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伍定遠離去后,盧云便自專心整治州政,他有顧倩兮幫著打點內外,凡事自能駕輕就熟,一連數月,都在審訊斷案,處置民訟,眾百姓見他廉明公正,從無收受賄賂的惡行,心中自然敬服。閑暇時盧云又命人加筑水壩工事,在婁江畔灌溉水利,更使百姓感激稱道。
秋去冬來,轉眼便入臘月,這一個半月間,顧家已送來幾回家書,都在詢問顧倩兮的近況,顧倩兮怕爹娘生氣,竟是不敢回信,反倒盧云修書一封,向顧嗣源頻頻致歉,就怕未來岳丈不能原諒愛女離家出走,到時他若要提親求婚,不免大費周章,又要給二姨娘百般滋擾。
這日已到臘月初一,依著朝廷往例,盧云便要返京述職,于大年初一百官迎春之時,向皇帝稟明政務細節。家丁收拾了家當印信,足足坐了兩輛大車,鞏志一路送到城外,臨行前盧云細細吩咐州政,反覆交代鞏志打理,這才放心啟程。
下來時僅在九月,回程卻已是臘月時分,天氣早已寒冷異常,不時落下鵝毛般的大雪,越往北走,氣候越寒,一行人探看車外,只見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是天地雖寒,但車里卻是和暖如春,反增添了好些溫馨之意。
行出十來日,已入河北省境,盧云回思長洲數月生活,仿佛便是人間天堂,他一生顛沛流離,得中狀元,苦盡甘來,滋味自是加倍甜美,他望著愛侶,問道:“倩兮,下回我再來長洲,你還會隨我一塊同行么?”顧倩兮微笑道:“你想讓爹爹趕我出門么?”
盧云笑道:“你這樣一個千伶百俐的乖女兒,顧伯伯怎舍得趕你走?”顧倩號嘆道:“我此番離家出走,爹爹定是氣壞了。可別打死我才好。”她久不見父母雙親,自是心里掛記,但想起見面時少不得一陣挨罵,卻又有些擔心。
盧云握住顧倩兮的小手,柔聲道:“你別怕,你若要挨打,我一定陪你。”
顧倩兮笑道:“這是你說的,可不許賴。”盧云神色鄭重,道:“我此次回京,便要向顧伯伯提親。只要他老人家恩準,下回你來長洲,便是我盧云的妻子了。”顧倩兮聽他說得直接,登時又羞又喜,啐道:“你好不害臊,我非嫁你不可嗎?”
盧云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叫你不得不從。”
顏倩兮刮了刮他的臉頰,正要出言取笑,忽然大車顛簸,竟然停了下來,盧云與顧倩兮對望一眼,都是微微一愣,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盧云掀開車簾,問道:“怎么回事?”
車夫手指遠方,慌忙答道:“前頭有人攔道,不知是干什么的。”
此時已在河北省境,離京不遠,向來少有盜匪出沒,盧云不知來人是誰,便要下車察看,顧倩兮與小紅面色慘白,拉住了盧云的衣袖,都不愿他貿然下車,免生危險。
盧云搖了搖手,示意她們莫要害怕,便在此時,前頭已傳來說話聲響,只聽一人喝道:“朝廷有命,來人止步,下車受檢!蘆云聽說話之人是朝廷命官,登時放心,他探頭車外,只見道路盡頭站著百來名軍健,四處柵欄刀槍,已然設下重重關卡。盧云見他們面帶殺氣,不知發生了什么大事,便向顧倩兮主仆道:“我先下去看看,你們別出來。”
盧云才一下車,幾名軍士便迎上前來,對著車夫喝道:“兀你這下賤東西,還不知道下來?”那車夫聽這口氣甚惡,吃了一驚,慌下迭地下車,盧云看這幾人行徑惡劣,十分擾民,一時心下有氣,上前喝道:“你們是哪個衛所的?”
一名軍士冷笑道:“軍老爺的事你也敢管?快叫你車上的人全數下來,老子要一個個搜!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全都要!”盧云聽他口氣實在太惡,忍不住冷笑一聲,道:“憑什么?”那軍士見他態度高傲,先是一愣,跟著大怒道:“憑什么?就憑老子手上的刀!”說著沖向前來,一拳便要往盧云臉上打去。
盧云腳下一勾,手上一扭,已將那人摔倒在地。他伸腳踩住那人的背,喝道:“大膽狂徒!本官是長洲知州盧云,奉命返京述職,你舉止間莫得無禮!”說著朗聲道:“此間官長是誰?速速過來說話!”
