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飯之后,士兵和長夫接著筑營。
營壘外挖出了兩條壕溝,外壕寬六尺,深八尺,內壕寬三尺,深四尺。壕溝兩丈內筑起土墻,高八尺,厚一丈,用的都是壕溝里挖出的泥土,有多余的運到遠處倒掉。土墻上建有女墻,高四尺,厚六尺,可以當做士兵的掩體,營寨前后各有一道營門,壕溝上留有道路通行。
用了大約兩個多小時,到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一座堅固的營寨已經初具雛形,剩下的只是內部細節和附屬設施。
長夫們休息了一會,接著干活,在營壘中搭建營棚。營棚按哨、隊、什分組,每什一棚,棚內設伙房和廁所,棚外搭建帳篷,住一什十二人。醫館、親兵隊、以及汪克凡的帳篷設在營寨中央,旁邊挖有地窖,存儲糧食、藥品和火藥等等,還有兩大箱銅錢和散碎銀子,一律用堇菜覆蓋防潮,留透氣孔通風。
做完這一切,太陽已經微微偏西,將近傍晚。
外出的斥候紛紛回營,直到日頭在山后變成桔紅色,譚嘯等人才回來。他們這一天化妝襲擊,消滅了四五股水匪的哨探,前方十里之內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
汪克凡傳下當晚的口令,關閉營門,禁止士卒隨意出入,有違令者,立斬無赦。
暮色之中,恭義營的營寨旗幟飄揚,壁壘森嚴,像是突然從地里冒出來的一座城池,又仿佛已經在這里佇立了經年累月。
軍號響起,斯養開始做晚飯,營寨中升起一道道炊煙。寨墻之上,汪克凡帶著幾名哨官沿著營地周圍巡視,孟寶和卜作文跟在后面。
今天是恭義營第一次野外扎營,對軍官也是一次難得的實戰鍛煉,大家一路走來,互相交流,尋找可以改進的細節缺漏,都感到收獲良多。
汪晟手扶女墻,環顧肅穆的軍營,心中升起一股豪邁之情。
“筆下取功名,馬上安社稷,大丈夫如此方不虛此生!”他感慨道:“我剛剛加入恭義營的時候,覺得帶兵打仗非常神秘,總擔心自己干不了,幾個月下來才漸漸入門!”
“噢?你也有這種感覺呀,快說來聽聽!”周國棟也是書生領兵,經歷和汪晟有些類似,提起加入恭義營的體會,兩人如遇知己。
“以前看武經七書的時候,總覺有些玄虛,摸不到要領。直到恭義營成軍之后,統兵作戰的細微之處都有相關的細致條例,許多疑問才豁然開朗。”汪晟口中的武經七書,指的是孫子兵法等七部著名兵書。
這番話立刻引起一片共鳴,連孟寶都連連點頭,武經七書是朝廷規定的軍事教科書,凡是武將都反復看過,但是自孫子兵法以下,這幾本書都太過務虛,實踐中總感覺用不上。
汪克凡想到的更多,現代軍事理論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兼收并蓄,不斷完善,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戰爭理論體系,如何把現代的軍事思想和冷兵器戰爭相結合,對他仍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更是一個必須完成的課題。
待眾人漸漸靜了下來,他才開口。
“就眼下來說,武經七書對大家并不合適,可以先看戚帥的練兵實紀、紀效新書,更實用一些。”戚帥,就是本朝名將戚繼光。
“孫子兵法被視為兵家第一奇書,云臺為何頗有微詞?”卜作文忍不住插話:“孫子曰: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這座營寨雖然修得堅固異常,明早離開之后卻要廢棄,水匪今晚若是不來,既不是白白耗費工夫,給了杜龍王喘息的機會。”
在卜作文看來,水匪今天晚上肯定不會來夜襲,花了這么大力氣修建營寨,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卜縣君誤會了,孫子兵法博大精深,非三軍之帥卻不可讀,常人若只學些皮毛,一知半解,反而有害。”
孫子兵法側重綱領戰略,如果眼界和水平不夠,就只能看到“用兵之妙,存乎一心”的詭道,卻忽視了書中綜合制勝的智慧。
古往今來,真正讀懂這本書的有幾個人?也許要等到三百年后,那位毛姓偉人才是孫武千年后的知音。
“我等皆是書生帶兵,不敢自居將帥之才,只有未思勝,先思敗。”汪克凡借著機會,對眾人訓誡道:“世上沒有常勝之兵,卻有善敗之將,所仗的就是治軍嚴謹,不留破綻,讓敵人無機可乘,雖敗不亂,敗中取勝。”
“末將每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敢違犯軍紀條例!”汪晟等人一起肅然回應。
汪克凡笑著點了點頭,又對卜作文說道:“我其實和你想的一樣,水匪今晚應該不會來,這座營寨也用不上,但是我要請教卜縣君了,兩軍交戰,究竟以何定勝負?”
