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善惡難分 這一聲狂吼使得卓長卿微微一怔,方待轉首而望,卻聽那紅衣娘娘溫如玉已自冷冷說道:“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卓長卿暗嘆一聲,沉聲道:“小可正在聽著。”
他心中雖對這溫如玉冷冷叱責的語氣極為不慣,但是他乃稟性剛直之人,想到自己已毀于此人之手,又有諾言在先,自己此刻便得聽命于她,是以便將心中怒火強忍下去。
溫如玉冷哼一聲,忽又嘆道:“我那徒弟年紀極小的時候,爹爹媽媽就全都死了,她……”
語聲突然一頓。卓長卿抬眼望去,只見這名滿天下的魔頭,目光之中,瞬息之間已換了數種變化,此刻目中竟滿含著一種幽怨、自責的神色。卓長卿心中不禁大奇:“這魔頭昔日難道也有著什么傷心之事?”
卻見她又長嘆一聲,又道:“她甚至連她爹爹媽媽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就替她取了個名字,叫做溫瑾。你說,我取的這個名字可還好嗎?”
卓長卿又是一愕,茫然點了點頭。溫如玉丑陋嚴峻的面上微笑一下,又道:“這些年來,瑾兒一直跟著我,年紀一年比一年大了,臉上的笑容卻一年比一年少。她還不到憂郁的年紀,卻遠比別人要憂愁很多。我問她為什么,她嘴里不說,我心里卻知道,她是在感懷身世。你想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活了許多年,卻連她親生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該是件多么慘的事。”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原來那天真刁蠻的女子,身世卻如此凄涼可憐!”
心下不禁對她大起同情之心。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卻正在自己面前……一時之間,他心中思潮數轉,不覺又想得癡了。
溫如玉目光轉處,突又森冷如劍,在卓長卿面前一掃,冷冷道:“你心里在想著什么?”
卓長卿陡然一驚,溫如玉又道:“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哼哼,我老人家平生殺人無數,可從未有過一人敢來復仇的。你既有如此孝心,又有如此豪氣,我老人家總有成全你的一天。”
卓長卿心中又一愕,暗忖:此話何意?
卻見她冷笑一聲,又道:“只是現在你卻得好好聽著我的話,不但眼睛不要望向他處,心里也不得亂想心思,如若不然——哼哼!”
卓長卿劍眉一軒,胸中怒氣大作,但轉念一想,不禁又自長嘆道:“那溫瑾的身世性格,與小可并無關系。閣下還是先將對小可的吩咐說出——”
溫如玉突然泛起一個奇怪的笑容,接口道:“瑾兒的身世性格此刻雖然與你無關,可是日后卻大有關系了。”
卓長卿大奇道:“此話怎講?”
哪知溫如玉伸出枯瘦的手掌,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卻不回答他的話,只管接著說道:“我久居苗疆,足跡很少到江南來,瑾兒便也跟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步。我看她一年比一年憂郁,就想盡了各種辦法來使她開心些。哪知她表面露出笑容,心里卻還是不快活!”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這丑人溫如玉狠毒一生,卻料不到她竟會對一個女孩如此溫柔。師父常說:‘世上無論如何兇殘狠毒之人,心中卻總有善良的一面。’我先還不信,此刻才知道這話果然是對的了。”
又想到:“那溫瑾雖然身世凄苦,卻有個師父對她如此好,她也算是個幸福的人了。”
此刻他眼前似乎又泛出那紅裳少女溫瑾美如春花般的笑容。這溫如玉的言語雖久久沒有歸入正題,他竟也未覺不耐。
溫如玉目光一抬,又道:“有一天,瑾兒忽然跑來要求我,說她想要見一下天下英雄。我和她自幼相處,別人不敢在我面前說的話,她都敢說,可是她提出這個要求來,我卻愕住了。試想我溫如玉一生之中,普天之下,都是恨我、怕我的人,我又怎能為她找來天下所有的英雄?”
