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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宦海前程

  什么世道啊?

  當正就是邪、黑就是白,當是與非的份際不再清晰,天地便會成為灰蒙蒙的一片。

  紅橙黃綠藍靛紫,都不見了;灰,那是人間僅有的顏色。

  曾有那么一個人,在那孤單的年歲里,他的體內依然流著滾燙的熱血,他的眼神或許悲涼,他的身體或容孱弱,但他相信,他也堅持,他能用自己的刀與劍,護衛自己信仰的道。

  冷眼傲對千夫指。

  蕓蕓眾生中唯一還有顏色的,只剩下了他,那是熾熱的血紅色。

  俠客,他這么稱呼自己。

  瘋子,世人這么稱呼他。

  滾燙的熱血噴灑而出,迷迷蒙蒙間,伍定遠身子急速下墜,撲通一聲,冰冷的河水淹過口鼻,其寒徹骨。

  沉入水中,心頭出奇的平靜。抬頭往上,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那光芒黯淡隱晦,仿佛悲憫世人的天神不復在矣,渺茫無蹤……胸膛傷處的熱血急速滲出,伍定遠閉上了眼,只因他不再想睜眼。

  能夠決定對與錯的,只剩下強與弱?

  伍定遠忽然兩手握拳,臉上現出了憤慨,用力掙扎著,但身子就是難以浮起。深深的恨意讓他不能自已,在這生死一刻,一人破水而入,他架住了伍定遠的身子,死命將他往上托。

  眼前這張臉好生熟悉,那是盧云。

  “盧兄弟……”

  伍定遠想要說話,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讓他發出聲音,他連喝了幾口冷水,再也支撐不住,當場昏暈過去。

  “他醒了!”

  伍定遠悠悠轉醒,只見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還不及呻吟,一人便已探頭來看,這人劍眉星目,長方臉蛋,正是盧云、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卻是見過幾次面的顧家小姐。

  床邊炭火艷紅,幾上油燈暈暗,將冬天寒,房里卻顯得好生溫馨,伍定遠呆了半晌,想要起身,卻是力不從心,盧云趕忙上前,扶侍他躺下,溫言道:“你安心躺著,你現下人在我家,平安得緊。”

  伍定遠微微一醒,想起自己與卓凌昭相約決戰,那時中了致命一劍,之后摔入江中,爾后就人事不知了,看來是盧云將他救了起來、伍定遠喘息半晌,眼前又浮起一張冰冷高傲的面孔,好似卓凌昭還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嘲諷他不自量力。

  伍定遠大聲道:“卓凌昭人呢?他……他上哪去了?”

  盧云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道:“他取回神劍之后,連夜便走了。”

  伍定遠大怒欲狂,忍不住便要站起,盧云急忙按住他,勸道:“你好容易保住性命,千萬別亂動,免得傷處又破了。”伍定遠心下一凜,低頭便往自己胸口望去,霎時見了一處血洞,這洞足有小指粗細,卻是被“神劍擒龍”刺出的傷口,望之深不見底,里頭填著些棉花藥粉,看來情狀極是可怖。

  伍定遠滿心憤慨,竟爾置之不理,咬牙道:“卓凌昭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這點傷還攔不住我!”說著將盧云推開,仍是執意下床。

  顧倩兮看在眼里,忙勸道:“伍制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下你還是養傷要緊,快快躺回去吧。”

  伍定遠嘿嘿一笑,并不答應,他與顧家小姐不熟,若是身邊小事,也許會賣她個面子,但他與昆侖的恩怨何其重大,哪是只言片語便能解開的?當下不加理會,便要從床沿翻下。

  忽聽一聲嘆息,房中傳來一個聲音,淡淡地道:“卓凌昭得了神劍,早率門人遠離長洲,以你現今的傷勢,那是萬萬追不上他的。快別白費氣力了。”伍定遠撇眼看去,只見說話那人端坐幾旁,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不是那楊肅觀是誰?