“這個,兩軍相遇勇者勝……,嗯,還和糧餉士氣有關,甲堅兵利也很重要……”卜作文有點亂,抓不住重點。
“你說的都不錯,但還不是關鍵。兩軍交戰,和兩個人打架是一樣的,力氣大的自然獲勝。恭義營若是長途奔襲羊樓洞,在路上力氣都用光了,見到水匪的時候拉不開弓,舉不起槍,豈不是自尋死路?”
汪克凡玩了一個偷換概念的小把戲,通俗易懂的把道理講明白了。在冷兵器肉搏戰中,士兵的體力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步兵一天行軍三十里到四十里已是極限。
“水匪今日不來,松懈一些沒關系,明日還不來,再松懈一些也沒關系,時間長了,將士們自然頑劣懈怠,總有還債的那一天!”
汪克凡聲音提高,與其說是在對卜作文解釋,不如說是在敲打幾位哨官:“戰場上容不得半點僥幸,哪怕只過一夜,也必須扎下堅固的營寨,確保毫無紕漏,如果做不到這一條,這兵也不用帶了,立刻解散回家!”
古代沒有紅外夜視儀,沒有無線電通信,也無法鳴槍示警,堅固的營寨才是夜晚唯一的安全保證。
“喏!”
汪晟等人一起施禮稱喏,連孟寶都下意識地拱手答應,仿佛在聆聽長官的教誨。
“既然提到孫子兵法,我就多說一句。孫子曰:兵者,詭道也,以正合,以奇勝。我勸諸君忘掉這句話,只記得‘以正合’三個字。”
汪克凡放緩語氣說道:“武侯尚且不用魏延之計,我等無管仲、樂毅之才,怎敢奢望以奇取勝?偏好弄險,早晚會自食其果,一敗涂地……,當然,若是敵強我弱,不得不戰的時候,也只能用計冒險一搏,‘正奇相輔’就是這個道理。”
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蜀漢北伐的時候魏延建議奇襲長安,諸葛亮沒有采納,連這位赫赫有名的軍事天才都如此謹慎,你們都是剛剛帶兵打仗的書生,就不要搞什么陰謀詭計了。
軍事冒險可能獲得暫時的勝利,卻像鴉片上癮會越陷越深,直到最后一場慘敗,再沒有翻身的機會,這種例子古今中外比比皆是。
不過,汪克凡本人并不排斥使用計謀。能打仗,打巧仗,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本來就是我軍的優良傳統,他只是擔心汪晟等人好高騖遠,誤入歧途,還沒學會走,就想跑。
“望諸君不求奇功,但求穩著,牢記結硬寨,打呆仗,才是常勝不敗之道!”
沒有太多的花招戰術,打贏該打贏的仗,這就是汪克凡對幾名哨官的要求。
用過晚飯之后,軍營里早早熄燈滅燭,汪克凡和幾名哨官商議軍情,也把帳篷掩得嚴嚴實實,一絲光線也不漏。沒有軍號,沒有打更,更不許大聲喧嘩,營寨內寂靜無聲,悄悄隱藏在黑夜中。
半夜時分,幾名水匪斥候摸到了恭義營的營寨前,但是黑乎乎的不知虛實,湊到跟前也看不清什么,寨墻上的守衛聽到動靜,一排羽箭射過來,反倒傷了兩名水匪。
第二天早上五更天,士兵們隨著軍號全體起床,洗漱用餐,拔營起寨,繼續向羊樓洞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