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漸入虎穴 車馬漸漸進入山區,山路更窄,也更為崎嶇。駕車的車夫,顯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這狹窄、崎嶇,而且漸漸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駕著這四馬大車放轡而行,雖然行馳得也較慢些,但卻已是極不容易的事了。
卓長卿雖然早已猜出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萬妙真君,但此刻這少女說了出來,他心中仍不禁為之一跳。
只聽這大姐冷哼一聲,道:“你真聰明。難道除了你之外,就沒有別人知道了嗎?哼——我真從來沒有見過比你再惡劣的人。我告訴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話說出去呀——”
這頑皮的少女立刻搶著道:“大姐,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的。就是有人要殺死我,我也不說。”
大姐又哼了一聲,卻聽另一個少女的聲音幽幽嘆道:“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還會上男人的當!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呀,我這一輩子連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這聲音以前從未說過話,說話的聲音又柔軟,又緩慢,“大姐”聽了像是頗有同感的樣子,亦自嘆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姓尹的是為了要騙祖姑姑的東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個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這時那頑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說話了,居然也冷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姐,這事你知道得這樣清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緩緩說道:“你們可知道,那穿黃衣服的少年,是誰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問出這一句話,車廂中的少女便一齊“哦”了一聲,恍然道:“莫非他就是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聲音越發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們想,這不是奇怪嗎?祖姑為什么要把他關起來呢?”
車廂中響起竊竊低語聲,似乎在猜測著這問題的答案,但附在車后的卓長卿,此刻心中卻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這萬妙真君目的達到之后,怎會再和這其丑無比的溫如玉廝纏下去,自然從此就避不見面。
而丑人溫如玉一生寂寞,驟然落入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須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間的洪水似的,不暴發則已,一暴發便驚人,而且壓制得越久,暴發出來也就越發不可收拾。
這丑人溫如玉乍動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尹凡。當她知道尹凡是在騙自己的時候,這強烈的愛,便自然變為強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嘆著,轉目而望。小道旁樹木蒼郁,山坡也越來越陡。他知道距離自己的目的,已不會太遠了。
一切猜測,一切等待,也即將有所結束。在這結束將要到來,卻未到來的時候,他的心情是緊張而興奮的。
車廂中久久都沒有聲音傳出來,他暗忖著:“這些少女此刻是在為她們的祖姑難受呢,還是在想著別的事?”
馬車顛簸更劇,車聲也更響。兩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卻是死一般的靜寂,竟連一聲蟲鳴都沒有。
哪知——
靜寂的林木中,突地響起一聲斷喝:“停下!”
卓長卿但覺耳旁“嗡”然一聲,四面空山,似乎都被這兩字震得嗡嗡作響,只聽得:“停下……停下……”
不斷的回聲,在山中飄蕩著。
趕車的馬夫陡然一驚,呼哨一聲,勒住馬韁,八匹健馬一齊昂首長嘶,馬車緩緩倒退數尺,方自一齊停住。
車廂內連聲嬌叱,車門乍啟,十數條紅影,箭也似的竄了出來,口中喝道:“是誰?”
死靜的山中,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你們這些丫頭,難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們車子后面,你們難道都不知道嗎?”
聲音尖細高亢,在深夜中聽來,滿含森冷之意。
卓長卿心頭一凜,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閃目望去,只見這些少女站在馬車兩側,似乎都被這突來的語聲驚得愕住了。
樹林之中,冷笑之聲驟起,另一個粗豪宏亮,有如鼓擊鐘鳴一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躲在車后的朋友,還不下來作什么?”
卓長卿劍眉一軒,雙掌微按車身,身形突地沖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當胸,飄飄落在車頂上,目光四掃,朗聲說道:“躲在樹林里的朋友,閣下也該出來了吧?”
紅裳少女們連聲嬌叱,轉身一望卓長卿,似乎都要掠向車頂。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聲冷叱:“住手!”
