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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恩重仇深

第十六回恩重仇深  溫瑾垂首而立,一時之間,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她方自抬起頭來,四側卻已別無人影,看臺上的武林群豪,此時也都走得干干凈凈,只有卓長卿仍然無言地站在她身旁,就連那素來多事的多事頭陀無根大師,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陽光仍然燦爛,仍然將地上的尖刀,映得閃閃生光。她緩緩地俯下身,緩緩地拔起那柄插在地里的短劍,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劍,放在一起。一陣風吹來,她竟似乎覺得有些涼意,于是她轉身面向卓長卿,怔了許久,終于“哇”的一聲,撲在他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她只覺得此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這寬闊而堅實的胸膛。她感覺到他的一雙臂膀,緊緊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絲溫暖的感覺,悄悄從她心中升起。她勉強止住哭聲,抽泣著道:“我該怎么辦呢?長卿,我該怎么辦呢?”

  卓長卿垂下目光。她如云的柔發,正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起伏著,就像是平靜的湖泊中,溫柔的波浪似的。

  他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這溫柔的波浪。天地間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靜止了下來,他感覺得出她心跳的聲音,但卻也似乎那么遙遠。

  強忍著的抽泣,又化成放聲的痛哭。

  郁積著的悲哀,也隨著這放聲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卓長卿的心情,卻更加沉重了起來。他暗問自己:“我該怎么做呢?生育之苦,養育之恩……唉,我既該讓她報父母之仇,卻也該讓她報養育之恩呀!”

  他無法回答自己,他更無法回答溫瑾。

  終于,他作下了個決定,于是他輕拍著她的肩膀,出聲道:“我們走吧。”

  溫瑾服從地抬起頭,默默地隨著他,往外面走去。他們誰也不愿意施展輕功,緩慢地繞過那一片刀海,走出看臺,走過那一條兩旁放滿棺木的小道。白楊的棺木,在陽光下呈現著丑惡的顏色,卓長卿心中積郁難消,突然大喝一聲,揚手一掌,向道旁一口棺木劈去,激烈的掌風,震得棺木四散飛揚。

  突地——

  棺木之中,竟有一聲慘呼發出,呼聲尖銳,有如鬼嘯!

  卓長卿驀地一驚,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直升背脊——

  他呆若木雞地定睛望去,只見隨著四散的棺木,竟有一條人影,隨著飛出,“噗”的一聲,落在地上,輾轉兩下,寂然不動。

  卓長卿呆呆地愣了半晌,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地上躺著的尸身,黑衫黑服,仰天而躺,面上滿是驚恐之色,像是在驚奇著死亡竟會來得這么突然似的,他竟連一絲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溫瑾亦自大吃一驚,秋波流轉,四下而望。陽光之下,大地像是又回復了寂靜,但是——

  道旁的棺木,卻似乎有數口緩緩移動了起來。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縱然是白天,縱然有陽光如此光亮,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悚栗之意,就像是一個孤獨的人,在經過鬼火磷磷、鬼語啾啾的荒墳時一樣。

  溫瑾呆立半晌,心念數轉,突然柳眉一軒,雙手齊揚。

  只見銀光兩道,厲如閃電,隨著她纖手一抬之勢,襲向兩口并置的棺木。

  “噗”的兩聲,兩柄短劍,一齊深沒入棺。

  接著竟然又是兩聲凄厲的慘叫,鮮紅的血水,沿著兀自留在棺外的劍柄,一滴一滴的流了出來,流在灰黯的山道上。

  卓長卿一掠回身,掠到溫瑾身旁,兩人方自匆匆交換了一個目光。

  突然——

  山道盡頭,傳來三聲清脆的銅鑼之聲。

  當!當!當……

  余音裊裊未歇,山道兩旁的百十口棺木的白楊棺蓋,突然一齊向上抬起——

  卓長卿在大驚之下,目光一掃,只見隨著這棺蓋一揚之勢,數百道不經留意便極難分辨的烏黑光華,帶著尖銳風聲,電射而至。他心頭一涼,順手拉起溫瑾的手腕,雙足一頓,身形沖天而起,應變之迅,當真是驚世駭俗。

  只見數百道烏黑光華,自腳底交叉而過,卻又有數百道烏黑光華,自棺中電射而出。他身在空中,藉力無處,這一下似乎是避無可避,只聽溫瑾脫口驚呼道:“無影神針!”