“可是她從來沒有對我提過要求,此刻她既然說了出來,我又怎能拒絕?當時我想了許久,也沒有想出一個辦法來。”
她話聲微微一頓,又道:“有一天,我靜坐之中,回念舊事,忽然想到那次黃山始信峰下之事……那天的事,你總該很清楚的了!”
卓長卿暗哼一聲,亢聲道:“那天的事,在下即是粉身碎骨,也萬萬不全忘記的。”
溫如玉目光一凜,在卓長卿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頷首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有骨氣的正直孩子。唉——你爹爹雖然已死,但他若知道有你這種兒子,也該含笑九泉了。”
語氣之中,竟滿含感慨羨慕之意,又似乎微帶惆悵。
卓長卿目光一抬,只見她目光之中的肅殺冷削之意,此刻竟已全然消失,卻像是個慈祥的老婦,在溫柔地望著自己,一時之間,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知是驚是怒,是恨是愁。
卻聽溫如玉又道:“那天在黃山始信峰的鐵船頭里,出了件奇事。你該也看到黃山周圍百里的蛇蟲野獸,都瘋了似的跑到鐵船頭去。它們雖然明知在那里有個它們的克星,它們去了,必定送死,但是它們卻又無法克制自己,明知送死也要跑去。
“你武功不弱,當然是有名師指點。你可知道那是為著什么嗎?”
卓長卿沉吟半晌,心中雖不愿回答她的話,卻仍然說道:“那潛伏在鐵船頭中的異獸,乃天下至毒之物,而且能夠發出一種極為奇異的香味,使得任何一種蛇蟲猛獸都無法抗拒。”
溫如玉微微一笑,道:“對了。當時我就在想,我若召集天下英雄,別人一定不會趕來。但我若和那星蜍一樣,用天下英雄都無法抗拒的誘惑,那么他們縱然恨我、怕我,卻也不得不來了。”
她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道:“我雖不能和那星蜍一樣,體發異香,但我卻有著普天之下,沒有一人見了不動心的奇珍異寶,這些珍寶就是我發出的香氣。憑著這香氣,我就能將天下武林豪七,都叫到我那瑾兒面前。”
卓長卿劍眉微皺,暗道一聲:“原來如此。”
他先前本在奇怪,天目山上,怎會有個如此盛會,此刻一聽才知道真相。
溫如玉笑容一斂,突又嘆道:“哪知道瑾兒聽了我這計劃,卻道:‘你老人家的奇珍異寶雖然都是世人夢寐以求之物,卻也未見得能將天下英雄都引來。來的若都是一些不成材的角色,那我還不如不看哩。’我想了許久,才想出這個辦法,本來以為已經很好了,哪知卻被她這一句話全盤推翻。但我仔細一想,卻又不能不承認她這話說的有些道理。”
卓長卿暗中頷首,忖道:“看來這溫瑾還是個聰明絕頂之人。”
卻聽溫如玉又道:“過了幾天,她忽然自己畫了三幅畫,拿來給我看,又對我說要在天目山開個較技之會。她說:‘這么一來,一些貪財愛寶的人,固然是非來不可,另一些還未成婚的少年豪杰,也一定會來。就算還有些這兩樣都不能打動的人,但他們只要是武林中人,就不會沒有爭名好勝之心,一聽天目山上有個如此的較技之會,必定會趕來的。’她又說:‘好利、好名、好色、好奇,本是人們的根性,這么一做,我就不相信世人還有既不好名利,也不好奇的人!’”
卓長卿心中暗道:“慚愧。”
他自己雖不好名利財色,但好奇之心,卻還是不能克制。這溫瑾如此做來,確已是將世人一網打盡了。
溫如玉緩緩又道:“我當時聽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就問她:‘假如在那較技之會上武功最強的人,是個禿子麻子,那么你是否也要嫁給他呢?’她微微一笑,卻不回答我的話,只問我肯不肯。我想來想去,還是答應了她,只是答應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心想普天之下,武功若能勝得了我這瑾兒的,本不會太多,即使有上幾個,年齡也必定很大了,品貌也未必會好,瑾兒嫁給了這種人,豈非是彩鳳隨鴉?”