盧云正自發怒,一名軍官急忙走來,向他拱手道:“原來是知州大人的座車,卑職真是得罪了。盧云進士出身,七品頂戴,比知縣還大了一個品級,那軍官自然不敢得罪,盧云聽他言語行禮,當下收斂怒容,沈聲道:“究竟有何大事,卻要設下關卡搜查?”
那軍官回話道:“不瞞知州大人,前些日子朝廷生出大事,東廠總管劉敬密謀叛國,行刺皇上,宮里發下海捕公文,凡是出入京城的車馬,都需接受盤撿,以防窩藏人犯。”
盧云聽得劉敬反叛,直是震驚難言,顫聲道:“劉總管叛國?這怎么可能?”
那軍官搖頭道:“這些王公大臣的事,下官也不知曉,知洲大人若要明白內情,還請回京去問。”
盧云點了點頭,面色蒼白若紙,心道:“劉敬叛國,此事非同小可,不知顧伯伯、柳侯爺他們可曾有事?”
那軍官秉過詳情,便向盧云躬身行禮,道:“啟稟大人,眼前局勢緊張,您雖是朝廷命官,下官職責所在,還是須盤檢則個,請大人勿要見怪。”盧云點了點頭,道:“這我理會得。”說著便請顧倩兮、小紅等人下車,讓那軍官盤查。
雖說盧云是七品知州,那軍官還是查得嚴密無比,毫無放松之意。舉凡藏人所在,無論是行李還是包裹,無不被拆開細查,只怕漏了一處半處,連盧云的行囊也被翻及,可說半點面子也不給。盧云眉頭緊皺,心道:“看他們緊張成這個模樣,朝廷這幾日定是風聲鶴唳了。”
顧倩兮滿心納悶,過來問了內情,一聽劉敬造反,也驚得呆了,就怕父親給牽連在內。行人懸念親友,都想急速返京。
只是他們心里越焦急,路程反而越慢,這一路行去,已是三步一岡、五步一哨,端的是天羅地網一般,盧云取出知州令牌,希望守關軍士能放行通融,讓他們早些返京,但眾軍士毫不領情,逢關必檢,短短三五里路,竟然耗了整個上午。
行到未時,好容易來到城門口,盧云探頭車外,極目遠眺,霎時心下大驚,眼看顧倩兮便要探頭出來,急急掩住她的雙眼,喝道:“快閉眼。”顧倩兮吃了一驚,道:“你做什么?”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搖頭道:“城上有些東西,你千萬別看,否則會受驚嚇。”
那小紅聽了這話,登時自行捂住臉面,就怕看了什么嚇人的場面。
其余家丁就沒這么好運了,眾人隨盧云的目光看去,霎時毛骨悚然,紛紛驚叫,只見城墻掛滿了首級,看發髻形式,死者多是東廠太監,想來這幫太監給劉敬一案牽連,全數梟首示眾,以敬效尤。
盧云細看一陣,只見薛奴兒、熊飛營統領等人的頭顱都在其中,卻沒見到劉敬的首級,以此人的陰謀深沉,定仍逃亡在外,沒給緝拿住。大車入城,從無數首級之下行過,車夫家丁無不全身發抖,口中念佛,就怕給冤魂纏身。
入城后,街上空無人,竟無百姓上街,只稀稀落落開著幾家店鋪,但也無甚生意。幾處民房已給燒成灰燼,卻不知是何人所為。道上盡是騎馬飛馳的錦衣衛眾,滿是戒嚴肅殺的氣味,盧云心下暗暗驚懼,命車夫快快朝顧府行去,走到大明門附近,赫見一群無賴游手好閑,只在街上晃蕩,幾人模樣猛惡,形狀不似中土人士,正自放火燒屋,毆打百姓。錦衣衛諸人見了擾民慘狀,卻是不聞不問,任由暴徒四下行走打殺。
盧云心下大驚,急急吩咐諸女:“你們用頭巾包住臉面,別給這些暴民瞧見了。”他怕女眷給這些豺狼虎豹騷擾,當下套上朝服,手提鋼刀,親自下車領路,走不數步,便有幾人探頭過來,在那兒賊頭賊腦地盯著,瞧他們的模樣,定打著什么壞主意,盧云吩咐家丁,要他們全數下車,手提棍棒,隨自己一路前行。眾家丁雖然不敢,但盧云口氣嚴峻,也只好照辦了。
一路行去,頗壯聲勢,眾暴民看了盧云手上白晃晃的家伙,倒也不敢過來招惹,雖遇上幾人過來騷擾,但多是落單流民,三兩下便給盧云打發了,倒不曾遇上亂賊主力。
路上心驚膽跳,好容易返抵顧府,卻見大門緊閉,并無一人看守,盧云吃了一驚,就怕顧家也出事了,急忙上前打門,喊道:“我是盧云,帶著你家小姐回來了!快快開門!”
