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盧云又給押了出去,這次縣官并不在場,眾官差逕自用刑逼問。
只聽一人道:“他媽的,最近手氣正背,早想找人毒打一頓出氣,今日就讓我打個痛快!”其余幾人笑道:“盡量打,別打死就成了。”
盧云聽他們說得兇狠,只嚇得魂飛魄散,饒他生平硬氣,此時也不住口地討饒,那人哈哈大笑,道:“這般沒用,那就快快招啦!也好少些皮肉苦!”接過鞭子,大聲吆喝鞭打,卻把盧云打得死去活來,當他作出氣包一般。
盧云給打得眼淚鼻涕齊流,但想起自己的清白,仍是死命不招。
一名官差見盧云死命苦熬,不禁搖了搖頭,道:“這位朋友啊!我看你也別撐了,自來重刑拷打,從沒人熬得過第三日,反正早晚都是要招,你何必受這個苦呢?”
盧云此時已無力氣喊疼,只緩緩睜開雙眼,低聲道:“我…我至死都要做個清白人,你們殺了我吧!”
那官差喝道:“殺了你?你沒招之前,便死也不容易!”跟著舉鞭猛力打落。
盧云咬牙忍耐,熬到后來,神智已失,但暈不片刻,又給人用冷水潑醒再打,只把他打得前后昏暈十來次,真可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打到夜間,眾官差見天色已晚,便將盧云押回牢中,他一倒在地下,立時昏暈過去,已是人事不知,連痛也不知道了。
昏睡中,眾官差卻又押進一人,那人滿臉胡須,神態威武,身上腳上都帶了重重的枷鎖,卻是個江洋大盜,光看他模樣,便知武功高強,眾官差將他關在了隔房,跟著匆匆離去。
到了第三日上午,盧云又給拖了出去,此時他已氣息奄奄,連路也走不動了,眾官差怕打死了他,便朝痛處下手,又是在傷疤撒鹽,又是火燙灌水,盧云痛得大哭起來,一眾官差連聲取笑,好似殺雞殺豬一般地整他。
眾人打了一陣,一名官差手持紙筆,走了上來,笑道:“小子,若是知道厲害,勸你快快招了吧!”
盧云全無知覺,低頭無語,一人取過冷水,澆在他面上,盧云呻吟一聲,悠悠醒轉。
一名官差伸手捏住了盧云的臉頰,喝道:“小子,你到底招不招?”滿臉都是不耐。
盧云給人捏住了雙頰,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喘息道:“我不是賊,你要我招什么……”
那公人呸了一聲,往地下吐了口痰,跟著重重煽了個耳光,冷笑道:“你不是賊?那你又是什么了?店小二么?”
盧云閉上了眼,低聲道:“我姓盧名云,是個書生。”
那官差笑道:“你是書生,果然輸得厲害,嘿嘿,念這么多書干什么,百無一用是書生,拿不到功名,便成了廢物啦。”說著嗤嗤地笑了起來,神色甚是不屑。
盧云緩緩搖頭,道:“你錯了,我讀書不是為了功名。”
那官差往他臉上吐了口唾沫,獰笑道:“哦?你讀書不是為了功名,那又是為了什么?
讀書很好玩么?“
一人笑道:“這群讀書人還會要什么?俗話不是說了么,‘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群王八蛋要不是為了美女顏如玉,再不便是為了那黃金屋啦!”看來這人頗知文墨,居然曉得這兩句話,眾人大聲叫好,那人則得意洋洋,頗見心喜。
盧云緩緩抬起頭來,低聲道:“錯了,你們全錯了。我輩儒生貧賤不移,所求不過四事而已。”
眾官差見他鼻青臉腫,傷痕累累,兀自說得鄭重,不禁心下一奇,問道:“哪四件事?
說來聽聽?“
盧云看著污穢骯臟的牢房,耳聽一眾官差的譏笑,霎時悲憤難抑,仰天大叫道:“告訴你們這群無知之輩吧!我輩讀書之人,只求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生平全此四事,雖死無憾!”他雖已奄奄一息,但此刻說話仍是擲地有聲,神色間更流露出一股激憤之意。
眾人哈哈大笑,道:“這小子口氣不小!”說著便往他傷處倒油,跟著點上了火,盧云痛苦嚎哭,只在地下打滾,一名官差將他架起,笑道:“什么為天地立心,我看他這是豬油蒙心啦!”嘻笑聲中,更把他整得死去活來。
隔房大盜本在地下睡覺,聽得盧云說出這四句話,只緩緩站起,凝目便往盧云看去,臉上卻有五分訝異,五分敬佩。
這日眾官差打到手軟,盧云卻仍是一字不招。一名官差哼了一聲,道:“我明白告訴你吧!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打你了,你若再不招,我們也不會手下留情,直到把你活活打死為止,知道了么?”