她目光又自緩緩注向卓長卿身上,又道:“可是今日我見了你,才知道天下果然是奇人輩出。能夠教得出你這一身武功的人,那他的武功,也一定深不可測了。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你也一定不會告訴我,可是我卻很欽佩他,因為他不但將你教成一身武功,還將你教成一個大丈夫。哼!世上有些人武功雖高,行為卻卑鄙得很。”
她隨手一指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陣中,此刻身法也越來越緩,氣力已漸不支的岑粲,又道:“他和他那師父,就全都是這種人。”
語氣之中,怨恨之意,又復大作。卓長卿心中一動,他聽了這溫如玉一席話,心中思潮翻涌,幾乎已將這賭命之事忘了。
此刻他見這溫如玉對那黃衫少年,似乎甚為恨毒,心下又覺得有些奇怪,心想這丑人溫如玉與他們師徒本是一丘之貉,她卻說出此話,豈非有些奇怪?他卻不知道溫如玉心中對那萬妙真君尹凡的怨恨,只怕還在他自己之上呢。
轉目望去,只見溫如玉目光低垂,凝注在自己的手指上,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而且看來還不知要想多久的樣子。
卓長卿干咳一聲,見她仍然渾然如未覺,心思數轉,想問她要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事,但目光動處,卻見到她此刻面上竟是一片安寧祥和之色。她這張丑陋不堪的面容,暴戾冷削之氣一去,看來也就似乎沒有那樣丑陋了。卓長卿心中不禁暗嘆一聲,忖道:“此刻她心中所思,必定是十分善良之事。她一生行惡,一生之中,大約極為難得有這種安寧祥和之色。”
一念至此,遂將已到口邊的話忍住了,轉目望向那被困在漫天紅影中的黃衫少年。
那些紅裳少女仍然是衫袖飄飄,身形曼妙,一副曼舞清歌的樣子,但她們身形的交替流轉,卻是極為迅快。卓長卿一眼望去,根本無法看清那黃衫少年的身形,只覺在這一片紅影中的黃色人形,展動已越來越緩,顯見已是難以支持了。
卓長卿與這黃衫少年曾經交手,知道此人雖然狂傲,武功卻極為不弱,在武林中已可列為一流高手之稱,而此刻卻被這些武功并不甚高的少女,困得一籌莫展,如此看來,顯見這霓裳仙舞陣的確有著不同凡俗的威力。
一念至此,他便定睛而望,留意去觀察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只覺她們身法配合的確是妙到毫巔,一時之間,竟無法看出她們的身形,是如何展動的。
他這一定睛而望,目光便再也舍不得離開。須知任何一個天性好武之人,遇著這種深奧的武功,便有如一個稚齡幼童,見著他最最喜愛的糖果一樣。
他全神凝注著這些紅裳少女的身形變化,只覺這霓裳仙舞陣似乎和那武林第一宗派,武當派的鎮山九宮八卦陣有些相似,但其繁復變化,卻猶有過之。他雖是絕頂聰明之人,但看了許久,卻仍未參透其中的奧妙,心下不禁大為急躁,暗中感嘆一聲,忖道:看來這丑人溫如玉的聰明才智,的確不是常人能及。唉——日后我若想報此深仇,只怕不是易事呢!
他心中正自繁亂難安,哪知耳側突然響起一聲冷笑,只聽溫如玉冷冷說道:“我這霓裳仙舞陣雖非蓋絕天下,卻也不是你略微一看,便能參詳得透的。”
卓長卿心中一凜,卻聽溫如玉又道:“我這陣法關鍵所在,全在腳步之間,你若單只注意她們的身形掌法,莫說就這一時半刻,只怕你再看上一年,也是枉然。”
卓長卿暗道一聲:“慚愧!”
卻見溫如玉突然伸出雙掌,輕輕一拍,掌聲清脆,有如擊玉。
那些紅裳少女一聞掌聲,身形竟突然慢了下來。卓長卿心中一動,不禁大奇,忖道:難道這溫如玉有意將這陣法的奧妙,讓我參透嗎?
