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雄之所以突然反正,除了走投無路以外,也是因為楊廷麟給他開出了優厚的條件,允諾升官加爵,可以繼續鎮守一方,整體上只比金聲桓的待遇低一個檔次,擬封順義侯。
打了敗仗的降將還能升官?田雄經過一番試探,確認楊廷麟懷有滿滿的誠意之后,毫不猶豫地背叛了滿清,趁著離開杭州的機會,突然剪掉辮子,打出紅旗,搖身一變又變成了大明官軍……沒想到的是,汪晟卻拒絕承認他是友軍,命令田雄所部放下武器向楚軍投降,田雄反正歸明是“良禽擇木而棲”,準備當大明順義侯的人,當然不愿做楚軍的俘虜,兩下談不攏,就這么乒乒乓乓打了起來。
楊廷麟聽說之后又驚又怒,立刻派人趕到田雄軍中,命令他閉嘴……江南已經夠亂了,文官集團正在考慮如何與汪克凡妥協,田雄這個時候還來添亂,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寫的。
猶如當頭一棒,田雄被打得頭暈眼花,好半天回不過味來,拉著那使者問道:“明公此舉乃是何意?我麾下數千兒郎,拼著身家性命投奔大明,就是為了報效明公知遇之恩。明公為何不愿為我等伸冤做主?”
真的受委屈了!武將之間發生沖突很正常,如果打不過人家。就要比比誰的后臺硬,田雄剛剛反正歸明。楊廷麟是他唯一可以仰仗的“明公”,理應出頭替他找回場子,堂堂的朝廷欽差大臣,內閣大佬,馬上要出任江南總督的人,沒必要對汪克凡這么忌憚吧?退一步說,就算楊廷麟不愿得罪楚軍,也不該掉炮往里攻啊!
“田將軍有所不知,江南的水很深呀!”
馭下之道最要緊的是軟硬兼施。楊廷麟在手諭中把田雄罵了一頓,狠狠打了他的臉,那使者就要給他揉兩下,以安定軍心:“楊閣部斥責將軍,正是對將軍的一片愛護之心,其中緣由不可不察。唉!如今江南風云變幻,正在多事之秋,田將軍切記慎言謹行,少說話。少開口,以免惹來麻煩。楊閣部暫且隱忍不發,定然會護得將軍周全,將來還會重用將軍。被他罵上兩句又有何妨?”
那使者撿著可以說的,把江南的形勢介紹了一番,田雄這才知道。圍繞他反正歸明的事情,江南又鬧起了一場輿論風波……
田雄出賣弘光帝。這幾年一直充當滿清的鷹犬,雙手沾滿了鮮血。在江南的名聲臭不可聞,聽說楊廷麟竟然以異乎尋常的高官厚祿招降田雄,士林官場上一時間物議洶洶……在這段時間的大論戰里,文官集團全面退縮,只有楊廷麟頂在前面堅守陣地,他一向官聲清廉,以品行高潔著稱,攻擊他的人正找不到口實,招降田雄的事情一出,就為他們提供了有力的炮彈。
你楊廷麟身為東林領袖,士林表率,平日里把忠孝悌義掛在嘴邊,真到了事情上卻把君父忘到腦后,對認賊作父的鐵桿漢奸委以重任,看你如何自辯?說到底,就是一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錢謙益更當著一眾江南士紳喟然長嘆,我們當初剃發降清,是為了忍辱偷生活下去,有些人自比文天祥和謝枋得,其實卻滿腦子的權欲和私利。
(文天祥號文山,謝枋得號疊山,兩個人都是南宋末期的民族英雄,楊廷麟自號兼山,意在效仿文天祥和謝枋得,歷史上楊廷麟死守贛州,城破后投水自盡,在民族氣節上沒有任何污點,本書中錢謙益只是在有意抹黑攻擊他……事實上,楊廷麟、萬元吉、何騰蛟、瞿式耜乃至于史可法等人都是視死如歸的抗清烈士,但不能掩蓋他們在政治、軍事上的無能,如果他們真像某些史書中說的那么完美,南明也不會亡國了。)
裸的人身攻擊!