  伍定遠一見楊肅觀的面,立時滿心怒火,那時卓凌昭當面坦承,說楊肅觀與他定有密約,這條計策卻沒對伍定遠明說,全把他蒙在鼓里。

  伍定遠陡見楊肅觀,登即冷笑,譏諷道:“伍某武功低微,自然追不上卓凌昭,卻不知你楊郎中的少林真傳如何?不過你倆家早已握手言和,結為生死至交,又何必追趕什么呢?哈哈!哈哈!”大笑聲中,目光掃過,朝盧云狠狠一瞪,眼神大有責怪之意,

  盧云面色一顫,咳道:“伍兄先別動氣,大家把話說清楚,你再發怒不遲。”

  伍定遠不應不答,神色滿是氣憤,當下更要站起,盧云與顧倩兮對望一眼,都不知該如何相勸。

  便在此時,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過來,扶住了伍定遠的肩頭,柔聲道:“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伍大爺武功高強,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伍定遠聽這話聲好熟,他虎目斜望,霎時見到了一名美貌少女,這女孩兒滿面溫柔,唇顫櫻顆,生得是白膩瓜子臉蛋,還沒將手扶來,便已聞得芳氣襲人,如此動人楚楚,自是艷婷來了。

  伍定遠微微一愣,道:“你……你也在這兒?”艷婷頷首道:“我隨師父過來拜壽,剛巧也到了長洲。”她扶住了伍定遠的肩膀,柔聲道:“伍大爺這回真是命大呢,你受了這么重的傷,若非我師父剛好在長洲,又有誰能救治?來吧,我扶你坐下。”說著纖手伸去,便將伍定遠扶回床邊。

  伍定遠怔怔望著她:心中忽起柔情,給她攙扶著,便緩緩坐回床上。

  盧云看在眼里,只想過去幫忙,顧倩兮卻伸手拉住,搖了搖頭、眾人守在一旁,看著艷婷拍枕攏被,扶侍伍定遠回床歇息。

  伍定遠躺了下來,問道:“尊師還在長洲么?他老人家救我一命,我得拜謝恩德才是。”艷婷聽他口氣和緩許多,微笑道:“我師父帶著師妹先回山了,只是怕你的傷勢有甚變化,才命我留下照護。”說著替伍定遠端來一碗傷藥,送到他的唇邊,便要喂他去和喝。

  伍定遠正想湊嘴過去,忽爾想起眾人都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有些尷尬,楊肅觀輕咳一聲,別過頭去,提聲道:“定遠你好生休養,我有些事要與盧知川談,咱們先出去了。”說著伸手拉住盧云,示意他離開。

  盧云皺起眉頭,低聲道:“這不好吧,你放定遠一人在房里……”話聲未畢,顧倩兮已是掩嘴輕笑,她搖了搖頭,伸手往盧云背上一推,催促他離去、盧云手上給人拉著,背后又給推著,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偌大的房里,只余下艷婷與伍定遠二人,兩人默默相對。

  眼看眾人離開,艷婷放落手上湯碗,當場垂下淚來,伍定遠躺在床上,本等著喝湯,待見她無端哭泣,不由一驚,道:“姑娘怎么哭了?”艷婷啜泣道:“伍大爺,你……你從不愛惜自己的性命,神機洞里是這樣,虎丘山頂也還是這樣……我看你在懸崖上同人打斗,后來又掉到江里,我心里好怕,就擔心你中劍死了……”

  伍定遠見地面上帶著淚光,直是嬌弱可憐的神色,他心下感慨,嘆道:“小丫頭,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老記掛找。”艷婷在床邊蹲下,抓著伍定遠的鐵手,貼在白己的臉頰上,道:“神機洞中,你一命換一命,把我救了出來,艷婷終身不忘伍大爺的恩情。”

  伍定遠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艷婷的秀發,嘆道:“那日我自知有死無生,不過死前多做一件好事而已,你不必記在心里,知道了么?”