這想法看來不但不合情理,而且簡直荒謬得近于決不可能。一個毒辣而狠心的魔頭,怎肯將自己苦心研成的不傳之秘,如此輕易的傳授給一個明知要向自己復仇的仇人之子呢?
但卓長卿目光動處,卻見這些紅裳少女,不但已將身形放緩,而且舉手投足間,身形、步法都極清晰可見。卓長卿雖對方才自己的想法,驚奇難信,但此刻卻又不得不信了。
這霓裳仙舞陣法一松,卓長卿固然驚異交集,那黃衫少年岑粲,更是大感奇怪。他此刻已是精竭力盡,就連發出的招式,都軟弱得有如武功粗淺之人一般,此刻得到喘息的機會,精神突然一振,拼盡余力,呼呼攻出數掌,冀求能夠沖出陣外。
哪知陣法方自轉動三五次,溫如玉突又一拍手掌,掌聲方落,那些紅裳少女的身形便又電似的轉動起來。
溫如玉斜眼一瞟,只見卓長卿兀自對著陣法出神,干咳一聲,問道:“你可看清了?”
卓長卿回首一笑,道:“多承指教。”
他天資絕頂,就在方才那一刻內,便已將這霓裳仙舞陣的奧妙,窺出多半,此刻心中突又一動,忖道:“這溫如玉將此陣法的奧妙傳授于我,難道就是為了她要叫我做的那事,與此陣法有關?”
念頭尚未轉完,卻聽溫如玉已冷冷說道:“此刻距離八月中秋尚有數日,在這數日之間,你切需尋得一法破去此陣,到了八月中秋那一天,你便趕到天目山。”
卓長卿微微一怔,脫口問道:“這難道就是閣下要我所做之事嗎?”
溫如玉面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沒有聽到他的問話一般,卻又道:“這次天目山上的較技之會,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武林英豪,聞訊而來的,幾乎已占了普天之下的武林俊顏大半,這其中自然不乏身手高強,武功精絕的人。你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務須將他們全都擊敗……”
她微微一笑,又道:“以你之武功,只要沒有意外,此事當可有八分把握。”
卓長卿越聽越覺奇怪,不知道這溫如玉此舉,究竟何意。
溫如玉目光微掃,面上竟又露出一絲笑容,緩緩又道:“然后你便得破去這霓裳仙舞陣,最后你還得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和我那徒兒溫瑾較一較身手。只要你能將她擊敗,那么……”
她又自一笑,倏然中止了話。卓長卿心中猛然一陣劇跳,張開口來,卻半晌說不出話。只見溫如玉目光緩緩移向自己面上,又道:“瑾兒若是嫁給了你,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她脾氣不好,凡事你都得讓著她一點……”
她語聲突然一凜,接道:“你若對她不好,我就算死了,做鬼也得找你算帳。”
卓長卿心中轟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掙扎著說道:“難道這就是閣下要我所做之事嗎?”
溫如玉微微一笑,道:“正是此事……若不是我看你聰明正直,你跪在地上求我三天三夜,我也不會答應你的。”
卓長卿定了定神,一清喉嚨,道:“在下方才既然已敗于閣下之手,閣下便是讓我赴湯蹈火,在下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只是此事……”
溫如玉冷笑了一聲,接口說道:“此事便又怎的?難道有違于仁義道德?難道是人力無法做到的不成?”