叱聲方住,林木的陰影中,竟冷笑著緩緩走出兩個行容詭異的人來。
這兩人一憎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卻穿著一件寬大的袈裟,腰邊斜掛一口狹長的戒刀,驟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絲活人的氣息。
矮的卻肥如彌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緊又短的道袍,頭上道髻蓬亂,生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腰邊斜掛著的一口劍,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劍鞘烏光閃爍,非皮非革,非木非鐵,竟看不出是用什么東西做的。
這兩人不但體態不同,神態各異,冷笑的聲音,也是一個尖細,一個洪亮。這兩個人并肩站在一起的笑聲,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會從心底泛起一陣難受的感覺,就像是一個膽小的女子,突然見著一條細長的毒蛇,和一條肥胖的蜥蜴時的感覺一樣。
卓長卿目光動處,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難受之意,只覺這兩人形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難以找出。
那些紅裳少女一睹這二人的身形,卻齊嬌喚一聲,躬下腰去,神態之間,竟像是對這兩個丑怪之人極為恭敬。
這一僧一道冷笑連連,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沒有見到這些少女一樣,筆直地走到車前,抬頭向卓長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的一笑,側首向那瘦僧人笑著說道:“原來是這么一個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慨又要生出憐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殺人的癮又過不成了。”
笑聲之中,滿含淫邪猥褻之意,那“憐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長卿雖然并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劍眉一軒,俯前厲叱一聲,朗聲喝道:“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為?看你兩人的樣子也像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怎的說出如此——”
說到這里,他語聲一頓,下面的“無恥”兩字,竟未說出。只因他雖然聰明絕頂,但正直純潔,又是初涉江湖,怎會了解這矮胖道人言語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否無恥。
卻聽這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笑,那瘦長僧人卻伸出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掌來,緩緩搖了兩搖,像是在阻止著這矮胖道人想說的話,一面用一雙此刻已自瞇成一縫,那兩道吊額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著卓長卿,一面慢條斯理,陰陽怪氣地說道:“你這小娃娃,說起話來怎的如此不講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車后,卻又怎的說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長卿招了兩招,尖聲尖氣地接著又道:“下來!下來!老衲倒要問問你,你躲在人家車后,是想對這班女孩子非禮呢,還是——”
卓長卿大喝一聲:“住嘴!”
那些紅裳少女一齊伸手掩住櫻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樣子。
卓長卿這一聲大喝,雖然喝斷了這瘦長僧人的話,但他卻仍然毫不在意地接著說道:“無論如何,你這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趴在人家車后,總沒有安著好心。若換了以往,就憑你這點,老衲就該將你一刀殺卻。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來,心腸已比以前軟得多了,怎忍心將你一個生龍活虎般的小伙子,在還沒有享到人生樂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聲怪笑,哈哈笑道:“我說你這老和尚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面上,我不殺他就是。”
這一僧一道說起話來,就像是已將卓長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樣。卓長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厲聲叱責。
哪知那瘦長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凜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說道:“你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經,哪里還像個出家的人!”
紅裳少女一個個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聳聳肩膀,做了個鬼臉。
他面上肥肉累累,說話的時候,表情極多。那瘦長僧人面上卻連一絲肉都沒有,而且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這兩人一陰一陽,處處都極端相反,卻不知怎的竟會湊到一處。但卓長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這兩人形容雖怪異,但武功定必極高,也定必大有來歷,顯然就是丑人溫如玉請來的久已歸隱洗手的魔頭之一,是以見了他二人這種不堪入目的樣子,心里并無一絲輕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備,甚至連怒氣都不敢發作。要知道高手對敵,事先動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長僧人目光一轉,雙目又自瞇成一縫,盯在卓長卿身上,接道:“老衲雖然與你投緣,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卻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門下,那么老衲不但可以傳給你一些你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功夫,而且還可以教你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
卓長卿強自按捺著心胸之間的怒火,劍眉軒處,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門下,也并不難,只是你卻先要說說你到底是誰,也讓我看看拜你為師是否值得。”
瘦長僧人陰惻惻一聲長笑,笑聲一無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風凜凜,再加上這笑聲,使得這寂靜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幾許森森寒意。只見這瘦長僧人一面長笑,一面冷冷說道:“你年紀還太輕,自然不知道老衲是誰。可是你的師長難道就從未提起過老衲和這胖道人的名字?”
