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晟從武昌府回來了。
見到汪克凡后,他拿出厚厚的一摞邸報文書,還有一份親筆抄錄的時局消息,一條條整理得非常清晰,看上去一目了然。
“三哥果然干練,只在武昌府呆了兩天,就搜集了這么多消息。”汪克凡由衷地發出稱贊,窺一斑而知全豹,這份資料充分體現了汪晟細致嚴謹的性格。
“云臺,你先慢慢看著,等下咱們再細說。”汪晟笑了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休息。
一條條消息看下去,再把邸報文書翻閱一遍,和記憶中的史書相對照,天下大勢的脈絡漸漸清晰,一幅殘明亂世景象浮現在眼前。
李自成退出北京之后,節節敗退,困守陜西。大同總兵姜瓖接受清廷招安,山西落入清廷手中,各地投降的明軍紛紛叛亂,轟轟烈烈的大順新朝,轉眼已是一副殘破飄搖之象。
滿清卻穩扎穩打,在京畿、山東地區站穩了腳跟。
多爾袞入關之后,先為崇禎皇帝大辦喪事,以收民心,然后大舉征用前明官員,歸還士紳地主被大順軍奪走的田產,廢除匠戶賤籍制度,甚至假惺惺地宣布暫緩剃發。和草莽梟雄李自成比起來,多爾袞的手段無疑強了太多。
十月初,只有六歲的順治小皇帝遷都北京,圖謀九州,“以建萬年不拔之業”。滿清內部穩定之后,很快兵分兩路,對李自成再次發起進攻,阿濟格走山西、內蒙進攻陜北,多鐸走河南進攻潼關,大順軍腹背受敵,陜西告急,西安告急。
與此同時,南明朝廷卻是一副偏安亂象。
福王正式即位弘光皇帝之后,朝中黨爭越發激烈,江南四鎮以擁立之功囂張跋扈,軍閥反制朝廷,文恬武嬉,軍備松弛。
內斗不止,強敵環飼,南明朝野上下卻沉浸在“借虜平寇”的美夢之中。大順軍西撤之后,在山東,河南等地留下了大片真空地帶,南明朝廷為了避免“挑激”清軍,不敢出兵收復失地,又卑詞遜禮結好于清廷,派遣北使團同清廷議和……
汪克凡看到這里,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思索著。
史書上記載得非常清楚,李自成在潼關與多鐸激戰,始終不能取勝,阿濟格卻連破延安、榆林,向西安進軍。李自成被迫放棄陜西,率部經商洛入河南,南下湖廣,與白旺匯合。
清軍隨即尾追而來,并連續發起南征,一步步占領全國……
時間太緊迫了!
“三哥,武昌之行還順利嗎?”
“巡按御史衙門有意刁難,卡住咱們的糧餉不發。”汪晟搖了搖頭,面露愧色。
“噢?”汪克凡微微一愣,又點點頭說道:“黃澍還真的下手了,我倒是早有預感……”
“現在該怎么辦?”汪晟心中松了口氣,既然汪克凡早有預感,應該也就早有準備。
“一時的窘迫是免不了的。”汪克凡沉吟片刻,說道:“但這也是一件好事,甩開了黃澍的掣肘,咱們正好大干一場。”
汪晟點點頭,接著匯報:“收到咱們的捷報后,何軍門非常高興,還親自召見了我,說要給云臺升官呢!不過,他給的賞銀也被巡按御史衙門截下來了。”
“截下來正好。將來這都是證據,到何騰蛟面前打官司也不怕!”
恭義營處處受制于人,糧餉也極為有限,汪克凡早就想另辟財源,重新打造手下的部隊,黃澍這番刁難,正好給了他一個發動的理由。
汪晟走了之后,汪克凡在屋子里轉了兩圈,把京良叫了進來,他是個不起眼的小兵,辦事卻一向得力,這件事交給他最合適。
“你去找人做些牌匾,事先不要走漏風聲,牌匾分兩種,上面刻字……”
正說到一半,親兵進來報告,縣令許秉中有事相召。
汪克凡向京良交待了一番,出門來到縣衙。
師爺鄭選正在大門外候著,引著汪克凡直入內堂,許秉中迎出來,身旁卻還跟著另一名七品文官。此人四十多歲的年紀,厚臉盤,鷹鉤鼻,舉止間倒有幾分官威,只是面色青灰,眼泡浮腫,一看就是酒色過度傷了肝腎。
“云臺,快來和卜縣君相見。”許秉中居中介紹,原來他是通城縣令卜作文。
“幸會,幸會!”卜作文有求于人,身段放得很低,上來先和汪克凡拉起了校友關系:“鄙縣當年也在山谷書院求學,和汪將軍還有同癢之誼,汪將軍文武雙全之儒將,實為我山谷之榮耀!”
“不敢當,前輩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汪克凡也是正牌秀才出身,稱他一聲前輩并不過分。
“慚愧!只因水匪襲擾通城,特來向汪將軍求助……”卜作文是來搬救兵的。
“恭義營糧餉匱乏,有心無力,怕是幫不上卜縣君了。”汪克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無妨,無妨……只要汪將軍能保全通城,鄙縣必傾盡庫中所有,向貴軍捐輸糧餉!”
