道的?”

  陸小鳳悠然道:“我不但知道鉤子,還知道將軍、表哥和管家婆。”

  葉靈走過去,摘下片樹葉,又走回來?忽然嘆了口氣,道:“你知道的已經太多了,只不過,你若一定要問,我還是可以告訴你。”

  陸小鳳道:“那么你最好還是先從鉤子開始。”

  葉靈道:“他是個殺人的鉤子,也是條好色的公狼,現在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褲子撕爛,把我按到床上去。”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你用不著說得這么坦白的。”

  葉靈又睜大她那純真無邪的眼睛,道:“我本來就是坦白的女人,又恰巧是個最了解男人的女人。”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真是巧得很,只可惜我并不想聽有多少男人要脫你的褲子。”

  葉靈眨了眨眼,道:“假如有人要脫你褲子,你想不想聽?”

  陸小鳳笑道:“這種事也平常得很,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葉靈道:“假如要脫你褲子的是個男人呢?”

  陸小鳳叫了起來:“是個男人?”

  葉靈嫣然道:“我說錯了,不是一個男人,是兩個。”

  陸小鳳連叫都叫不出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道:“是不是表哥和管家婆?”

  葉靈又睜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

  陸小鳳苦笑道:“這兩個人名字聽起來就有點邪氣。”

  葉靈道:“可是最可怕的一個并不是他們。”

  陸小鳳道:“哦?”

  葉靈道:“你有沒有見過可以用一雙空手活活把一條野牛撕成兩半的人?”

  陸小鳳立刻搖頭,道:“沒有。”

  葉靈道:“你有沒有見過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別人腦袋敲得稀爛的人?”

  陸小鳳道:“沒有。”

  葉靈道:“現在你就快見到了。”

  陸小鳳咽下嘴里一口苦水,道:“你說的是將軍?”

  葉靈道:“一點也不錯。”

  陸小鳳道:“他也在等我?”

  葉靈道:“不但在等你,而且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所以你最好先去找個大鐵鍋來。”

  陸小鳳道:“要鐵鍋干什么?”

  葉靈道:“蓋住你的腦袋。”

  將軍站在高臺上。

  他身高八尺八寸,重一百七十三斤,寬肩,厚胸,雙腿粗如樹干,手掌伸開時大如蒲扇,掌心的老繭厚達一寸,無論多鋒利的刀劍,被他的手一握,立刻拗斷。

  他面前居然真的有口大鐵鍋。

  鐵鍋擺在火爐上,火爐擺在高臺前,高臺就在大廳里。

  大廳高四丈,石臺高七尺,鐵鍋也有三尺多高。

  爐火正旺,鍋里煮著熱氣騰騰的一鍋肉,香得簡直可以把十里之內的人和狗都引來。

  陸小鳳進來的時候,將軍正用一支大木杓在攪動鍋里的肉。

  看見陸小鳳,他立刻放下木杓,瞪起了眼,大喝一聲:“陸小鳳?”

  喝聲如晴空霹靂,陸小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也喝了一聲:“將軍?”

  將軍道:“你來不來?”

  陸小鳳道:“我來。”

  他真的走過去,步子邁得比平常還要大得多。

  將軍瞪著他,道:“鍋里是肉。”

  陸小鳳道:“是肉。”

  將軍道:“你吃肉?”

  陸小鳳道:“吃。”

  將軍道:“吃得很多?”

  陸小鳳道:“多。”

  將軍道:“好,你吃!”

  他將手里的大木杓交給陸小鳳,陸小鳳接過來就滿滿盛了一杓。

  一杓肉就有一碗肉,滾燙的肉。

  陸小鳳不怕燙,吃得快,一杓肉吃完,他才吐一口氣,道:“好肉。”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

  陸小鳳道:“你也吃肉?”

  將軍道:“吃。”

  陸小鳳道:“也吃得多?”

  將軍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木杓,也滿滿的吃了一杓,仰面長噓:“好肉。”

  陸小鳳道:“是好肉。”

  將軍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肉?”

  陸小鳳道:“不知道。”

  將軍道:“你不怕這是人肉?”

  陸小鳳道:“怕。”

  將軍道:“怕也要吃?”

  陸小鳳道:“吃人總比被人吃好。”

  將軍又瞪著他看了很久,道:“好,你吃!”

  一杓肉就是一碗肉,一碗肉就有一斤,陸小鳳又吃了一杓。

  將軍也吃了一杓,他再吃一杓。

  片刻之間,至少有五斤滾燙的肉下了他的肚。

  吃到第六杓時,將軍才問:“你還能吃?”