  他心頭更是一寒,想到這暗器之歹毒,可算是天下少有,自己在空中雖能身形變化,但這些暗器密如飛蝗,自己身穿蛇衣,如再轉折掠開,縱然身上中上幾處,亦自無妨,但溫瑾豈非兇多吉少?

  此刻情況之險,當真是生死俱在一念之間。

  卓長卿情急之下,心中突然閃電般泛起一個念頭。

  他甚至來不及思索這念頭是否可行,便已大喝一聲,揚手一掌,向溫瑾當胸擊出。

  這一掌掌風激烈,威勢驚人,但掌勢卻并不甚急。溫瑾身在空中,眼見他這一掌擊來,心中既驚且怪,愣了一愣,亦自揚手拍出一掌。

  “噗”的一聲,兩掌相接,溫瑾忽覺一股內力,自掌心傳來,她本極靈慧,心中突然一動,掌心往外一翻,婀娜的身軀,便已借著這一掌之力,橫飛三丈,有如一只巧燕般,飛出山道之外。

  卓長卿自己也藉著這一掌之力,橫飛開去,眼看那些烏黑的暗器無影神針,已自交相奔向自己方才凌空之地,不禁暗道一聲“僥幸”,伸手一捏,掌心卻已淌滿一掌冷汗。

  可是他身形卻絲毫沒有半分停頓,腳尖一點,身形便已閃電般向方才鑼聲響處撲去。目光閃處,遠遠望去,只見山道盡頭處的一口棺木之中,佇立著一個黑衣漢子,手中一面金鑼,在日光下閃閃生光。這漢子一手揚錘,正待再次擊下,望見卓長卿如飛掠來,嚇得手中一軟,“當”的一聲金鑼落地,身形一擰,一躍兩丈,亡命地向山下掠去。

  卓長卿大喝一聲:“哪里逃!”

  倏然一個起落,身形斜飛數丈,隨后就追了過去。此刻溫瑾亦已如飛掠來。只見那黑衣漢子腳下矯健,輕功不弱,施展的身法,竟是上乘輕功絕技八步趕蟬。

  卓長卿腳下不停,口中大喝道:“莫放這廝逃走!”

  他兩人輕功之妙,當真是絕世驚人,那漢子身法雖快,卻再也不是他兩人的敵手,一霎眼之間,只覺身后衣袂帶風之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萬萬無法逃出這兩人的掌握,突然回首大喝一聲,道:“看鏢!”

  卓長卿、溫瑾齊地一驚,身形微頓。溫瑾目光動處,瞥見這人的面目,不禁變色,脫口而出呼道:“喬遷!”

  呼聲未了,已有一道寒光擊來。卓長卿劍眉微揚,隨手一掌,將這一道鏢光,遠遠劈落,落入草叢中,大喝問道:“這廝便是喬遷?”

  溫瑾道:“不錯——追!”

  隨著呼喊之聲,他兩人身形又已掠出十丈。前面已是樹林,卓長卿眼看此人已自掠入樹林,突然長嘯一聲,身在空中,雙臂微分,有如展翅神鷹,一掠三丈,頭下腳上,揚手一掌,向這漢子當頭劈下。

  這一掌威勢之猛,當真是無與倫比!那漢子心膽皆喪,俯身一竄,身形落地,連滾數滾,滾入樹林里,心中方自一定,只道自己一入密林,性命便已可撿回一半,哪知身前突然一人冷喝道:“還往哪里逃!”

  他心頭一顫,舉目望過去,方才那玄衣少年,已冷然立在他身前。他再也顧不得羞辱,雙肘向后一挺,身形又自向后滾出。這江湖下五門中的絕頂功夫就地十八滾,似乎被他運用得出神入化。但見他枯瘦的身軀,在地上滾動如球,連滾數滾,突然又有一個冰冷的聲音,自他身后發出:“哪里去!”

