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克凡連劫四庫,經過短暫的沉默后,引來朝野上下的口誅筆伐,物議洶洶。
這就像兩個人發生矛盾的時候,一方突然翻臉動手,沙缽大的拳頭一拳撂在對方的臉上,一下子就把他打懵了,事后卻鬧了起來。
打人的突然動手,氣勢洶洶,挨打的又驚又怒又害怕,不知道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為什么變得這么兇,會不會做的更過分……
有血性沒顧忌的會還手,但也不愿拼命。沒血性有顧忌的一邊躲閃招架,一邊和對方講理,如果對方蠻不講理,只好忍辱吞聲。總之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沒必要和瘋子拼命,其他的,一時顧不上想太多。
等到架打完了,打人的揚長而去,挨打的這才回過神來,屈辱和憤怒代替了害怕,或者找人報復,或者報警什么的,咬牙切齒一定要找回場子,不肯善罷甘休。
汪克凡突然動粗,文官們都很害怕,不知道他會鬧到哪一步,等到事情過去了,大家才發現沒什么大不了的。楚軍只是搶了些銀子,既沒有發生兵變,也沒有公然造反,除了呂大器和他的子侄門生很吃了些苦頭,還有兩個兵馬司的士兵被流彈射傷之外,這么大的一場亂子鬧下來,竟然一個人也沒死。
文官們立刻膽氣一壯,對汪克凡群起而攻之,輿論很快形成一邊倒,汪克凡從功勛卓著的抗清名帥,突然變成了人人得以誅之的亂臣賊子。朝野上下。為汪克凡辯護的聲音幾乎被淹沒了,楚勛和帝黨里有些人頂風出頭,立刻也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就在這個時候,隆武帝下旨,加封汪克凡的母親劉氏,以及他的妻子傅詩華。
隆武帝這么做,并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而是經過反復考慮的。
朝野間正鬧得沸沸揚揚,隆武帝下旨加封汪克凡的母親妻子。與其說是拉偏架,不如說是明確表態,親自站了出來。對那些反對隆武新政的文官勛貴下了一封戰書。
大明開國至今二百八十多年,永樂時期,明成祖朱棣擔心王公勛貴學他一樣造反,對地方藩王進行嚴格的圈養。勛貴武將逐漸被擠出權力核心。到了土木堡之變后,武將勛貴集團更被一掃而空,文官階層迅速抬頭,“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形成,一直延續到明朝末年。
在明朝中后期,武將勛貴固然失去了權力,皇權也不斷降低。
沒有制衡的文官集團和士紳地主結合,形成了龐大的利益集團。皇帝漸漸被架空,直接掌握的權力所剩無幾。甚至連最重要的兵權都在內閣手中。為了對抗文官集團,明朝中后期的皇帝只好倚重宦官集團和錦衣衛這樣的天子親兵,這才有了劉瑾、魏忠賢等大太監的風光一時,太監和錦衣衛也因此在史書中被罵的狗血噴頭。
總的來說,在明朝中后期,皇帝雖然有宦官集團幫忙,大多時候還是斗不過文官,生錯了時代的正德皇帝,不能認老爸的嘉靖皇帝,只能裝啞巴的隆慶皇帝,堅決不上朝的萬歷皇帝……都被文官欺負的很慘。
按照朱元璋設計的政治體系,皇權本來可以保證足夠的權威,皇帝之所以斗不過文官,里面的原因很復雜。
從表面上來說,文官之所以如此強勢,是因為他們掌握了輿論和話語權,明朝中后期的皇帝從小就要接受嚴格的教育,十幾年如一日被灌輸各種理學思想,對文官集團不敢下狠手,害怕染上道德污點。比如萬歷皇帝被文官欺負了,長年賭氣不上朝,卻沒有其他的行動,反而讓文官的權利越來越大。
從深層次的原因來說,皇權降低是因為政治架構出現了問題。王公勛貴被圈養了,武將處處仰人鼻息,只剩下“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皇帝名義上掌握著最高權力,但是各種施政方針和決策都要通過文官集團執行,宦官集團因為自身素質有限,不足以承擔重任,皇帝身邊可以信任的人越來越少,干什么事情都要通過文官,被一定程度的架空了。
到了明朝末年,崇禎皇帝上來就把魏忠賢漆里哐啷干掉了,一時間“眾正盈朝”,東林黨把持朝局。具體到每個人,東林黨未必都是禍國殃民的奸臣,但在沒有制衡和監督的情況下,國家的方針政策連續出現重大失誤,再加上各種天災,大明王朝迅速走向衰落,形勢急劇惡化。