這番話頗為直接無禮,但此刻情勢緊張,不容人溫吞吞地行禮如儀,盧云喊了一會兒,不見有人過來應門,心下極是擔憂,顧倩兮坐在車里,自也緊張萬分,正不知高低間,那門嘎地一聲,開了條細縫,跟著一張臉湊了過來,卻是阿福。
盧云驚道:“怎么了?老爺發生什么事了?”阿福見是盧云回來,連拍心口,忙向后頭高聲叫喚:“老爺!不是壞人,是盧公子帶著小姐回來了!”
話聲未畢,大門已然打開,盧云望向門內,只見顧嗣源帶著管家,急急迎了出來。盧云見他完好無事,登時放下心來,急忙上前道:“顧伯伯,小侄未曾稟告在先,便大膽邀約令嬡南下,還請重重責罰。”他怕心上人挨罵,便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又在下人面前自派不是,以免顧倩兮難做人。
正擔心挨罵,匆聽耳邊一個嬌怯怯的聲音道:“爹爹。”盧云側頭看去,此刻顧倩兮也已下車,只見她面帶憂慮,似怕給父親當場責備。
哪知顧嗣源毫無生氣之意,只見他神色慌張,連連往街邊探看,口中催促道:“回來就好,你們快些進來,別耽擱了!”顧嗣源平日清貴雋雅,什么時候露出這等惶急神情,好似大難臨頭一般?盧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暗自詫異,料想京城這幾日定然大亂,才讓這位兵部尚書驚懼至此。
眾人行人院中,顧嗣源急命管家掩上大門,盧云側目看去,只見院中圍了數十名家丁,人人手持鋤頭菜刀,十來名隨扈侍衛更是拔刀出鞘,人人神情戒備,如臨大敵。盧云驚道:“這是干什么?”
顧嗣源見大門已然關緊,上了又重又厚的門閂,方才放下心來,喘息道:“三天前京中來了一群暴民,給一個叫“薩魔”的要犯領著,這幫人無惡不作,誰也不敢管。城里生出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情,皇上又稱病不上朝,大家只好自求多福了。”
盧云驚道:“薩魔?那又是誰?”顧嗣源緊皺眉頭,搖首道:““這我也不曉得,這人先前給押在刑部大牢,江充卻把這暴徒放了出來,任憑他在京城奸淫 擄掠,無人敢管,唉……這些人好生殘暴,竟放火把禮部尚書的房子燒了。”
盧云想起今年同榜登科的胡志廉,連忙問道:“胡尚書一家沒事吧?”顧嗣源嘆道:“那群暴民來勢洶洶,下紛青紅皂白地沖進胡府,當場便把胡家老太大殺了,跟著放火燒屋,把胡家兄弟打得遍體鱗傷,跪地討饒。”
說話問,眾人已進大廳,顧夫人、二姨娘聞得小姐回家,早在廳心相候,顧倩兮見了娘親,想起自己的任性,已然滿面歉容。只是京城亂成這樣,顧夫人與二姨娘脾氣再大,也沒心思多說什么,眼見顧倩兮平安回來,便已心滿意足了。
盧云坐了下來,下人便奉上茶來,顧嗣源嘆道:“我本已發信,要你們遲幾日返京,別在這節骨眼回來,哪曉得京城內外道路都給錦衣衛封鎖了,根本無法向外傳訊。”
盧云呆了半晌,道:“京里怎會變得這樣?刑部衙門、旗手衛的人都不出面管么?”顧嗣源搖頭道:“我看這批暴民亂軍根本是江充教唆的,刑部、旗手衛芝麻點大,如何敢管?這江充好不心狠,他藉著京中戒嚴之便,趁機發動暴民,四下清除異己。那薩魔武功又高,尋常護院伴當根本不是對手。唉……胡尚書平日與劉敬走的近,自是首當其沖了。”
盧云心下擔憂,急問道:“柳侯爺那兒沒事吧?”顧嗣源嘆道:“唇亡齒寒,你們侯爺現下是江充的眼中釘,這些時日也挺為難。”
想到好友的安危,盧云全身冷汗涔涔而下,急道:“說不得,我先過去采探情況。”顧嗣源面色猶豫,勸告道:“云兒,你好容易成了朝廷命官,別牽連在斗爭里頭。”
盧云呆了半晌,想到眾人與自己的交情,如何能撤手不管?他搖了搖頭,自管起身,看模樣竟要立刻出門,前去侯爺府上探聽聲息。
顧嗣源吃了一驚,伸手攔阻:“眼前局面為難,云兒可別任性。”盧云嗯了一聲,敷衍道:“多謝顧伯伯提點。我此行自有分寸,不會惹出事來的。”
盧云性剛好直,顧嗣源與他相處經年,如何不知性情?眼看難以勸說,只得嘆息一聲,取過一只令符,道:“也罷,你既然執意要去,便帶著這只令符,這是我兵部的印信,你路上若遇了為難事,只管把這令符給他們瞧,錦衣衛的人看了,多少會賣我的面子。盧云接過稱謝,便要離府。
便在此時,忽聽道:“盧郎且慢!”盧云回頭一看,卻是顧倩兮來了。
顧倩兮握住他的雙手,搖頭道:“現下局勢太亂,你別急著過去,過幾日再說吧!”