盧云情知他說得是真,只嚇得肝膽俱裂。
是夜愁云慘霧,盧云已知自己明日必死,想來還要慘遭酷刑,實在無法忍受。待要一頭撞死,可又舍不得這大好人生,當此絕望之際,忍不住放聲大哭。
正哭間,忽聽一人道:“小兄弟快別哭了,這狗縣官名叫吳昌,人稱吳老虎,陷人害民,此人最有一套。你便是哭死自己,也是無用。”
盧云轉頭望去,卻見一條大漢望向自己,那人滿臉胡須,帶著重重的鐵枷,一望便知是個江洋大盜,正是前幾日關進來的那人。
那大盜說道:“你日間給他們打得厲害吧,快些揉搓,不然明日腫將起來,只怕真要疼死你了。”
盧云垂淚道:“搓也沒用,這些官差說過了,倘若我還是不招,他們明日便要將我活活打死。”
那大盜搖頭道:“你可得好好撐住了,只要熬不住刑,不明不白的畫押招供,恐怕后天便要問斬。”
盧云號啕大哭,叫道:“老天啊!橫豎都是死,卻要我如何是好?”
那大盜正待勸慰,一名獄卒沖了過來,喝道:“你們兩個說些什么!難道不怕打么!”
盧云大驚,連忙縮到墻角去了,那大盜卻絲毫不懼,只笑了笑,道:“老子生平天不怕地不怕,你們要是有種,便過來打你爺爺啊。”說著勾勾小指,神態大為挑釁。
那獄卒大怒,喝道:“你給等著,等一下不打斷你的狗腿,老子跟你姓!”登時去呼喚同伴,一齊過來對付這名大盜。那大盜卻打了個哈欠,逕自躺在地下睡覺。
眾官差正自聚賭,聽那獄卒大聲嚷嚷,便問道:“怎么啦?”
那獄卒向大盜一指,叫道:“那死小子瞧不起我們,不把他打上一頓,我心里不舒坦。”
一名官差嗤地一聲,皺眉道:“這土匪是太湖雙龍寨的賊,咱們老爺升官的指望全在這件功勞上,你可別胡亂打死他了。”
那獄卒嘿嘿冷笑,道:“這你甭擔心,你們幾個只管在外頭把風,讓我好好揍他一頓,出口氣再說。”
一名官差打開牢房,道:“你手腳快點,大家還在賭哪。”
那獄卒眼見這大盜身上帶著重枷,又只躺在地下,看來便要還手,也是不能,他高舉鋼刀,獰笑道:“死東西,任你在外頭一條猛龍,到我手上也不過是巴掌大的一條爛蟲,你若想活命,還不給我磕頭討饒了?”說著往那大盜屁股上一踢。
那獄卒見大盜一動不動,想來嘴巴猖狂,卻是不敢還手,他哈哈大笑,當即將那大盜托起,便要痛毆一頓。
正要動手,忽見那大盜張開雙眼,冷笑道:“你們這些狗官,難得有點小權,便想當皇帝啦!”身子一晃,已將那獄卒震了開來,跟著一口口水吐在那獄卒臉上。
那獄卒大怒欲狂,霎時吼叫道:“你找死!”一刀揮出,便向那大盜砍去。
眾官差吃了一驚,急道:“別殺他!”
眼看刀刃便要加身,那大盜絲毫不怕,當下仰頭長笑,喝道:“來得好!”一腳踢出,已將那獄卒手上的鋼刀踢掉,跟著往他手臂上一抓,猛聽剝啦一聲怪響,血肉橫飛中,夾雜著凄厲至極的慘叫,那獄卒一條臂膀竟活生生地扯了下來。
眾獄卒大驚,往后急退,盧云見了這殘酷至極的景象,也是忍不住駭然出聲。
那大盜笑道:“狗雜碎,膽敢碰你爺爺的,那便是個死字!”說著虎吼一聲,托起那獄卒的腦袋,用力往墻上一撞,只聽轟地一聲,那獄卒腦漿迸裂,血肉模糊地死下地下。
那大盜轉頭望向眾官差,暴喝道:“還有人想進來么?”