  艷婷搖了搖頭,端來湯藥,跟著將伍定遠扶了起來,柔聲道:“伍大爺,我現下不管別的,只要你好好養傷,順順當當,艷婷就開心了。”

  艷婷坐在床沿,服侍伍定遠吃藥,伍定遠聞著地身上的幽香,又覺她的身軀溫暖輕柔,雖在重傷垂危之際,仍感心動不已,接過了湯碗,三兩口喝完。

  艷婷取出傷藥,低聲道:“這藥是我師父精心調制的,擦抹一陣,傷處便會凝和。”

  她以金針挑起傷藥,將伍定遠的衣衫解開,在他的胸瞠上擦拭。伍定遠閉起了眼,體受這柔若無骨的撫觸,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

  那日在華山上,靈定大師也曾親受劍芒之傷,便是靠著青衣秀士的靈丹妙藥才救得性命,此時伍定遠親自領受,只覺這藥入體冰涼,微微抹,傷口便不再火燙。伍定遠敬佩嘆服,微笑道:“尊師治傷的本領當真難得,真無愧是天下奇人。”

  艷婷見他神態溫和,更是著意溫順,只怕弄痛了他。良久,將他衣襟合起,服侍他躺下。伍定遠見她滿臉愛憐地望著自己,一時喜樂無限,心中極為平安。

  艷婷擦藥已畢,自行搬過凳子,坐在伍定遠面前,道:“伍大爺,你日后有何打算?”

  伍定遠原本滿心歡喜,陡聽她問及往后營生,不由得微微一愣,道:“打算?什么打算?”

  艷婷道:“聽楊大人說,你目下離京辭官,一個人在江湖闖蕩,我很是擔心你。”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原來是這檔子事。”他看著艷婷秀美的臉龐,微笑道:“放心吧!你伍大哥本領高強得很,以后四海為家,何處不能去?又有什么好擔憂的?”

  伍定遠這話倒也不假,他現下武功奇高,江湖上可說罕逢敵手,即便強如薩魔,也要甘拜下風,日后遇上了金凌霜、屠凌心、羅摩什等高手,自能從容應付,除非遇上四大宗師正面為敵,料來天下之大,也無人能奈他何。憑著這番本領,日后闖蕩天下,開山立派,自有一番局面,心念于此,更是大為振奮。

  艷婷聽了這話,卻是雙肩顫動,淚水忽地灑落下來,伍定遠嚇了一跳,驚道:“干什么了?又……又哭啦?”伍定遠昔日是西涼捕頭,生平只在刀光劍影中打滾,少與女子相處,艷婷動不動便哭,只教他驚惶不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艷婷哭道:“你說要闖蕩江湖,其實又要去報仇了,對不對?卓凌昭拿了神劍,你打得過他么?”

  伍定遠搖了搖頭,想起決戰時的生死豪氣,說道:“打得過,打不過,都不要緊,老天爺沒讓我死,便是要讓伍某奮戰到底。便算死在卓凌昭手下,我也是心甘情愿。”

  艷婷淚如雨下,她往前一靠,緊緊抱住了仇定遠,伍定遠吃了一驚,道:“你這是做什么?”艷婷垂淚道:“伍大爺,你別糟蹋自己的性命了,都說好死不如歹活,我師叔便是這樣莫名其妙死在壞人手上,求求你別再招惹卓凌昭……”

  伍定遠聽她提起張之越,登時閉目長嘆,道:“人生在世,苦多樂少。何異禽獸?氣節而已。”這幾句話卻是張之越死前的遺言,此際感慨脫出,竟隱約生出同感。

  艷婷啜泣道:“伍大爺,別提師叔那些書人的話了,他死的容易,咱們師姊妹卻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受人輕賤欺侮……你想要賭命報仇,真該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他們沒了你,可要多難受……”伍定遠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父母雙亡,故舊離散,只怕伍某死后,連個收尸的也沒有。哪有人難受呢?”

  艷婷哭道:“伍大爺,便算你沒有親人,你怎可忘了艷婷?你幾番救我性命,早已是艷婷的親人,你死之后,我只要想起你曝尸荒野,心里就會痛苦難受啊!”這幾句話不見什么修飾,但此情此景,說來恰如其分,竟讓伍定遠動容。

  艷婷哽咽道:“伍大爺,你以后四海飄零,居無定所,卻要艷婷如何找你?難道……難道你一點也不念著我?”說著低下頭去,目光滿是哀怨。

  伍定遠光棍數十年,從不曾受半個女子愛慕崇仰,此時聽艷婷話外有話,忍不住便是一愣,顫聲道:“艷婷姑娘,你……你……要我念著你……”

