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破圍的消息,像一記毫無防備的悶棍,打得譚泰眼冒金星。
十萬滿漢大軍,圍困南昌足足半年,耗費錢糧無數,折損上萬精兵,眼看金聲桓就要堅持不住,最后關頭卻功敗垂成,前面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譚泰不難想象,這個消息傳到北京之后,將在朝廷里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譚泰是正黃旗人,因為早早投靠了多爾袞,深得他的信任,被任命為正黃旗的固山額真,
這次更被授予征南大將軍的重任,領兵征討江西。固山額真是一旗的行政軍事長官,僅在旗主之下,位高權重,但是話說來了,在王爺貝勒扎堆的滿清高層,譚泰這個固山額真還不夠看。
阿濟格、多鐸、豪格、博洛、勒克德渾……,滿清入關之后,統兵在外的大將都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成員,除了王爺就是貝勒,孔有德算是唯一的例外,但也是兩個字的漢軍王,譚泰與他們比肩,資格上總嫌差了一點。
出頭的椽子先爛,舒穆祿譚泰算是哪根蔥,怎么能和愛新覺羅家族的龍子龍孫相提并論?!
譚泰當這個征南大將軍,明里暗里有很多人反對,只是多爾袞力排眾議,強行壓住了各種反對的聲音,對譚泰毫無保留的支持,要錢給錢,要糧給糧,還把嫡系的正白旗兵馬交給他指揮,對南昌會戰的結果可謂勢在必得……
但是,這一仗偏偏打輸了,想起多爾袞那充滿信任的目光,譚泰不由得汗流浹背,惶惶不安。
朝廷里現在并不安穩,多爾袞剛剛除掉多年的老對頭豪格,有很多人對他不滿,甚至擔心他謀朝篡位。
孝莊皇后和順治帝,濟爾哈朗、代善、博洛等親王貝勒。索尼和鰲拜等忠于皇太極的老臣,以及其他的中間勢力,都對權傾朝野的多爾袞頗為忌憚,只是迫于形勢才暫時臣服。一旦江西戰敗的消息傳回北京,這些人肯定會趁機發難!
除此之外,多爾袞集團內部也出了大問題,作為多爾袞的左膀右臂,年僅三十六歲的多鐸染上了天花,眼看重病將死,剩下的阿濟格有勇無謀,自己又捅了這么大個簍子,再加上山西姜瓖起兵造反,整個局面簡直是焦頭爛額。無法收拾!
還有反敗為勝的希望嗎?
譚泰苦苦思索,最后卻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一仗確實是敗了,無可挽回!
從戰略上來說,金聲桓既然破圍,南昌會戰就已經宣告失敗。哪怕在局部打上兩個勝仗,也無法扭轉整個戰局,現在應該盡快退回九江,確保長江一線的安全。
金聲桓破圍之后,明軍已經形成兩面夾攻的態勢,譚泰將近十萬人馬分布在贛江兩岸,無險可守。腹背受敵,如果拖得時間長了,僅憑水師很難保證后勤補給,到時候就會全軍覆沒。
得盡快撤走,撤到江西北部去。
話是這么說,想走卻未必走得掉。
水師船只有限。不可能一次運走將近十萬人,只能分批撤退,留下斷后的部隊肯定會遭到明軍的猛烈進攻,逃走的機會非常渺茫。
既然如此,那就來個水陸并進。不,水路并退,水師和步兵互相掩護,一起撤走好了。
但是仔細考慮了一下,譚泰否決了這個不切實際的計劃。
水路和陸路一起撤退,反而會互相耽擱,喪失起碼的機動能力,遭到明軍的不斷截殺,大家一起完蛋。
贛江可不是長江,明軍如果用木樁麻包什么的堵住水道,大型船只就無法航行,到時候就成了甕中捉鱉,一個也跑不掉。八旗兵雖然有騎兵優勢,但是豐城縣到九江直線距離將近五百里,又在河道縱橫的江南水網地區,有錦水、涇水、修水幾條大河攔路,肯定無法逃過明軍的追殺。
不能再猶豫了,必須早下決心,先把八旗主力撤回九江!
