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輝不喜歡江南。
蘇杭江浙富甲天下,但博爾輝的并不在意,在他這個老兵眼里,這里的河太多,山太多,樹太多,氣候也太熱,環境和北方完全不一樣,對馬背上的八旗兵極為不利。
從蒲圻到臨湘只有一條官道,還大半處于崇山峻嶺之間,更讓他隱隱感到了一絲危險。進入山區之前,他派出十幾波斥候前后探路,連續循環不斷,又把行軍的隊伍拉長,先頭前軍和輜重后軍之間距離十里,以防萬一。
這也是博爾輝不喜歡江南的另一個原因,八旗兵在北方的時候從來沒有輜重部隊,每個士兵的軍糧都自己攜帶,來去如風,行動迅捷,如果糧食吃完了,就去搶,就去殺,從敵人和老百姓那里得到補充。但是到了江南地區,八旗兵行軍的速度大為降低,只好像漢人那樣帶上糧草輜重,感覺就像帶上了一個沉重的累贅。
所以清軍到了江南之后,都是滿蒙八旗和綠營兵配合行動,博爾輝的部隊也是如此,他帶著一千名滿蒙八旗在前探路,祖可法帶著四千名綠營兵在后面押送輜重糧草,兩軍之間距離十里,有什么危險可以相互支援,又不會輕易被敵人包圍。
斥候探路的時候要仔細查看周圍的情況,只比步行的速度稍快些,二十里打個來回需要一個多時辰,每波斥候之間大約間隔一刻鐘,博爾輝見到最后一波報平安的斥候時,前面的幾波斥候已經和恭義營碰上了……
幾名清軍斥候催馬登上山坡,眼前出現了一座山谷,山谷盡頭漸漸收窄,又突然拐了個彎。掩沒在層層密林之中,遠遠還可以看到兩側高聳的懸崖峭壁。
這里的地形太過險要,幾名斥候對視一眼,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伸手拔出了虎牙刀。前面一波斥候至今尚未返回,讓他們感到有些不對。
(虎牙刀,全長五尺半,刀刃挑起一個尖銳的弧度,最適合在馬上砍殺,是滿清騎兵常用的武器。)
“嗖。嗖,嗖嗖……”
兩側的密林中突然弓弦連響,飛蝗如雨,無數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射來,幾名斥候猝不及防。立刻被射倒了兩個。
剩下的三個卻是經驗豐富的老兵,一聽到弓弦響就知道中了埋伏。也不抬頭查看。直接催馬低頭往前急沖,避開了大部分箭矢,然后撥轉馬頭催動坐騎,放開速度要沖出包圍。
現在不是拼命的時候,只要沖出包圍,就能通知后面的斥候。通知博爾輝章京,回來把這伙南狗殺盡,為同伴報仇……
“射馬!”
林子里傳來一聲大喝,又是一排箭矢射了過來。專門瞄著這三名清軍斥候的戰馬,這三名斥候卻頗為勇悍,眼看已經躲不過去,就干脆排成緊緊一排,硬生生地冒著箭雨往前沖。
馬匹強壯,清軍斥候又有綿甲護身,雖然被接連射中,仍然往前沖出了幾十步才轟然倒在地上,露出了中間那名斥候。
那名斥候左右有同伴幫他擋箭,綿甲上只掛著一支箭,不過是一點輕傷,身后又有箭矢追著射來,他在馬上卻極為溜滑,抬手用虎牙刀磕飛兩支長箭,又一個鐙里藏身就躲過了其他幾支,胯下的戰馬卻絲毫沒有減速,眼看著就要沖出包圍,揚長而去。
“嗖——!”
他剛剛翻上馬背,迎面突然射來一支冷箭,正中他的面門,那斥候叫都沒有叫一聲,一個倒栽蔥就摔下馬去,當場斃命。
汪猛站在他身前十幾步的地方,手中緊緊握著一支長槍,冷冷地看著那斥候的尸體,他的腳邊卻扔著一張弓,弓弦還在微微顫動。
幾名恭義營的士兵沖上去截住他的戰馬,又抬著他的尸體往樹林里搬去。
“猛哥,這家伙真厲害,是白甲兵么?”
“不是,白甲兵比他更厲害。”汪猛搖搖頭:“要是白甲兵的話,我這一箭留不住他。”
這只是一名普通的清軍披甲,但就算是白甲兵也沒什么,這一箭留不住他,不等于汪猛留不住他。汪猛射出那支冷箭后,早就扔下了手里的弓,立刻拿起長槍準備上前肉搏了。
把清軍的尸體剛剛藏好,遠處又傳來了清軍斥候的馬蹄聲……
山谷盡頭,兩山之間,汪克凡帶著大家正在全速修筑營寨。
拼的就是這個時間差。
如果堂堂正正的野戰,恭義營肯定打不過八旗兵,甚至打不過祖可法的綠營兵,但是利用地形優勢修筑堅固的營壘,就能把八旗勁旅困死在大山中。
結陣而戰打不過你,那我就結寨而戰!
