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這是上頭下來的公文,請你過目吧!”
一名粗豪的男子挖著鼻孔,兩只腳高高地翹在桌上,將手上公文抖開,漫不經心地道:“他奶奶的,這又是什么狗屁了。”他正要打個哈欠,忽地嚇了跳,當場站起身來,顫聲道:“這……這是……”
一旁下屬見他面色駭異,急忙探頭來看,霎時紛紛笑道:“恭喜老大了,大學士孔安好生喜歡你,終于把你調到文淵閣看守了。”那租豪漢子見下屬幸災樂禍,更是滿面苦惱,心道:“這下慘了,老子要輸得到家了。”
那粗豪漢子正是秦仲海,自盧云離去后,他每日無所事事,便在偌大的京城里閑晃。也是悶出名來了,這日居然接到大學士孔安親下的公文,說那文淵閣近日不甚安寧,常有人擅自翻閱文書,還有些文獻遭人竊走,便調秦仲海前去文淵閣鎮守三十日,等朝廷撥發專款之后,方才另行調人看管。
孔安甚是重視這件案子,臨行特地找來秦仲海,當面交代吩咐:“老夫這次之所以會挑上你,正是因為你那手非凡的好文章!想你這人愛書如命,必能好生看守典藏。老夫自也能高枕無憂了。”
閣揆親自吩咐本案,秦仲海縱然懶散狂悖,卻也不敢怠慢,眼看難以推托,只得苦著一張臭臉,率領大隊人馬,駐進文淵閣。為防宵小再次光臨,他更移居書庫,非只棉被枕頭,連夜壺茶壺都準備了。眾太監見他手上大包小包,直往書庫里搬,不知是去做什么的,紛紛笑問道:“秦將軍這是去做什么?可是要躲債主啊?”秦仲海怒道:“放屁!老子興致來了,偏想考個狀元當當,你們不信么?”眾太監向來與秦仲海不睦,聽了這話,無下放聲尖笑,只當秦仲海瘋了一般。
秦仲海滿面通紅地走入書庫,好容易放落滿手物事,才一擦汗,便見四處書本堆積如山,有紅有綠,或厚或薄,直是千奇百怪,無一不有。秦仲海看得嘴歪眼斜,全身乏力,忽然間,突發奇想:“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奶奶的,這里好多鬼書,搞不好真有什么過癮的!”當即興沖沖地翻找金瓶梅等書,就想親睹書中美女的廬山真面目。
他找得滿頭大汗,只見書里全是層層疊疊的文字,始終找下到半張圖案,辛苦半天,終于摸到了一只卷軸,秦仲海大喜過望,心道:“皇天下負苦心人,顏家小姐,秦小生這廂有禮了!”他心頭怦怦直跳,忙將卷軸展開,正想湊嘴去吻,猛然間,只見一名兇惡男子怒目望向自己,神態嚴厲異常。
秦仲海嚇得魂飛天外,驚道:“媽啊!”這卷軸哪里是什么輕解羅衫的美女?卻是張太祖遺像,不知是誰擱在這兒的。這太祖方頭大耳,滿臉橫肉,模樣倒有點像伍定遠,想起方才差點吻上去,秦仲海忍不住狂叫一聲,將太祖送上半空,跟著飛腳將書本踢開,霎時清出偌大地方,好供他打地鋪之用。
秦仲海躺了下來,惡狠狠地瞪向群書,心道:“他奶奶的,怎地世上會有這許多書?到底是什么瘋子寫了這許多廢紙?又有哪個瘋子能把這許多書念完?”他鼻中一癢,只覺鼻涕長流,隨手抓了一冊繕本書,當場擤起鼻子來了。尋思道:“嘿嘿,我偷個百本出去,一年半載內,拉屎都不需草紙了。”正得意間,下頭已有人送上飯菜,秦仲海笑嘻嘻地道:“他媽的,總算有正經事了。”他隨手抓出一本書,打算解手時應用,當場監守自盜起來。
吃飽拉完后,秦仲海攜著殘破書籍回去,他才一走入書庫,那濃濃的書香味便自沖鼻而來,秦仲海只覺中入欲嘔,他勉強壓下煩躁,想起閣揆交代典籍被偷一事,心中便是一陣嘆息,想道:“咱們孔大學士只會做官,不會做事,少了什么書也不說個清楚,這般勞師動眾的看守,根本只是浪費人力物力,全然不成作用。”
他自知若要查出遺失的書籍,不免要躲在千本書之中翻照核對,恐怕花個十天半個月不止,就這么一想起,已是毛骨悚然,如何敢當真?便只巡視一圈,大致盤點則個。
秦仲海雖然疏懶,但真要精明起來,卻又把細得緊。他四下走了陣,細細算過了,只見大小書架共四百六十五座,尚未整頓的散置書堆合計七十八處,他拿著虎林軍的封條,一一作好標示,先做個認記,有了對證,免得無端受人誣賴栽贓,說他沒把事情辦好云云。
正貼著封條,忽見書堆后有扇鐵門,模樣甚是隱密,上頭拴著鐵鎖,還貼著朝廷的封條。秦仲海何等機靈,一看這扇門如此要緊,心下便已了然:“他奶奶的,原來這姓孔的只是在意這里頭的玩意兒,卻教老子方才白忙一場。”他走了過去,細細察看密門上的鐵鏈,見是不久前才換的,想來原本的鐵鏈定是給人持刀砍斷,這才將他調來此處看守。
秦仲海冷笑一聲,心道:“好你個狂賊,本領不小啊?居然敢偷看密本?天幸我秦仲海學問淵博,見識無雙,孔大學士又是個識貨的,嘿嘿,看本將將你手到擒來!”