太卑鄙了!
文官集團對這種手段非常熟悉,在論戰中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道理,只要利用人身攻擊把你的名聲搞臭了,證明你的私人品德有問題,自然就會敗下陣來……這一套其實都是東林黨玩剩下的,從當初的閹黨魏忠賢到弘光朝的馬士英,甚至包括弘光帝本人,都被他們反復抹黑過,如今這種手段被用到他們自己身上,才感到那種被潑了滿身污水的無奈和憤怒。
在這場維護文官利益的大論戰中,楊廷麟現在就是一面旗幟,苦苦支撐而不倒,如果楊廷麟被搞臭了,倒下了,文官階層的陣營就會立刻崩潰,很多人都會變節倒戈,再也無力和武勛對抗,把國家引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湯來賀挺身而出,萬元吉赤膊上陣,文官們齊心協力一起為楊廷麟辯解,但是田雄身上的污點太多,辯解起來總是底氣不足,攻擊楊廷麟的人反倒越來越多,最后連張煌言都站了出來,列舉田雄這幾年和魯王政權交戰中犯下的種種罪行。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楊廷麟已然百口莫辯,而且就算把田雄推出去當成替罪羊,也無法挽回形勢。
對楊廷麟這樣的士林領袖來說,大家對他的道德要求非常高,和賣國漢奸必須是不同戴天的死敵,他卻以高官厚祿招降田雄,再做任何辯解都蒼白無力……在各種誅心的責問和謾罵中,楊廷麟被描述成一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權臣,為了黨爭可以出賣自己的操守和信念,滿嘴謊言和欺騙的無恥小人。
軍閥的命根子是地盤和軍隊,文官的命根子是資歷和聲望。所以才有“養望”這一說,軍閥如果沒了軍隊。有地盤也占不住,文官的名聲一旦搞臭了。政治生命就結束了。楊廷麟再寫任何文章,迎來的只是鋪天蓋地的口水和唾罵,沒人和他論戰,他已經失去了參與論戰的資格。
一片焦頭爛額中,隆武帝派來的密使終于趕到江南,給楊廷麟、湯來賀等人送來一份密旨。
三天后,在朱聿鐭、汪克凡、湯來賀等大佬都在場的一個小型會議上,馬吉祥明確表態,支持設立北伐提督。而且北伐一日未成功,北京一日未光復,北伐提督就一日不可輕廢,至于北伐提督的人選,當然是隆武朝第一善戰之將,楚軍統帥汪克凡……
選擇馬吉祥做中間的傳話人,隆武帝和文官集團煞費苦心。要當好這個傳話人,必須滿足三個條件,第一要忠于和支持隆武帝。又不能屬于文官集團,在這場斗爭中態度比較超然;第二要有一定的地位和分量,要能和汪克凡說得上話,小魚小蝦沒資格摻和;第三要有一定的談判能力。盡可能的維護隆武帝和文官階層的利益……把整個江南扒拉一遍,同時符合這三條的人卻少而又少,只有馬吉祥最合適。
馬吉祥身為錦衣衛指揮使。隆武帝的“親兵隊長”,突然表態支持設立北伐提督。等于替隆武帝本人點頭了。當天晚上,他孤身拜訪汪克凡。展開了實質性的談判……
與此同時,隆武帝又派出一位欽差大臣——南黨大佬郭維經,率領文武官員數十人,趕來南京接替楊廷麟。
這批文武官員都是江南三省的接受大員,即將出任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等地方官,其中楚勛的官員占了一多半,帝黨和南黨的加起來占了一小半,偏偏沒有東林黨的人。隆武帝既然準備妥協,楚勛集團作為勝利者當然要占大頭,朝廷也不能完全放棄,只有東林黨作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被完全放棄,江南雖然是他們的大本營,以后也別想東山再起。
郭維經還沒有趕到南京,汪克凡就收到了消息,對于隆武帝如此大踏步的退讓,他多少有些意外。除此之外,在和馬吉祥的討價還價中,他也發現設立北伐提督并不是隆武帝的底價,其他方面似乎還可以大幅讓步。
不正常!