笑聲突然一斂,卓長卿只聽“嗆啷”一聲,這瘦長道人反手之間,竟自將他腰間的戒刀抽了出來,迎風一抖,刀光如雪。這口又窄又長的戒刀,竟然長達五尺,比尋常戒刀幾乎長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的一笑,道:“你若是還不知道,我讓你看看這個。”
語聲未了,又是“嗆啷”一聲清吟,卓長卿只覺眼前寒光暴長,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瑩然的短劍。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這口劍,不但劍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連劍背都沒有,卻又比尋常利劍寬上一倍,乍一看去,竟像是混元牌一類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劍。
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詭異無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竟也是一長一短,一寬一窄,就像是他們的身形一樣。
卓長卿雖然對于武學一道的知識,極為淵博,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時之間,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眨也不眨地瞪在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劍上。
夜色之中,只見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兩人手中的一長一短、一闊一窄、一刀一劍兩件兵刃,俱都是晶光瑩然,燦爛如銀,映得卓長卿的雙睛,都似乎泛起了陣陣青藍的光華。
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聲冷笑,手臂微揮,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腫的身軀,卻非常靈巧地在地面上移動了一個位置,于是他的身軀距離卓長卿更近了,冷笑著喝道:“你還未想出我們是誰嗎?哼,哼,這樣看來,你師父也是個大大的糊涂蟲,連我們兩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
卓長卿幼遭慘變,雙親罹劫,若不是他恩師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師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對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極其深厚,而此刻聽見這矮胖道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心胸之中,不禁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數年的艱苦磨煉和天性的敦厚謹慎,致使得他在此時此刻,還能忍耐著不將心中的憤怒化為口頭的惡罵。
他只是從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聲,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將這似牌短劍,如鞭長刀,兩件武林罕見的奇形兵刃,和這一僧一道兩個詭異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輕蔑,對于別人無理的辱罵來說,該算是世間最好的答復了。
這種無言的輕蔑,果然使得這矮胖道人多肉而喜于變化的面龐上,為之大大變了顏色。原來這一僧一道看來雖然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但卻也是三十年前揚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物。
昔日這胖瘦二人,出沒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兩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確曾做下了不少驚人之事。武林中人雖然不識這兩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劍鞭刀,瘦佛胖仙,卻極少有人不知道的。這原因自然因為這兩件兵刃,的確是武林罕睹之物。
這兩人出身派別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異。胖純陽掌中牌劍,藝出于山東的靈震劍派,顧名思義,走的自然是陽剛一路的劍法。而那瘦彌陀卻是五臺的嫡傳弟子。胖純陽貪吃貪財,瘦彌陀卻是好色好名。兩人出身生性都不大相同,但多年以來,這兩人卻一直是生死過命的交情。
后來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俠江湖,在張家口外,遇著這兩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這趟事。這兩人武功雖高,卻不是卓浩然的敵手,重創之下,便隱遁了。
十余年來,他兩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現過行蹤,直到此次,紅衣娘娘丑人溫如玉,才將這兩個昔日稱雄一時的巨盜找了出來。這兩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為感激溫如玉替他們復了仇,便替她賣起命來,只是他們卻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俠卓浩然的愛子卓長卿。
以他們這種身份和武功,再加上這十余年的苦練,他們自然不會將面前這弱冠少年放在心上。若不是瘦彌陀這些年隱于邊荒,難尋絕色,正巧染上了“斷袖之癖,余桃之嗜”,竟對面前的煞星動了欲念,要不他們只怕也早已動了殺手了。
胖純陽面容驟變,冷笑連連,突然回過頭去,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彌陀冷笑說道:“老和尚,這小子雖然生得不錯,但樣子卻太討人厭,我可要對不住了,拿這小子來開十多年來的殺戒了。”
他話聲方落,突然大喝一聲,右手揚起,劍光如虹,唰的一劍,五丁開山劍勢有如風云乍起,向卓長卿剁去。
一直隱忍著心中怒火的卓長卿,神色雖然像是未將這兩人放在眼里,其實卻已早有戒備,此刻目光微瞬之間,瘦長的身形,便幾乎像他目光一樣,忽地向左移開五尺,右掌一伸,突然并指如劍,電也似的向胖純陽右肘間曲池大穴點去。
瘦彌陀冷眼旁觀。卓長卿雖然如此,瘦彌陀對他卻并沒有什么怒意,胖純陽雖然出手,瘦彌陀心中還在暗怪他不該如此辣手。
但卓長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彌陀枯瘦的面容上,卻也不禁為之變了顏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雖然是一句通俗已極的俗語,但這句話之所以能夠如此通俗,卻是因為此話其中的確含蘊著不變的真理。一個武功平常的俗手,縱然有心作內家高手狀,但卻很難瞞得過一個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長卿出手之間,雖然有心將自己武功隱藏三分,卻已足夠使得別人為之吃驚變色了。
胖純陽一招落空,心頭亦不禁一震。但這時他已動上了手,哪里還有時間容他來思索別的問題?口中又自大喝一聲,竟將自己方才已然遞出的一招五丁開山,硬生生撤了回來,左腳前踏一步,右掌劍勢橫劃,長虹貫日刷的又是一招靈震劍派中的絕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長卿心中卻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長虹貫日這招劍式,雖然頗為精妙,但這胖純陽手中所持的兵刃,長不及兩尺,以這種兵刃來施展這種招式,在卓長卿眼中看來,不但毫無威力,而且破綻百出。
他先前原來將這兩人估計得極高,此刻見了矮胖道人竟施出這種招式來,便不禁有些兒失望,口中冷笑一聲,手掌隨意折出,五指伸張如爪,隨著這一招長虹貫日的去勢,向胖純陽手腕抓去,胸膛微縮間,便已避開劍鋒。
哪知——
長虹貫日一招劍到中途,招式尚未遞滿,這支如牌短劍,突然變揮為拍,“砰”的一聲,拍向卓長卿下腹。
這一招不但變招之快,快如閃電,而且大出卓長卿之意料,也全然有異于武學招式的規范。瘦彌陀眼瞼微垂,低念一聲:“阿彌陀佛!”