想起孔閣揆的器重:心下甚是得意,正沾沾自喜,忽地心念微動,轉念想道:“不對,這門后收藏的都是密本,這姓孔的夸我秦仲海愛書如命,可他既知爺爺是當今文豪,無書不讀,卻怎不怕我監守自盜,自行偷看這些玩意兒?”霎時已懂了孔大學七的心意,想來他根本把自己當作文盲,這才放心找他過來,料來他便算躺在機密之旁,也不會多看一眼。
心念及此,下免心下大怒,尋思道:“你奶奶的雄!老子不把你這里的書看完,誓不為人!”他回頭一看,只見自己如同置身書海,霎時又改變想法:“他媽的,老子不撿個一兩本要緊的來看,誓不為人了!”
自經瓊貴妃偷人之事后,秦仲海早已向伍定遠多番請益,磨練開鎖技巧,經這西涼名捕指點,他此時開鎖功夫突飛猛進,已非吳下阿蒙,他細看拴在門上的鐵鎖,見上頭打著「王三”印記,當即冷笑:“這宮里的太監真是壞,這鎖明明是城南王三鐵鋪五十文錢的破爛貨色,他們居然也拿來用?這拴得住我這“火貪一刀”么?”
他取出鐵線來,喀啦啦地弄個幾聲,已然將鐵鎖打開,秦仲海心道:“其實我一刀砍爛便是了,何必這么麻煩?明天再去王三鐵鋪,便買一百個換上都成。”他卻不知太監們飽撈油水,這鐵鎖足足花了朝廷五百兩銀子,足可請個知州干上一年的差。
秦仲海緩緩推開大門,定了進去,霎時聞到一股霉味。秦仲海取了油燈來照,只見密室里擺著無數鐵盒,卻不再見到什么厚重的典籍書本。他緩緩行去,打開了鐵盒,猛見里頭擺著厚厚一疊奏章,上頭寫著「密奏”二字,想來既是“密奏”,定是藏有秘密的奏章。
秦仲海大喜,心道:“孔安!你瞧不起你親爹,這下你可慘了!老子不把你看個飽,便跟你這王八姓!”他伸手在里頭亂翻一陣,隨手拿起一本奏章來看,只見是前朝錦衣衛統領所就,其中內容揭人陰私,光怪陸離,多是百年前的塵封往事。秦仲海讀了半晌,霎時面露驚嘆,道:“原來張三是李四的親生兒子,還跟陳六的老娘有一腿,這老子倒不知道!”他又亂翻了一陣,忍不住大聲狂笑:“想不到這皇帝居然死于痔瘡發作,真他媽的好笑!”
這些奏章多是某甲殺了某乙,某乙毒死某丙云云。只是其中內容多是舊聞,有些早已外傳泄漏,成了口耳相傳的稗官野史,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何況牽涉之人多已作古多年,即便公布此間的隱密,朝廷里也無人在乎。
秦仲海看完這些舊聞,兀覺意猶末盡,便起身繞行一圈,看看有無更為驚世駭俗的密聞。正想著奇文共欣賞,忽見前方一處書架,上頭標著大大的三字,正是“怒蒼山”。
秦仲海心下一喜,他對造反匪寇最有興趣,何況自己也曾見過其中的幾名好漢,想到那言二娘,憶起破廟旁的一場大戰,直是宛若昨日。秦仲海熱血上涌,心道:“這女人不知現下如何了?可曾找到她的丈夫了?”轉念想到公主強迫他放掉“鐵牛”歐陽勇等好手,事情雖已經年,心下仍是忿忿不平,尋思道:“老子出生入死,好容易抓下這一大堆人來,卻給這金枝玉葉的小娘放了,真是他媽的蝕本生意。”
此刻公主早巳西嫁和番,當年的參謀盧云也已高中狀元,說起自己,更從邊疆猛將變成這個無所事事的御前侍衛,想來真也算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了。
秦仲海出神半晌,想道:“無論如何,老子連怒蒼山的大殿也曾去過,這怒蒼山的風流歷史倒是不可不知。嘿嘿,左右無事,便來看上一陣吧!”當下取過一本奏章,便自細讀起來。
只見這道奏章是個叫做劉夢龍的人寫的,秦仲海讀道:“臣以為怒蒼山群匪侵官暴民,殘賢害善,朝廷若不掃除兇逆,黎民蒼生不得安寧。當此賊匪,臣自請軍十萬,進水陸二路,必可生擒敵酋,諸夷逆暴,請陛下務準。”秦仲海心道:“聽這劉夢龍口氣好大,且不知勝負如何?”他取出下一道奏折,讀道:“瘟疫四散,天降奇災,大水紛至,神雷轟擊,當此水土不服,致使軍未傷而士卒驚,戰未開而大將亡,雖有忠義之佐,挾于天地之制,奈何不敗?此誠非戰之罪也。乞陛下天恩浩蕩,開赦吾等罪孽。”
這道奏章卻不是劉夢龍所寫,已換成另一名叫做“杜浩正”的將領,秦仲海心下冷笑,尋思道:“什么狗屁瘟疫,神雷轟擊?定是大敗虧輸,這才來假用借口,這劉夢龍八成已給人家宰了。嘿嘿!照這般看來,這怒蒼山果然了得。”他面露神往之情,直想與這群匪徒好好的交手一次,看看誰才是當世英雄。
他又往下翻去,見一本奏章上寫著名錄二字,秦仲海心下大喜,那日他曾在怒蒼山上見過這群土匪的外號姓名,但對這幫人的來歷卻不甚明了,當下便細細翻閱下去。
他翻開第一頁,只見上頭寫著「怒蒼山匪酋之首:秦匪霸先。”
秦仲海驚道:“秦霸先!又是這姓秦的老烏龜!原來他就是怒蒼山的老大!”想起華山上江充曾多次提及這人的名字,好似寧不凡與自己師父也識得此人,卻說這老小子名聲何以如此響亮?原來他便是名震天下的怒蒼山匪酋大頭目。