眾獄卒大驚失色,當下大叫大嚷,急急向上級回報。過不多時,一名捕快急急來看,待見地下血肉模糊的慘況,嚇得魂飛天外,那大盜斜目看了那捕快一眼,冷冷地道:“你們記好了,你爺爺姓常名雪恨,外號叫做‘九命瘋子’,你們哪個不怕死,只管再進來吧!”
那捕快吞了口唾沫,一時也不敢進去,只吩咐眾人嚴加看守,明日再等縣老爺吩咐。
那大盜見無人敢膽進來對付自己,便自哈哈大笑,向盧云一揮手,道:“小兄弟看了,做人便要這般做法,天地間才無人敢欺侮你。”跟著唱道:“爺爺生在天地間啊,生來最是不怕官,大口吃肉大擔金,逍遙世間無人管!”一時手舞足蹈,甚是得意。
眾官差低頭咒罵,卻無人敢過來啰唆。
盧云呆呆聽著,想道:“我若有這般武功,這些官差也不敢打我了。”但此時的他只是個文弱書生,如何能與這些餓狼也似的官差搏斗,他嘆息一聲,只有悶悶睡了。
睡到中夜,忽覺身上一緊,竟有人將他拉起,盧云睜開了眼,只見那大盜竟爾站在他的面前,牢門卻已給人打開。
盧云驚道:“你……你怎么脫身出來的?”那大盜哈哈一笑,伸手向后一指,牢門外站著一群黑衣蒙面之人,地下卻躺了十來名官差的尸首,原來是有同伙前來劫獄。
盧云瞠目結舌,這幾名土匪的手段好不厲害,須臾間便能闖入大牢,正驚嘆間,那大盜嘿嘿一笑,拍著他的肩頭,說道:“小兄弟隨我們走吧,看你眉清目秀的,又有這般硬骨氣,咱們老大一定喜愛。”
忽聽外頭有人大喊:“劫獄啦!快來人啊!”
銅鑼聲當當響起,四下腳步聲雜沓,又有百來名官差沖入牢里,人人手中提著燈籠,抄著家伙,都要過來抓人。盧云嚇了一跳,連忙往角落縮去,颼颼發抖。
那帶頭的黑衣人卻絲毫不懼,只冷笑道:“賊官差來得好,剛好給我練箭。”他提起大弓,刷刷數聲,一箭一個,當頭幾名官差登時尸橫就地。后頭官差見敵人武功了得,一時各找掩蔽,躲在牢房外喊叫。
那大盜笑道:“‘火眼狻猊’好厲害的箭法啊,咱們一年不見,你可越來越長進啦!”
那黑衣人道:“別說這些廢話了,有話咱們外頭說去。”
那大盜哈哈一笑,道:“這幾日氣受得多了,讓我多殺幾只狗子!”他從嘍啰手中接過鋼刀,大剌剌地走了出去,眾官差見他敢膽出來,發一聲喊,紛紛奔出,后頭一人叫道:“抓住他,別給他走了!”卻是那師爺的聲音。
眼看眾官差逼來,那大盜朝地下一滾,砍斷當前兩名官差的小腿,跟著站起身來,喝道:“死吧!”登時放手大殺,只見牢房中人頭亂滾,鮮血橫流,其余官差見土匪兇狠異常,嚇得手腳發軟,紛紛后退。
那師爺大喊大嚷:“大家不要怕!再上!再上!”
那大盜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人只會吆喝,自己怎么不上?”說著向同伴喝道:“來人,取我兵刃來!老子今天一次殺光這窩狗賊!”
兩名嘍啰抬過一柄兵刃,見是柄粗重無比的大斧,那大盜單手接過,手持巨斧,亂吼亂叫,朝人群狂劈濫砍,一名官差首當其沖,霎時連人帶刀給砍成兩截,鮮血肝腸流得滿地。
眾官差嚇得屁滾尿流,叫道:“救命啊!”眾官差腳底抹油,逃個一干二凈,那師爺見下屬四散奔逃,也是驚叫:“完了!完了!”他大叫一聲,急忙朝后逃走。
那大盜喝道:“不準走!老子還沒殺夠!”他追砍過去,當者披靡,點點鮮血灑在墻上,滿地都是斷手斷腳的尸首。
牢房里空無一人,只余下滿地尸首,一眾黑衣人見官差倉皇逃跑,忍不住哈哈大笑,便也要離開。
那大盜正要離去,見盧云兀自呆立不動,便放下巨斧,回頭笑道:“小兄弟快走吧!咱們回到山寨去,大家以后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再也不用煩惱了!”