  他心頭又自一懔,偷偷一望,更是面如土色。他知道這少女便是紅衣娘娘溫如玉的弟子溫瑾。

  前無退路,后有追兵,他自知武功萬萬不是這兩人的敵手,卻還妄想行險僥幸,突然厲叱一聲,雙肘、雙膝一齊用力,身形自地上彈起,雙手連揚,十數道烏黑光華,俱都閃電般向溫瑾發出——

  溫瑾冷笑一聲:“你這叫班門弄斧!”

  纖軀一扭,羅袖飛揚,這十數道暗器在霎眼之間,便有如泥牛入海,立時無影無蹤。

  這漢子身形一轉,又待向側面密林中撲去,哪知身后突然一聲冷笑,他但覺脅下腰間一麻,周身再也無力,噗的坐在地上。

  卓長卿一招得手,喝道:“你且看住這廝,我到那邊看看。”

  說到“看看”兩字,他身形已遠在十丈之外。接連三兩個起落,只見那片山道之上的兩旁棺木中,已接連躍出數十個黑衣漢子來。他清嘯一聲,潛龍升天,一沖三丈,大喝道:“全部站住!”

  那些漢子一驚之下,抬目望去,只見一個玄衣少年,在空中身形如龍,夭矯盤旋,他們雖然都是久走江湖的角色,但幾曾見過這等聲威?只嚇得腳下發軟,果然沒有一人敢再走一步。

  卓長卿奮起神威,雙掌一揚凌空劈下,掌風激蕩,竟將山道兩旁一左一右兩口棺木,劈得木片四下紛飛。

  他大喝一聲:“誰再亂走一步,這棺木便是榜樣。”

  喝聲過后,他身形便自飄飄落下,有如一片落葉,曼妙無聲。

  那些黑衣漢子看著這等足以驚世駭俗的輕功,幾乎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這玄衫少年又自喝道:“全部回來站成一排!”

  黑衣漢子們面面相覷,呆了半晌,果然一個個走了回來,垂頭喪氣地立在道旁,有如待宰的牛豕,全身顫抖,面如死灰。

  卓長卿冷笑一聲后,溫瑾已自一手提著那漢子,掠了過來,噗的一聲,將他擲到地上,微微一笑,道:“這廝果然就是喬遷!我早已知道他不是好人,卻想不到他竟壞到這種地步。他這一手想來是想將到會的武林豪士,一網打盡。唉——要是在黑夜之中,驀然遇著這么一手,還真的是叫人防不勝防。”

  她緩緩走到棺木之前,秋波一轉,突然從棺中取出一包干糧、一壺食水來,向卓長卿一揚。卓長卿劍眉軒處,冷哼一聲。

  溫瑾又道:“奇怪的是,這些漢子發放暗器的手法,俱都不弱,真不知道這姓喬的是從哪里找得來的?”

  她語聲微頓,又自從地上拾起一物,把玩半晌,送到卓長卿手上。卓長卿俯首望處,只見此物體積極小,四周芒刺突出,果然便是自己在臨安城中所見之物,不禁皺眉道:“這難道又是——又是那溫如玉暗中設下的埋伏么?”

  溫瑾螓首輕垂,柳眉深顰,輕聲道:“這無影神針,的確是她不傳之秘,除了我和小瓊、小玲之外,就似乎沒有傳給過別人,而且,此物制造不易——”

  語聲突頓,垂首沉思半晌,突然掠到喬遷身側,纖足微抬,閃電般在喬遷背脊之后,連踢三腳。

  只見喬遷瘦小的身軀,隨著她這一踢之勢,向外滾開三步,張口吐出一口濃痰,翻身坐了起來,機警尖銳的眼珠,滴溜溜四下一轉,干咳一聲,垂下頭去。他知道自己此刻已在人家掌握之中,有如甕中之鱉是以根本再也不想逃走之計,居然盤膝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瞑目沉思起來。

  溫瑾冷笑一聲,沉聲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好生答復我!”