盧云低下頭去,卻不答話。顧倩兮見了盧云堅決的神色,已知心意,她嘆了一聲,道:“非去不可?”盧云微感歉意,溫言道:“對不住……你知道我的……”
此時此景,顧倩兮見識非常,自知若要阻攔,也是無濟無事,她伸手過去,替盧云扎緊腰帶,正色道:“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會攔你,只是你須得依我三件事,否則你走出顧家大門容易,再要回來,便算爹爹愿意見你,我也不要再看你一眼。”
盧云聽了這話,自是悚然一驚,忙道:“我這兒聽著,你只管吩咐。”
顧倩兮伸出食指,道:“第一件事,路上遇了不平事,不管多為難,我不許你出頭。”盧云驚道:“這怎么使得?倘若暴民殺人放火,我也不能管?”顧倩兮搖頭道:“你多大份量,自己個清楚么?倘若柳侯爺、孔閣揆都自身難保,你還想如何?”
盧云情知如此,只得嘆了口氣,道:“說第二件吧。”
顧倩兮點了點頭,伸出第二根指頭,道:“今夜不許留宿柳府,回我家來睡。”
盧云聽第二件事極為容易,忙道:“成,路上再為難,我也會回到府里守著你。”
顧嗣源一旁聽著,心下暗自贊許愛女見識獨到,朝中鼎足已去一腳,柳門自然情勢緊張,顧倩兮擔心情郎牽連其中,這才要他遠離紛爭,免生后患。
顧倩兮見他答應,心下甚喜,她走了上去,柔聲道:“盧郎,最后一件事,也是最要緊的一件,我要你知道,不管你發生了什么事,缺胳臂也好,斷腿也好,我都會等你回來。”
盧云全身一震,握緊她的手,點頭道:“你放一萬個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回來的。”
顧家上下看在眼里,自都感動,二姨娘擦了淚水,罵道:“姓盧的,你這死沒良心的小鬼,柳昂天是給你什么好處了?你的狀元又不是他賞的,干么替他效死力?給姨娘乖乖留著吧!”
顧倩兮聽了這話,反而往盧云背上輕輕一推,催促道:“你只管去,旁人的言語,不必放在心上。盧云轉頭看去,只見顧嗣源也向自己微微頷首,他不再多言,也不要家丁開門,當下一個健步,飛身上了高墻,跟著縱入大街,顧府中人多不知他身懷武功,見了盧云這等身手,多少放下心來,想來他便遇上暴民攔路,也能從容脫身。
盧云倉促離去,顧倩兮卻神色平淡,面上表情無憂無喜,只凝視著灰蒙蒙的天際,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盧云離開顧府,從小巷繞路而去,他知道京中要沖已被暴民占據,恐怕行不幾步,便會正面遭遇,一路過了長安大街,好容易來到王府胡同附近,已在柳宅不遠,赫見一排房屋已給燒成灰燼,路上更倒斃許多尸首,或官或民,無不遍體鱗傷,盧云心中忐忑,知道情勢嚴峻異常,說不定柳昂天也已慘遭橫禍。
正想問,匆聽一人暍道:“你是誰,在此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盧云轉身去看,卻是三名錦衣衛士,正自橫眉豎目地看著自己。盧云取出知州令牌,道:“在下長洲知州,奉命返京,特來此地訪友。二名衛士哼道:“訪什么友?現下京城戒嚴,你不乖乖的待在屋里,便有亂黨之嫌!”這幾人隸屬錦衣衛,不比先前守城攔撿的軍亡身分低微,說起話來竟是霸道至極。
盧云心道:“這人說話好生蠻橫,不必多招惹。”他口袋中雖有兵部尚書的令符,但這幾人模樣無法無天,便算是當今皇帝的圣旨,怕也派不上用場,當下微一拱手,轉身便行。
那人喝道:“好小于!跟爺爺說話,怎敢掉頭便走?”伸掌出來,便往盧云背上搭去,盧云伸手格擋,道:“閣下有話好說,何必這般動手動腳?”那人見他還手,登時大怒,他使了個眼色,另兩人登時呼朋引伴,大聲叫囂,過不多時,四周人群喧嘩,已然圍上數十名衛士。