卓長卿呆了一呆,俯下頭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千思百轉,卻也想不出該如何回答人家的話。要知道溫如玉讓他所做之事,的確是既無虧于仁義道德,亦非人力無法做到之事,他本該遵守諾言,一口答允,但那溫瑾卻又是他殺父仇人的徒弟……
一時之間,他心中思潮反復,矛盾難安,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只聽得那丑人溫如玉又自冷笑一聲,道:“此事是你親口答允于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是你親口所說之話。我只當你真是個言出必行的大丈夫,哪知道——哼哼,如今你卻做出這種模樣來,讓我老人家瞧見了,實在失望得很。”
卓長卿目光一抬,只見這溫如玉目光之中,滿是譏諷嘲笑之意,心中不由熱血上涌,忖道:“古之尾生,與女子約于橋下,女子未至,洪水卻至,尾生寧死而不失信,竟抱橋柱而死。其人雖死,其名卻留之千古。我卓長卿不能盡忠于國,又無法承歡于父母膝下,這信之一字,無論如何也得守他一守。我爹爹昔年是何等英雄,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若有知,想必也不愿意我做個失信于人的懦夫,讓這溫如玉來訕笑于我。”
一念至此,心胸之間,不覺豪氣大作,朗聲道:“此事既是我親口所說,我自然絕對不會反悔。只是我縱然娶了你的徒弟,三年之內,我仍必定尋你復仇。你若以為我會忘了復仇之事,那你卻是大大的錯了。”
溫如玉冷冷一笑,道:“莫說三年,就算三十年,我老人家一樣等著你來復仇。只怕——哼哼。”
她冷哼兩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言下之意,卻是只怕你這一生一世若想找我復仇,亦是無望的。
卓長卿心智絕頂,焉有聽不出她言下之意的道理?劍眉微軒,方欲反唇相譏,卻見這紅衣娘娘突然一拂袍袖,長身而起,向卓長卿冷冷瞥了一眼,接著又道:“八月中秋之日,你無論有著何事,也得立刻放下,到那天目山上……”
卓長卿一挺胸膛,朗聲接口道:“縱然我卓長卿化骨揚灰,八月十五那一天,也定要趕到天目山去,閣下大可放心。姓卓的世代相傳,從未有過一人是言而無信之徒。”
溫如玉目光之下,竟似又隱泛笑意,沉聲道:“如此便好。”
目光一轉,轉向那邊已自被困在紅衫舞影中的黃衫少年岑粲,眼中所隱泛的笑容,立時便又換作冷削肅殺之意,緩步走下車子,突又輕輕一拍手掌。卓長卿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掌聲方落,那些紅裳少女便一齊頓住身形,動作渾如一體,全無快慢之分。
而那黃衫少年岑粲,卻是須發凌亂,滿頭汗珠,氣喘咻咻地站在中間,先前那種瀟灑狂傲之態,如今卻已變得狼狽不堪,竟連那雙炯然有光的眼睛,都已失去原有的光采,望著溫如玉顫聲說道:“家師縱然與你不睦,你又何必恁地羞辱于我……”
話猶未了,竟“噗”的一聲,坐到地上,顯見是將全身精力,全都耗盡,此刻縱然是個普通壯漢打他一拳,只怕他也是無法還手的了。
卓長卿與他雖然是敵非友,但此刻見了他這種模樣,心下仍然大為不忍,緩緩轉過身子,不再望他一眼。
溫如玉冷笑一聲,輕輕做了個手式,亦自轉身回到車上。那些紅裳少女便將岑粲半拉半扯地扶了起來,一人纖手微拂,在他胸口璇璣穴上輕輕一點,瞬息之間,這行少女,便又扶車而去。只聽那紅衣娘娘冷然回首道:“此刻距離八月中秋已無多久,你還是尋個地方,好好再練練功夫吧。就憑你此刻的身手……哼,只怕還未必成呢。”
卓長卿怔怔的望著她們紅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初秋翠綠的林野里,暗中長嘆一聲,只覺自己一生之中,遭遇之奇,莫過于方才和這丑人溫如玉打賭之事了。他雖是聰明絕頂之人,卻也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惜以自家性命來賭之事,竟是要讓自己來娶她的徒弟。
他不敢想像此事日后將要發展到何種地步,因為此事根本就今人無法思議。站在初秋仍然酷熱的陽光里,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想道:“昨夜快刀會會眾的慘死,不知究竟是誰干的。難道溫瑾聽了黃山始信峰下,鐵船頭里異獸星蜍的那一段故事,也想將天下武林豪士都誘到這天目山下來,然后也學那星蜍的樣子,將他們一一殺死嗎?”