  喬遷以手支額,不言不動,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

  卓長卿見此人面容干枯,凹睛凸顴,面上生像寸肉不生,一眼望去,便知是尖刻之像,嘴唇更是刻薄如紙,想必又是能言善辯之徒,心下不覺大起惡感,劍眉微皺,叱道:“此人看來奸狡絕倫,你要問他什么,他縱然答復,也未見可信——”

  說到這里,暗嘆一聲,忽覺自己對這些奸狡之徒,實在是束手無策,卻見溫瑾微微冷笑,接口沉聲說道:“比他再奸狡十倍的兇徒,我也見得多了,我若不能叫他說出實話來——哼哼。”

  她冷哼兩聲,又道:“長卿,你可知道對付這種人,該用什么辦法?”

  卓長卿愣了一愣,緩緩搖了搖頭,卻見溫瑾秋波一轉,似乎向自己使了個眼色,冷笑又道:“我再問他一句,他若不好生回答于我,我就削下他一只手指,然后再問他一句,他若還不回答,我就再削下他兩只手指,他就算真的是鐵打的漢子,等到我要削他的耳朵,切他的鼻子,拔他的舌頭,挖他的眼珠的時候,我就不相信他還不說出來。”

  她緩緩說來,語聲和緩,但卻聽得卓長卿心頭一顫,轉目望去,只見那喬遷卻仍瞑目而坐,而額上已忍不住流下冷汗。

  溫瑾冷笑一聲,又道:“長卿,你要是不信,我就試給你看看。”

  柳腰一擰,緩步走到喬遷面前,還未說話,卻見喬遷已自長嘆道:“你要問我什么?”

  溫瑾輕輕一笑,秋波輕瞟卓長卿一眼,道:“你看,他不是也聰明得很么?”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惡人自有惡人磨,看來此話真的一點也不錯。”

  他卻不知道,溫瑾雖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已足夠叫喬遷聽了膽寒,這因為喬遷深知這位女魔頭的弟子,當真是說得出,做得到的角色。

  只聽溫瑾一笑道:“我先問你,你這些無影神針,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喬遷雙目一睜,目光一轉,道:“我若將一切事都據實告訴你,你還要對我怎樣?”

  溫瑾柳眉一軒,冷冷道:“你若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話,我就廢去你一身武功,讓你滾回家去,再也不能害人。”

  喬遷面色一變,額上汗下如雨,呆呆地愣了半晌,頹然垂下頭去。卓長卿雙眉一皺,忖道:“廢去武功,生不如死,這一下我看他大約寧可死去,也不愿說出了。”

  哪知他心念未轉完,喬遷卻已慘聲道:“我說出之后,姑娘縱然饒我一命,但只怕——”

  他目光一轉,向那些黑衣漢子斜瞟一眼:“我還沒有回家,就已被人亂刀分尸了。”

  溫瑾柳眉揚處,沉聲道:“你要怎的?”

  喬遷目光一轉,垂首道:“我只望姑娘能將我輕功留下幾分,讓我能有活命之路。”

  卓長卿長嘆一聲,忖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將生命看得如此珍貴,甚至比自己的名譽、信用、自由的總和還要看得重些。唉——自古艱難惟一死,難怪那些拋頭顱、灑熱血,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豪杰,能夠留傳史冊,名垂千占。”

  一念至此,回轉頭去,不忍再見此人的丑態。

  只聽那溫瑾輕叱一聲,道:“以你所作所為,讓你一死,早已是便宜了你,你如此討價還價,當真是——”

  她話聲未了,那邊黑衣大漢群中,已大步走出一個人來。溫瑾秋波一皺,輕叱道:“你是誰?難道你有什么話說么?”

  那黑衣漢子搶前三步,躬身一揖,沉聲道:“小的唐義,乃是蜀中唐門當今莊主的三傳弟子——”

  溫瑾口中“哼”了一聲,心中卻恍然而悟:“難怪這些人發放暗器手法,都非庸手,原來他們竟都是名重武林已久,天下暗器名門的唐氏門人。”

  卻聽這黑衣漢子唐義躬身又道:“姑娘要問什么話,小的都可以據實說出,但望姑娘將這無信無義的喬遷,帶回蜀中——”

  卓長卿突然接口道:“你先說出便是。”

  他對喬遷心中惡感極深,是以此刻無殊已答應了這漢子的條件。

  只聽唐義躬身道:“這姓喬的與敝門本無深交,數月之前,他忽然來到蜀中,并且帶來一份密圖,說是得自紅衣娘娘之處,這份密圖便是無影神針的制造方法。當時敝掌門人不在蜀中,是由小人的三師祖叔接待于他——”

  溫瑾接口道:“可就是那人稱三手追魂的唐多?”