  艷婷低聲道:“你待我這般好,兩次三番救我性命,我該當好好服侍你才是。伍大爺,求你看在艷婷的份上,好生愛護自個兒。”

  伍定遠又驚又喜,顫聲道:“艷婷姑娘,你……你可是想……想和我一塊兒……”他難掩感動驚詫之情,一時心下激動,伸手抓住她的肩頭。

  艷婷聽了這話,登時抬起頭來,凝視著伍定遠,良久良久,目光都不稍瞬。伍定遠見她臉上滿是柔情,心中又是激蕩,又是興奮,只盼她能輕輕點個頭,答應一聲,那他伍定遠就終身無憾了。

  過了半晌,艷婷卻是不言不語,良久良久,終于一聲嘆息,將眼光轉了開來。伍定遠呆了半晌,把手從她的肩上移開,想要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強掛著一幅苦澀笑容。

  艷婷見他臉色難看,當即伸手過去,緊緊抓住伍定遠粗大的手掌,低聲道:“伍大爺,我有個主意,不知你覺得好不好?”伍定遠本感難受,忽聽她如此說話:心中又生希望,忙道:“什么主意?”

  艷婷柔聲道:“伍大爺,咱們一起回北京,成么?”

  伍定遠驚道:“回北京?”

  艷婷點了點頭,道:“伍大爺,你是柳侯爺手下愛將,怎好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日后艷婷也好探望你,好么?”

  伍定遠原本面帶笑容,聽了這話,霎時表情變得僵直,想道:“不對……艷婷這小丫頭一向對楊郎中十分鐘情,怎會忽然對我這般好?難道……難道……“他連想了幾個“難道”,心中竟爾一酸,不愿往下多想,便只搖了搖頭,不曾接口。

  艷婷見他不語,忙道:“伍大爺,你答應了么?”

  伍定遠有意試探,他低頭嘆息,道:“你別勸了。倘我真的回京,與卓凌昭照面了,恐會壞了楊郎中他們的大事,到時反而不美。”

  艷婷將伍定遠的手掌抱起,輕輕放在臉上摩擦,膩聲道:“伍大爺,忘了卓凌昭的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品制使,為了日后的前程,別再為難自己了……”

  伍定遠本在猜疑艷婷的用心,聽了她這句話,再無懷疑,已知楊肅觀背后教唆,居然想讓艷婷說服自己。否則艷婷一個小小姑娘,什么時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若非楊肅觀慫恿,她又怎會對自己這般好?伍定遠心中酸苦,霎時低下頭去,雙肩微微顫抖。

  艷婷見他低頭不動,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會常來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保養身子,好不好……”耳聽艷婷一骨腦兒地討好自己,伍定遠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頭來,咬牙道:“別再說了……這些話究竟是誰教你說的?是楊郎中嗎?”

  艷婷嚇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說的……”

  伍定遠聽她兀自隱埋,心中痛極,一時不怒反悲,竟爾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艷婷顫聲道:“伍大爺,你怎么了?別嚇我好么?”

  伍定遠放聲大笑,其實內心沉重之極,只聽他喘息道:“艷婷姑娘,請你轉告楊郎中一句,莫太小看伍定遠了!姓伍的辭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兩字!你試想想,當年我要是貪戀富貴之人,又怎會舍命救你?你千不該,萬不該,便是作人家的說客,過來討好于我。”他說到悲痛處,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憤,臉上淚水流了下來,將手指向門外,厲聲道:“走!”

  艷婷見他發怒,嚇得全身發抖,連連搖手道:“沒有,我沒有……”

  伍定遠見她不動,當下更不說話,自行起身,便往門外走去,竟是頭也不回。

  艷婷沖上前去,叫道:“伍大爺!你別走!”說著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遠嘿地一聲,大聲道:“把手松了!”

