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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寧為南鬼,不為北王

  城外的地形對守軍有利,這是馬進忠第一個印象。

  腳下是一片開闊地,城墻前面的民居都被拆除,樹木砍伐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收割過的稻田,小雨一下,稻田里到處都是爛泥,踏上去濕滑粘腳,無法快速奔跑。

  這種地形非常討厭,如果擔土背石鋪設前進的道路,進攻方向就只能局限于幾個點,守軍可以從容應對,如果大面積修整道路,幾千人一起動手,最少也要半天時間。

  半天估計不夠,起碼得一整天,馬進忠又搖了搖頭。遠離城墻的地方好說,到了城墻附近就會遭到弓箭石砲的攻擊,守軍如果敢于出城騷擾,一天時間都未必夠,還會增加傷亡。

  “城上可是恭義營的汪將軍?”

  離城墻越來越近,他兩手在嘴邊捧個喇叭,大聲喊了一嗓子,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只是個喊話的使者。

  “不錯,你是何人?”城上遠遠傳來一個聲音。

  “本將馬進忠,曾在左帥麾下效力,乃汪將軍故人……”馬進忠一邊答話,一邊打量眼前的崇陽縣城。

  城防做的很扎實,這是馬進忠的第二個印象。

  雖然只是個小縣城,該有的卻幾乎都有,城墻前有護城河,護城河外又有一道外壕,中間遍布梅花樁和鹿角,城墻上可以看到夜叉擂、狼牙拍、石砲等守城器械,城門前還有兩座月城。

  這條外壕半人多深,大約一丈來寬,進攻的士兵無法一躍而過,只能跳下去再爬上來,沖鋒的速度會大大延緩。更麻煩的是,半截船一類較為笨重的攻城器械無法通過,必須先把外壕用土填平,做出幾條通道。

  填平這條外壕需要多少成本?如果沒有合用的器械,最少要半天時間,上百傷亡吧。

  “既然是左帥麾下,為何打著清軍旗號?”城上傳來那明將的聲音。

  “這個,自古識時務者為俊杰……”馬進忠心里暗暗腹誹,老子也不想批著這身韃子皮,這不是沒辦法嗎!

  外壕內是密密麻麻的鹿角和梅花樁,離的近了看得清楚,鹿角中間還撒有大量的鐵蒺蔾,這玩意全是堅硬的尖刺,很容易刺穿鞋底,傷到腳板和馬蹄。

  清除這些鹿角蒺蔾和梅花樁需要多長成本?再算兩天吧,傷亡最少得兩百……

  馬進忠打了半輩子仗,大眼一掃就估算個差不離,如果攻城的話,大概需要三四天時間,付出三百人以上的傷亡,才能攻到護城河邊。

  然后,就是更加慘烈的戰斗。

  “汪將軍,八旗勁旅天下無敵,你這崇陽彈丸之地,無論如何也守不住的……”馬進忠的嗓門越扯越高,唯恐陣后的博爾輝聽不見,心里卻在暗罵自己大放狗屁。

  這條護城河修得很用心,河道筆直整齊,河沿的土坡都經過精心地平整,一看就花了不少力氣,對于一座小縣城來說,甚至顯得有些奢侈。馬進忠不用查看就能確定,河底肯定插滿了尖利的竹簽和鹿角槍,無論人馬,掉進去都會被扎出一身血窟窿。

  這條護城河必須填上,河對岸還有梅花樁和鹿角,如果對方有鳥銃甚至火炮的話,進入火器的射程后,傷亡還會成倍的增加。

  攻到城墻下需要三天?五天?傷亡五百人?一千人?這個數字不好估計,但是馬進忠可以肯定,如果守軍拼死抵抗的話,絕對是攻城方的一場噩夢。

  只是一座小縣城而已,地理位置也并不重要,馬進忠實在搞不懂,明軍為什么花這么大的力氣守城,簡直像個刺猬一樣無從下口。

  “只要你獻城請降,大清兵保證秋毫無犯,不傷城中一人性命,若敢不降,城破之后雞犬不留……”馬進忠一邊盡職盡責地大聲喊著,一邊心里暗自嘀咕,人家分明擺出了一副死守的架勢,嚇唬兩句就會投降的話,簡直成笑話了。

  要想攻破崇陽,必須找到明軍的破綻,比如哪里的城墻比較破舊低矮,但是,馬進忠來回看了看,崇陽城墻似乎經過了修繕加固,沒有明顯的薄弱環節。

  小縣城的城墻都沒有甕城,城門相對單薄,但是,守軍卻修筑了兩座月城,拱衛在城門之前。

  這兩座月城大約兩丈多高,比崇陽城墻明顯低了一大截,哪怕清軍攻上月城,也無法對城墻上的明軍構成威脅,月城的后側光禿禿的,沒有女墻掩體,在對方弓箭火銃的攻擊下,肯定也守不住。

  清軍輕裝急進,只帶了兩門三百斤的火炮,這兩座月城修筑的如此堅固,挨上一兩發炮彈跟撓癢癢似的,除非調來三千八百斤的神威大將軍炮,才有可能破壞這兩座月城。

  “汪將軍,博爾輝大人說了,只要你愿意出降,就可升任三等甲喇章京……”馬進忠不敢再恐嚇汪克凡,免得激怒對方有生命危險,他直接把博爾輝的條件拋了出來,打算盡快完成任務離開。

