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戈不休,生民何罪。
每一場大戰背后都是無數個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故事,隨著江西會戰愈演愈烈,崇陽又開始出現難民了。
他們大都來自九江府、南昌府一帶,整個江西、南京到處都在打仗,反倒是湖廣相對安全一點。(明朝的南京往往指的是整個南直隸地區,不僅僅是現在的南京市,而是江蘇、安徽和上海兩省一市,地盤很大。)
在這些難民中,汪克凡意外地見到了一個熟人——權習,錦衣衛千戶。
權習奉旨拘拿黃澍,黃澍有左良玉庇護,始終不能得手,權習卻是個百折不撓的性子,就留在武昌府和黃澍飆上了,不抓到他誓不罷休。他有圣旨在身,又有何騰蛟回護,黃澍雖然對他恨得牙癢癢,但也只能惹不起躲得起,一直躲在左良玉軍中。
等到左良玉“清君側”率軍東進,黃澍也跟著去了九江,權習知道后匆匆追去,卻碰上了阿濟格和李自成一場大戰,幾名部下都死于亂兵之中,他自己也受了重傷,被幾名好心的難民帶到了崇陽。
當初精明強干的一條漢子,此刻卻一臉憔悴的病容,手里還拄著個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汪克凡給了那些難民幾兩銀子,帶著權習回到恭義營,去醫館找花曉月醫治。
恭義營的軍營旁邊是一大塊空地,幾百名輔兵正在那里挖溝筑墻,揮汗如雨,在他們身后掛著一塊橫幅,橫幅下面擺著一張木桌,上面放著兩大桶綠豆湯。
“鎬頭加鐵锨,韃子的騎兵干瞪眼!”
權習看著橫幅上的這行大字,一臉的莫名其妙:“他們在干什么?”
“練兵。”汪克凡回答的很簡潔。
“練兵?哪有拿著鐵锨練兵的?”權習更加疑惑,他從來沒見過這么練兵的,既不練行軍布陣,也不練攻守廝殺,只拼命地挖溝挑土,難道就能打勝仗?
“我部下的士卒都是莊戶人,鐵锨鎬頭用得更順手一點。”汪克凡微微一笑,沒有多做解釋。
南人乘舟,北人騎馬,江南自古就沒有強悍的騎兵,比如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部隊,就以水師最為精銳。因為南方各省不產馬,沒有條件組建大規模的騎兵部隊,要對付號稱騎射無雙的八旗兵,只能另想辦法。
八旗兵之所以能夠橫掃北中國,不僅僅靠的是騎射技藝,更重要的是八旗的組織特點。“出則為兵,入則為民,作戰時絕無糧餉軍器之運轉,軍卒皆能自備而行。”這是八旗勁旅行軍作戰驍勇神速的重要原因。
換句話說,滿清騎兵最大的優勢就是機動性強。
所謂騎射無雙,就是指騎馬和射箭,其他的功夫卻未必見長,滿清騎兵并不是適合沖陣的重騎兵,更像是一支騎著馬的步兵。他們身穿綿甲,手持弓箭,騎著馬在北方大平原上任意奔弛,和明軍交戰的時候如果勝了,明軍跑不了,如果敗了轉身就撤,明軍又追不上,打起仗來自然進退自如,有勝無敗。
但是因為地理條件的限制,騎兵在江南的威力并不大。
和北方的大平原完全不同,江南地區多山多水,長江流域水網縱橫,水師的重要性要遠遠高于騎兵。騎兵到了江南,不出百里就會碰到大江大河,都需要乘船轉運,上岸之后到處都是丘陵密林,只能沿著官道大路行軍,不但機動速度大為下降,而且失去了最重要的靈活性。
昂貴的騎兵失去了靈活性,廉價的步兵就有了機會,鎬頭加鐵锨的土木作業,會成為捆住八旗兵的最后一道繩索!