滿清騎兵騎射無雙,機動性強,沖陣廝殺也很厲害,但是攻城拔寨并不擅長,汪克凡打算在這里修起一座堅固的土城,用鐵锨鎬頭打敗橫行不可一世的滿清騎兵。
恭義營的士兵都是農民出身,除了刻苦操練的長槍之外,鐵锨鎬頭用得最順手,一千多名恭義營的士兵,還有孟寶手下的青壯,蒲圻來的義兵,足足三千多人一起動手,在山谷盡頭挖溝筑墻,揮汗如雨。
工程量太大了!
算算時間,汪克凡有些著急。
要抵御八旗兵的沖鋒,就必須深溝堅壘,修起一座足夠堅固的營寨,而且還要把官道徹底堵死,按照現在的進度,起碼還需要半個多時辰。
哪怕汪猛能把清軍的斥候都消滅,博爾輝很快也會發現情況不對,會派一支哨探部隊前來查看,恭義營正忙著土木作業,沒有體力和時間去對付他們。
必須派一支部隊打個埋伏,遲滯清軍的前進速度!
大車吱呀作響,祖可法的部隊打著綠旗,押著糧車進入了山道,轉過山谷漸漸走遠。
拖在最后的幾名清軍終于消失不見,再也聽不到他們的馬蹄聲。樹林里突然涌出來數千名明軍和青壯,他們的手里沒有武器,卻提著鎬頭和鐵锨。
“動手筑寨吧!”
汪晟手里也提著一把鐵锨,對眾人說道:“我們只有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內必須把營寨修好,堵死韃子的退路!”
兩頭堵死!
恭義營的戰法很簡單,利用地形結寨而戰,把清軍困死在大山里。
因為要利用合適的地形,可供修筑營寨的地方并不多,汪克凡在前。汪晟在后,兩座營寨中間距離三十多里,把清軍裝進了一個超級大口袋。
只要前面打響,祖可法就會派部隊查探后路,所以汪晟這邊的時間也很緊張。好在他的人手也不少。一千多恭義營的士兵,從通城和崇陽調來的兩千青壯。大家一起動手。一座堅固土城漸漸初具雛形……
“我去!”
“我愿去!”
“我也愿去!”
眾將紛紛向汪克凡請命,愿意率部前去阻擊清軍,汪克凡猶豫了一下,終于選中了周國棟。
“國棟,這一仗事關全局勝負,不但要攔住韃子的哨探。還要把他們打疼打怕,打的他驚疑不定,爭取更多的時間……”
他剛剛說到一半,身后突然涌過來一大群蒲圻義兵。為首一人須發花白,滿臉怒氣,正是老塾師蘇伯鳴。
“汪將軍,你為何又忘了老夫?難道我蒲圻子弟都是吃干飯的么?”蘇伯鳴一抬手,指著周國棟說道:“你不要跟我爭!”
“蘇老丈,你還是不要去了吧?”汪克凡對他不放心,搖搖頭說道:“此戰事關緊要,你麾下義兵操練不久,怕不是韃子的對手。”
“是啊,蘇老丈,你老人家不知兵事,還是讓我來吧。”周國棟也不甘心。
蘇伯鳴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怒沖沖瞪著周國棟,沉默半晌突然大喝一聲。
“某不知兵,但知死戰不退!”
轟的一聲,他身后的蒲圻義兵一起高呼:“死戰不退!死戰不退!”
登上山峰高處,汪克凡向遠處看去,一股煙塵順著山道滾滾而來,隱隱已經能聽到急促的馬蹄聲。
清軍的先頭部隊來的好快,大約有一百名騎兵,看旗號盔甲都是真正的滿蒙八旗,而不是綠營兵。一百名精銳的八旗兵,本身就具有強大的戰斗力,哪怕碰上了明軍的大股部隊,也不可能被徹底包圍消滅。
一百名精銳的滿蒙騎兵,到了山坡前放緩馬速,這條山坡又長又陡,硬沖上去太傷馬力。他們順著山坡緩緩而上,漸漸靠近山頂,前面就是蒲圻義兵埋伏的地方。
“呀呀呀呀呀呀……!”
突然響起一陣呀呀的怪叫,在山谷中回蕩不停,只見一個高大瘦削的身影,手執長槍向著清兵沖了過去,在他身后,緊緊跟著幾百名蒲圻義兵。
“呀呀呀呀呀呀……!”
蘇伯鳴身材雖然高大,卻微微有些佝僂,紅著眼睛舉著長槍,連連怪叫突然沖了出來,饒是那些清兵身經百戰,也被嚇了一跳。
這老頭是個瘋子么?怎么不要命了?
真的不要命!
這些蒲圻義兵沒有陣型,沒有紀律,只有一腔熱血和仇恨,要為他們死去的家人親友報仇!幾百人一擁而上,清軍連忙揮動虎牙刀砍殺,轉眼就砍倒了一片,但剩下的義兵卻迎著鋼刀硬往上沖,沒有一個人后退!
全都是瘋子!
清兵們被纏住了,開始出現傷亡,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領頭的將領連連大叫,收攏部隊轉身后退。
但是他們沒有逃走,而是停在半山坡,拉開了足夠提起馬速沖鋒的距離,很快重新整隊完畢,又揮舞著虎牙刀向蒲圻義兵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