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六年春,隆武帝被楚軍劫持到長沙,隨即被秘密送往武昌,乘船順江東下,前往南京。
與此同時,駐守湖廣的文武大員比如章曠、李過、滕雙林、袁宗第等人各自抽調精兵強將,趕到長沙迎駕,并且組成了一支超過五萬人的大軍,由譚嘯統一指揮,準備迎頭痛擊侵入湖廣的劉文秀,以及劉芳亮、黨守素和賀珍。
劉芳亮和賀珍向南急退,和黨守素匯合后,撤到湖南、廣西和廣東交界的三不管地帶觀望形勢,這一帶屬于后世的江華瑤族自治縣和連山壯族自治縣,都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山區,窮山惡水,道路難行,楚軍和西軍一時顧不上理會他們,何吾騶和陳子壯等人又協調廣東方面,送來了一批雖然數量不多,但是暫解燃眉之急的糧食,暫時安頓下來。
在闖營眾將里,劉芳亮、黨守素和賀珍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大將,心氣也是最高,否則當初也不會離開湖廣扯旗單干,比如黨守素當年就是闖王老八隊的元老宿將,大順時期鎮守蘭州,在西北一帶威名遠揚,有他們三個駐扎在此,廣東就多了一道穩固的屏障,所以兩廣總督蘇觀生得知情況后,又派人送來一批錢糧以示拉攏,暗中卻嚴令自己的部隊嚴守南嶺各個關口,不放這些流寇進入廣東一步。
何吾騶、陳子壯等隆武朝廷的流亡官員,大部分都在劉芳亮軍中,這些往日里位高權重的朝廷要員,此刻卻寄人籬下,凄凄慘慘戚戚,其中意志消沉的終日買醉,信念堅定的還想東山再起,陳子壯和何吾騶等人聯名給蘇觀生寫了幾封親筆信,請他前來連山共商國事,或者他們去廣州也行,但是蘇觀生一再找借口推諉,今天軍務繁忙,明天突染急病,既不肯來連山,也不讓何吾騶他們去廣州。
除了蘇觀生,還有萬元吉,萬元吉這個贛閩總督擁有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比蘇觀生的地盤只大不小,又是鐵桿的帝黨大臣,陳子壯和何吾騶都對萬元吉寄予厚望,可是他比蘇觀生還過分,連續幾次派人前去贛州求助,只換回一封不疼不癢的回信,萬元吉自稱正在調兵遣將,只要得知隆武帝的下落,就親自率軍勤王,到時再請元輔和閣老大力襄助云云。
人心散了!
何吾騶和陳子壯既痛心又無奈,隆武帝這面大旗一倒,再沒有一個可以服眾的領袖,南黨和帝黨的聯盟也到了分裂的邊緣,萬元吉、蘇觀生這些封疆大吏各打各的小算盤。何吾騶和陳子壯都是南黨領袖,蘇觀生多少還給幾分面子,帝黨領袖湯來賀被楚軍抓走,萬元吉就一兵一卒甚至一個銅板都不給,敷衍的回信毫無誠意,甚至隱隱有挑釁的意味——都到了這個地步,你們還要指手畫腳么?我就是瞪著眼睛說瞎話敷衍你們,你們敢翻臉么?
“這幫老狐貍,是在觀望形勢啊。”何吾騶喟然長嘆。
隆武帝被楚軍劫走,這個時候立刻豎起勤王討逆的義旗,與楚軍全面開戰,才是忠臣孝子的唯一選擇,但是楚軍過于強大,蘇觀生和萬元吉都不敢以卵擊石,所以干脆不和何吾騶、陳子壯等人見面,他們兩個家大業大的顧慮太多,何吾騶和陳子壯卻已經輸掉一切,萬一道德綁架讓他們和楚軍開戰,各種大義名分的大帽子扣下來,蘇觀生和萬元吉都是名滿天下的氣節名臣,到時候又該何以自辨?
