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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俯仰天地,無愧于心

  “不用慌,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只要調一支兵馬來桂林,就不怕呂大器他們翻了天去。”何吾騶老謀深算,轉眼間就有了應對的辦法:“就調駐守全州的勇鋒營吧,皇上那邊由我去解釋,再調一支兵馬拱衛桂林行在,也是老成之舉,皇上不會反對的。”

  勇鋒營是仿照楚軍編練的新軍,百分百忠于隆武帝的嫡系部隊,不會引起他的懷疑。

  “好,我這就去辦!只要勇鋒營在年前進城,再給御林軍和錦衣衛打個招呼,就萬無一失了!”郭維經非常興奮,能把這場大禍消于無形,就像搬掉了心里壓著的一塊大石頭。

  但是,何吾騶卻突然發起楞來,兩只失去焦距的眼睛木呆呆地盯著前方,仿佛遇到了什么為難的事情。

  “端公?端公?你沒事吧?”

  “哦,去吧,你去吧,我沒事……”

  何吾騶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郭維經出了何府后直奔兵部,取出兵符信令,又給勇鋒營寫了一封手令,只要何吾騶請來圣諭,再找兵部侍郎問安走個手續,就能立刻把勇鋒營調到桂林。

  等了一會,又派人去何府查看,卻一直沒有消息,郭維經等得著急,對著一幅桂林城的地圖研究起來,隆武帝的行宮在城北,只要關上北門,再把勇鋒營擺在鐘鼓樓,御林軍和錦衣衛守衛行宮,基本上就能做到萬無一失。

  正在研究著,門扇突然從外面被推開了,隨著一股冷風,腿腳微跛的何吾騶艱難地走了進來。

  “端公,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郭維經連忙起身相迎:“皇上只要有手諭,您派人送來就行,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沒有,沒有皇上的手諭。”何吾騶搖了搖頭,天氣太冷,他的嘴角有些青紫,神情憔悴。

  “那是口諭了?”

  “也沒有口諭。”

  “怎么?皇上沒準么?”郭維經倒吸了口氣,說道:“沒道理呀!皇上為什么不準?”

  “不是皇上不準,是我沒有去。”何吾騶抬起眼睛,盯著郭維經。

  “為什么?!”郭維經大惑不解,幾乎叫了起來。

  “我反復想過了,還是不去的好。來,坐下說話,總不能讓我這個瘸子一直站著吧。”

  何吾騶自顧走到桌旁坐下,郭維經連忙命人上茶,等下人退出去之后,又迫不及待的發問。

  “端公,為什么不去的好?咱們開始不是說的好好的么?”

  “唉,我驟然聽說唐王參與此事,只想著如何補救,才給你出了這么個主意,等你走后我反復思量,卻越發覺得不妥。”何吾騶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后說道:“云機兄,你說說看,我等千里為官,半生操勞,所圖究竟是為了什么?”

  郭維經一愣,大家早過了談人生談理想的年齡,怎么會突然說起這個話題。

  不等他答話,何吾騶又說道:“我雖然在治學上一事無成,在修身上卻不敢懈怠,只是這幾年俗務纏身,卻有些糊涂了。為官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朝廷突發變故,我等卻只想自保脫身,豈不愧對圣人教誨?”

  “端公這話我卻聽不懂了,如今大禍就在旦夕之間,只有自保脫身,才能上報社稷,下安黎庶,難道眼睜睜看著東林黨犯上么?”

  郭維經覺得很不是味,調兵來桂林是為了保護隆武帝,這是臣子應盡的本分,何吾騶把調子拔得這么高,用誅心之論來指責自己的道德,簡直是莫名其妙。

  但是,何吾騶只一句話,就讓他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皇上德行有虧,縱然禍在旦夕,也是咎由自取。”

  “端公,你,你沒事吧?是不是有些魔怔了。”

  郭維經愣了半天,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個南黨都是隆武帝一手提拔扶植起來的,何吾騶怎么會盼著他下臺?!

  “云機兄,豈不聞社稷為重君為輕啊!”何吾騶推心置腹地說道:“我等為官,當處處以國家大事為重,豈能為了個人的榮辱得失之,置天下于不顧!當今圣上別的都好,偏偏就是好大喜功,總想著一夜之間收復故國,以至于受小人蒙蔽,行苛暴昏暗之政,窮兵黷武而不知,長此以往勞民傷財,國將不國,你我若是袖手旁觀,那才是助紂為虐的千古罪人!”

