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帝行宮,曾皇后中宮,東暖閣。
戰爭時期崇尚節儉,不可能大興土木修宮殿,中宮的陳設和裝飾都有些陳舊了,但是因為打掃的非常干凈,并沒有破敗的感覺。
東暖閣里非常安靜,香籠散出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宮女太監恭謹侍立,隆武帝朱聿鍵和曾皇后相對而坐,正在弈棋。手談當然是不說話的,只有清越的落子聲不時響起,如金石相擊,又如珠落玉盤,一聽就知道,這副棋具是非常昂貴的珍品。
云南的云子,云南的榧木棋盤,是孫可望送來的新年禮物之一,包含在歲貢之中,前兩天剛剛送到桂林。這套棋子棋盤固然價值不菲,但真正昂貴的,還是歲貢中的十萬斤精銅。
隆武通寶是“小平錢”,也就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一文銅錢,十萬斤精銅可以鑄造兩萬貫隆武通寶,雖然現在銀貴銅賤,也值個萬把兩銀子。
這算是一筆巨款了,卻被孫可望很隨便的拿來當禮物,隆武帝很吃驚。孫可望既然給朝廷送來十萬斤精銅,手里肯定還有更多的銅,都說云南是尚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怎么會如此富庶?
隆武帝詢問群臣,大家都不知所以,對孫可望送來十萬斤精銅也非常吃驚,云南這個地方,在大家心目中變得有些神秘了……
(云南銅礦蘊藏豐富,但是明朝的開采量很低,嘉靖年間。云南一年的銅產量只有十五萬斤,但是自明末清初以后,云南銅礦的開采量大幅增加。到了清朝雍正年間,一年產銅達到四百五十萬斤,乾隆三年更達到高峰,滇銅的年產量突破一千萬斤,占全國銅產量的95以上。)
但也只是吃驚罷了,不至于失態。隆武帝作為一國之君,價值兩萬貫的東西還嚇不到他。多了一分對云南的關注外,他該工作工作,該休息休息。今天正好沒有朝會,就跑到曾皇后這里下棋。
下棋除了消遣外,更多是為了怡情養氣,隆武帝和曾皇后端坐在棋盤前。專注而平靜。從表情上看不出誰占優勢。但是旁邊的宮女晚晴卻偷眼看得明白,這局棋已經到了中盤,隆武帝的優勢很明顯。
晚晴飛快瞟了兩眼,很快收回目光,又做出一副目不斜視的模樣,心里卻在暗暗著花癡:“萬歲爺這兩年越威風了,真龍天子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喜怒不形于色……”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太監快步走進來。跪下磕頭。
“萬歲爺,碼頭那邊打起來了。呂相公被火銃射傷左腿……”
“噢?”聽說呂大器中槍,隆武帝的神色突然一變,目光銳利,待那小太監說完,吩咐道:“你趕緊回去,告訴馬吉祥給我盯緊了,你再找幾個伴當輪換著報信,碼頭那邊不管生什么,朕都要盡快知道。”
那小太監應了一聲,轉身出殿去了。
隆武帝轉身接著下棋,篤的一聲,棋子落下,卻下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等于是一步廢棋。
晚晴心里一陣陣害怕,鼻觀口,口觀心,連大氣也不敢出——看把萬歲爺氣的,出了這么大的事情,難怪!
曾皇后看了丈夫一眼,隨即應了一子,卻下在棋盤上最緊要的位置,隆武帝的一條大龍被斷成兩半,轉眼就落了下風。
這棋可不好下了。隆武帝用手指敲敲額頭,對自己突然下出的昏招表示懲罰,苦思冥想半晌,才小心應了一招,又應了一招……想把斷下的大龍逃回家,但是曾皇后毫不相讓,一步緊過一步的不停追殺。
正在棋盤上狼狽逃竄的時候,那個小太監又回來了。
“啟稟萬歲,呂相公又被打了!這次是汪克凡親自動手,用庫銀銀錠砸在肩膀上,一下就把呂相公砸躺下了,他的兒子女婿也都挨了一頓好揍……”
聽說這個消息后,隆武帝非常關心,再三詢問其中的細節,又命那小太監趕快回去,接著打探消息。
小太監答應一聲,行禮告退,剛剛出了東暖閣,身后卻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晚晴追了出來,代表隆武帝和曾皇后賞了他二十兩銀子。
“我輸了,不用再下,咱們去園子里轉轉。”隆武帝笑著認輸,把手中的棋子扔在棋盤上,站起來批上一件外袍,向外走去。
“大冬天花草都枯了,園子里有什么可轉的。”曾皇后跟了上來,白了丈夫一眼:“陛下身為君父,聽得臣子遭難,竟然幸災樂禍,怕是不太好吧。”
隆武帝突然站住腳步,對曾皇后嚴肅地說道:“呂大器受傷,朕深為痛惜震驚,恨不得立刻去探望他的傷情,幸災樂禍之說,從何而來?”