  “三等甲喇章京,官很大么?”城頭上汪克凡突然發問。

  “是啊,是啊,和游擊將軍差不多了……”聽他語氣中沒有惡意,馬進忠催馬向前又走了幾步,城墻上明軍的面貌漸漸清晰。

  軍容軍紀都不錯,這是馬進忠的又一個印象。

  這些明軍的盔甲武器都非常整齊,雖然是陰天,卻仍然泛著金鐵寒光。更難得的是,這支明軍隊形整齊,在城墻上站成齊刷刷的一排,數百人鴉雀無聲,除了自己的坐騎馬蹄得得,城墻上下落針可聞。

  這種軍紀嚴明的部隊,遭到清軍的猛攻也不會輕易崩潰。城外的防御就做得如此細致,不難想象,城里肯定也有布置,街壘壕溝,刀車拒馬什么的。

  不好對付。

  就算攻到城墻下,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想要攻上城墻,攻破城門,需要多大的傷亡和時間?兩千人?三千人?十天?二十天?哪怕費盡力氣攻破一段城墻,守軍也會在第二道防線堅持抵抗。

  馬進忠心里已經做出了判斷,除非博爾輝腦子進水,腚溝長蟲,否則絕不會攻打崇陽。

  城墻上,汪克凡突然打斷了他。

  “回去告訴博爾輝,汪克凡寧為南鬼,不為北王!”

  馬進忠一愣,好半天都沒說話,突然把左手悄悄伸到胸前,擋著讓背后的清兵看不見,然后翹起了大拇指!

  “既然汪將軍不愿降,馬某去了……”

  他撥轉馬頭,回歸本陣,身后數百名恭義營的將士齊聲怒吼。

  “寧為南鬼,不為北王!”

  “那個,您都聽見了……”馬進忠一臉尷尬慚愧,低頭向博爾輝請罪。

  博爾輝哼了一聲,突然兩腿一夾馬肚子,胯下鐵驪馬撲啦啦向崇陽城墻奔去,五十名白甲兵緊緊跟在后面,泥漿四濺,蹄聲如雷。

  距離城墻兩箭之地,博爾輝跳下戰馬,從撒袋(裝弓箭的,包括弓囊和箭囊兩部分)中抽出強弓鐵矢,站定身形,兩膀用力,猛然向后跨出一步,身子同時向下用力蹲坐,生生撐開了這口三石硬弓。

  (拉開超級強弓必須要向下向后蹲坐,把腰腹的力量和體重都用上,只憑兩只胳膊的力氣是拉不開的。)

  弓開似滿月,箭去似流星,博爾輝舉重若輕,一氣呵成,只聽篤的一聲,這一箭正中城樓上的門匾,“崇陽”兩字的中間。

  “我必重來,屠盡此城!”

  門匾搖搖晃晃,博爾輝的聲音回蕩在城上城下,明軍見他如此悍勇,都是勃然變色。

  “不服氣的話,現在就打!”汪克凡突然微微一笑,指著博爾輝說道:“你要是再敢來的話,我拔了你的白甲兵龍旗!”

  “現在就打!”月城上史阿大跟著大叫起來,他早看著這個韃子官不順眼,只是離得太遠,弓箭鳥銃傷不到他。

  “現在就打!”城頭的明軍一起放聲大叫,士氣重新振奮。

  “嗯……”博爾輝滿面怒色,恨不得立刻下令攻城,巴牙喇營的織金龍旗代表了白甲兵的驕傲,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侮辱,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他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捍衛龍旗的榮譽。

  但是,他剛才已經查看過,小小的崇陽經營的像一顆鐵核桃,想要砸開砸爛需要精心準備,還要付出大量的時間,付出大量八旗子弟的鮮血。

  統兵為將,就不能意氣用事。

  八旗勁旅最擅長的是野戰,碰上這種固守堅城的,真沒什么好辦法,想當年皇太極圍攻錦州,逼得城里的祖大壽吃人肉,也只是長期圍困,沒能直接攻破城池。

  更何況,他還擔負著追擊袁宗第的任務,要盡快趕去九江,參加對李自成的決戰,崇陽偏離岳州府太遠,戰略位置并不重要,打下它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走!”

  再留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博爾輝撥轉馬頭,帶著白甲兵一陣風般地走了,在他們身后,遠遠仍傳來明軍“現在就打”的喊聲……

  “云臺,你剛才不怕么?不怕激怒了那韃子將軍,真的攻城怎么辦?”再三派斥候查看,確定清軍已經走遠,許秉中仍是心有余悸。

  “多少有點怕,如果他們真的不顧一切地攻城,結果如何很難說。”

  崇陽不大,城墻也不高,汪克凡不知道恭義營能堅持多長時間,也許幾天,也許十幾天,也許一個月……,但主動權始終掌握在博爾輝手里,汪克凡沒有退敵的良策。

  “那你還……?”許秉中更加后怕。

  “今天和韃子頭回見面,士氣上決不能弱了,否則士卒們怕了韃子,以后的仗就沒法打了。”汪克凡的心情也很不平靜,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從今以后,清軍就是恭義營最大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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