從維和部隊變成雇傭軍,倒是一個不錯的生財之道,汪克凡略一遲疑,卻見許秉中藏在卜作文身后,向自己一個勁地直擺手,很明顯,他不希望恭義營離開崇陽。
“好教卜縣君失望了,我軍前番惡戰傷亡不小,急需休整補充兵員,在新兵操練純熟之前,不宜出戰。”汪克凡考慮了一下,又說道:“只要貴縣能堅持一個月,恭義營必會及時趕到,解通城之圍。”
在完成改編之前,恭義營沒有能力出征通城。卜作文猶不甘心,再三相求,汪克凡卻一直不松口,在許秉中的幫助下,幾番解勸才把他送到寅賓館休息。
“此人臨戰脫逃,未必敢回通城,只怕還要來煩擾云臺。”許秉中洞察官場世故,對卜作文的行徑很是看不起。
“棄城而逃可是死罪,他敢么?”汪克凡有些意外。
“唉,現在綱紀混亂,卜作文又有些背景,就算通城真的丟了也不會判死罪,最多降職丟官罷了。”
許秉中發了兩句牢騷,又說道:“你營中若是缺糧的話,我這里可勻給你些,多的沒有,一百石還是拿得出來的。”
聽話聽音,汪克凡剛才抱怨糧餉不足,許秉中把恭義營留在崇陽,當然要有所表示。
汪克凡卻不太滿意,一百石糧食聽著不少,卻只夠恭義營吃二十天左右,況且他現在最需要的還是銀子。
“多謝老師,不過我營中急需現銀,能不能想想辦法?”
“這個……”許秉中一臉為難之色:“我這里也缺現銀,前些日子為了募集青壯,修繕城防,藩庫里的銀子都挪用完了。”
“暫借一千兩白銀,一個月后必定歸還!”
“別說一千兩,一百兩都沒有。”許秉中搖頭道:“慚愧,實在是幫不上賢侄……要不然這樣吧,我向武昌府和按察使司上申狀,幫你去討餉。”
“沒用的,就算是把官司打到巡撫衙門,都未必能討來。”汪克凡說道:“既然已經這樣,只好在縣中捐輸軍餉,從商賈富戶那里討些銀子。”
“哦,前些日子宋江犯境,商賈富戶已經梳理了一遍,恐怕擠不出多少。……不過賢侄放心,我還會勉力一試,總要給你個交代。”
許秉中已經搞過一次募捐,求爺爺,告奶奶,籌集了不到一千兩軍費,再讓他們掏錢肯定更加困難。
汪克凡卻早有打算,笑了笑說道:“不需老師操勞,這件事我自己去辦,只是要請縣里配合一下……”
離開縣衙,回到恭義營,汪克凡一直緊皺眉頭。
就算能從商戶那里捐輸軍餉,也是遠水不解近渴,新招的輔兵要給安家費,近千名士卒還沒有發軍餉,恭義營處于等米下鍋的狀態,在許秉中這里沒有借到錢,各項工作就只能停下來,等資金到位后才能繼續。
時局如此緊張,浪費的這段時間太可惜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屋中卻迎出一個人,正是母親劉氏。
“娘,您怎么來了?”
“你整日也不回家,為娘只好來看看你。”劉氏笑著數落一句,又關心地問道:“我兒滿面愁容,該不是有什么煩心事?”
“噢,都是些軍中雜事,娘不用擔心。”
“凡伢子,莫不是你軍中斷餉了吧?”劉氏突然問道。
“啊,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汪克凡非常吃驚。
“呵呵,你營中士卒這個月沒發餉,都是鄉里鄉親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劉氏正色勸道:“軍餉欠上幾天還罷了,前幾日打仗那些傷的殘的,撫恤銀子總該給人家,不要寒了鄉親們的心。”
“沒事的,過幾天就有銀子了。”
汪克凡把劉氏讓進屋中,請坐倒茶,然后岔開話題:“我今天收到消息,大同總兵姜瓖叛順降清,不過……,我爹還是下落不明。”
汪克凡這一世的父親汪睿任職大同推官,自從年初就斷了消息,將近一年來,大同城頭旗幟變幻,汪睿的命運也兇險難測。
“哎,你爹怕是已經殞了。”劉氏沉默良久,眼中泛起淚光。
知夫莫若妻,以汪睿的性格,絕不會三番五次乞降活命,恐怕已經死在叛軍之中。
“不會的,我爹他吉人天相……”
這件事沒有確鑿消息,還有一線希望,汪克凡連忙安慰,說了些軍中見聞趣事,引開劉氏的注意力。恭義營中有很多橫石里的子弟,聽說史阿大在訓練中出丑作怪,劉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母子兩個說了一陣話,劉氏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看著汪克凡。
“告訴為娘,你現在差多少銀子?”
“嗯,最少也得兩千兩,多些更好。”汪克凡心中一動,家里賣地得了幾千兩銀子,也許能幫自己一把?
果然,劉氏正有這個打算,而且對兒子非常大方,又加了一千兩銀子。
“這筆銀子我出了,給你三千兩。”她頓了一下,又沉著臉說道:“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天晚上自己回家來取。”
這是什么意思?
汪克凡楞了楞,隨即就明白過來。這三千兩銀子不是白拿的,今天晚上回家后就得住下,劉氏果然老謀深算,要逼他和傅詩華圓房!
只要答應下來,就能拿到三千兩銀子,一諾千金還乘三倍。
那么,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