“這么多年老夫老妻,你是高興還是生氣,我還不知道嗎?”曾皇后的聲音不高,除了隆武帝之外,只有跟在身邊的晚晴能聽到。
晚晴眼神直,表情木訥,腦子明顯不夠用了——萬歲爺在幸災樂禍,我怎么沒有看出來?
“哈哈哈!”隆武帝被說破心事,不再掩飾,笑著說道:“呂大器被打的好呀,朕的心里出了一口惡氣!可惜汪克凡還是不夠膽子,沒有把他一槍打死……哼哼,時至今日,呂大器這廝還不肯自盡,朕倒是左右為難……”
隆武帝是一個比較開明的皇帝,其他事情什么都好商量,就是對皇帝寶座看的最緊,呂大器陰謀搞政變,碰到了隆武帝的禁臠,所以對他恨之入骨。
謀反這種事情,是誅十族的大罪,而且這次風波中,滿朝文武里半數以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牽連,如果真的按照謀反嚴查,這個案子就會變成一個驚天大案,汪克凡如果把呂大器一槍打死,也許是最好的結果。
碼頭上,汪克凡面色沉穩平靜,剛才片刻的暴戾已經消失不見,但是平日里和煦的笑容也消失了。
“絧庵先生一定不知道,從一年前開始,戶部、兵部和工部就不斷拖欠我的糧餉軍資,加上這一次皇上御批的十五萬銀子,總數已經過三十萬銀子……我的人一直和你們講道理,到了衙門里總是客客氣氣的,但是越客氣就越要不來銀子,今天我不講道理了,自己動手把銀子拿走,你們就派兵來追。”
汪克凡一指桂林兵馬司的軍陣,冷冷說道:“如果我把銀子還給你們,不但楚軍的糧餉沒了,還會落下一個強盜的罪名。可惜啊,你們現打不過我,又給我講道理,講朝廷法度了。呵呵,我倒要問一句,這些銀子本來就是我們楚軍的軍餉,拿走有什么錯?”
黃錦沒有說話,表情嚴肅。
黃宗羲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汪克凡又攔住了他。
“梨洲先生,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朝廷有朝廷的規矩,六部衙門有六部衙門的規矩,是不是?不過我今天要告訴你們,這個規矩是六部衙門定下的,對我們楚軍不公平,我這次到桂林來,就是要定下我的規矩!”
汪克凡的聲音突然提高:“從今以后,別人怎么樣我管不著,但只要是我們楚軍的糧餉軍資,就不能拖欠!晚一天,少一兩,差一件,我都自己來取!”
路振飛、翟式耜等人無不面如土色,鬧了半天,這只是一個開始,汪克凡搶走了十五萬銀子還不算完,以后朝廷只要有了錢糧,就得先給楚軍軍餉。
“三十多萬欠餉,我這次拿走了十五萬,還有一多半呢,再加上今年該的糧餉,請諸位回去好好算一算,盡快籌措,足額往湖廣。哦,今天這筆銀子我已經寫好了字據,請各位收下。”
汪克凡拿出幾張收條,上面都有他的親筆簽名,遞給路振飛、翟式耜和工部、禮部的主官。
“戶部,七萬三千七百兩白銀,一千零五十兩黃金,皓月公(路振飛號)請收好。”
汪克凡第一個遞給路振飛。
路振飛不接,恨恨說道:“你縱然花言巧語,這筆銀子也別想拿走!我這就進宮面圣,請調御林軍和廣西水師出兵。”
汪克凡把收條往他懷里一塞:“請便吧,還有什么手段都盡管使出來,我只提醒你一件事,最好把這份字據拿好了,若是搞丟了或者找不到了,我不介意再多取一回。”
他撂下這番話后,轉身走向翟式耜,把兵部的收條遞給他,翟式耜猶豫了一下,接過來仔細檢查一遍,默默放進懷中。
工部來的是右侍郎張翰,工部的第三把手,他很不服氣的著牢騷,自稱工部不管放糧餉的事情,這次完全是殃及池魚,讓工部受到了牽連。
“云臺縱有苦衷,但冤有頭,債有主,工部為何要受這無妄之災?”
“工部雖然不管放糧餉,別的事情可沒少卡我們的脖子,少司空心里應該有數吧。”(少司空,工部侍郎別稱。)
汪克凡淡淡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