盧云卻只茫然站立,絲毫不見移動腳步。
那大盜嘿地一聲,說道:“小兄弟想清楚了,你若恃強不走,等官差過來抓住你,你還想生離此地么?”
盧云一愣,想道:“是啊!等會兒官差若要過來,我可怎么辦?”心中害怕,便想隨眾匪離去,但腳步一動,轉念又想:“我……我盧云堂堂正正的人,怎可入伙做賊?我飽讀詩書,今日若要自甘墮落,死后怎么對得起爹娘祖先?”想到此處,腳步便又停下。
那大盜頗不耐煩,皺眉道:“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可沒法子等你了。”說著便要過來拉扯,盧云猛地一驚,急急向后退開一步,搖手道:“我……我不能做土匪……”
那大盜罵道:“他奶奶的,小小年紀就學得迂腐頑固!”
一旁黑衣人勸解道:“這小子沒有福緣,也不必勉強。眼前還是逃命要緊,別讓大哥擔憂了。”
那大盜見盧云始終不走,只好嘆息一聲,便隨眾人走了。
此時官差盜匪都已離去,無人攔阻,盧云心道:“我現下應該怎地?是要逃獄,還是留在此地?”倘若逃獄,那可是畏罪潛逃,罪加一等,恐怕這輩子平反無望了,但若留在此處,只怕明日縣官仍會著意陷害,定會給活活打死,一時拿捏不定。
正自猶疑,忽見幾名獄卒探頭探腦的下來,語帶驚恐地道:“劫獄的都走了嗎?”
盧云正要回答,忽見那師爺急急走進,在牢中繞了一圈,他見眾匪走得干干凈凈,抱頭叫道:“完啦!完啦!這幫土匪全走了,咱們拿什么見縣老爺啊?”
這幫大盜出身江東雙龍寨,作案無數,乃是欽命要犯,縣太爺一心調京升官,指望的全在這件功勞上,誰知犯人竟在這當口走脫,看來自己定會給人重重責罰。
卻聽一名獄卒道:“啟稟師爺,那幫匪徒也不是全部走脫,咱們血戰之中,僥幸拿到一名首領,還請師爺發落。”
那師爺喜道:“在哪里了?快押他上來?”
那獄卒朝盧云一指,笑道:“啟稟師爺,就是這小子了。”
盧云大驚,急急搖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眼看手下嘻皮笑臉,那師爺大怒道:“你們這群貪生怕死的東西,還在放什么屁!”
眾獄卒互望一眼,臉色都頗尷尬。
盧云拍了拍胸口,心下稍安,卻見一名獄卒附耳過去,低聲道:“這幫賊人大搖大擺走了,咱們找不到人頂罪,可沒法對上頭交代。”
那師爺心下恍然,暗道:“這話說得是。”當下吩咐道:“這小子看來確是同謀,你給我小心看住。”
盧云聞言大驚,登時魂飛天外,慘叫道:“冤枉啊!”
眾獄卒大喜,紛紛叫道:“是啊!這小子正是首謀,咱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把他抓住……”
耳聽那幾個獄卒還在胡說八道,自夸適才如何英勇無敵,那師爺暍道:“你們還在這里放屁!還不快給我抓人去!”情知縣老爺知道此事后,定有一陣脾氣要發,連忙率人追出,好歹面子上來個奮不顧身,也好向上頭交代。
眼看眾人離去,盧云面色慘然,只呆呆坐在地下,心道:“完了,我這輩子什么都完了……”
原本那縣官著意屈打成招,要他招認強奸民婦的罪名,那罪責雖然不輕,卻還未必是個死字,但這次若要給這幫奸官安上逃獄的大罪,便只剩凌遲處死一條路好走。
盧云淚眼汪汪,惶急間只是悔不當初,要是方才隨那大盜走了,絕不會有這般下場。
正哭泣間,忽見牢門尚未關攏,門外也僅一名老獄卒,看來這幫官差實在輕視自己這名文弱書生,竟沒加派重兵看守。盧云心念如電,尋思:“這衙門黑暗已極,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言念及此,連忙沖出牢中,便欲向外奔去。
那老獄卒見他奔出,忙拔刀上前,阻住盧云的去路,暍道:“你……你干什么!”