想到這里,他全身不禁為之泛起一陣寒意,眼前似乎又泛起十年之前,始信峰下,那些蛇蟲猛獸,爭先恐后地奔向鐵船頭去的情景,不禁長嘆一聲,忖道:那些蟲獸何嘗不知道自己此去實是送死,但卻仍然無法抗拒那星蜍散發出的香氣,明知送死,還是照去不誤。而此刻這些不遠千里跋涉而來的武林豪士,又何嘗能抗拒那溫瑾在天目山中設下的種種誘惑呢?只怕他們也和那些無知的蟲獸一樣,明知如此,也要去試上一試的了。
他心念數轉,越想越覺得這天目山中的武林盛會,實是一個極大的陷阱,當下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自己既然知道此事,就得將這場武林浩劫,消于無形。只是自己該如何去做呢?卻仍然茫無頭緒。
此刻在他身后的林木之中,突然緩緩踱出一個玄服高冠的長髯老者來,腳下穿著的雖是厚達三寸的厚底官靴,但行走之時,卻仍是漫無聲息,而且他出現得又是那么突然,生像是樹木的精靈,突然由地底涌現,又似乎是許久以前,他便已在那樹林之中,只是直到此刻,他方自現出身形來。
他緩緩走到那俯首沉思著的卓長卿身側,突然朗笑一聲,道:“兄臺雙眉深皺,面帶憂色,難道心中有著什么憂愁之事?”
卓長卿驀地一驚,抬目而望。只見自己身側,赫然多了一個長身玉立,豐神沖夷的長髯老者,正自含笑望著自己。
陽光耀目,將這老者頷下長髯,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隱含笑意的雙睛,神光宛如利劍。一眼望去,卓長卿但覺此人年紀雖似已近古稀,但神采之間,卻仍瀟灑無比,宛然帶著幾分仙氣。
他方才雖是凝神而思,但自信耳目仍然異常靈敏,此刻見這老者已經來到自己身側,而自己卻仍未覺察,心下又不禁為之駭然,呆呆地愕了一愕,卻見那老者又自朗聲笑道:“千古以來,少年人多半未曾識得愁中滋味。兄臺雖然溫文爾雅。但眉目之間,卻是英氣逼人,老夫自問雙目不盲,一望而知,兄臺必定是位身懷絕技的少年英雄,絕非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酸丁可比。此刻卻又為著何事,如此愁眉不展呢?”
這老者不但豐神沖夷,而且言語清朗,令人見了無法不生好感。
卓長卿此刻雖對這老者有如幽靈一般的突然出現,大感驚異,卻又不禁為他這種瀟灑神態,清朗言詞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聲說道:“多謝長者垂詢。小可心中,確是愁煩紊亂,不能自已。”
這長髯老者朗聲一笑,捋須笑道:“兄臺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將心中煩愁之事,說與老夫一聽?老夫雖然碌碌無能,卻終是癡長幾歲,也許能為兄臺分憂一二,亦未可知。”
卓長卿抬目而望,只覺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長嘆一聲,道:“既承長者關懷,小可敢不從命……”
心念一轉,突然想到自己心中無法化解之事,不但有關自己一生的命運,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絕大秘密,這老者言語之中,雖似對自己極為關懷,但自己卻又怎能將這種有關武林劫運的生死大事,隨便說將出來?一念至此,便頓住了話聲,望著這行蹤詭異,武功卻似絕高的老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哪知這老人突又朗聲笑道:“兄臺如不愿說,老夫實是……”
卓長卿輕喟一聲,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說與老丈知道,而是此事關系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關切,小可萬無不說之理。”
長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臺既如此說,老夫自然不便再問。只是兄臺若將此等關系重大之事隱藏于心,不去尋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長須,接著又道:“須知一人智慧有限,兄臺縱然是聰明絕頂,恐也無法將這等關系重大之事,想出一個適善對策來。與其空在這里發愁,倒不如尋個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與兄臺交淺而言深,但望兄臺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長卿面上。
卓長卿但覺此人言語之中,句句都極為有理。但他生性謹慎,絕無一般少年飛揚跳脫之性,心中雖覺這老者之話極為有理,卻仍然不肯將此事貿然說了出來,方自俯首沉吟,卻聽這高冠老者又自笑道:“兄臺毋庸多慮,老夫并無探詢兄臺隱秘之意。兄臺如不愿說,也就罷了。”
卓長卿暗中一嘆,心下大生歉疚之意。須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處。若是受了人家的好處,他便要千方百計地去報答人家的好處。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處而不去報答人家,那卻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難受些。