  唐義頷首道:“敝門三師祖叔在江湖中本少走動,是以便被這廝花言巧語所惑,將這份密圖,交給敝門屬下的暗器制造之七靈廠,限于五十天,制出三千枚無影神針來。敝門自三代弟子以下,無不日夜加工,四十五天之中,便已交貨……”

  卓長卿忍不住道:“難道你們所用的暗器,都是自己門徒所制么?”

  唐義愕了一愕,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看尤在師爺之上,怎的江湖閱歷,卻如此之淺?蜀中唐門的毒藥暗器名揚天下,世世代代,俱是唐門七靈廠所創,武林中大半知道,怎的他卻不知呢?”

  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仍恭聲道:“正是。數百年來,據弟子所知,敝門七靈廠制作別門別派的暗器,此次尚屬首創。”

  他語聲一頓,又道:“無影神針如期交貨之后,敝派掌門人也自天山趕了回來,這姓喬的少不得又在敝派掌門人面前花言巧語一番,是以——”

  卓長卿忍不住又自插口道:“貴派的掌門人又是誰呀?”

  唐義又自一愣,面上似乎微微現出不悅之色。要知道,蜀中唐門,名揚天下,唐門三杰,更是天下皆聞。唐義見卓長卿竟不知道,抬目望了兩眼,面上仍然不敢現出不滿,躬身道:“敝派掌門人江湖人稱——”

  溫瑾接口道:“三環套月壓天下,滿天花雨震乾坤,摘星射月無敵神唐飛!”

  唐義微微一笑,向溫瑾躬身一禮,接道:“敝派掌門人聽了這姓喬的話,在密室之中坐關三天,然后傳令敝派三代弟子七十人,與弟子們和師伯師叔們七人,跟這姓喬的一起到這天目山來,為的只是那三幅畫卷中的名劍靈藥而已。”

  溫瑾微微一笑,道:“蜀中唐門,富可敵國,自然不會把金銀珠寶看在眼里。”

  卓長卿見溫瑾言語之中,對這蜀中唐門,似是頗為推崇,心中不覺有些奇怪。

  他卻不知道蜀中唐門,數百年來,在武林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比之少林、武當等名門大派,并不多讓。

  而且蜀中唐門門下雖也有些不肖弟子,為害江湖,但大體說來,卻還不愧為武林正宗,是以武林中人,對唐門中人,多有一些敬意。

  卻聽溫瑾語聲一頓,突又冷笑道:“只是摘星射月無敵手唐大俠,在江湖中享有俠名,而且素稱鐵面,此次怎么聽起姓喬的話來?這倒有些奇怪了。”

  唐義面頰微紅,垂首說道:“敝派門中事,小人們本不十分清楚,但家師祖此次。據說是另有深意——家師祖此次天山之行,大約是樹下強敵,是以便希望能得到這些名劍靈藥——”

  他語聲突頓道:“小人此次妄漏本門秘密,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望姑娘知道了,不要再傳言出去,小人便已感恩不盡了。”

  溫瑾微微一笑,道:“你如此做法,不過就是想將這罪魁禍首喬遷,帶回蜀中,這其中卻又有什么原因呢?”

  唐義鋼牙一咬,恨聲道:“這姓喬的一到此間,居然又以花言巧語將弟子們這七位師叔蠱惑,在臨安城中,先請敝門兩位女師叔,分頭向紅巾、快刀兩派,投下柬帖,使得他們心中惶然,猜疑不安,又乘黑夜之中,命弟子們將紅巾會眾,一網打盡,然后又命弟子們潛伏于路邊店鋪之中,砸用無影神針,偷襲快刀會眾——”

  卓長卿“呀”的一聲,脫口道:“原來是他干的事!”

  目光斜瞟溫瑾一眼,溫瑾只微微一笑,忽又嘆道:“原來此事其中竟有這么多的曲折,先前我還以為……”

  突然大喝一聲:“哪里去!”