  繞了一圈,何吾騶又回到了隆武新政的問題上。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在明朝的士大夫看來,國家和皇帝就要維護士紳地主的利益,否則就是裸的背叛,隆武新政卻對士紳地主開刀,其嚴重程度不亞于割地和親,甚至賣國求榮。

  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這個天下就是士紳地主和皇帝共有的,所謂以天下蒼生為重,當然就是以天下的士紳地主為重,最多包括一些自耕農,而那些沒有土地的農民,早晚都是些流寇反賊,在何吾騶的心里,根本就沒有考慮他們的利益。

  以何吾騶為代表,大多數士大夫就是這么想的,而且覺得天經地義,如果按照士農工商的排列,破產的農民還算是強盜小偷,后兩位的“工”和“商”就不算人,“工”就是下力的牛馬,“商”就是待宰的豬羊。

  隆武帝偏偏重視工商,保護農民,只有士紳最吃虧,這樣倒行逆施的皇帝,不要也罷!

  郭維經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心里像開鍋一樣翻騰,只感到一陣陣熱血上涌,一陣陣眼眶發酸。

  慚愧!太慚愧了!

  看看何吾騶的思想境界,不計個人得失,甚至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堅決要維護士紳地主的利益,相比之下,郭維經覺得自己太自私了!

  為官者,當為天地立心,何吾騶無疑做到了這一點。大家說起來都是隆武帝的親信,何吾騶此舉簡直算得上大義滅親,這份心胸真是俯仰天地,無愧于心。

  為官者,當為生民請命,何吾騶做的簡直沒得挑。隆武帝如果真的被趕下臺,南黨沒有任何好處,為士紳地主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當然,那些流寇強盜都是敵人,工匠和商人更是豬狗不如,通通算不上“生民”。

  為官者,當為往圣繼絕學。

  為官者,當為萬世開太平。

  這兩條正是何吾騶的終極追求,更沒有一點毛病。修身治國平天下,犧牲小我,成就大我,何吾騶此舉完美詮釋了先儒之道,并繼承闡揚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

  和他相比,郭維經覺得自己的差距太大了,但是不要緊,現在幡然悔悟還來得及!

  “象岡先生,您這一番話真如同醍醐灌頂,學生受教了!今上既然有失仁德,他日東林逼宮,我南黨自當搖旗吶喊,絕不阻攔!”

  “唉,如此有違綱常之事,我等也不應參與,所謂君子遠庖廚,兩不相幫就是。”何吾騶卻搖了搖頭,沉默片刻說道:“圣上如此行事,終歸是為了收復故土,若能將滿清逐出關外,今日的小小失德之處倒也算不了什么。”

  郭維經又愣住了,何吾騶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怎么變來變去的?好話賴話全都你一個人說了。

  何吾騶放下茶杯,悠悠說道:“這樣吧,勇鋒營該調還調,在年前進入桂林,先把東林那邊壓一壓再說,等到南昌會戰塵埃落定,再做決斷不遲……”

  等何吾騶去行宮討來隆武帝的手諭,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的事情了,郭維經又在兵部忙了半個時辰,總算走完了相關手續,派人給勇鋒營送去了調動命令。

  終于有時間靜下來,仔細回味整件事的經過,郭維經猛的恍然大悟。

  “哈!明白了!象岡先生不愧是當朝首輔,這一條以靜制動之計,果然老辣非常!”

  文官勛貴雖然聯合在一起,隆武帝卻有楚軍和楚勛集團支持,圍繞隆武新政的斗爭越來越激烈,最后到底誰能取勝,現在還看不清楚,何吾騶的做法就像一個冷靜的賭徒,在下注之前看了又看,沒把握就堅決不出手。

  左右逢源!

  有賺無賠!

  不管最后誰能取得這場政治斗爭的勝利,南黨都可以及時加入勝利者一方,雖然分不到大頭,卻不會有什么損失。讓郭維經感到疑惑的是,那天在兵部里說的話,到底是何吾騶的真心話呢,還是一時的搪塞之詞?

  姜還是老的辣,郭維經反復回憶那天的過程,卻始終無法做出準確判斷,何吾騶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龐,總顯得那么高深莫測。

  等吧,等南昌會戰的結果出來了,東林黨自然會做出選擇,如果楚軍敗了,呂大器肯定會在第一時間發難,如果楚軍勝了,這件事就會跟著煙消云散,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新年到,桂林城里喜氣洋洋,暗地里卻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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