盧云見情勢急轉直下:心下大驚,忙道:“你們要做什么?”那人冷笑道:“這幾日江大人下令,只要遇到可疑情狀,七品宮以下先斬后奏,七品宮以上當場糾捕查辦,不須公文調令。看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又是幾品宮了?”盧云沈聲道:“在下官居七品知州。”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來是個七品小宮。大家上,把這狗官宰了!”眾人發一聲喊,紛紛街上前來。
盧云心道:“這群人瘋了,不必與他們多費口舌。”此時局面緊張異常,官大官小,不如拳頭有用,當下舉腳一踢,把那人踹了開來,跟著著地翻滾,從人群里逃了出來。
那人給盧云一腳踢上胸口,疼痛異常,登時高聲怒喝:“大膽小賊!你膽敢毆打錦衣衛中人,定是劉敬一伙亂黨,還想生離此處么?”百名錦衣衛士拔刀出鞘,紛從四面八方追來,盧云幾個縱躍,已到柳昂天宅邸附近,凝目望去,柳府卻是大門深鎖,盧云心下暗暗叫苦,后頭追兵已到,柳門又無人出來接應,情況定是要槽。盧云心道:“這下糟了,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不能隨手亂殺,我可要如何脫身?”
正旁徨間,柳府大門打開,里頭沖出無數車健,眾人彎弓搭箭,指住了一眾錦衣衛士。眾衛士見了這等陣式,紛紛怒喝:“這是干什么?想造反了嗎?”
柳府大門走出一條胖大漢子,喝道:“滾!這里是征北大都督的官邸,豈是你們這群狗子來的地方?”此人聲若洪鐘,正是韋子壯。盧云陡見故人,登時舒出一口長氣。
錦衣衛眾人不愿就此示弱,當下自行商議:“傳訊給安統領,就說征北都督柳昂天有意造反,馬上調人來抓。”韋子壯卻也不來怕,只冷笑道:“你快傳訊給安道京,看他有無本領進來拿人?”
兩人正自僵持,陡聽一聲牛吼,遠遠傳來,這聲間低沉,宛如妖魔現身,一眾錦衣衛聽了這聲音,無不颼颼發抖,喃喃道:“薩魔……薩魔來了……”
盧云也曾聽過這個名字,不知是何許人,正起疑間,一聲慘叫傳來,盧云急急看去,只見一名錦衣衛七被人捏住頭顱,拖在地下行走,伸手抓人的卻是一名怪漢,背后還跟著百來人,個個滿身血跡,神情猙獰,都做囚犯服色。
錦衣衛士見了這幫人,模樣竟是十分害怕,錦衣衛帶頭軍官喊道:“你們快別鬧了!都是自己人!江大人放你們出來,是要你們對付柳昂天啊!”話聲未畢,薩魔舉腳重踏,已將拖行的那名衛士一腳踩死。余下錦衣衛眾不敢多發一言,急忙縮到街邊去了。
盧云暗暗詫異,眼見這條大漢貌如蠻牛,身形長大,舉止更是殘忍兇暴,不分青紅皂白,直是見人就殺,連自己人也不放過,心驚之下,不由得往后退開了一步。
猛聽薩魔狂吼一聲,率著賊匪,逕往柳昂天府上殺來,韋子壯見狀不好,忙叫道:“盧知州,你快些進來,我要關門了!”盧云大聲道:“你只管關門,不必管我,我一會兒自能翻墻進去!慌亂間,薩魔已然奔到門口,一掌便對韋子壯擊打過去,掌風剛猛,力道雄渾,來勢又是奇快,恐怕幾掌之間,勝負便分。
韋子壯自知掌力不如此人,忙運起“八卦游身掌”的柔勁,想要消解掉對手的內力,所謂至柔克至剛,或能稍阻對方攻勢,掌力對撞,薩魔根本無意掌傷敵人,只見他手掌揮出,引開韋子壯的注意,巨大的身子卻趁勢搶上,已然貼身靠近,韋子壯沒料到他身材高大,居然會來近身短打,想要退后,卻遲了一步,霎時腰眼竟被對方拿住。猛聽薩魔一聲大吼,竟將韋子壯胖大的身子攔腰舉起。
盧云一旁看著,直是震驚難言,韋子壯的功夫他是見識過的,哪料到世間竟有人能在一招間將他拿下,盧云不待細想,呼嘯一聲,運起“無雙連拳”,使出拳腿雙絕的功夫,便往薩魔背后打落。
砰啪數聲連響,盧云接連施展重手,薩魔后背連連受擊,手一松,韋子壯便落了下來,幾名暴民見狀,急忙趕來助拳,都給柳府兵士攔住,雙方殺紅了眼,只在混戰不休。盧云急叫道:“秦將軍與楊郎中他們人呢?怎么不見人影?”韋子壯喘息道:“楊郎中拿著柳侯爺的令符,說要去找援兵過來,咱們先撐住!”