站在一旁的紅裳少女們,也自一聲嬌嗔,眼看這英俊少年,便要毀在這一柄昔日名震河朔、揚威武林的牌劍之下。
哪知佛號尚未念完,只聽“錚”的一聲清鳴。
接著,那胖純陽竟蹬蹬蹬連退數步,掌中短劍斜揚,險些脫手飛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險些立足不穩,跌到地上。
卓長卿眼看這支奇形牌劍,已將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為之一驚,但他多年苦練,雖驚不亂,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齊地彈出,“錚”的一聲,竟將胖純陽連人帶劍震出數步。若不是胖純陽亦是內外兼修的內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這一招絕技震飛手中長劍,只怕連虎口也要被震裂。卓長卿一招得手,卻并不跟蹤進擊,以搶先機,只是冷笑一聲,輕蔑地說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胖純陽連退數步,方自拿樁站穩身形,只聽四下的紅裳少女驚嘆之聲不絕,再聽了卓長卿如此輕蔑的說話,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將得手,此刻他連自己是如何輸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長卿方才五指斜飛一彈,正是司空老人窮研奧秘,將達摩絕技彈指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這身歷其境的胖純陽看不清這一招的來歷變化,就是一旁觀戰的紅裳少女和瘦彌陀,雖然目光一直眨也不眨地望著,卻也未看清這一招的變化。
夜色之下,只見這胖純陽多肉的面龐上橫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陣陣抽動,而這肥肉上泛起的油光,似乎變成了淡青的顏色。他雙目如火,狠狠瞪著冷笑不絕的卓長卿,就像是一只剛從河里撈起來的比目肥魚一樣。
卓長卿卻連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卻對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別有神通,不妨也來試試,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誰要當誰的徒弟!”
語聲未了,胖純陽突然厲吼一聲。卓長卿斜眼瞟去,只見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著的那件又緊又短的道袍,竟隨著他這一聲厲吼,“嘶”的裂成兩半。胖純陽左手一抓,竟將這件道袍撕了下來,重重一擲,擲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條青布長褲,緊緊裹著他那兩條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肥肉,卻不住地顫抖著,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穢得使人發嘔的波浪。
紅裳少女齊地一聲嬌嗔,伸出玉掌,掩住眼簾。卓長卿冷笑喝道:“你這是干什么?”
這其中只有瘦彌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動了真怒,若沒有別人的鮮血染紅他身上的肥肉,只怕他這怒氣便永遠不會消失。
卓長卿口中雖在冷笑,其實他心中卻又大起戒備之心,看到這胖純陽這種可笑之態,心中并沒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見胖純陽身上的肥肉,越顫越急,雙目的目光也越來越狠,而他口中的厲吼聲卻逐漸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開始移動起來,但卻又移動得那么緩慢,那么沉重。卓長卿目光動處,心頭不禁為之一懔。
原來他目力大異常人,在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這矮胖道人的腳步每一移動,竟在這堅實的山路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但是他瘦長而瀟灑的身形,卻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銳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望在這張丑陋、多肉而滿含怒意的面龐上。
只見這面龐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那重重的呼吸聲,聽來也像豬欄里的低鳴,變為陰空中的悶雷。