  只見喬遷身形在地上連滾數滾,一躍而起,亡命奔去。

  溫瑾大喝一聲,身形已掠出三丈,纖足微點,倏然一個起落,纖掌揚處,三點烏團脫手而出,只聽喬遷慘叫一聲,砰然落在地下,身形又繞了幾處,便已翕然不動。

  卓長卿隨后掠來,沉聲道:“這廝可是死了?”

  溫瑾冷笑一聲,道:“讓他這樣死掉,豈非太便宜了他!”

  將喬遷又自提了回來,往唐義面上一拋。唐義俯身望處,只見這奸狡兇猾的漢子此刻動也不動地伏在地上,雖似已死去,但仔細一望,他背后項上大椎下數第十四節兩旁各開三寸處的左右志堂大穴外,尚露半枚無影神針并未深入,顯見只是穴道被點,并未致命。

  這種手法認穴之準尚在其次,勁力拿捏得恰到好處,卻當真是駭人聽聞。唐義目光望處,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他本是暗器名門之徒,但此刻見了這種手法,心下仍為之駭然,呆呆地愣了半晌,訥訥道:“小人們在暗中偷擊快刀會眾之際,所發暗器,大半被人擊落,是以快刀會眾,才能逃脫大半生命。其時小人們就在暗中駭異,不知是誰的暗器手法竟是那般驚人,此刻想來,想必就是姑娘。”

  溫瑾微微一笑,道:“那時我也在奇怪,伏在暗中施放的暗器,怎的那般霸道。我先還以為只是鐵蒺藜、梅花針一類的暗器,又以為是那萬妙真君尹凡,或是花郎畢五等人,躲在暗中搗亂,本想查個清楚——”

  她微笑一下,向卓長卿輕瞟一眼:“但后來被你一追,再查也查不出了,卻萬萬想不到暗中偷襲之人,竟是唐門弟子,更想不到那些暗器,居然是無影神針……”

  卓長卿此刻心中已盡恍然,忖道:“難怪她說暗器她雖發過,卻僅是救人而已,唉——我真的險些錯怪了她。看來江湖詭譎,的確是令人難以猜測。”

  向溫瑾微微一笑,這一笑之中,慚愧、抱歉之意,兼而有之。

  溫瑾忍不住嬌笑一下,垂下頭去,心中大是安慰。

  卓長卿突又恨聲道:“想不到這姓喬的如此歹毒!那快刀、紅巾兩會的門人,與他素無冤仇,他何苦下此毒手!”

  唐義沉聲說道:“這廝如此做法,一來,是想以此擾亂武林中人的耳目,使得天下大亂,他卻乘亂取利;再者,他又想嫁禍于紅衣娘娘,讓武林中人以為這些事都是紅衣娘娘所做;三來,他與快刀丁七,以及紅巾三杰都結有梁子,他此舉自是乘機復仇;四來,他如此一做,卻又使得敝門無形中結下許多仇家,如果他一說出來,勢必要引起軒然大波,他便可以此來挾脅敝門,說不定他以后還要再挑撥與快刀、紅巾兩會有交情的武林豪士,到蜀中來向敝門尋仇;五來,他自然是以此消除異己,培植自己的勢力;六來,聞道他在江湖中要另外再起門戶,江湖中幾個新起的門派被他完全消滅之后,他如有什么舉動,自然事半功倍——”

  他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到這里,緩聲稍頓一下,道:“總之此人之奸狡。實在是罪無可恕。小人雖早已對這廝痛恨入骨,但怎奈小人的師叔卻對他十分信任,是以小人,人微言輕,自也無可奈何。此刻他被兩位擒住,又想出賣敝門,不但小人聽到,那邊還有數十個證人!是以小人才不顧自身安危,將這廝計謀揭穿,擒回蜀中,交到掌門人面前,正以家法,讓這廝也知道反復無義、奸狡兇猾之人,該有什么下場!”

  說到這里,他突然仰天長嘆一聲,道:“至于小人此刻卻也泄出本門秘密,雖然此舉是為了本門著想,但只怕——唉。”

  又自嘆一聲,倏然頓住語聲。

  卓長卿皺眉道:“你那七位師叔呢,怎么未見同來?”