秦仲海心道:“這老小子想來很是厲害,嘿嘿!照老子看,只要姓秦的,多半不差勁。”他翻開下一頁,想看看第二把交椅是何方神圣,赫見一行字,見是“怒蒼山群匪左軍師:朱匪陽,賊號潛龍。”秦仲海心下一凜,想道:“他媽的,這人居然還姓朱,不知跟皇帝有無干系。”此時皇族朱姓,天下何止萬千,他望著「朱陽”兩宇,左思右想,猜測不休,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他不識得此人,再又往下翻看,只見一行字寫道:“怒蒼山右軍師:唐匪士謙,賊號鳳羽”,這兩大軍師的名號,秦仲海早在大殿見過,知道是“潛龍鳳羽”,但直至此時,方知這兩人的真實姓名,原來一個叫做“朱陽”,另一個叫做“唐士謙”,只是這兩人毫無江湖名氣,也猜想不出他們有何事跡,只得再往下翻看。
此時已見過了幕僚參軍,下頭便是怒蒼山的將領名錄,秦仲海低頭念去,赫然讀道:“怒蒼山五虎上將之首:方匪子敬,賊號九州劍王。”
秦仲海心中大驚,兩手一顫,手上的名冊頓時掉落在地。
他全身發顫,腦中亂成一片,尋思道:“師父是怒蒼山的大將?這……這從何說起?我怎么沒聽人提起過?難不成有人誣陷么?”霎時間,腦中電光雷閃,想起從小到大見到的無數怪事:師父經常郁郁寡歡、聽到自己要投效朝廷時的怒氣勃發、江充在玉清觀下令格殺師父……秦仲海張大了嘴,想道:“這……照此看來,師父真與怒蒼山有所牽連……”他低下頭去,心中亂成一片:“原來那日在怒蒼山大殿上見的斷頭虎,刻的便是師父的名字。可惜啊可惜!若憑師父這身武藝,他若能投效朝廷,定是威鎮邊疆的大將,又為何要造反呢?”
秦仲海呆了一陣,他雖不是忠君愛國的典范,但多年在柳昂天的麾下辦事,早視朝廷安寧為己任,也常以忠義孤臣自居。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到處搜羅不得志的豪杰,好來為朝廷效力。眼見教養自己的師父乃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賊,不能不為師父感到惋惜痛心。
他心慌意亂,依序往下讀去,只見下頭是其余將領的名號:“石匪剛,賊號氣沖塞北”、
“陸匪孤瞻,賊號江東帆影”、“韓匪毅,賊號西涼小呂布”、“李匪鐵衫,賊號鐵劍震天南”,這些名字甚是眼熟,都與那日在怒蒼山大殿所見的名號相同。秦仲海急速翻看,只見其余尚有言振武、言二娘兄妹、常飛、項天壽等名號,一時數之不盡,實在不及細看。
正想間,忽聽文淵閣樓下傳來太監說話的聲音,秦仲海心下一凜,自知身在禁地之中,雖然這些人未必上來,但若給他們貿然撞見,卻也不是好事,當下三步并做兩步,急急沖出密室門口,跟著反手將大門掩上,自行下樓去了。
過不數日,這日恰逢皇帝召見柳昂天,韋子壯身居護衛,便一路隨行進宮。眼見柳昂天與皇帝在養心殿里談論不休,韋子壯知道時半刻完不了事,一來四下無事,二來久不見秦仲海,便去尋他談心。
韋子壯早知秦仲海給調到文淵閣去,當下便沿路來尋,他到了文淵閣,只見虎林軍門禁森嚴,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韋子壯心下暗贊:“秦將軍平日里雖是散漫,其實治軍有方,謹謹有條,絕不在咱們侯爺之下。”他行到門口,向守衛稟明來意,那守衛答應一聲,忙去通告了。韋子壯守候良久,才見秦仲海從頂樓下來,卻是神思不屬的模樣。
韋子壯知道秦仲海負責看管書庫,一見他面色有異,心下便感驚慌,忙問道:“怎么了?可有什么東西少了嗎?”秦仲海剛看完怒蒼山名錄,心中自是煩悶,沒好氣地道:“哪少了什么?你可別自個兒嚇唬自個兒,沒事弄出病來。”韋子壯啐了一口,道:“我是怕你有什么閃失,你還數落我哪。”
秦仲海干笑兩聲,他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忽地想起韋子壯出身武當,向來熟知江湖事,脫口便問:“韋護衛,你可曾聽過怒蒼山?”
韋子壯聽得“怒蒼山”三字,忍不住面色大震,身子急急顫抖,秦仲海眼尖,已然看出韋子壯神態非比尋常,他站起身來,沈聲問道:“韋護衛怎么了,可是這群匪人與你有怨么?”韋子壯嘆道:“沒事…沒什么好說的……”即神色放松,笑道:“哎呀!不過隨口問個兩句,瞧韋大哥緊張得。不說了…不說了……”
韋子壯噓了一口長氣,道:“沒事別談怒蒼山這群人,那可是犯了忌諱的。”
秦仲海臉上露出一絲狡獪的神情,笑道:“不談怒蒼山,那談談秦霸先總可以吧!”韋子壯胖大的身子彈了起來,驚恐萬狀地道:“你…你為何提…提到這個人?”