此刻卓長卿心中便是覺得,這老者雖與自己素不相識,但無論如何。人家對自己總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卻無法報答人家的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出歉疚之心來。
那長髯老者望著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是他這種笑容卻被他的掩口長須一齊掩住,卓長卿無法看出來而已。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將此事說出來,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終于嘆道:“老丈如此關懷于我,小可卻有負老丈盛情,實在難受得很——”
長髯老人捋須一笑,截斷了他的話,含笑緩緩說道:“兄臺如此說,卻是見外了。老夫與兄臺雖是萍水相逢,對兄臺為人,卻傾慕得很。兄臺如不嫌棄,不知可否讓老夫做個小小東道,尋個荒村野店,放懷一醉,一來也讓兄臺稍遣愁懷,再者老夫也可多聆些教益。”
卓長卿長揖謝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叨擾老丈了。”
他心中對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兩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長髯老者言談風雅,語聲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談,卻絕口不提方才所問之事。
頓飯光景,臨安城廓,便已在望。在這段時間中,卓長卿不覺已對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心中暗忖:“這老者不但豐神沖夷,談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絕高,輕功更仿佛還在我之上。像他這種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轉首含笑問道:“小可卓長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那長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飄泊風塵,多年以前,便將姓名忘懷了。江湖中人有識得老夫的,多稱老夫一聲高冠羽士。‘羽士’兩字,老夫愧不敢當;這‘高冠’二字,確是名副其實。是以老夫便也卻之不恭,也自稱為高冠羽士了。”
他朗聲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簾高挑,想必有個小小酒鋪。這種荒村野店,雖然粗陋些,但你我卻可略脫形跡,放懷暢談,倒比那些酒樓飯莊要好得多了。”
卓長卿口中自是連聲稱是,心中卻不禁大為奇怪。這“高冠羽士”四字,雖亦極為高雅,但卻不是聲名顯赫的姓氏。司空老人雖然足跡久已不履人世。但對天下各門各派的奇人異士,都知之甚詳,也曾非常仔細地對卓長卿說了一遍。
但卓長卿此刻搜遍記憶,卻也想不出這“高冠羽士”四字的油來。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黃衫少年的名字,卓長卿便不會生出奇怪的感覺來。為他這種瀟灑神態,清朗言詞所醉,含笑一揖,亦自朗聲說道:“多謝長者垂詢。小可心中,確是愁煩紊亂,不能自已。”
這長髯老者朗聲一笑,捋須笑道:“兄臺如果不嫌老夫冒昧,不知可否將心中煩愁之事,說與老夫一聽?老夫雖然碌碌無能,卻終是癡長幾歲,也許能為兄臺分憂一二,亦未可知。”
卓長卿抬目而望,只覺這老者目光之中,生像是有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長嘆一聲,道:“既承長者關懷,小可敢不從命……”
心念一轉,突然想到自己心中無法化解之事,不但有關自己一生的命運,而且是武林之中一件絕大秘密,這老者言語之中,雖似對自己極為關懷,但自己卻又怎能將這種有關武林劫運的生死大事,隨便說將出來?一念至此,便頓住了話聲,望著這行蹤詭異,武功卻似絕高的老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哪知這老人突又朗聲笑道:“兄臺如不愿說,老夫實是……”
卓長卿輕喟一聲,接口道:“并非小可不愿說與老丈知道,而是此事關系太大。如果是小可一人之事,既承老丈關切,小可萬無不說之理。”
長髯老人微微一笑,道:“兄臺既如此說,老夫自然不便再問。只是兄臺若將此等關系重大之事隱藏于心,不去尋人商量一下,亦非善策——”
他一捋長須,接著又道:“須知一人智慧有限,兄臺縱然是聰明絕頂,恐也無法將這等關系重大之事,想出一個適善對策來。與其空在這里發愁,倒不如尋個知心之人商量商量,老夫與兄臺交淺而言深,但望兄臺莫怪。”
他又自哈哈一笑,目光炯然,凝神望在卓長卿面上。