那些紅裳少女,忍不住移開掩在眼簾上的玉手,抬目望去。
眼前劍光忽然一亮——
卓長卿只覺一道重如山岳的風聲,隨著這矮胖道人緩緩揮動的牌劍,向自己當頭壓下。
而就在這同一剎那里,瘦彌陀突然身形竄起,卻也掠向卓長卿身后,靈臺飛瀑、天紳倒掛,“刷、刷”兩刀,電也似的向卓長卿背后脊關節之處刺去。
卓長卿雙掌一翻,倏然轉身,腳下有如靈鷺啄魚,連踩七步。
腳步是細碎而繁復的,他瘦長的身形,便在這絕妙的步法間,瀟灑地避開了這前后三招。
哪知,胖純陽生像是早就知道自己這一劍刺不中人家似的,目光只管注定在卓長卿身后。他一招落空,目光卻眨也不眨,突然手腕一反,撲地一劍,向卓長卿左胸刺去。
方才他那一劍似緩慢又沉重,此刻這一劍卻快捷無比。
卓長卿心中一驚之下,只得向右一避,哪知,那枯瘦和尚與這矮胖道士,武功竟配合得絲絲入扣,雖分進卻如合擊,竟倏然一刀,自右向左,這一刀一劍竟將卓長卿攔在中間,卓長卿若要向左退,那牌劍就在那邊,但他如想右進,卻又有如長鞭的利刀擋在前面。
這兩招,一招由左向右,一招自右向左,雖似兩招,正是五臺劍派中的絕技大閂門式加以變化而成的。
卓長卿雖然武功深不可測,但初遇這招,心中亦不禁一驚,突然右掌一揮,五指齊彈,只聽又是“錚、錚”兩響,一刀一劍又自震開。只是他這一招發招前并不準備,是以出手并不重,否則便又得將這一僧一道的身形震退。
牌劍鞭刀,胖仙瘦佛見自己苦練多年的絕招,此刻竟又被人家輕輕易易地一指彈開,心中驚駭無比,但卻決不遲疑。胖純陽哼的一聲,短劍一偏,探海屠龍竟斜斜削向卓長卿下盤,瘦彌陀長刀橫掃,卻是一招天風掃葉,呼的一刀,疾然削向卓長卿左肩。
這兩人方才兩招一左一右,此刻兩招卻是一上一下,招招俱是狠猛無比,而且變招更是快如閃電。卓長卿以一敵二,眼看像是只有抬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那些紅裳少女在夜色中也看不甚清楚,只看到兩道光華,直上直下地劈向卓長卿,兩個照面過去,卓長卿竟連一招也沒有還出,心下又是高興,又是可惜。高興的是眼見自己人得勝,可惜的卻是這少年人品既佳,年紀又輕,死了真有點冤枉。
哪知卓長卿成竹在胸,看了這僧道兩人的這種狠辣的招式,心下卻有些著惱:“我與你二人無冤無仇,你何以下此殺手?想來你們平日必定是毒辣成性。”
當下身軀微側,左手突然閃電伸出,竟搭上了胖純陽手中的劍柄,輕輕地向左一推,胖純陽大驚之下,只覺一股大力涌擊,掌中劍刃競不由自主地順著他手式撲劃過去,“當”的一聲,竟與瘦彌陀長刀相交,被卓長卿架開了一招。
卓長卿這一手以敵攻敵之技,雖然仿佛是太極門中的牽緣手功夫,然其中卻又摻揉了“武當”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莫說對手只有兩人,縱有十人八人的刀劍一齊攻來,他也能以敵人之刀攻敵人之劍,再以敵人之劍架敵人之刀。
他露了這手絕技,那些紅裳少女卻看得更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們雖會武功,但功夫不深,怎能看得出這種混合了兩種功夫的內家絕技?大家對望一眼,竟都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駕車的車夫看得手腕發麻,竟不覺將韁繩一松,拉車的馬早已被這陣刀光劍影驚得不住長嘶,此刻便“嘶”的向山上沖了過去。但此行道上,上行不易,它沖了兩步,又只得在道旁停下。那馬車夫驚嚇未定,此刻更是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些紅裳少女與駕車夫均心中驚駭,瘦彌陀與胖純陽心里自更發毛。這兩人功力相若,刀劍相交,均感手腕一麻,虎口也隱隱作痛,立刻斜躍轉足,退后一步。這兩人出道江湖以來,只有在中原大俠卓浩然手中栽過一次大跟斗,此次見這少年,年紀還在昔年的卓浩然之下,武功卻似在他之上,兩人對望一眼,心里都在暗問自己:“這少年是誰?怎的有如此武功!”
胖純陽脾氣暴躁,性如烈火,此刻心里暗駭,身上的肥肉卻抖得更加厲害,恨不得一劍將卓長卿剁個透明窟窿。
當下他大吼一聲,揮劍又上。瘦彌陀呆了一呆,也自揚刀而上。
卓長卿方才初展絕技,只道這兩人心里有數,會一齊退去,此刻見了他們的模樣,完全是一副拼命姿態,不禁大喝道:“我手下留情,你兩人要是再不知進退,可不要怪我手辣了。”
他雖然志切親仇,不想多造殺孽,是以根本不想將這兩人傷在掌下,但這瘦佛胖仙兩人心里卻另有想法。
他們想這少年武功雖高,但方才也許只是自己一時大意,是以才會失手。若說自己兩人聯手還敵不過這少年的赤手空拳,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之事,莫說他兩人不信,此刻便是有別的武林中人在旁,只怕也萬萬不會相信此事。