秦仲海心下念頭急轉,尋思道:“秦霸先定有些古怪,決計不是普通的一個土匪頭,否則韋護衛絕不會變成這般模樣。”他裝著蠻不在乎的神情,笑道:“秦霸先……秦霸先……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日在華山上,寧不凡與方……方子敬不也提到這人的名字么?”他提到師尊的名字,忍不住便想換上方大俠的稱謂,但此時要套問于人,自不便引人猜疑,也就連名帶姓的叫了。
韋子壯顫聲道:“你…你別公然談論這人……絕沒什么好處的……”秦仲海側目打量,心中暗暗推想:“咱們韋護衛久歷江湖,實為老練好漢,什么時候怕得像個鼠輩?不對,這秦霸先定與他有些干系。”他咳了一聲,便道:“到底秦霸先怎么了?連談論一下也不成,難不成這小子揍過你么?”說著伸手搭上了韋子壯的肩頭,在那假作親熱。
眼看秦仲海拼命來磨,韋子壯實在耐不住擾,一把將他推開,嘆道:“也罷,反正你一定要問,我這便告訴你吧。”秦仲海把頭湊了過來,滿臉熱切,忙不迭地道:“快說,快說,這老小子究竟是啥來歷,我可等不及聽了。”
韋子壯仰天一嘆,凄然道:“他是我師兄。”
此言一出,反輪到秦仲海吃驚萬狀了,這朝廷視為第一號大反賊的秦霸先,居然是韋子壯的師兄?他張大了口,指著韋子壯,顫聲道:“你……你是朝廷反逆的師弟?”韋子壯輕嘆一聲,道:“秦師兄也不是生下來就造反的。他二十六歲前是個道士,誰知不守清規,竟與一名女子相戀,因而反出武當,成為我武當山的叛徒。”
秦仲海哦地一聲:心道:“原來是個急色鬼,倒和楊家盧家那兩個混蛋一個樣。”他又問道:“那后來呢?這秦霸先反出武當之后,就立刻反叛朝廷了么?”韋子壯面露難色,低聲道:“這幾年承蒙侯爺收留,我武當山才保得首領,沒給朝廷查封,這一切全是拜我秦師兄所賜,將軍就別多談了吧!”
秦仲海嘖了一聲,正要出口去問,忽聽一人重重一哼,大聲道:“仲海!你又在胡鬧什么?”秦仲海聽了這聲音,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柳昂天,反身便喚:“侯爺。”
柳昂天面色鐵青,似是極為惱怒,秦仲海久隨身側,極少見他這般生氣,當下咳了一聲,道:“侯爺,難得來文淵閣,坐下歇歇吧。”
柳昂天全不理會,只森然道:“你為何問起怒蒼山之事?”秦仲海心下一凜,尋思道:“看侯爺這模樣,準是氣極了。我可小心點。”他清了清嗓子,道:“偶然聽人提過這群匪人之事,一時好奇,就多問了兩句。”
柳昂天嘿嘿冷笑,戟指罵道:“你這小子根本不知道厲害!這當口情勢危急,你再去翻這筆陳年老帳,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秦仲海臉向一旁,沒好氣地道:“侯爺教訓的是。”
韋子壯見柳昂天話說的重了,忙打圓場道:“侯爺快別氣了,秦將軍只是隨口問起而已,沒別的意思。”柳昂天哼了一聲,向秦仲海瞪了幾眼,行到門口,匆地想到一事,停步問道:“仲海啊!你不是說你的老家在淮南么?什么時候回去看看?”說話語意森然,大非尋常。
秦仲海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只淡淡地道:“卑職父母都已亡故,家里剩沒幾個親戚了,不回去也罷。”柳昂天點頭道:“沒事還是多回家瞧瞧,免得數典忘祖。”
秦仲海聽他出言極重,全不給自己留臉面,霎時額頭青筋暴起:心下大為不滿:“他媽的,侯爺今日怎地這般兇?老子可是犯了他奶奶的太歲?”
柳昂天走后,秦仲海一人留在文淵閣,想起柳昂天昔日的見重,哪知今日為了一樁小事,便與自己鬧得如此難看,一時只感悶悶不樂。
正自不悅間,卻見韋子壯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秦仲海見他沒隨柳昂天離去,只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啦?韋大人還有情么?”此時即便韋子壯要談怒蒼山之事,他也無心多聽了,只翹著腳,在那瞇眼睡覺。
韋子壯挨過身子,低聲道:“秦將軍,侯爺又回來了。”秦仲海眼中生出怒火,道:“怎 么了?又來數落老子數典忘祖么?”韋子壯示意噤聲,壓低嗓門道:“侯爺罵了你,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又來看你了。”
秦仲海冷笑兩聲,回頭看去,一名老者提了兩只大竹籃,匆匆向前行來,這人滿頭白發,身形高大,正是柳昂天來了。他一言不發地走進廳上,找了張桌子,放下滿手物事,喝道:“仲海你過來!”秦仲海哼了一聲,兀自坐著,訕訕問道:“怎么了?有啥事情么?”
柳昂天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從竹籃中取出些菜肴,大聲道:“吩咐屬下去取些碗筷來,老夫要吃飯了。”秦仲海一愣,只見柳昂天將物事一樣樣取出,見是盤香辣鹵牛筋、一只上好肥滿烤鴨、一條糖醋大鮮黃魚、一小鍋酸菜羊肉火鍋,都是秦仲海平日最愛吃的菜肴。
柳昂天哼了一聲,道:“老夫行到承天門,忽覺有些餓了,就上街買了些東西回來吃食。”
他有意討好愛將,卻不敢說了出口,只胡亂說是自己餓了。秦仲海見他如此疼愛自己,滿腔火氣全往云里去了,心下只是偷笑,尋思道:“侯爺向來就是這個模樣,嘿嘿,根本舍不得罵我嘛!”他順著竿子望上爬,登時翻身跳起,哈哈大笑,摟住柳昂天的肩頭,笑道:“侯爺餓了只管說哪,我去御膳房偷來便是,何必還要去買呢?那多費事啊?”