  艷婷兀自緊抓不放,伍定遠大怒,舉手一震,艷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時身子飛了出去,摔在地下。艷婷又怕又驚,吃痛難受,忍不住大哭起來。

  伍定遠見自己一個沖動,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別誤傷她了,他呆呆看著,艷婷哭得梨花春帶雨,大見柔弱之態,伍定遠從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這番大怒,恐怕嚇壞這小女孩兒了。”

  伍定遠柔情忽動,當下行到艷婷身邊,柔聲道:“怎么了?摔傷了么?”艷婷泣不成聲,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見你了!”伍定遠蹲下身子,伸手撫摸她的秀發,溫言道:“乖孩子,快別哭了。好不好?”伍定遠對付女人的法子比盧云更加蠢笨,自不知該如何安慰女孩,想來想去,也只把她當嬰孩一樣來哄,身邊若是有糖,怕也拿出來喂她吃了。

  艷婷淚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廢一身本領,這才出言相勸,可……可你把我當成別有居心,我聽了好難過……你別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遠嘆了口氣,尋思道:“也許她真是好心,給我錯怪了也說不定。唉……我同她發什么脾氣,找楊肅觀過來,把話說清楚,那才是好漢所為。”當下溫言道:“好了,伍大哥乖乖留著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幾句話,不能不和楊大人說明白,請你找他過來。”

  艷婷止住廠淚水,低聲道:“有話好好說,你別尋他相罵。”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昔年楊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飲水思源,我怎會為難他?快快請他進來吧!”艷婷急急點頭,當下便出門尋找楊肅觀。

  伍定遠這番話只是來哄艷婷,其實他自己根本不愿再回北京,此時只想把楊肅觀找來,把話交代了,從此便要遠走高飛,再不與柳門中人有所牽扯,他坐在茶幾旁,想起日后孤身闖蕩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遠轉動幾上的茶壺,想道:“當年從西涼來到京城,現下卻到了該走的時候,嘿嘿,官辭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該去哪兒呢?回西涼,再做一個捕快么?還是去關外,那又該做什么?這輩子便這樣算了?”

  轉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現下這殺人魔王從容離開,還把神劍奪走,我日后若要找他報仇,怕還是打他不過。唉……好容易得了這一身武功,難道還要看著這幫兇徒橫行天下?我對得起齊潤翔父子么?”想著想,心中逐漸蕭索,一時豪氣盡失。

  正想問,艷婷已然走進,伍定遠抬起頭來,問道:“楊大人呢?”艷婷低聲道:“盧知州說,楊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遠滿面錯愕,雙手緊緊握拳,大聲道:“他…他為何要避開我?”

  艷婷聽他又自發怒,面色一顫,道:“楊郎中留下一封書信,要你過目。”

  伍定遠嘿地一聲,伸手接過,艷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發脾氣,低聲便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見伍定遠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離房。

  伍定遠抓住了書信,咬牙切齒,心道:“好你個楊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了!嘿嘿,我伍定遠心意已決,諒你城府再深,這回也是百用了!”他將信紙抖開,只見字跡摸色墨色未干,足見行色匆匆。伍定遠面帶冷笑,讀道:

  “定遠吾友足下,君艱苦卓絕,千里奔波,只為遺孤申冤雪恨,此誠忠義心。相識經年,弟輒念高義,深敬服也。”

  這段話寫的是楊肅觀對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遠心里明白,楊肅觀這人心機頗多,寫的未必是真心話,當下只哼了一聲,自往下讀去。

  “考諸當今大局,朝政禍秧,八虎橫行,外有江充威逼,內有劉敬制肘,弟此來長洲,肩負外交,立柳門于不敗之地,然諸友辱責,眾人皆以我為無恥,弟悲心自問,吾何嘗有過矣?”

  這段話孤臣丹心,字里行間,草書飛舞,仿佛垂淚一般。伍定遠讀后,自也不能無感。他出神半晌,搖了搖頭,便又往下看去。只見楊肅觀又寫道:

  “弟此番折返京師,昆侖諸人若守信約,臘月二十當于大理寺相見,若棄守盟約,則萬事俱亡矣。勢大,柳門既已擇戰,焉得圖存?當定禍亡無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熱,此天下義士共知之。然觀君之所為,以私怨蓋公利,見小仇而忘大義,豈英雄所為哉?”