卓長卿但覺此人言語之中,句句都極為有理。但他生性謹慎,絕無一般少年飛揚跳脫之性,心中雖覺這老者之話極為有理,卻仍然不肯將此事貿然說了出來,方自俯首沉吟,卻聽這高冠老者又自笑道:“兄臺毋庸多慮,老夫并無探詢兄臺隱秘之意。兄臺如不愿說,也就罷了。”
卓長卿暗中一嘆,心下大生歉疚之意。須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處。若是受了人家的好處,他便要千方百計地去報答人家的好處。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處而不去報答人家,那卻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難受些。
此刻卓長卿心中便是覺得,這老者雖與自己素不相識,但無論如何。人家對自己總是一番好意,而自己卻無法報答人家的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出歉疚之心來。
那長髯老者望著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是他這種笑容卻被他的掩口長須一齊掩住,卓長卿無法看出來而已。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將此事說出來,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終于嘆道:“老丈如此關懷于我,小可卻有負老丈盛情,實在難受得很——”
長髯老人捋須一笑,截斷了他的話,含笑緩緩說道:“兄臺如此說,卻是見外了。老夫與兄臺雖是萍水相逢,對兄臺為人,卻傾慕得很。兄臺如不嫌棄,不知可否讓老夫做個小小東道,尋個荒村野店,放懷一醉,一來也讓兄臺稍遣愁懷,再者老夫也可多聆些教益。”
卓長卿長揖謝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叨擾老丈了。”
他心中對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兩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長髯老者言談風雅,語聲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談,卻絕口不提方才所問之事。
頓飯光景,臨安城廓,便已在望。在這段時間中,卓長卿不覺已對高冠老者大生好感,心中暗忖:“這老者不但豐神沖夷,談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絕高,輕功更仿佛還在我之上。像他這種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轉首含笑問道:“小可卓長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那長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飄泊風塵,多年以前,便將姓名忘懷了。江湖中人有識得老夫的,多稱老夫一聲高冠羽士。‘羽士’兩字,老夫愧不敢當;這‘高冠’二字,確是名副其實。是以老夫便也卻之不恭,也自稱為高冠羽士了。”
他朗聲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簾高挑,想必有個小小酒鋪。這種荒村野店,雖然粗陋螳,但你我卻可略脫形跡,放懷暢談,倒比那些酒樓飯莊要好得多了。”
卓長卿口中自是連聲稱是,心中卻不禁大為奇怪。這“高冠羽士”四字,雖亦極為高雅,但卻不是聲名顯赫的姓氏。司空老人雖然足跡久已不履人世。但對天下各門各派的奇人異士,都知之甚詳,也曾非常仔細地對卓長卿說了一遍。
但卓長卿此刻搜遍記憶,卻也想不出這“高冠羽士”四字的油來。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黃衫少年的名字,卓長卿便不會生出奇怪的感覺來。
因為那黃衫少年岑粲終究甚為年輕,顯見是初入江湖人物,武功雖高,聲名卻不響,自是極為可能。
而此刻這高冠長髯的老者,不但出現之時,有如幽靈一般地突然而來,已使卓長卿心中暗駭,后來與卓長卿并肩而行之際,肩不動,腿不曲,腳下點塵不揚,光天化日之下,走的雖不甚快,但卓長卿卻一望而知此人輕功深不可測。
如此人物的姓名,卻是武林中一個極為生疏的名字,卓長卿自然覺得奇怪。心念轉動之中,卻已見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人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來,一面心中暗忖道:無論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對我,總是一番好意。也許他亦有不愿為外人得知的隱秘,是以不愿將真實姓名說出來,我又何苦去費心猜測人家的隱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頓覺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