柳昂天聽了這話,忍不住怒氣勃發,罵道:“你這小子平素最不聽話,現下又想去偷去搶?這當口兩雄相爭,你別再給我惹麻煩!”說著將秦仲海一把推開,神態甚是惱怒。
韋子壯慘然一笑,心道:“慘了!又吵起來了!”偷眼去看,果然秦仲海面色鐵青,他袍袖一拂,逕自往木倚上一坐,大聲道:“惹什么麻煩?我秦仲海戰場上出生入死,什么時候丟過你的臉?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么?”柳昂天滿臉怒氣,喝道:“好啊!學著邀功了?老夫告訴你,年紀輕輕,可別自以為是,免得日后身敗名裂!”
韋子壯見兩人越說越僵,急忙勸解道:“你們別吵了,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自己人!”兩人一同轉頭怒喝:“滾開!沒你的事!”韋子壯嚇了一跳,身子一縮,更不敢說上一個字。
忽聽秦仲海大喝一聲,神態兇狠,好似要暴起傷人,韋子壯嚇得魂飛魄散,忙沖將出來,護住了柳昂天。他運起武當絕學,正自全力戒備,卻見秦仲海連連拍桌,大吼道:“放他媽的屁!甭說廢話了!快快取酒出來,大家拼個你死我活!有無膽否?”柳昂天怒極反笑,猛地抱出一壇極品御賜花雕,拍開了封泥,遞到秦仲海面前,喝道:“混帳東西!醉死你這小王八蛋!”
秦仲海取壇狂飲,跟著遞給柳昂天,哈哈大笑道:“看你這老頭有沒種喝!”柳昂天呸了一聲,戟指罵道:“老夫喝酒時,你這小王八蛋還在娘親懷里喝奶哪!”他舉起酒壇,也是一大口喝落。
韋子壯見他二人相互遞著酒壇狂飲,不時吃著菜肴,都是一言不發,神情兇惡,他不敢掉以輕心,仍在一旁守護監視,就怕有什么意外生出。
吃喝良久,柳昂天霍地站起,大聲道:“這里喝不出勝負!到我家拼去!”秦仲海哼了一 聲,冷笑道:“在你家喝,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幫手,又是三姨太,又是七夫人,咱們到宜花樓去!”柳昂天喝道:“照!就這么辦!便拼著給七個老婆責打,老夫也要教訓你這小王八蛋!”兩人怒目相對,氣沖沖地站起,并肩往外去了。
韋子壯目瞪口呆:心道:“他們真是在吵架么?怎地面孔鐵青肚快活?還吵到酒家去了?”一時猜想不透,只有悻悻然地跟著走了。
這夜秦仲海酒足飯飽,回到文淵閣時已是半夜,這夜好吃好喝,將帥交心,秦仲海念在柳昂天的人情上,自知不便再查訪什么,只知別再翻看閣上的書籍,便是對大家都好的局面。秦仲海搔了搔腦袋,心下暗嘆:“怎么最近老遇上這些荒唐古怪的事。又是劉敬包庇通奸、又是侯爺怕東怕西,怎地每個人都有這么一籮筐的羅唆啊?”
秦仲海跟隨柳昂天,至今已有七八年之久,算得上柳門資格最老的人,平素他與柳昂天相交,從不拘禮,彼此也不用心機,好似父子一般。相形之下,楊肅觀雖較受柳昂天器重,但兩人感情卻沒這般親昵,秦仲海是個痛快的人,只求大家好魚好肉,爽快度口,倒也不會計較什么地位排名,也是他自居次位,江湖才有“文楊武秦”這般說法傳出。
也是酒喝得多了,忍下住有些睡意,秦仲海打了個哈欠,便要走回樓閣去睡,才走到樓上,正要脫靴,忽見密本室的鐵鏈有些移位,自己做的手腳已然被人掀動。
秦仲海心下一凜,急急走近密門,跟著將耳孔貼在鐵門上,內力發動,果聽室里傳來陣陣輕響,秦仲海嘿嘿冷笑,他不動聲色,下來召集下屬,低聲問道:“你們之中,可有人到樓上去?”眾人答道:“謹奉秦將軍之命,我等都在下頭守護,絕不敢稍有違背。”
秦仲海哼了一聲,情知有人進到密本室中翻閱文書,他低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兄弟準備弓箭繩索,今夜生擒賊人。”
秦仲海知道手下并無高手,只有自己能與高手較量,當下挺起鋼刀,從室門閃身進去。
行到里頭,只見不少奏章已給翻動,秦仲海盡量壓低腳步聲,從書架后慢慢向前繞行,只等埋伏妥當,便來暗算歹徒。
萬籟俱寂中,只聽遠處傳來陣陣輕微聲響,秦仲海聽得方位,便壓住呼吸,緩緩走去,他藝高人膽大,此時雖說敵暗我明,但只要自己藏得好,那也未必不能變得敵明我暗,他靠到近處,躲在一座書架之后,屏氣凝神,只等找到良機,便要一舉擒下這詭異的偷書賊。
只聽咚地聲,似有什么東西跑動不休,秦仲海更不打話,挺刀向前一滾,鋼刀揮出,便往敵人腳下砍去,這刀只在制敵,不在殺人,只聽啪地輕響,刀身已然砍中一樣物事。那手感軟綿綿的,秦仲海微微一奇:“怪了!我這明明是砍中他的腳骨,入刀處怎會軟成這般?”他舉出火折,就著火光一看,只見一只灰大老鼠爛死在地,原來自己這刀竟是砍中了老鼠。
先前聽了聲響,誤以為是賊,想下到卻是只老鼠。秦仲海心下暗笑:“當真是貓捉耗子,我還以為有賊呢!”正笑間,隱隱覺得不妥,想起密室門口鐵鏈無端移位,心中便道:“不對!這地方又沒吃食的,怎能忽然冒出一只大老鼠?好個奸賊,定有人在引我出來!”