  伍定遠看了“以私怨蓋公利,見小仇忘大義”這兩行話,仿佛當頭棒喝,忍不住嘿地一聲,身子震動。他低頭讀著信上最后一段話:

  “君本高節,潔身自好,待弟斧戎加身,君可至墳前祝禱焚香,聊盡往昔義理。弟肅觀頓首再拜。”

  伍定遠反覆讀了幾遍,將信紙折起,低頭苦思前因后果,此時朝廷雙雄相爭,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攏卓凌昭,這招險棋一走,算來已與一代權臣正面開戰,如今柳門如要自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諾。倘使劍神棄盟遠走,柳門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禍亡無日的地步了。

  伍定遠嘆息一聲:心道:“楊郎中手段雖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為侯爺的事業奔忙,此番用心,卻非我伍定遠可及。”他站起身來,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朝中三派決一死戰,我若在此時背棄侯爺而去,他會怎么想?盧兄弟、秦將軍、韋護衛他們又會怎么想?這許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這么一意孤行,難道便是義氣么?”

  想著想:心中微軟,漸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閃,又想道:“不成,一樣是性命,燕陵鏢局滿門的性命卻為何這般下賤?卓凌昭辣手殺死鏢局老小,楊肅觀身為少林弟子,卻不把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這般涼薄,我伍定遠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貿然回去京城,又怎對得起無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來居然縛手縛腳,比往日干捕頭時,居然還差了老大一截,伍定遠緊握書信,雄渾的內力到處,掌中信紙盡成粉碎。

  他怒目冷視,咬牙道:“楊郎中,休怪伍定遠無情了。”霎時推窗向外,掌力送出,滿手碎紙隨風飛去,便如花蝴蝶般飄入院中。

  伍定遠既已做出抉擇,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長氣,正要闔上窗扉,忽聽一聲嘆息,伍定遠斜目看去,滿天紙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這人身穿白衣,背上負著行囊,卻是楊肅觀。

  乍見此人,伍定遠不免大吃一驚,他此時功力通神,與卓凌昭、寧不凡等人相差無幾,哪知楊肅觀悄聲行入院中,他竟會一無所覺,伍定遠愣了半晌,道:“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滿天紙片飛舞,楊肅觀靜靜站立,他伸出手來,握住一小塊紙層,低垂鳳目,待見是自己寫就的書信,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俯身彎腰,自行拾起滿地散置的紙片。

  伍定遠見楊肅觀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撿地下的紙屑。他看在眼里,心頭微感歉意,只想躍出窗去,和他軟語相向,轉念想起燕陵鏢局的案子:心頭又復剛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楊肅觀將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懷中,他走到窗下,凝視著伍定遠。

  伍定遠此時已無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楊郎中忽然回來,莫非是想勸我回京么?”

  楊肅觀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遠哼了一聲,楊肅觀位高權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遠皺起眉頭,沈聲道:“你怕什么?”楊肅觀嘆道:“你自己看吧,”說著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遠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當下順著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時之間,身子一震,竟爾向后退開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碩大無比的彗星橫空而過,彗首光芒璀璨,氣勢滂沱,遮蔽了無數星辰,長尾如帚,綿延天際,以明月的彩艷,被那萬丈雄光一逼,竟也為之黯然失色。

  天際忽生異象,伍定遠滿心驚詫,抬頭看著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

  楊肅觀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記載,這彗星七十余年現世一回,上次降臨人間,宮室便生骨肉之亂,七十萬軍民陷于戰火,今次再度來臨,尚且直入紫微帝宮……唉……”他搖了搖頭,凝目看向伍定遠,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換代了?”

  伍定遠聽了“改朝換代”四字,想起神機洞中的所見所聞,饒他內力之厚,世所罕見,還是全身巨顫,神色極為震恐。

  楊肅觀仰首再看星象,道:“肅觀自幼受戒持身,靈臺清明,了無牽掛。但方才路上行走,見了這妖星降臨,我卻忽地折返回來……定遠,你可知楊某的心意?”

  伍定遠靜靜聽著,如何不知楊肅觀關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頭去。

  兩人辭別在即,楊肅觀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后,你專心養傷,其余身外之事,不必煩心掛記。”說著轉身過去,道:“日后能否相見,一切隨緣,肅觀絕無勉強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楊肅觀的臉頰更加雪白,他仰頭望著萬丈彗芒,霎時一聲輕嘯,背起行囊,悄然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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