譚泰立刻下令,棄守所有的外圍據點,所有部隊一律向贛江兩岸靠攏,同時派人給朱馬喇送信,命他留在雞米渡一帶,守住贛江航道這條唯一的退路,然后把水師派到豐城縣來,接走譚泰本人。
夏建仁手里還有幾百條船,被派去接應屯布兒,以及分布在贛江兩岸其他的清軍,首先要確保八旗兵都能安全撤走,然后才是綠營兵和輜重部隊。
至于堅守在樟樹鎮的藺光遠和李成棟,譚泰連提都沒提,有這支綠營兵卡在樟樹鎮,可以極大的延緩楚軍的追擊速度,反正都是一些炮灰部隊,這個時候當然要勇于壯士斷腕,丟車保帥。
一切安排既定,譚泰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妥,卻找不到問題所在,最后還是黃澍提醒了他。
“大將軍雖然決意退兵,也不能就這么走了,大小總得打個勝仗,將來好對朝廷交代。”
“哎呀!是這么個理,我怎么忘了?”譚泰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嘆口氣道:“唉,本大將軍征討江西,損兵折將,寸功未建,真是愧對皇恩!這樣吧,就命屯布兒相機而行,力爭在撤退之前消滅岳州營,如何?”
“大將軍英明!”黃澍贊道:“屯布兒連日猛攻,岳州營已經抵擋不住,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拼著再折損些兵馬,也要將其徹底殲滅!”
譚泰深以為然,立刻派出快馬,趕往屯布兒軍中,給他兩天時間,在撤退前一定要消滅岳州營。
下完這個命令,譚泰稍感輕松,雖然整個南昌會戰失敗了,但只要消滅了岳州營,就有了一塊遮羞布,無論對朝廷還是多爾袞,都有一個交代,他自己和參戰的十萬官兵不會受到太嚴厲的懲罰。
黃澍察顏觀色,勸道:“其實大將軍不必擔心,就算屯布兒不能成功,只要八旗勁旅及時撤回九江,江西戰事就尚未了結,王師雖有小挫,卻算不上戰敗。”
嗯?這個說法有點意思!不,很有點意思,大有意思!
譚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黃澍,眼中光芒閃動。
黃澍微微一笑,說道:“孫子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可見攻城乃下策中的下策,為兵家所不取!王師圍困南昌半年有余,曠日持久,所耗錢糧無數,士卒疲憊不堪,大將軍已有退兵之意。”
這番話的切入點很刁鉆,對南昌進行長期圍困,滿清高層都是同意過的,質疑這種戰略上的部署,肯定會得罪一些人,但是,譚泰卻從這番話里聽到了別的意思,沒有出言制止黃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動退回九江,和被明軍趕回九江,是完全兩碼事!
黃澍見他意動,心里踏實了很多,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恰逢恭順王湖廣新敗,南賊猖獗一時,汪克凡率十萬眾竄入江西,會同兩廣偽明援兵,賊寇總數渝二十萬之眾,敵我強弱之勢驟然逆轉!大將軍與其連番激戰,斬首數萬,奈何南賊勢大,不能殺盡!”
他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說道:“孫子又有云:‘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予之,敵必取之。以利動之,以卒待之……’兵無常形,水無常勢,大將軍為免陷入重圍,暫且以退為進,撤往九江府再尋戰機,怎能以戰敗而論?!”
嗯?很有道理呀!
譚泰眼睛眨個不停,努力消化黃澍這番高談闊論。
他聽不懂那些引經據典的理論,但但覺得很有道理的樣子,簡單說就是不明覺厲。最后的結論他可聽明白了,打仗當然有進有退,要根據敵人的反應隨時調整部署,我只是正常的戰略轉移,根本沒有打敗仗!
這樣也行?
這些漢人官員果然都是老油條,深通做官的訣竅,明明打了敗仗卻說成勝仗,竟然還有鼻子有眼,聽起來蠻像那么回事!
他站起身轉了幾個圈子,突然停下說道:“這倒也是個說法,只是我軍先敗于清江,后敗于黃沙崗,南昌城下朱馬喇又大敗一場,前后折損了兩萬余人馬,總兵劉良佐等將領陣亡,這么大的窟窿,只怕遮掩不住。”
沒打敗陣,哪來這么大的損失?
“呵呵,大將軍多慮了!”
黃澍笑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俗話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軍傷亡越大,越說明南賊精銳盡出,三軍將士浴血奮戰,殺身成仁,大將軍應該詳述其功績,向朝廷請求撫恤表彰!”
譚泰瞪著眼,一時轉不過彎來——劉良佐丟失黃沙崗,才造成現在的不利局面,這個家伙死不足惜,竟然還要為他請功?
更重要的是,全軍上下都知道打了敗仗,這樣瞪著眼睛說瞎話,豈不是一戳就破,到時候被人抓住把柄,還會落個欺上瞞下,謊報軍情的罪名。
黃澍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說道:“大將軍恐怕還不知道吧,兩年前多羅貝勒博洛率軍入閩,鄭芝龍望風而降,幾乎兵不血刃占領整個福建,但是多羅貝勒卻向朝廷報功,福建大小數十戰,斬首十余萬,三軍上下俱得封賞,沒有一個人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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