心下正自警戒,果覺背后傳來一股濃洌殺氣,秦仲海暗暗吃驚,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耳聽那腳步聲細微,一步、兩步、三步……秦仲海情知自己性命已在旦夕,他見不能再拖,猛地往前一滾,跟著鋼刀往后便砍,“火貪一刀”剛勁發出,便要將來人逼開。
便在此時,敵人的兵刀已然穿過刀網,只聽嗤地一聲輕響,秦仲海肩頭已然受傷。
秦仲海方才那招攻守具備,哪知還是受傷,足見敵人武功極高。血流如注中,秦仲海虎吼一聲,運出火貪刀第八重功力,一招“龍火噬天”,雙手抓住刀柄,猛地向前疾沖,他狂吼連連,刀鋒急舞,宛如火球般撞去,霎時之間,對面人影一閃,敵手沖天飛起,已然躲開他的絕招。秦仲海收刀不及,火光撲過,接連砍倒了三座書架,無數奏章被他的剛勁帶起,都飛上了半空?
那人身法閃動,快得異乎尋常,轉瞬間便已躲起。
秦仲海肩頭受傷,急忙伸手按住,以免流血過多,他提聲喝道:“賊子滾出來!你已經身陷重圍,決計跑不了的!”此時大批屬下在外守候,此地又在禁宮大內,這話倒非虛假,秦仲海又叫了兩聲,仍是不見人影,更沒聽到有人答話,正起疑問,猛聽后頭破空之聲勁急,敵人竟又趁機暗算。秦仲海心下大怒:“好你個賊!當我是紙糊的?”他假意不覺,待兵刀來到背后,他嘿地一聲大叫,翻身躍上半空,跟著一招“火云八方”,直往身周左右砍去。
只聽嗤地一聲輕響,那兵刀來勢詭異,剎那間又穿過嚴密無比的刀網,竟朝秦仲海腕上輕輕剌入,秦仲海腕上受傷,忍不住大吃一驚:心道:“好小子!居然連著刺中我兩記!這人到底是誰?”他手上疼痛,真氣不純,便自摔下地來,慌忙間只見一名蒙面人向前奔來,手上使的卻是一柄長劍,秦仲海卻不來怕,登時暴吼道:“納命來吧!”左手握刀,運起全身氣力,直向前方扔去,那刀倏地飛來,夾雜猛烈風聲,端的是兇狠至極。
那蒙面人見秦仲海倒在地下,本以為穩操勝卷,沒料到他還有這手不要命的絕招。那人無心戀戰,眼看刀鋒將至,霎時側身避開,跟著破窗逃出,遠遠去了。
秦仲海身中兩劍,俱在流血,其實早已無力防御,適才扔刀退敵,純粹是性格悍勇而已。他蹲在地下喘息,心道:“原來是個用劍高手,好了得,好厲害。”耳聽屬下大聲喊叫,跟著是舉弓射箭的聲響,只是那人武功超卓,料來虎林軍無人攔得住這等高手,果然下屬叫喊一陣之后,聲音漸漸緩歇,料來敵人定已從容離去。
秦仲海緩緩站起身來,喟然長嘆,這一戰他中了兩處劍傷,敵手卻是全身而退,真可算是大敗虧輸了。
過不多時,眾多下屬沖了進來,眼見他身上流血,無不吃驚,急忙為他包扎。秦仲海問道:“可曾看清賊人面貌了?”一名下屬道:“啟稟將軍,那賊子身影好快,一時間實在看不清,不過他離去時還暴起傷人,一共刺傷了一十三名兄弟的手腕。”
秦仲海心下暗暗罕納:“好劍法。當世有這等武功而又偏好用劍的,就那寥寥數人而已。看來不難把這人揪出來。”他尋思一會兒:心下忽地一驚,想道:“難道是卓凌昭重出江湖?”此念一過,便知不對,這卓凌昭現下是在江南苦思劍法,怎能忽然折返京城?
秦仲海情知猜想不透,他噓出胸中一口火氣,伸手召來手下,道:“你們聽了,今日之事莫跟外人提起,不然孔閣揆怪罪下來,大家都有事。”眾下屬齊聲道:“我等理會得!”
秦仲海道:“明兒個叫受傷的弟兄來找我,每人發三十兩銀子嘉獎。其余兄弟出力御敵,都有功勞,我每人發十兩銀子喝酒。”他這招叫做悶聲大發財,只要你閉上嘴,老子便給你一頓甜頭吃。果然眾人盡皆大喜,都想道:“不愧是前線回來的大將!出手這般豪氣!”當下喜氣洋洋地走了,都覺能跟隨這等上司,實乃三生有幸之至。
秦仲海此時酒性方退,他坐在一堆奏章上,心道:“好小子,看來文淵閣真不好守,居然能傷到你老子。”那日他與煞金決戰百合,身上卻也沒有掛彩,誰知此時不過守一座小小書庫,竟然連中兩劍,算是生平罕見的大敗。
秦仲海嘆息一聲,眼見天色已明,料知明日兄弟們來找他要錢,不免缺銀使喚,他屈指一算,受傷者十三人,每人三十兩,共須發出三百九十兩,其余弟兄則須六百余兩,想來共要拿出千兩銀子之數。說起錢財來,秦仲海自是頭大無比,他生平最少攢錢,平日銀錢都往酒樓里扔,搞到今年三十二歲了,卻連個老婆也沒有,他自知床鋪底下還埋著三百兩銀子,那是前些年攢來當棺材本的,免得死在前線沒人理會,此時欠錢使喚,只好一并拿出充數了。
秦仲海摸摸鼻子,眼看缺錢,便想找人來借,心道:“那楊郎中最是有錢,只是他多半已到江南去了,我那盧兄弟也不在北京,便在也是窮鬼一個,唉……這事又不能讓侯爺知道,說不得,去找伍定遠當冤大頭吧!”