“轟隆……”
軍營后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冒起了一股巨大的煙塵,腳下的地面跟著猛抖了兩下,權習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沒事的,這是在試炸火藥,多聽幾次就習慣了。”汪克凡安慰一句,快步走了過去,和煙塵中鉆出來的捻子正好打個照面。
“效果怎么樣?”汪克凡問。
“比上次好得多……”捻子匆匆答了一句,又鉆進煙塵看不清身影了。
汪克凡最清楚熱兵器的威力,他從馬進忠那里搞來了大量的火藥后,就在研究如何將其應用到實戰中。不過這個年代都是黑火藥,雖然已有顆粒化處理,爆炸的威力還是不足,幾次試驗下來效果都差強人意。
但他非常清楚,這更多是一個物理學的問題,還需要簡單的化學知識。如何盡量提高單位壓強,如果盡量保證火藥的充分燃燒,如何放置火藥,對爆炸目標的角度和距離……,都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
這需要做大量的試驗測試,捻子是最合適的試驗員。
權習跟著汪克凡上前查看,但除了嗆人的煙霧之外,就只有一堆堆的碎石泥土,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大坑小洞。他如同看西洋景般摸不著頭腦,汪克凡卻很滿意的樣子,和捻子比比劃劃探討了變天,嘴里說的都是壓力、空氣什么的怪詞,然后又勉勵夸獎了幾句,囑咐他注意安全等等,才和權習離開進了軍營。
營門之內人聲鼎沸,更加熱鬧,校場上也有將士們在操練。長槍兵練習槍陣,弓箭手練習射箭,火銃兵練習射擊,旁邊還有幾百名新兵正在操練隊列,向左向右轉來轉去,有模有樣的已經很熟練了。
“云臺,這都是你的兵么?”權習非常驚訝。
明軍中沒有不吃空餉的,汪克凡不過是個守備,部下有幾百人就了不得了,但權習前前后后看到的足有兩千人,和一般參將的兵力都差不多了。
“最近收了些新兵,看著人多些。”汪克凡起家的部隊只有八百多人,但先后增招輔兵,收編礦徒,打敗郝搖旗后又招募了一批新兵,再算上通城滕雙林的一哨人馬,手下已經有兩千五百來人。
這批新兵大多是逃難的青壯,被汪克凡打散分配到各哨之中,新兵從輔兵干起,原來的輔兵變成戰兵,四哨人馬變成八哨,提拔了史阿大等一批基層軍官,汪晟、譚嘯和周國棟等人也當上了真正的千總。
以老帶新,加強訓練,這批新兵很快就能融入到部隊中。
“你不是個守備么,這么多兵餉從哪里來?”權習更加疑惑,養兵如養子,吃喝拉撒全得管,兩千多人一個月的開銷,怎么也得四五千兩銀子。汪克凡既然是個守備,部隊每個月兩千多的軍餉到頂了,剩下的一半怎么解決?
“啊,軍中有些繳獲,還能撐些日子,另外本縣父老深明大義,每個月都會捐輸軍餉……”汪克凡守在通城前線,這兩個月長沙方面倒不曾虧欠他的糧餉,但還是按照八百多人的編制核發,剩下的缺口都靠功果銀彌補。
汪克凡的功果銀制度已經成為常例,崇陽和通城兩縣所有的牙行商賈,縉紳豪強,每個月都要捐納數目不等的功果銀,審案局除了辦案之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催捐功果銀。
隨著大順軍和清軍相繼進入湖廣,尤其是武昌府落入清軍之手后,汪克凡提高了功果銀的征收力度,在兵災戰亂的巨大威脅下,牙行商賈和縉紳豪強都表現得非常配合,基本能按時足額交出這筆錢,沒有太多的對抗和怨言。
原因很簡單,恭義營守在崇陽,先打敗了水匪宋江,又打敗了賊寇大將郝搖旗,保護了大家的生命財產安全,對得起這份功果銀。
功果銀?審案局?權習聽著非常新鮮,再三詢問其中的細節,汪克凡不厭其煩,仔細對他解說。
說著話來到了后院的醫館,見到了女扮男裝的花曉月花醫官,花曉月檢查了權習的傷勢后,立刻安排他住下靜養:“你這傷耽誤了,最少兩個月不能下地,要不然以后就是個跛子!”
“那怎么行?我還要回應天府(南京)呢!”權習立刻就急了。
他幾名部下都死了,也沒了黃澍的線索消息,再想抓住他難于登天,況且清軍已經到了南京城下,權習就想趕回去護衛皇上,守城殺敵。
“你這樣子怎么走,急著去送死嗎?”花曉月拿著個小棍,在他的傷腿上突然敲了一記,權習猝不及防,哎呦一聲叫了出來。
傷筋動骨一百天,恢復起來非常慢,傷好之前別說上陣殺敵,千里迢迢趕回南京都不可能。
把權習安置好后,汪克凡打個招呼出門要走,花曉月卻追了上來。
“汪將軍,小女子有一事稟告,請隨我來。”
到了一間沒人的屋子里,花曉月一進門,就把汪克凡按在中間坐下,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一雙妙目中淚如泉涌,痛哭失聲。
“汪將軍果然法力高強,真的除掉了左良玉那惡賊……小女子粉身碎骨,無以為報,愿終生追隨侍奉左右,請汪將軍收我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