  陸小鳳不開口,卻忽然翻起跟斗來,一口氣翻了三百六十個跟斗,站起來回答:“我還能吃。”

  將軍道:“好,再吃。”

  再吃就再吃,吃一杓,翻三百六十個跟斗,兩千個跟斗翻過,陸小鳳還是面不改色。

  將軍卻不禁動容,道:“好跟斗。”

  三個字剛出口,“噗”的一聲響,他肚子的皮帶已斷成兩截。

  陸小鳳道:“你還能吃?”

  將軍也不答話,卻跳下高臺,一把抄住了火爐的腳。

  火爐是生銅打成的,再加上爐上的鐵鍋,少說也有五七百斤。

  他用一只手就舉起來,再放下,又舉起,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才放下火爐,奪過木杓,厲聲道:“你看著。”

  這次他吃了兩杓。

  陸小鳳看著他手里的木杓,連眼睛都似已看得發直,忽然也抄起火爐,舉高放下,一口氣做了三百六十次,奪過木杓,吃了兩杓。

  將軍的眼睛也已看得發直。

  陸小鳳喘著氣,道:“再吃?”

  將軍咬了咬牙,道:“再吃!”

  他接過木杓,一杓子下去,只聽又是“噗”的一響。這次并不是皮帶斷了,而是木杓已碰到鍋底。

  一杓肉就是一斤,一鍋肉總有三五十杓,完全都被他們吃得干干凈凈。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摸著已凸起來的肚子,道:“好肉。”

  將軍道:“本就是好肉。”

  陸小鳳道:“只不過沒有肉比有肉還好。”

  將軍瞪著他,忽然大笑,道:“好得多了。”

  兩個人一起大笑,忽然又一起倒了下去,躺在石臺上,躺著還在笑。

  臺下當然還有人,所有的人早已全都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將軍忽然又道:“你的肚子還沒有破?”

  陸小鳳道:“沒有。”

  將軍道:“倒看不出你這小小的肚子里,能裝得下如此多肉。”

  陸小鳳道:“我還比你多吃了一杓。”

  將軍道:“我每杓肉都比你多。”

  陸小鳳道:“未必。”

  將軍突又跳起來,瞪著他。

  陸小鳳卻還是四平八穩的躺著。

  將軍道:“站起來,再煮一鍋肉來比過。”

  陸小鳳道:“不比了。”

  將軍道:“你認輸?”

  陸小鳳道:“我本來已勝了,為什么還要比?我本來已贏了,為什么要認輸?”

  將軍瞪著他,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每根筋都比別人的手指還粗。

  陸小鳳淡淡道:“原來你不但肚子發脹,頭也在發脹。”

  將軍雙拳忽然握緊,全身骨節立刻發出一連串爆竹的聲音,本來已有八尺八寸高的身材,好像又增長了半尺。

  看來這個人不但天生神力,一身硬功,也已練到巔峰。

  陸小鳳卻笑了:“你想打架?”

  將軍閉著嘴。

  現在他已將全身力量集中,一開口說話,氣力就分散了。

  陸小鳳道:“吃肉我雖然已沒有興趣,打架我倒可以奉陪。”

  將軍突然大喝,吐氣開聲,一拳擊出。

  他蓄勢已久,正如強弓引滿,這一拳之威,幾乎已令人無法想像。

  只聽“嘩啦啦,叮叮當”一片響,鐵鍋銅爐翻倒,連一丈外的桌椅也被震倒,桌上的杯盤碗盞,有的掉在地上跌碎,有的在桌上已被震碎。

  陸小鳳的人居然也被拳風打得飛了出去,飄飄蕩蕩的飛過三四張長桌,飛過十來個人的頭頂,飛過十多丈長的大廳,就像是只斷了線的風箏。

  大廳里立刻響起一陣喝彩聲,將軍獨立高臺,看來更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誰知就在這時,只聽“呼”的一聲風聲,陸小鳳忽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道:“你這一拳打得我好涼快,再來一拳如何?”