想起伍定遠平日最懂人情世故,日子也節儉,想來荷包定是滿滿。秦仲海心下一喜,當即把傷勢遮掩了,跟著三步并做兩步,急急往制使府行去。
行到楊大學士府附近,只見楊家門口停了十余輛車,幾名家丁正自打點物事,秦仲海攔住人,問道:“怎么門口擠了這許多人?你們楊家大出喪么?”那家丁聽這話難聽無比,臉色自是鐵青,還沒回話,只聽一人喚道:“秦將軍,你也來替哥哥送行么?”秦仲海回頭去看,來人面貌清秀,二十歲上下年紀,卻是楊肅觀的胞弟楊紹奇。
秦仲海聽說楊肅觀還在京城,心下暗暗高興:“好你個楊肅觀,原來還沒滾啊,這當口剛好來勒索他。”他打了個哈欠,道:“有什么好送的?去個江南也要送?老子等一下去拉屎,你送我不送?”
楊紹奇聽他滿口粗話,臉上一陣青紅,心道:“這人實在粗魯。”秦仲海見他紅嫩可愛,心下暗笑,更是不住口地調侃。楊紹奇書生一個,卻要如何應付流氓捉弄:心下只是哀哀叫苦,盼他趕緊離開。
秦仲海口中胡扯,拼命來說金瓶梅的橋段,楊紹奇掩住耳朵,就怕多聽了一個字兒,正鬧間,匆見一人走了過來,皺眉道:“仲海又在欺侮舍弟。”說話這人容貌英挺,舉止老沉,正是楊肅觀來了。
秦仲海沒好氣地道:“誰在欺侮他啊!我這是提點你家小弟,免得他將來不懂事,給人在歡場里騙光了褲子。你們還不多謝我?”眼見胞臉上羞紅,楊肅觀怕他給污染視聽了,便低聲囑咐幾句,命他先行離去。
秦仲海正想著如何開口借錢,忽見楊肅觀走近兩步,神色凝重,似有話與自己說。秦仲海嘻嘻一笑,自行湊了上去,道:“有事么?”楊肅觀微微頷首,低聲道:“仲海,你這幾日待在京里,可需多多留意伍制使,我有些擔心他?”秦仲海咦了一聲,道:“擔心他干什么?他嫖妓找不著門路么?”楊肅觀皺眉道:“你別來胡扯,我跟你說正經的。”低聲又道:“伍制使自從天山歸來后,就變得頗多古怪,我怕他胡思亂想,惹出事來。”
秦仲海奇道:“是么?我每日見他大碗吃飯,大口喝酒,還搞了個神氣的鐵手套,說來好得很啊!有什么好擔憂的?”楊肅觀嘆了口氣,道:“那倒未必。侯爺這次沒派他南下,我看他眉宇間全是悲憤。”秦仲海嗯了一聲,想起伍定遠對燕陵鏢局一案耿耿于懷,柳昂天卻又不肯委以重任,真讓人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又能說什么?只搖了搖頭,并不回話。
楊肅觀嘆道:“定遠現下武功非比往昔,他脾氣又烈,可別一個沖動,惹出禍端,那可難收拾了。”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他要真這么帶種,那是再好不過了!要我是他奶奶的天山傳人,早就溜到江南去殺人了。你們謝我都來不及,哪還需要幫老子收拾什么?”
楊肅觀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便是這樣,那也還算是小事。我只怕他……怕他對我有誤會。”秦仲海大樂,笑道:“又有誤會了?可是為了女人?”眼見楊肅觀面色窘困,秦仲海當即陰惻惻地笑了也來,道:“這檔子狗屎事情,對你有誤會的人可多了,嘿嘿,搞不好老子對你小白臉也有誤會哦!”此時顧家小姐早與盧云私奔,料來惕肅觀也已知情,秦仲海念在同門多年,自也不好當眾取笑,便只譏諷一番。
楊肅觀嘖了一聲,道:“你別再火上加油了。據說伍制使很歡喜一名九華山的女弟子,還曾為這名女子多次冒險犯難,連性命也不要……”他還沒說完,秦仲海已然自行接口,笑道:“偏生那女子是個水性楊花的爛貨,只來偷偷喜歡你楊大人,卻不來疼咱們伍制使,對不對?”這話實在太也難聽,只說得楊肅觀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好長嘆一聲。
秦仲海笑道:“你想要老子替你調解調解,對不對?”楊肅觀面色尷尬,點頭道:“有勞仲海了。只因幾次會商大事,定遠都顯得甚是激動,每回我說起與江充共進一事,他便是氣憤填膺的神色,我怕他老是想不開,終于與我疏遠。”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誰叫你從來不賭不飲,專只往脂粉堆里鉆,活該眾家兄弟討厭你。”他伸手出去,怪眼一翻,道:“老子調解不難,一百兩銀子。”
楊肅觀見他流氓一樣的神氣,實在是天生的土匪料,忍不住氣憤道:“大家同在柳門共事,不過是說上幾句好話,你怎能處處要錢?”秦仲海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一會兒我要帶他去宜花樓移移心性,豈能沒錢花花?宜花宜花,借錢花花!”楊肅觀嘆息一聲,命下人取上五錠二十兩龍銀,自行雙手奉上,道:“不管怎么樣,凡事多拜托了。”
所謂破財消災,至于是不是肉包子打狗,那也沒法想了。秦仲海見楊肅觀悻悻離去,便自嘻嘻奸笑,心道:“湊了一百兩啦!”算算還差個五百兩銀子,便往伍定遠家中竄去。
行到制使府,秦仲海有求于人,自不好大喊大叫,他輕輕叩了叩門環,輕聲細氣地叫道:“伍制使,伍大爺,老子來跟你借……借書看了。”他怕自己借錢二字一出,伍定遠便要嚇得落荒而逃,便來謊言欺騙一番。
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門。秦仲海心下暗暗奇怪,想道:“他家里請了門房管家,怎能沒人應門?難道有什么事么?”心念一動,便翻身上了墻頭,逕往花園去了。
一路溜到伍定遠臥房,秦仲海扯起嗓門,大聲叫道:“伍定遠!你他媽的快出來!老子要看書!”卻不管伍定遠粗人一個,能擺什么書在家里,只在那敲窗踢門,沒完沒了。
打了半天門,仍是無人理會,秦仲海正感納悶,匆聽腳步聲響,卻有人走人大廳了,秦仲海心下一喜,急忙朝大廳沖去,入廳便是一聲大喝:“伍定遠!你跑到哪兒去了?”