  唐義恨聲道:“這自然又是這廝所弄的花樣!他將小人們乘黑夜之中,由一條秘道,悄悄帶到這里來,裝在木棺之中,卻讓小人們的七位師叔。翌日和武林豪士一起赴約,等到翌日晚間,那時這‘天目大會’必然已告結束,勝負已可分出,再經這條山道出去的,必定是經過一番苦斗之后得勝的高手,這廝便叫小人們即時突然自棺中施放暗器,又讓小人們的七位師叔在外相應,里應外合,一舉奏功。”

  卓長卿心頭一涼,暗忖:“黑晚之中,驟遇此變,縱然身手絕頂,只怕也難逃出毒手。唉——此人怎的如此狠毒,竟想將天下英豪,一網打盡!只是他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卻想不到我會誤打誤撞地將此奸謀揭破,看來天網雖疏,卻當真是疏而不漏哩!”

  目光一轉,轉向溫瑾,兩人心意相仿,彼此心中,俱都不禁為之感慨不已。

  只見唐義肅立半晌,恭聲又道:“小人所知不言,所言不盡,兩位如肯恕過小人們方才之過,小人立時便請告退,不但從此足跡絕不入天目方圓百里一步,便是小人們的師長,也必定永遠感激兩位的大德。”

  他語聲微頓,突然一挺胸膛,又道:“若是兩位不愿恕卻小人們之罪,小人們自知學藝不精,絕不是兩位的敵手,但憑兩位處置,小人們決不皺一皺眉頭。”

  這唐義武功雖不高,卻精明干練,言語靈捷,而且江湖歷練甚豐,此刻說起話來,當真是不卑不亢。

  卓長卿、溫瑾目光一轉,對望一眼,口中不言,心中卻各自暗地尋思:“是放呢,還是不放?”

  卓長卿暗嘆一聲,忖道:“這些漢子雖然俱是滿手血跡,但他們卻俱是奉命而行,只不過是別人的工具而已——”

  他生性寬大,一念至此,不禁沉聲道:“我與你們素無仇怨,你們方才雖然暗算于我,但……”

  溫瑾微微一笑,她與卓長卿一日相處,已深知他的為人,接口道:“只要你們以后為人處世,多留幾分仁俠之心,我們也不難為你們。可是——”

  她語聲突然一凜:“只要你們日后若再有惡行——哼哼,我不說你們也該知道,我會不會再放過你們。”

  卓長卿微微一笑,意頗稱許。只見唐義口中諾諾連聲,恭身行了一禮。俯身扛起喬遷,道:“不殺之恩,永銘吾心。”

  左手一揮,那數十個黑衣漢子一齊奔了過來,齊地躬身一禮。這數十個漢子在這等情況之中,行走進退,仍然一絲不亂,而且絕無喧雜之聲,卓長卿暗暗忖道:“如此看來,蜀中唐門,的確非是泛泛之輩。”

  只見這數十個黑衣漢子,一個連著一個,魚貫而行,行下山道。唐義突又轉身奔回,掠至卓長卿身前,又自躬身一禮,道:“閣下俠心俠術,武功高絕武林,不知可否將俠名見告?”

  卓長卿微微一笑。他素性淡泊,并無在武林中揚名立萬之心,因而便顧左右而言他地笑道:“太陽——”

  他本想說:“太陽好烈。”哪知他方自說了“太陽”兩字,溫瑾便已接口道:“他叫卓長卿。”

  柳眉帶笑,星眸流波,神色之中,滿是得意之情,顯見是頗以有友如此而自傲。

  唐義敬諾一聲,恭聲道:“原來閣下俠名太陽君子。唉——閣下如此為人,雖然是太陽此名,也不足以形容閣下仁義于萬一。”

  卓長卿愣了一愣,卻見他又是轉身而去,不禁苦笑道:“太陽君子——看來此人竟敢給我按上一個如此古怪的名字。”

  溫瑾嬌笑道:“這個名字不好么?”

  卓長卿苦笑道:“我原先本在奇怪,武林豪士,大半有個名號,卻不知這些名號是哪里來的。如今想來,大約都是這樣誤打誤撞得到的吧!”