又是數招已過,那些紅裳少女見到這瘦佛胖仙兩人,一刀一劍配合得的確巧妙,看來仿佛有如水銀瀉地一般,一片光幕將卓長卿密不透風地圍在中間,她們實在想不透,卓長卿是怎么將這些招式避開的,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卓長卿雖然知道自己此刻已在虎穴之中,隨時都會有人趕來助陣,但他心存忠厚,卻不想速戰速決地將這兩人解決,又見到這兩人的刀劍招式不但配合佳妙,而且俱都是武林罕見的招式,他生性好武,便又起了將這些招式多看上一遍的好奇之心,是以這兩人雖然對他招招俱下辣手,他卻只是一味閃避,并不還手。
但這瘦佛胖仙兩人卻變得更焦躁起來。這天目山中,此刻高手云集,雖然都同是被那丑人溫如玉邀來的,但其中卻有些人素來與他們不熟,此刻若是見了他兩人久戰一個少年不下,必定會對他兩人加以訕笑。
這兩人一念至此,忽地一齊低嘯一聲,招式又自一緊,唰唰唰唰唰,一連數劍,呼呼呼呼呼,一連數刀,刀刀劍劍,都往卓長卿前胸后背刺去。卓長卿劍眉軒處,心中已動真怒,目光一分,只見矮胖道人一劍當胸刺來,左掌突然穿出。
胖純陽只見他左掌五指俱都微微屈起,只當他又要施展那一手彈指的絕技,心中一嚇,劍鋒便斜斜向右一偏。
哪知卓長卿右掌又倏然穿出,左掌五指平伸,右掌亦五指平伸,兩掌閃電般一招,竟將這柄短劍夾了起來,右手手腕再向內一轉,右肘便乘勢一個肘拳向對方鼻梁撞去。
他這一招式用得更是妙到毫巔,而且看來不是中原武林中任何一門一派的功夫,“武當”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少林的十八擒龍掌、“昆侖”的云龍小八式,以及四十九路短擋手、牽緣十三式,甚至像妙手空空奪旗掌、散花天女手這一些流傳已久,名震武林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當中,都沒有這兩掌合拍的一招。
胖純陽亦是久走江湖好勇斗狠的人物,一生之中,與人交手何止千百次,各門各派的高手,他都會過不少,各門各派的妙著,他也見過許多,卻從未見過這一手的功夫,心中實是既驚又駭,便用力將劍一抽。哪知這柄長劍夾在卓長卿雙掌之中,就像是生了根似的,饒是胖純陽神力驚人,卻連絲毫都未能抽動。
他更加驚駭,卻見對方的手肘已撞向自己面門,知道只要給他撞入門面,就算不死也得重傷,剎那之間,他心念數轉,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解救之道,只得手掌一松,撤劍后退。
瘦彌陀目光動處,見到這一招,心中亦是一懔,來不及去想別的,刷的一刀,立劈華岳,劈向卓長卿頭頂。
此刻卓長卿雙手夾著劍身,右肘又已撞出,全身力道,都全在雙掌之上,他縱然武功再高,似乎再也難避過這一刀之危,瘦彌陀眼看自己這一刀又將得手。
哪知卓長卿頭不回,腰不彎,腿不尉,腳不動,身不側,只是夾著短劍的手掌,拇指卻突然向下一按,指尖一合,恰好將短劍的劍尖向下一按,短劍便立刻倒豎彈起,劍柄向上,疾然反彈出去。
只聽又是“錚”的一聲。
瘦彌陀力劈而下的刀鋒,被卓長卿反彈而上的劍柄一彈,只覺右臂發熱,全身一震,長刀竟脫手飛了出去,飛向那群紅裳少女。
紅裳少女齊地一聲嬌喚,四下避開,只見這柄長刀,在夜光之中,仍然燦爛如銀,有如一道銀芒般飛來。
在這剎那之間,瘦佛胖仙兩人掌中的兵刃竟都已脫手,他兩人竟都退到一邊,瞪著眼睛發愣,心中既是驚駭,又覺羞憤,卻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卓長卿這一招究竟是如何發出的。
“嗤”的一聲,長刀插到地上,瘦彌陀目光雖仍向卓長卿怒目而視,心中卻大生怯意,恨不得腳底揩油,一走了之。
胖純陽生性較烈,狠狠地瞪了卓長卿幾眼,突然喝道:“你快來給我一刀將我殺死,要么便說出你的姓名,總有一天,我要來復仇。”
卓長卿淡淡冷笑一聲,還未答話。
哪知——
山道側被夜色籠罩著的山林中,突又傳出一陣格格怪笑。
這怪笑之聲不但來得極為突然,而且笑聲之森冷怪異,當真是難聽到了極點,就算是梟鳥夜啼,難聽的程度也不及這笑聲一半,只聽得紅裳少女們一個個緊握手掌,渾身悸遍,瘦佛胖仙兩人對望了一眼,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卓長卿雖仍昂然卓立,心胸之間,也像是突然泛起一陣難言的感覺。
只見山林陰影之中,隨著這格格的怪笑之聲,突然緩緩走出三個又矮又胖的人來。卓長卿定睛望去,只見這三人不但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樣。
這三人身上穿著的,竟都是一襲五色斑爛的彩衣。雖在深夜之中,這三人身上的彩衣,看來卻仍然閃閃生光。一陣風吹來,彩衣隨風飄動,非絲非緞,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他們腰邊,俱都懸著一柄長劍,劍鞘之上,滿綴珠寶,襯著閃閃生光的彩衣,更覺絢麗奪目,燦爛光輝,不可方物。
方才卓長卿見了胖純陽,只當他已可算是全世界最矮最胖的人了,哪知此刻一見這三人,竟似還要比胖純陽胖上三分,矮上三分,一眼望去,竟像是三個發光滾來的圓球。
這三人一齊舉步,一齊緩緩走到近前,最右的一人突然張口說道:“我是黎多大!”