隆武帝不但同意汪克凡擔任北伐提督,竟然還同意不設江南總督,南直隸和浙江兩省最高的地方官就是巡撫,直接受汪克凡節制。馬吉祥還提出一個建議,把金聲桓所部調到蘇杭和太湖一帶,和鄭成功一起受汪克凡節制,金聲桓在江西的地盤交給傅鼎銓,也可以直接交給楚勛集團,由汪克凡任免所有的地方官。
這是個很實惠的建議,如果把金聲桓調走,湖廣、江西和南直隸的地盤就連成一片,軍政方面都便于管理,南昌是江西的府城,雖然沒有蘇杭等地繁華,卻有著重要的戰略意義……與之相反,蘇杭距離楚軍的大本營太遠,江南三省的地盤也太大,汪克凡本來就沒有打算由楚軍獨占,否則擴張過快就容易消化不良。
問題是,隆武帝為什么要這樣做?
把金聲桓調到江南,總的來說對隆武帝弊大于利,金聲桓和汪克凡卻都是受益者,難道說,隆武帝和金聲桓之間暗中還有什么協議?
汪克凡百思不得其解,不斷試探著馬吉祥,卻一直沒有查明原因,隆武帝本來要打壓武勛,現在卻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給出的條件甚至超過了汪克凡的期望值,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打贏寧鎮會戰后,亡國的危險暫時解除,汪克凡準備對大明王朝開刀做手術,清理其中的弊政,但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文官們把持朝廷多年,皇權的威信仍然不可小覷,汪克凡只有通過一次次的沖擊,逐步實現改革的目標……政治問題要用政治手段來解決,楚軍只是汪克凡手里的一把刀,如果碰到政見不合的對手就一刀砍過去,最后只能變成孤家寡人,汪克凡已經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當然了,如果再有類似寧鎮會戰的大事件發生,會極大的促進這個過程。
在寧鎮會戰之后的風波中,汪克凡和隆武帝直接發生沖突,雖然取得了絕對優勢,但也是借力打力,借勢壓人,把刀子收起來單論政治實力的話,雙方的差距并沒有這么大……汪克凡的陣營里有很多投機分子,比如金聲桓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江南士紳則是在清軍的積威下支持楚軍,如果汪克凡接下來實施的政策危害了他們的利益,轉眼間又會變成敵人。
經過幾次試探,汪克凡基本斷定,馬吉祥只是一個傳話筒,很多事情他并不知道,為了進一步試探隆武帝和文官集團的底線,他發動自己的輿論水軍,把攻擊目標重新轉為“以文制武”和“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官制度,大肆鼓吹重開大都督府的意義,并對馬吉祥開出價錢,要求隆武帝改革政體,設立大都督府。
漫天要價,看你如何就地還錢。
馬吉祥回去和湯來賀、楊廷麟等人商量一番,拒絕了這個不可能實現的要求,汪克凡也不著急,耐下心來慢慢談,耐心等待郭維經的到來……南京和桂林之間距離三千里,南京這邊的壓力傳遞到桂林,然后再反饋回來,中間的時延很長,隆武帝現在是個什么態度,還得等郭維經到了以后才能揭開謎底。
在這個過程中,汪晟和王得仁對杭州完成包圍,開始試探性進攻。
與此同時,湖廣方面傳來消息,尚可喜向義陽三關調動兵馬,有北撤河南的跡象,孔有德卻大肆集結部隊,調集水師,據說要沿江東下,匯合安慶府的屯布兒,救援南京的譚泰、屯齊。(河南和湖廣之間有兩條可供大軍通過的道路,一條走襄陽、南陽,《三國演義》里有很細致的描寫,另一條走信陽的義陽三關,在古代戰爭中也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后世的京廣鐵路和京珠高速都從這里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