那老獄卒不是旁人,卻是大年初一時招待盧云一頓隔年飯的老好人。
盧云跪倒在地,軟聲道:“老丈,你行個好,放了我吧!我若不走,便死路一條了。”
那老獄卒面色不忍,嘆道:“可我……我職責在身,實在不能放你走,你快進牢里去了。”說著連連揮動手上兵刃,卻是無意放人。
盧云垂淚道:“老丈啊,你也聽到他們的誣陷了,我今日若要進去這牢門,那可是進到鬼門關里啊!”說著便要往外奔出。
老獄卒揮刀攔路,喝道:“不行!你若是走了,我定要倒楣!”
盧云不加理會,掩住了臉,低頭便向外急沖,那老獄卒大叫一聲:“哪里走!”舉刀便朝盧云砍來,也是這人老得很了,出招緩慢至極,盧云雖然不識武功,但只往旁一閃,便已躲開。他一咬牙,便朝門外沖出。
眼看盧云便要走脫,那老獄卒跪倒在地,哭道:“你莫走啊?你這一走,我當差的死罪一條不說,我全家老小可也沒命啦!嗚……嗚!”
盧云站在門口,回頭望著老獄卒,想起他那頓隔年飯的恩情,只覺得此人心地不壞,自己若要逃走,不免害了人家滿門老小,他心下一軟,實在不忍心,不由得一陣猶豫。
那老獄卒伏在地下大哭,懇求道:“這位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老頭子吧,別只顧自己逃啊!”
盧云嘆了口氣,心道:“罷了!罷了!我盧云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便是死了,也是爛命一條。這老獄卒若死了,怕還得賠上他家老小的性命。唉!大丈夫豈可求生以害仁?”
盧云轉身走回,俯身扶起老獄卒,溫言道:“老丈別哭,我不走了。”
那老獄卒大喜,顫聲道:“你……你真不走了?”
盧云點了點頭,道:“是,我不能走……”
話未說完,那老獄卒忽地從靴子里摸出把匕首,猛力向盧云刺來。
盧云一驚,忙向旁一閃,跟著伸手用力一揮,將那老獄卒推開。
那老獄卒腳下不穩,立時摔倒在地。只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我……我給你一條魚過年,你……你竟這樣待我……”跟著便一動不動,竟似死了。
盧云忙扶起那老獄卒,只見他胸口上正插著自己那把匕首,已然氣絕,想是他滑倒時誤傷自己所致。盧云心中一陣歉疚,想道:“這老人其實心地不壞,只因身在衙門,不得不如此。唉……盧云啊盧云,他可是因你而死啊!”他呆立半晌,嘆了口氣,急忙沖出衙門。
一路閃閃躲躲,天幸沒遇上什么官差,想來都已出門抓人了,盧云自個兒奔上大街,只見街上燈火通明,好不熱鬧,時值元宵將屆,年節歡慶,街上掛滿形形的燈籠,或為花鳥、或作奇獸,好不輝煌。
盧云自知身在險地,無暇駐足觀看,急忙躲入巷中,一路奔至城郊,找了處荒涼破廟歇息。是夜寒風凜凜,盧云驚懼之間,有如驚弓之鳥,每逢風吹草動,就嚇得面色慘白,只怕官差過來捉拿自己,他受寒受凍,心中復又擔憂恐懼,直如煉獄一般。
第二日天未亮,盧云便急急出廟,趕往運河渡口行去,他知道多留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險,只有急速離開山東,方有活命之機。
行到運河渡口,只見河上帆影往來,雖在年節,交通仍是極盛。盧云尋思道:“我身無分文,若想離開山東,唯有乘船南下了。”這水路一途甚是隱密,官府即便四下追捕,料來也不會查到水路上。
沿岸詢問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臉上漠然,對他如同不視,盧云一路吃憋,好容易見一個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盧云連忙奔上前去,道:“這位大哥,你這兒可欠人手使喚?”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盧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盧云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還請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個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說話這般難懂。”他瞄了瞄盧云,道:“你這小子怎么渾身是傷,是給瘋狗咬得么?”
盧云干笑幾聲,心道:“說得好,那群官差殘暴至極,真與瘋狗沒兩樣。”當下陪笑道:“大哥說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瘋狗,給他們連連追咬,這才傷成這樣。”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聲,道:“好吧!看你這小子生的壯實,想來還能干點苦力!”他站起身來,道:“按我這兒規矩,你平日搬運貨物,水淺時下船拉纖,一個月一錢銀子,你要么?”