  將軍怒吼,連擊三拳。

  他的拳法絕無花俏,但每一拳擊出,都確實而有效。

  這三拳的力量雖然已不如第一拳威猛,卻遠比第一拳快得多。

  陸小鳳又被打得飛起,只不過這一次并沒有飛出去,突然凌空翻身,落到將軍身后。

  將軍身子雖魁偉,反應卻極靈活,動作更快,坐馬擰腰,霸王卸甲,將軍脫袍,回弓射月,連消帶打,又是三招擊出。

  這本是拳法中最基本普通的招式,可是在他手上使出來,就絕不是普通人能招架抵擋的。

  幸好陸小鳳不是普通人,這世上根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陸小鳳。

  他身子一閃,突然從將軍腋下鉆過去,突然伸手,托住了將軍的肘,一頭撞在將軍的肋骨上。

  將軍一百七十三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撞得踉蹌后退,幾乎跌下高臺。

  可是陸小鳳更吃驚。

  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竟有一身橫練功夫,他一頭撞上去,就像撞在石頭墻上,撞得頭都發了暈。

  就因為心驚頭暈,所以他笑的聲音更大,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怒道:“放屁!”

  陸小鳳道:“我一拳就幾乎把你打倒,你還不認輸?”

  將軍道:“你用的什么拳?”

  陸小鳳道:“頭拳。”

  將軍道:“這算是哪門功夫?”

  陸小鳳道:“這就是打架的功夫,只要能把對方打倒,隨便什么都可以用。”

  將軍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用什么?”

  他沉腰坐馬,再次出手,拳式更密,出手更快,存心要先立于不敗之地。

  這一次他拳法施展開,才看得出他的真功夫。

  陸小鳳根本攻不進去。

  這趟拳法展開,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攻進去。

  陸小鳳好像也想通了這一點,索性放棄了攻勢,遠遠的退到石臺的角落上,忽然彎下腰,抱起了肚子:“不行,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其實他自己當然也知道,就算他肚子痛死,也沒有人管的。

  將軍一個箭步竄過來,陸小鳳已游魚般貼著石臺,從將軍腳底滑過,突然雙手按地,一個鯉魚打挺,一屁股撞在將軍的屁股上。

  將軍本就在全力進擊,哪里能收得住勢?這一次竟真的被他撞下石臺,幾乎一跤跌倒。

  陸小鳳拍掌大笑,道:“你又輸了!”

  將軍的臉發青,嘴唇發抖。

  陸小鳳道:“這一次你為何不問我用的是什么拳?”

  將軍不問,不開口。

  陸小鳳道:“我用的是股拳。”他微笑著,又道:“下次你若再見到連屁股都能打人的角色,最好躲得遠些,因為你一定不是他的敵手。”

  將軍突又大吼,一拳擊出,這次他打的不是人,是石臺。

  用青石砌成的高臺,竟被他打塌了一角,碎石亂箭般飛出。

  他身子也跟著飛躍而起,人還在空中,就已擊出了第二拳。

  凌空下擊的招式,威勢雖猛,卻最易暴露自己的弱點,本來只能用于以強擊弱。

  陸小鳳絕不比他弱,他這一招實在用得極險,因為他早已算準了陸小鳳站不穩。

  無論誰都沒法子在崩裂的石臺上,亂箭般的碎石中站穩的。

  站不穩就無法還擊,不能還擊就只有退讓閃避,無論怎么閃避,都難免要被他拳風掃及。

  他這一招用得雖險,卻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殺手。

  陸小鳳的傷還沒有好,身子還很弱,以將軍拳風之強,他絕對挨不起。

  他沒有挨。

  他居然還能反擊,在絕對不可能反擊的情況下出手反擊。

  將軍身經百戰,決勝于瞬息之間,他本已算無遺策。

  只可惜這次他算錯了一著。

  陸小鳳做的事,本就有很多都是別人認為絕不可能做到的。

  這一次他用的既不是頭拳,也不是股拳,而是他的手,他的手指。

  獨一無二的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靈犀指”。

  他身子忽然斜斜飛起,伸出兩根手指來輕輕一彈,食指彈中了將軍的拳頭,中指彈著了將軍的胸膛。

  一擊就可以擊碎石臺的鐵拳,連鋼刀都砍不開的胸膛,他兩根手指彈上去,有什么用?

  有用!

  沒有人能想像他這兩指一彈的力量。

  將軍狂吼,飛出,跌下,重重的跌在碎石堆上。

  大廳里還有三十六個人,卻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

  三十六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陸小鳳,眼睛里都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陸小鳳在苦笑。

  他只有苦笑,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縱然不是將軍的朋友,現在也已變成了他的對頭。

  一個人剛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間就結下了三十六個對頭,無論對誰說來,都絕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只希望將軍傷得不太重。

  等他轉頭去看時,本來倒在碎石堆上的將軍,竟已不見了。

  他再回頭,就看見一個灰衣人慢慢的在往門外走,將軍就在這個人的懷抱里。

  以陸小鳳耳目之靈,居然沒有發覺這個人是從哪里來的?更沒有發覺他怎么能抱走將軍,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口。

  陸小鳳怔住。

  灰衣人已走出了門。

  大廳里三十六個人也全都站起來,跟著他慢慢的走了出去,沒有一個人回頭再看陸小鳳一眼,就好像已經將陸小鳳當做個死人。

  無論多好看的死人,也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

  陸小鳳自己也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墳墓里,沒有人、沒有聲音,燈光雖然還亮著,卻仿佛已變得比黑暗還黑暗。

  如果你什么都看不見,連一點希望都看不見,燈光對你又有什么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動都沒有動。

  這里本就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能到哪里去?