說話問,三人又過十來招,薩魔武功太高,拳腳路數又怪,韋子壯正面抵擋,盧云一旁掠陣,兩人雖然聯手,兀自遮攔多,進攻少,每回薩魔使出怪招,韋子壯難以防御,都靠盧云施展重手偷襲,方才救了性命。另一廂暴民人多勢眾,下手又狠,眾兵卒血戰不敵,漸漸退后,看來大門是守不住了。
情況危急,急聽巷外傳來陣陣馬蹄聲響,竟有千余人行向柳府,盧云心下一驚:“好一個江充,援軍居然來得這么快?”韋子壯見了大軍行來,也是微微一驚,柳府若給薩魔強攻而入,后果實在不堪設想。韋盧二人心中惶急,卻也無計可施。
馬蹄聲響中,千余騎傲然行來,眾軍盔甲晶亮,腰掛鋼刀,當先兩人領軍,一人身形高壯,手上帶著鐵手套,卻是伍定遠。另一名男子身穿朝服,面如冠玉,正是楊肅觀。盧云大喜:心道:“原來是自己人,真是嚇死人了。”
錦衣衛眾人見了這等陣仗,只嚇得魂飛魄散,楊肅觀提聲喝道:“我等奉太后之命,提兵進京,保衛王府胡同安寧!你們快快離去!”他手舉一面黃招,正是景福宮下來的太后喻旨。盧云松了口氣,心道:“劉總管造反,皇上在氣頭上,什么都不顧了,天幸還有太后在,總算有人主持公道。”
錦衣衛人眾見了太后的手諭,自知難以抗拒,只得悻悻離去,薩魔這廂卻不受朝廷約制,仍在率人猛攻,楊肅觀擺下陣式,命人放箭搶攻,立時射死十來名暴徒,薩魔大怒之下,仰天一聲狂吼,便要往守軍殺來,便在此時,一道紫光后發先至,擋在薩魔面前,正是伍定遠來了。
伍定遠冷冷望著薩魔,道:“你如果想打,伍某奉陪到底。”薩魔吃過伍定遠的虧,見他忽爾到來,只得往后退開一步,看薩魔眼中驚怒不定,對伍定遠真是又怕又恨。
大援已到,形勢逆轉,錦衣衛與暴民兇徒先后離去,楊肅觀便命守軍圍住王府胡同,保護一眾王公大臣。情勢棺定,眾人各自過來見面,楊肅觀、伍定遠二人面容困頓,看來這幾日京城形勢險惡,他們定是勞碌異常。
局面混亂,眾人無心寒喧,各自進府,韋子壯邊走邊問,向盧云道:“這幾日宮中亂成一片,大家都趕著離京避禍,你怎么反而回來了?”盧云搖頭道:“我人在外地,沒人給我報訊,哪曉得生出這許多事來。”
楊肅觀一旁聽著,便問道:“顧伯伯府上情況如何?”盧云道:“我剛從顧府過來,天幸沒給暴民滋擾。”楊肅觀沉吟道:“這會兒沒事,你還是先回去。顧家侍衛雖多,卻無高手,不能沒人照應。”
說話間,眾人先后進廳,柳昂天已在廳心相候,一旁還坐著十來名家眷,人人面色凝重。一名男子迎了上來,盧云見他白白胖胖,模樣頗似柳昂天,卻不知是誰。韋子壯帶著盧云拜見了,原來那人便是柳昂天的公子,名喚云風,柳昂天官高爵重,澤蔭諸子,柳家受封山西,諸子世居封地,甚少返京,只因年關將屆,這才回來團聚。盧云這是第一回見到他。
眾人坐了下來,楊肅觀秉道:“侯爺,咱們已將威武兵營的軍馬帶來,這幾日不論錦衣衛過來騷擾,還是暴民前來生事,都有因應之道。”柳昂天微微頷首,道:“辛苦你們了。”
盧云站起身來,拱手道:“卑職匆匆回京,未及稟明侯爺,還請見諒。”柳昂天嘆道:“盧賢侄來得不巧了,京城兵荒馬亂,皇上無心早朝,你這番返京述職,恐怕要無所事事好一陣了。”
盧云想起臘月二十的審案,當即問道:“現下劉敬已倒,那大理寺會審江充一案,是否還如期審訊?”柳昂天頷首道:“目下京城雖是戒嚴,但照徐忠進徐大人的意思,他依舊要如期審案。”盧云贊嘆道:“真不愧是徐鐵頭!現今江充勢大,他居然挑這時候辦案?”