這纖夫自古就是最為苦重的勞奴。先用繩索縛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隸一般。盧云見工重錢少,這船老大極為苛刻,忍不住皺起眉頭,那船老大喝道:“你這小子還想討價還價么?要就點頭,不要便滾,怎么樣?”
盧云嘆息一聲,此時命懸人手,只要能離開山東,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成成成,便一個月一錢銀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應的,可別說我刻薄你!”當下便拉著盧云上船,盧云不敢違逆,只求速速離開此地,便低頭跟著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開動,盧云深怕有人過來捉拿自己,只躲在艙中不敢出來。直到遠離岸邊,方才放下心來。
船行好不快速,過不數日,便已離開了他自小生長的山東。
這一路行來,不見有人前來緝拿,給獄卒打的傷勢也逐漸復元,慢慢地盧云也放下心來,想來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縣官豈會大費周章的前來追捕?八成是把自己給忘了,念及此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隨著船工上下搬貨,忙里忙外,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樂。
匆匆之間,便已過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盧云夜不成眠,走到船邊,只見遠處輕煙薄霧,朦朦朧朧,夜深幽靜,唯有河水輕輕拍打船身。
盧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運連連,竟然淪落至此,一時自傷身世,淚水滾滾而下,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書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不知此去南方命運何卜,茫茫然間,竟似癡了一般。
又過數日,那船行到一處淺灘,竟是難以行船,看來須得拉纖。那船老大喝道:“大家給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盧云隨眾人行到岸上,只見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幾名纖夫,看來船身沉重,光靠船上幾名水手不足濟事。
忽聽船老大罵道:“他媽的,這幾個老頭小孩是誰給我雇來的!快快給我趕走了!”盧云定睛看去,只見船老大怒喝連連,正指著幾名老人小童狂罵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該死!該死!小的沒看清楚,竟給這些人混了進來,這就趕他們走。”當下對著老人小孩喝道:“滾啦!這兒用不上你們!”
一眾老弱大驚失色,叫道:“不成啊!咱們好幾日沒活干了,你們再趕我們走,要拿什么吃飯啊!”
眼看那些老頭小孩拼命哀求,盧云也幫著說些好話,船老大耐不住煩,罵道:“他奶奶的,這些廢人沒半點氣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資減半!”
盧云聽他刻薄之至,一時心頭火起,只想上前指責,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計,人微言輕,又能如何?只有嘆息一聲,不再多言,便隨眾纖夫脫了上衣,一齊等候拉纖。
此時雖當嚴冬,但人人無懼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滿面堅毅。船老大一聲令下:“拉啊!”啪地一響,手上皮鞭揮起,正抽在一名壯漢身上。
霎時眾人高聲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飯美酒來,拉哦!拉哦!拉得兩手爛,婆娘嫁過來,拉哦!拉哦!拉光血與肉,來世免投胎!”歌聲遠遠傳了出去,飄揚在運河之上,歌聲豪邁中自有一股悲苦,聽來直是叫人鼻酸。
盧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數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見幾名白發老頭脹紅了臉,干癟的肌肉微微發顫,盧云心道:“我若偷懶,這些老人豈不更加費力?”當即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拉纖,似乎全身血肉都給擠了出來,這才明白那句“來世免投胎”的道理。
個把時辰過后,終于船過淺灘,眾纖夫歡呼一聲,叫道:“過去了!過去了!”但言中又有無奈之意,看來船過此處,他們卻又沒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眾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盧云疲累已極,倒在地下,喘道:“這活真不是人做的,你們卻能天天這般干法,真個了得哪!”
一名老頭嘆了一聲,搖頭道:“你這話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這兩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連吃都吃不飽。”
盧云見他年歲甚老,問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頭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盧云面露不忍,問道:“老丈家里還有什么人?”
那老頭道:“沒啦!就咱家一人。干這賤工夫,不過可以糊糊口,想要置產成親,那是他媽的做夢啦!”
一名漢子見盧云訝異,便自笑道:“這老東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過五十歲,就該謝天謝地了!我告訴你吧,這叫早死早超生!”
盧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讀圣賢書,所學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間么?可這群人如此可憐,我……我又能幫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貧寒書生,說來也和他們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嘆了口氣,回到船上悶悶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