  他本已走入了絕路,還能往哪里走?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雙眼睛,一只手。

  一只又白又小的手,一雙帶著笑的眼睛,葉靈正在門外向他招手。

  陸小鳳立刻走過去。

  就算門外有一百個陷阱,一萬種埋伏在等著他,他也會毫不遲疑的走出去。

  因為他忽然發覺,那種絕望而無助的孤獨,遠比死還可怕得多。

  門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人,一片黑暗。

  葉靈的眼睛縱然在黑暗中看來,還是亮得像秋夜中升起的第一顆星。

  她看著陸小鳳,微笑著,道:“恭喜你。”

  陸小鳳不懂:“為什么恭喜我?”

  葉靈道:“因為你還沒有死,一個人只要能活著,就是件可賀可喜的事。”

  陸小鳳道:“本來我已該死了?”

  葉靈點點頭。

  陸小鳳道:“現在呢?”

  葉靈道:“現在你至少還在幽靈山莊里活下去。”

  陸小鳳吐出口氣,忍不住又問道:“剛才那灰衣人是誰?”

  葉靈道:“你猜不出?”

  陸小鳳道:“是老刀把子?”

  葉靈眼波轉了轉,反問道:“你認為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小鳳道:“是個可怕的人。”

  葉靈道:“你認為他的武功怎么樣?”

  陸小鳳道:“我看不出。”

  葉靈道:“連你都看不出?”

  陸小鳳嘆道:“就因為連我都看不出,所以才可怕。”

  葉靈道:“你認為老刀把子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小鳳道:“當然是個很可怕的人!”

  葉靈笑了笑,道:“那么他當然就是老刀把子,你根本就不必問的。”

  陸小鳳也在笑,笑容看來卻一點也不愉快。

  一個像他這樣的高手,忽然發現有人的武功遠比他更高,心里的滋味總是不太好受的。

  葉靈忽然沉下臉,冷冷道:“你第一天來就打架闖禍,他本想殺了你的,若不是有人替你求情,現在你已死了兩次。”

  陸小鳳道:“是誰替我求情的?”

  葉靈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是我。”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當然是你,我早就知道一定是你。”

  葉靈忽又嫣然一笑,道:“你既然知道,準備怎么樣報答我?”

  陸小鳳微笑道:“我準備咬你一口,咬你的鼻子。”

  葉靈瞪著他,忽然跳起來,道:“滾,滾回你的狗窩里去,鐘聲不響,就不許出來。”

  陸小鳳道:“這也是老刀把子說的?”

  葉靈道:“哼。”

  陸小鳳道:“現在我能不能見見他?”

  葉靈道:“不能。”她板著臉,又道:“可是他要見你的時候,你想不見他都不行。”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其實一個人在屋里休養幾天倒也不壞,只不過沒飯吃就有點難受而已。”

  葉靈道:“你有飯吃,每天三頓,六菜一湯,隨便你點。”

  陸小鳳道:“現在我就可以點明天的菜?”

  葉靈道:“可以。”

  陸小鳳道:“我要吃紅燒蹄膀、熏羊肉、三鮮鴨子、鍋貼豆腐、蝦子烏參、五梅乳鴿,再加一碗黃瓜片氽丸子湯。”

  葉靈看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覺得很奇怪。

  陸小鳳道:“我是個吃客,這些菜都是好菜,吃客點好菜,有什么好奇怪的?”

  葉靈道:“我只奇怪一點。”

  陸小鳳道:“哦?”

  葉靈道:“我只奇怪你為什么不想吃我的鼻子?”

  燈已滅了。

  陸小鳳在黑暗中躺下來,這是他在幽靈山莊中度過的第一夜。

  到這里只不過才半天,他已見到了許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許多個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那勾魂使者和老刀把子,這兩人武功之高,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他雖然還活著,以后呢?

  以后還不知要有多少個黑暗、孤獨而可怕的長夜,要等他慢慢的去捱。

  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忽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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