柳昂天仰天大笑,意興甚豪,大聲道:“這個自然,否則他怎稱得上鐵頭二字?”
盧云松了口氣,劉敬雖然倒臺,但朝廷還是有反制江充的正氣,想來眾大臣尚有退路,倒不至禍亡無日。
盧云轉頭望向四周,問道:“秦將軍呢?怎沒見到他人?”眾人聽得此言,面色都是一變,各自低下頭去。盧云心下奇怪,問向伍定遠,道:“伍兄回來得早,可曾見到秦將軍?”
伍定遠聽了問話,卻是輕咳一聲,轉頭看向楊肅觀,并不言語。
伍定遠比他早一月離開長洲,自當與秦仲海照面,盧云心下起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忙問道:“仲海人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你們快說啊?”楊肅觀嘆息一聲,道:“你剛返京不久,需先歇息一陣,咱們慢慢再說不遲。”
楊肅觀話聲未畢,忽聽一聲哽咽,似有人在哭泣,盧云轉頭急看,卻見柳門一名女眷淚灑當場,哭泣甚哀。盧云吃了一驚,待要相詢,柳昂天卻是重重嘆了一聲,揮手道:“盧賢侄這幾日好生歇息,過兩日得了空閑,老夫再與你說吧!”
盧云見眾人神情凝重,各自沉默不語,料知必有大事生出,他們既然不愿多說,盧云便起意自行查訪,便道:“既然侯爺吩咐了,下官便先走一步,明日再來商量事情。”說著朝廳上諸人一一拱手,便自出廳。
伍定遠搶了過來,道:“京城大亂,路上歹徒極多,讓我送你回去吧。”盧云心下大喜,知道伍定遠私下有話要說,點頭便道:“如此多謝了。”
兩人行出府去,伍定遠見后頭無人跟來,急急把盧云拉到一旁,低聲道:“秦將軍被捕了!”盧云面色大變,驚道:“被捕了?”
伍定遠點頭道:“我方回京城,便見到朝廷貼出布告,說秦將軍參與政變,有意謀反,已被押入天牢問斬。”盧云聽了這話,腦中嗡地一聲,幾欲軟倒,伍定遠急忙扶住,道:“你別慌,鎮靜點。”
盧云心中難受至極,喃喃道:“怎…怎會這樣?”
伍定遠道:“這事好生奇怪,我回京之時,秦將軍已給抓了起來,侯爺帶著我和楊郎中,過去找江充質問,結果……結果……”
盧云急問道:“結果如何?見到仲海了?”伍定遠嘆道:“那倒沒有,咱們只看到了一張人皮,說是從反賊身上剝下的……侯爺聽說秦將軍背后也有一幅同樣的剌花,當場就軟倒在地。江充說秦將軍非但參與政變,還與朝廷反逆淵源極深,這幾日嚴刑拷打,硬要逼他招出同謀……盧云又驚又急,顫聲道:“現下案情發展得如何?仲海挺得過么?”
伍定遠搖頭道:“這我也不知情,只知秦將軍他……他明日便要問斬。”
盧云聽了這話,嚇得魂飛魄散,他連連搓手,急道:“你們可曾探過監?”