現在這個形勢,多做多錯,不做不錯,蘇觀生和萬元吉不敢和楚軍開戰,只能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沙堆,期待著奇跡的出現。在他們內心深處,還藏著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不能告訴任何人——隆武帝如果崩于亂軍之中,也找不到太子的下落,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擁立唐王,哪怕與楚軍為敵也在所不惜。
如果,隆武帝真的去了南京,大家該何去何從,誰都不知道。
呆在劉芳亮軍中的眾多文武官員,有些心思活絡的,已經開始暗中打聽楚勛集團的內情,打聽江南降人的近況。
人總得朝前看,如果一切都無可挽回,那也可以去南京嘛,天子處境險惡,身邊更需要忠臣繼續和楚勛奸黨作斗爭。聽說錢謙益這個名聲狼藉的“三朝老臣”混得不錯,可見汪克凡雖然是一時梟雄,卻也有梟雄的容人雅量,縱然政治立場不同,大家前去南京為官,想來也不會遭到太過分的刁難。
這些動搖派的論調很有市場,在連山迅速傳播,已經有人開始鼓吹和楚軍談和,以至劉芳亮找上門來,對何吾騶、陳子壯提出嚴重警告,如果這些人繼續傳播類似言論,擾亂軍心民心,就別怪我不客氣,該抓的抓,該殺的殺,一個都不放過。
面對殺氣騰騰的威脅,動搖派立刻閉上嘴巴,和楚逆死戰到底的聲音又喧囂至上,劉芳亮對此頗為不屑,幾次對賀珍和黨守素吐槽。
“這幫人真是不成事,八字沒有一撇就鬧得天下皆知,這樣去和楚軍談判還不是任人拿捏,我其實比他們更想賣身投靠楚軍,但哪怕是賣,也得賣個好價錢是不是?”
“要不然,我們先等等看?看看楚軍和西軍究竟誰能奪得天下,你我兄弟已經站隊站錯過一次,不能一錯再錯。”黨守素有些猶豫。
“錯不了,肯定是楚軍得勝,汪克凡虎踞龍盤,有帝王之氣,再者說了,若是等到楚軍打敗西軍之后,咱們再去投靠也難受重用,還是早做決斷為上。”賀珍前幾年一直在漢中,和劉芳亮、黨守素的情況有所不同,起碼沒有吃回頭草的顧慮。
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終歸還是覺得投奔楚軍更靠譜,對劉芳亮和黨守素來說,回頭草雖然不好吃,但是闖營眾將起碼是自家兄弟,如果去投奔西軍的話,卻像三匹馬混進駱駝群,處處遭人白眼,還永遠無法被真正接納,畢竟闖營和西營多年來積怨頗深,黨守素也就是說說便罷。
他沉吟片刻,說道:“眼下這個形勢,楚軍和西軍之間肯定要打一仗,不分個高低上下出來,孫可望他們就不會死心,我軍若是有足夠的糧草,倒是可以抓住機會插上一腳,只是不知南京汪軍門那邊,到底是個什么態度啊?”
劉芳亮笑道:“從南京到這里總有兩三千里,書信一來一回就是十多天,咱們不能一直干等著,只要楚軍和西軍開始交戰,就帶著兒郎殺下山去,先打平樂府,再打桂林和柳州,搶下一塊立足之地再說,將來進可攻退可守,不管汪軍門是何態度,總比窩在這山溝里強!”
數百里外的全州,剛剛趕到的孫可望正在給劉文秀等人上課。
“這就是楚軍的軍票,諸位可不要小看它,在本王看來,它比千軍萬馬更可怕,若不早加提防,早晚會毀掉我們西軍的根基!”
聽他說的如此嚴重,眾人都有些不以為然,楚軍大量使用軍票在湖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劉文秀的部隊也經常接觸它,在戰場上繳獲了軍票都小心收好,找到合適的渠道,很容易換成真金白銀……說起來汪克凡的確有些本事,竟然能用這種一錢不值的東西發軍餉,估計已經用它騙了不少銀錢,但就憑這小小的一張紙片,怎么可能比千軍萬馬更可怕?
“諸位,這就是錢吶!天下人如果都用這種軍票當做銀錢,我們西軍的銅錢就花不出去了!”孫可望提高聲音,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眾人都是一凜,心思快的,已經隱隱明白孫可望的意思。
當年張獻忠戰死在川北,西軍遭受重創,因為打不過清軍才被迫撤往云南,西軍將士和中原地區絕大多數人一樣,都以為云南是遠在天邊的蠻荒之地,貧窮而荒蕪,不料到了云南之后才發現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不僅適宜居住,而且物產豐富,有好幾處剛剛開發的大銅礦。
這些銅礦易于開采,成色優異,稍加提煉就可以直接用來鑄錢,孫可望是個內政高手,立刻接手了這幾處銅礦,并且進行大規模的建設開發,然后批量仿造大明的制式銅錢,西軍因此突然發了大財,所以才能這么快的恢復元氣,甚至比當年的張獻忠時期更為強大。
白銀終歸是貴重貨幣,銅錢才是充斥社會各個方面的硬通貨,西軍有永遠用不完的銅錢,就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西軍打到哪里,云南銅錢就跟著流通到哪里,甚至兵馬未到,銅錢先行,云南錢成色好分量足,比崇禎通寶更受歡迎,所到之處無所不利,從各地源源不斷地買入所需的各種物資,在陜西四川等地,甚至已經出現專門走私云南錢的生意。
但是在湖廣,云南錢卻碰到了強勁的對手,楚軍的軍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