中問的一人隨即接口道:“我是黎多二!”
左側的一人竟也立刻接道:“我是黎多三!”
這三人不但嗓音怪異,而且說話的語聲更是怪異。卓長卿一愕,想了一會兒,才知道這三人原來是在自報姓名。
他想起方才那一僧一道不但不說自己的姓名,要叫人去猜,而直到此刻,還是沒有說出他們的姓名來,但這三人卻二話不說,先就道名,再加上名字的古怪,卓長卿心里好笑,但想到這天目山中竟有這么多怪人,而且一個怪勝一個,一個強勝一個,卻都是與自己為敵的,不禁又笑不出來。
哪知道三個姓黎的怪人說完了話,突然又一齊伸出了大拇指,向卓長卿一揚,齊聲道:“好哇,好哇!”
卓長卿反一愕,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看來卻像是在贊揚自己。
只聽那黎多大伸著大拇指,說道:“你格人哪,武功真好哇,居然把扶桑三島上頂頂好哇的大劍客的本事學會了。自從我上次見過柳生刀馬守用過這一招之后,我就沒有見到有人能將這一招用得這么好哇的。”
他說起話來,生像是卷著舌頭,卓長卿聽得滿頭大汗才算聽懂一些,心頭卻已大駭。
原來他方才施出的雙掌合拍的那一招,正是司空老人昔年東游粵境時,從一個浪游至中國的扶桑浪人學得,再加以變化改良的。據那扶桑浪人說,這一招的來歷,是日本天下武術總教練,也就是日本武術的第一門派柳生英雄派的絕技。這日本浪人本是柳生門中的高手,因為犯了門規,畏罪潛逃,才逃到中國來,在縣境中也曾出過一陣風頭,后來見著司空老人,才知道中原武功的深奧,實是深如滄海,自己的這點武功,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而已,再也不敢在中國稱雄了。
司空老人在傳卓長卿這一招的時候,也曾將這一招的來歷說出,而且笑著說:“中原境內,豪杰雖多,但識得這一招的,只怕沒有幾個。”
卓長卿方才施出這一招,果然使得別人莫名其妙。
哪知這三個彩衣怪人一見面,就揭破了這一招的來歷,卓長卿自是大感意外。卻聽得黎多大格格一陣怪笑,竟向那瘦佛胖仙道:‘我先前以為你兩個武功好哇,哪知道——嘻嘻,卻一滴兒用也沒有。你兩個還發什么威,快回家算了。”
瘦佛胖仙兩人面上陣青陣白,胖純陽身上的肥肉也動不起來了,像只死豬似的呆立了良久。卓長卿望了他一眼,見他嘴皮動了兩動,似乎還想說話的樣子,便朗聲說道:“在下卓長卿,兩位如果有意復仇,只管來尋我便是!”
胖純陽面色一變,脫口道:“你姓卓!卓浩然是你什么人?”
卓長卿肅然道:“正是家父。”
瘦佛胖仙對望了一眼,齊地暗嘆一聲,想到自己兩人雖然稱雄一世,卻敗在人家父子兩人的手上,心里又是難過,又是灰心,狠狠瞪了那著彩衣怪人一眼,掉頭就走,連落在地上的刀劍都不要了。
黎多大、多二、多三,一齊怪笑了起來。黎多三怪笑道:“這種衰哇還出來現身,真是丟人!”
卓長卿原來以為這三人與那胖瘦僧道兩人本是一路,此刻見他們對自己如此贊揚,對那僧道兩人卻如此謾罵,心下不禁大奇。
他卻不知道,這三人本是海南劍派中的高手,曾經遠游扶桑,是以一眼便看出卓長卿那一招的來歷。
這三人來到中原后,亦被丑人溫如玉請來助陣。但他們三人久居海外,對中原武林中人多不熟悉,也看不起,這其中,他們尤其看不起那胖仙瘦佛兩人,在這數日之中,已冷言熱語互相罵了多次。這三人武功雖不錯,但卻不識中原言語,說起話來已是吱吱格格的讓人聽不清楚,與人相罵,自然更不是人家的敵手,是以便受了那瘦佛胖仙不少的氣。
因之他三人便對瘦佛胖仙大有惡感。方才卓長卿與瘦佛胖仙動手之際,他三人在林中看得清清楚楚,卻不出來幫助,直等到瘦佛胖仙不敵,他三人才慢條斯理地走過來,一面故意對卓長卿恭維,一面又向瘦佛胖仙二人笑罵。
卓長卿只見這三人望著瘦佛胖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兩條身影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笑得更是得意,心中不禁暗忖:“這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說起話來卻又不像人說的,起的名字,更不像是人的名字,但看來武功卻像是甚為淵博。但三人此刻突然現身,究竟與我是為友還是為敵呢?”