崇禎帝后來也發現情況不對,開始重用曹化淳等太監,但是為時已晚,“萬歷三大征”的輝煌還在人們的記憶中,大明王朝轉眼間就土崩瓦解。崇禎臨死前痛呼“諸臣誤我”,充滿了的懊悔和無奈,把文官集團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全部、徹底的否定。
到了南明時期,武將的地位雖然有所提高,但是整個的政治架構沒有變,仍然是文官當政的老一套,如此一來,皇權反而進一步降低……弘光帝為了對抗文官集團,通過權臣馬士英和武將聯合,和東林黨正好打了個平手,略微還占一點上風,隆武帝上臺后,在東林黨和鄭芝龍的雙重擠壓下,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隆武帝登基之后,一直試圖改變這種情況,在福建時期就開始扶植南黨,對抗東林黨和鄭芝龍的雙重封鎖,再加上他血統不正,急于籠絡人心,所以大發烏紗帽。在福建時期,隆武朝的內閣成員之多,開創了大明朝從未有過的先例,最多的時候一度高達二十余人。
逃出福建后,軍閥中再沒有像鄭芝龍這樣的龐然大物,武將的威脅迅速降低,文官集團變成了皇權的最大敵人。為了對抗文官集團,隆武帝和汪克凡聯合,一個逃亡皇帝加上一個羽翼未豐的小軍閥,用了三年時間不斷蠶食,從文官手里奪回了不少權力。
矛盾在日積月累,不同的施政方針,早晚會發生激烈的碰撞,隆武新政就像導火索,點燃了皇權和文官集團之間的戰斗。
因為隆武新政觸犯了士紳地主的廣泛利益,文官們聯合起來了,王公勛貴聯合起來了,兩廣的地方軍閥也聯合起來了,大家擰成一股繩,把隆武新政一夜之間打回原形。
如果是萬歷皇帝,也許就此賭氣不上朝了,如果是嘉靖皇帝,也許只好忍氣吞聲,把自己的親生老爸叫叔父……隆武帝卻和這些在深宮里長大的皇帝不同,少了一份未經風雨的拘束和懦弱,多了一份中興大明的決心和魄力,一定要反擊回去,繼續推行隆武新政。
(多說一句,嘉靖皇帝雖然一度屈服,最后還是贏了,下詔尊興獻王為皇考,還是把親生老爸叫爹,到了嘉靖十七年,又追封興獻王為“睿宗”廟號,和明朝的列代皇帝同等待遇。)
汪克凡回到桂林,隆武帝多了一個強有力的臂助,當然要趁勢反擊,稅制改革只是第一步,在權力斗爭中,人事變動才是最直接的反映。汪克凡和文官集團開戰后,隆武帝終于站了出來,加封汪克凡的母親妻子,旗幟鮮明的對他表示支持。
如果只是在背后攪風攪雨,終歸成不了大事,隆武帝性格堅韌,又有遠大的志向,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站到了風口浪尖上。
支持汪克凡,向文官集團和王公勛貴宣戰,隆武帝做出這個決定,并不輕松。事先他和汪克凡、傅冠等人反復商議,又取得內庭太監王坤、龐天壽、錦衣衛指揮使馬吉祥等人的支持,才終于下了這道圣旨。
他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迎接文官們的罵戰。從正德朝開始,文官們和皇帝發生沖突的時候,最直接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蜂擁而上的罵戰,不是一個兩個出來罵皇帝,而是大家一起罵,用大義道德把皇帝罵成一個荒淫無道,不仁不義不孝的昏君,一邊罵一邊變相罷工,國家機器徹底癱瘓,讓皇帝的命令執行不下去。
搶占道德制高點的破口大罵,加上非暴力不合作,罵街潑婦和圣雄甘地合體,這個威力不是一般的大,皇帝哪怕臉皮厚,不怕挨罵,往往也得顧全大局,做出讓步。
像參加會試的舉子,在大考前亢奮而緊張,隆武帝下了圣旨之后,神經就繃緊到極限,等待迎接那場意料之中,無可避免,劈頭蓋臉襲來的暴風雨。
出乎意料,襲來的最多算是一場中雨,天氣預報發生錯誤,臺風突然轉向,暴風雨的中心距離隆武帝還有八十公里。
有一部分大臣官員上凈諫,指責隆武帝不該下這份詔書,朝野間也出現了攻擊隆武帝的輿論,但是,鬧到這種程度只是小兒科罷了,在大明朝算是屢見不鮮的,隆武帝預料中的激烈反彈并沒有出現。沒有大規模的辭職,也沒有群臣靜坐示威,更沒有某個官員跑到朝會上撞柱自殺,陷君父于不仁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