  溫瑾笑道:“這也未必見得。有些人的名號,的確是江湖中人公送的。武林中這賀號大典,本是十分隆重之事,譬如說那蕪湖城中的仁義劍客云中程賀號之時,據說江南的武林豪士,在蕪湖城中,曾擺酒七日,以表敬賀。有些人的名號,卻是被人罵出來的——”

  卓長卿微微一笑,本想說道:“想來‘丑人’兩字,就是被人罵出來的了。”

  但話到口邊,又復忍住。只聽溫瑾道:“還有些人的名號,卻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貼金,自己給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屬于這一類的。”

  卓長卿笑道:“妄竊帝號,聊以自娛,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溫瑾笑道:“武林之中,為了名號所生的糾紛,自古以來,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當、少林兩派,本來嚴禁門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號,哪知當時武當、少林兩派的掌門人,卻都被江湖中人起了個名號,于是他們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個‘萬兒’,雖然不易,但一經立下,卻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這個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難。”

  卓長卿微一皺眉,笑道:“如果我不愿被人叫做太陽君子都不行么?”

  溫瑾笑道:“那個自然。數十年前,點蒼有位劍客,被人稱為金雞劍客,這大概他本是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這名字,也不過是用的金烏碧雞之意,哪知這位劍客,卻為了這個名字,險些一命嗚呼,到后來雖未死去,卻也弄得一身麻煩,狼狽不堪了。”

  卓長卿心中大奇,忍不住問道:“這卻又是何故?”

  溫瑾道:“原來那時武林中叫做蜈蚣的人特別多,有飛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鐵蜈蚣、有蜈蚣神劍,這還不用說他,還有一個勢力極大的幫會,卻也叫做蜈蚣幫。”

  她嬌笑一聲,又道:“這些叫蜈蚣的,都認為金雞劍客的名字,觸犯了他們的大忌,因之都趕到云南去,要將那金雞劍客置之死地。”

  “那金雞劍客武功雖高,但雙拳不敵四手,被這些蜈蚣逼得幾乎沒有藏身之地。那時點蒼派的七手神劍已死去多年,點蒼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時候,是以他的同門,也俱都束手無策。”

  卓長卿幼隨嚴師,司空老人雖也曾對他說過些武林名人的事跡,但卻都是一些光明堂皇的故事,是以卓長卿一生之中,幾曾聽到過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說道:“后來這金雞難道會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溫瑾笑道:“那金雞劍客東藏西躲,到后來實在無法,便揚言武林,說自己不要再叫‘金雞’這個名號了,哪知那些蜈蚣,卻還是不肯放過他,直到后來武當、少林兩派的掌門真人,一齊出來為他化解,才算無事。你看,為了一個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軒然大波,這豈非奇事么?”

  卓長卿大感興趣,道:“還有呢?”

  溫瑾嬌笑一聲,秋波一轉,又道:“說到金雞,我想起昔年還有一個跛子,也被人叫做金雞,只是這卻是別人在暗中訕嘲他,取的是金雞獨立之意。只可笑這人還不知道,竟自以為得意,還創了金雞幫,要他的門人子弟,都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美其名為雞尾。”

  她嘆了口氣,又道:“武林中,有關名字的笑話雖多,但因此生出悲慘之事來的,也有不少。據說昔年武林中有兩位蓋世奇人,一個叫南龍,一個叫北龍,兩人就是為了這名字,各不相讓,竟比斗了數十年,到后來竟同歸于盡,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個樹林里。他們死后又各傳了一個弟子,那兩個少年,本是好友,但為了他們上代的怨仇,卻也只得化友為敵,直到數十年之后,才將這段怨仇解開,但卻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長卿長嘆一聲:“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顏笑問:“還有沒有?”

  溫瑾噗哧一笑,嬌笑道:“你這人真是的,也沒有看見……”

  話聲未了,只聽遠處突然呼聲迭起,他兩人齊地一驚,縱身掠去。

  只見那些唐門黑衣漢子,俱將行入密林,此刻他們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齊的行列,竟突然大亂起來,呼叱之聲,交應不絕。

  就在這些雜亂的人影之中,又有兩條人影,左奔右突,所經之處,黑衣漢子應手而倒。卓長卿厲叱一聲,飛奔而去,只見那兩條人影亦自一聲大喝,一掠數丈,如飛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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