目光抬處,卻見這三人笑聲突然一齊頓住,面容立刻變得森冷異常,六道冰冷的目光,一齊望向卓長卿,哪里還有半分贊揚之意?
于是卓長卿便又一次戒備起來。對這三人,他并無絲毫畏意;使他心里有些著慌的,是這天目山中,不知還有多少怪人。要是像這樣一個接著一個地現身,車輪大戰,倒的確是件討厭的事。
卓長卿見這三人面色突變,心中亦有些懷恨,只見當中那黎多二突地搖搖晃晃地向自己走了過來,且又桀桀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跑到這里樂干乜哇——”
說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乜哇”兩字乃是自己家鄉土話,別人怎會聽得懂,又想了想,方自接著又道:“跑到這干什么?我看你最好也像剛剛那兩個人一樣,快些回家去吧!”
卓長卿劍眉一軒,朗聲道:“在下若是要上此山,世上便無一人能叫在下下山的。”
那黎多二格格的又是一陣怪笑,伸出手掌,這次卻將食、中、無名三指齊壓在拇指之下,伸了只小指出來,在卓長卿面前搖了兩搖,指了兩指,方自怪笑著道:“你不要以為你真的好哇,在我們面前,你不過是這個!”
卓長卿呆了一呆,道:“哪個?”
轉念一想,方自會過意來:“這個想必就是小指了!”
他幼遭孤零,成長時全在苦練武功,根本沒有和頑童嬉戲過,這種說話的方式,他更是從來不曾聽過,心下不禁氣惱,暗道:“無聊!”
哪知道黎多二怪笑未絕,突然反手一抽,抽出腰邊長劍,左腳一溜,右腳斜進,踏奇門,走偏鋒,唰的一劍刺向卓長卿,劍光繚繞,劍尖顫動,卻停留在卓長卿面前三寸之處,他笑聲方自一頓,又道:“你下不下山去?”
卓長卿心里有氣,亦自伸出手掌,將食、中、無名三指,一齊壓在拇指之下,冷笑道:“我不下山去!”
右手小拇指,突地對準劍尖一彈,喝道:“你才是這個!”
黎多二方才抽劍出劍,再加上劍尖的這一陣顫動,俱都快如閃電,的確是要數十年精純的功夫,他只道這少年會對自己的武功驚駭,哪知人家卻依然昂然卓立,無動于衷,他心里已有些奇怪,等到卓長卿像他一樣伸出手掌來,他心里便更大奇,方待喝問,哪知只聽“嗡”的一聲清鳴,自己手中長劍竟似突然被大力一震,再也把持不定,蹬、蹬連退兩步,劍身搖搖欲墜,他拼命握緊手掌,才真沒有脫手飛去,但覺得右臂發麻,虎口發熱,卓長卿若是再來一下,長劍便要飛出去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卻還是不明白對方使的是何手段。
卓長卿冷笑一聲,道:“這一招是什么來歷,你可知道?”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雖然方才揭破了卓長卿那一招的來歷,但卓長卿此刻使出這種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時之間,三人面面相覷,竟都呆住了。
卓長卿見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聲,緩步走過黎多二身側,向山上走去。目光抬處,卻見那些紅裳少女,在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連車上的車夫都沒有了,只剩下一輛空車,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離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豈非要讓別人恥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寧折毋屈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當下緩緩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在尋思該如何應付山上的敵人,一面卻在暗中留意,身后的這三人會有何舉動。
來自海南的黎氏三劍,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見了卓長卿這樣深不可測的武功后,都在暗問自己:“該怎么辦?”
他們眼見卓長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阻攔,則海南三劍的顏面何存?但自己若是加以阻攔,卻未必是這少年的敵手。若是敗在這少年手下,那豈非更是求榮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見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這少年之外,便再無人蹤。三人又對望一眼,心里各自想道:“這里沒人看見,我走了也沒有人知道。”
要知道這三人與丑人溫如玉本非深交,他們自然不會為她賣命。
三人自幼生長一處,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個眼色,便齊地向山下掠去。卓長卿走得極慢,只道這三人會從背后向自己襲擊,哪知走了十數步,等了許久,背后仍是寂無聲響。他心里奇怪,頓足轉身望去,只見一條小路,蜿蜒返向山下,夾道兩行林木,右面林木斜下,想是山邊,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這兩行林木,此刻俱是寂無人聲,那三個彩衣怪人,早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這三人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里有些好笑。但轉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條山路,蜿蜒著通了上去,亦有兩行林木,夾道而立。這山上深沉的夜色,雖和山下完全一樣,但在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隱藏著什么,卻令他難以推測。他腳步一頓,仿佛打了個寒噤,暗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丑人溫如玉究竟在山中何處,我也不知道,那些紅裳少女又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
但心念轉處,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長卿呀卓長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苦替自己找個藉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著人家,難道人家便不會來找你嗎?”
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