只見來人干癟癟的,哪里是伍定遠,卻是個無名老頭,他見秦仲海惡形惡狀,只嚇個魂飛天外,逕自摔在地下,手中連搖:“壯士饒命啊!”
秦仲海見那老人滿臉驚嚇,想來把自己當成了歹徒,他臉上一紅,連忙伸手拉起,問道:“對不住啊,敢問老丈,伍制使上哪兒去了?”那老者奇道:“伍制使?那是誰?”
秦仲海皺眉道:“你耳背啦?便是住在這里的官兒啊!”
那老者哦了一聲,笑道:“那個戴鐵手套的男子啊!他前兩日把房子賣給我家老爺了。”
秦仲海跳了起來,驚道:“他把房子賣了?他去哪里了?”那老者笑道:“我又不認識他,我怎會知道?老頭子今日是來打掃的。你是他的朋友吧?”耳聽那老頭喋喋不休,秦仲海哪里聽得進半個字,心中只想:“好你個伍定遠,究竟死哪兒去了?難道是去江南么?”
他別過老者,自行走出制使府,還沒走上兩步路,一人迎面而來,卻是韋子壯。秦仲海知道韋子壯專責守衛,等閑不離柳昂天身邊,此時過來,必定有事,他搶上前去,問道:“怎么,有啥大事?”韋子壯面色愁苦,道:“伍制使昨夜辭官掛印,竟然把官印留在侯爺書房里,還附了一封信,說他想辭官遠游了。”
秦仲海倒吸一口冷氣,冷笑道:“辭官遠游?好你個定遠,定是去找卓凌昭報仇了!”
韋子壯驚道:“你怎么知道?”秦仲海回首望著制使府,道:“他連房子也賣了,你說他去做什么?我看他啊,連命都豁出去了!”他連連頷首,又道:“看不出伍定遠老實人一個,平日做人做官都是周到,骨子里卻有股熱血,算是條硬漢!”說著豎起拇指,贊嘆不休。
韋子壯嘆道:“你別夸他了!這卓凌昭有江充護持,咱們又要靠人家指認罪證,至多只能讓他到案,卻怎能殺他呢?老天保佑,可別生出事來才好。”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這你別發愁,伍制使雖然今非昔比,卓凌昭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會出人命的。”他沉吟半晌,想起楊郎中還沒離開,便道:“事不宜遲,趁著楊郎中還沒離京,你趕緊差人通報他一聲,就說伍制使已經下去江南了,要他多看著點。別把事鬧大。”
韋子壯聽了情況緊急,趕忙答應一聲,正要轉身離開,忽聽秦仲海叫道:“等一會兒,我還有件大事。”
韋子壯回過頭來,道:“怎么?秦將軍還有吩咐?”
秦仲海咳了一聲,道:“有件事想麻煩你。最近手頭太緊,需要點錢兩花花。”
韋子壯苦笑道:“又賭輸了?真是……”他眉頭緊皺,伸手到懷里一摸,取出張五十兩的銀票出來,哀嘆道:“先拿去用吧,不必還我了。”
秦仲海扭捏地道:“那不夠。”韋子壯驚道:“你到底要多少!”
秦仲海低下頭去,羞愧地道:“五百兩。”
韋子壯倒吸一口冷氣,顫聲道:“五百兩!我……我可是有老婆小孩的人哪!老兄你這也太狠了吧!”看來兩人平日定是借貸多多,至于誰向誰借,是否有借無還,那是沒人知道了。
秦仲海哪里管他,想起一眾屬下還在等著花用,當下揪住韋子壯亂扯,大聲道:“老子不管這許多,反正我今日就要用!你不能借我,老子只有跳海啦!”他見韋子壯面露難色,便把鋼刀丟給了他,喝道:“這只刀算是質押,你快把錢兩給我。哦!還有別讓侯爺知道!”
韋子壯苦著一張臉,尋思道:“這家伙死皮賴臉,硬是要派我麻煩,唉……等會兒怎么向老婆開口才好?我那口子脾氣最烈,等下定有好戲看了……”
他看秦仲海滿臉無賴模樣,若是不依,恐怕沒完沒了,只有硬著頭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