伍定遠道:“皇上知道秦將軍出身柳門,早在懷疑侯爺也是同謀,楊郎中怕大家給牽累入罪,要咱們別去探監。”此時京城株連禍結,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尚嫌不及,如何還有余力去照看亂黨?想來情勢如此嚴峻,楊肅觀情不得已,才有這個吩咐下來。
盧云想起秦仲海與自己的交情,心中悲痛,顫聲道:“定遠,我與仲海相交以義,眼下他便要死了,咱們便這樣放手不管么?”伍定遠嘆了口氣,他壓低嗓子,小聲道:“其實我前晚夜探大牢,察過了地形,可一來看守得嚴,二來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只要秦將軍給人劫獄,他便會找侯爺算帳,唉……若非如此,我已經……”
盧云怔怔聽著,知道朝廷防備森嚴,已有株連之勢,想起秦仲海對自己的恩義,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伍定遠嘆道:“情勢如此,你便算過去看他,除了徒增傷心,怕也無濟于事。為了顧小姐,為了你自己,還是甭去了。”
盧云悲聲道:“不成!仲海明日便要問斬了,便算摘掉我的官帽,打斷我的腿,我還是要見他一面。”說著雙手緊緊握拳,全身顫抖不止。
伍定遠當年與盧云一同浪跡江湖,幾番受他相救恩情,知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如今秦仲海身陷牢籠,怎可能要盧云撒手不管?伍定遠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我便與你同行。一盧云拉住他的衣袖,急道:“事不宜遲,咱們快些走吧!一兩人正要離去,匆見巷口斜倚著一人,道:“你們要去哪兒?”盧云抬頭一看,見是楊肅觀。盧云知道楊肅觀生性沈穩,遇上這等事,定會加以攔阻,當即繞道避開,不予理會。
楊肅觀搶了上來,伸手攔住,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們執意去探監,可曾想過侯爺的處境?”盧云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們若要怕事,那我一個人去好了。我與柳門淵源不深,朝廷要懷疑我是同黨,我自己出面擔待便了。”
楊肅觀聽他說得輕蔑,登時怒道:“你這是什么話?大家患難相持,本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若生出事來,我們怎好袖手旁觀?”
盧云不去理他,逕自跨步前行,楊肅觀伸手拉住,大聲道:“局面緊張啊!你萬莫莽撞!”盧云嘿地一聲,手上勁力發出,便要將楊肅觀震開,但楊肅觀功力深厚,“無絕心法”發出,居然震之不脫。
盧云沈聲道:“楊郎中,你再不松手,我可要動武了。”楊肅觀冷冷地道:“你現下如此沖動,定會害人害己。我不能放你過去。”盧云更不打話,舉腳便往楊肅觀膝問掃去,要逼他退開,楊肅觀右足輕抬,微微閃過,跟著使出“沾衣十八跌”的擒拿功夫,便往盧云手臂抓來,要將他牢牢制住。
盧云大喝一聲,下手也不再容情,“無雙連拳”使出,力隨意轉,便往楊肅觀手上擋去。
伍定遠見兩人打了起來,連忙攔在中間,將他們隔了開來,勸道:“大家有話好說,干什么動手動腳的?”盧云大聲道:“誰叫他攔我去處?”說著一舉便往楊肅觀擊去,這拳真力非小,風聲嗤嗤,竟是用上了全力。楊肅觀嘿地一聲,道:“我是好心攔阻,你別不識好歹。”雙掌一推,掌風便向盧云撲去,硬要擋下他這一拳。
伍定遠忙道:“都是自己人,怎好下這重手?”他快若閃電地采出左腕,登時抓住盧云的肩頭,“披羅紫氣”使出,竟逼得盧云不能動彈。伍定遠身為天山傳人,此刻小試身手,果然一舉壓過盧云。
伍定遠制住盧云,右手探出,也朝楊肅觀抓去,這爪快如閃電,便算薩魔也難擋一擊,哪知一抓之下,居然拿了個空!
伍定遠心下大奇,他自己武功來歷甚奇,趨退如神,當日與卓凌昭的無形劍芒激戰,一樣從容進退,豈知楊肅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居然抓之不著?
伍定遠滿心納悶,凝目往楊肅觀看去,只見他足不沾地,退后之時,煙塵不起,竟有奇門玄功護身,伍定遠吃了一驚,一年不見楊肅觀動手,倒不知他武功進境如此神速。
伍定遠一面暗贊少林手段了得,一面道:“楊郎中看我面上,不必動怒,大家這就罷斗吧!”楊肅觀立足凝身,道:“我本就無意傷人,只是怕盧知州莽撞沖動,身陷案情不能自拔,這才出手阻攔。”
盧云哼了一聲,凜然道:“我身受仲海無數恩情,豈能不見他最后一面?楊郎中向知人情世故,切莫再阻攔了。”楊肅觀嘆道:“你不知京城亂成什么樣子。你貿然過去探監,倘給江充抓到把柄,日后給織羅罪名,這又何苦來哉?”
盧云搖頭道:“事情惹來,我也不怕事。仲海明日便要給處斬了,我若不能見他最后一面,聽他把遺言交代清楚,這輩子都不能心安。”楊肅觀大聲道:“你當仲海是你一人的朋友嗎?我識得他七年,時日可比你久多了!”
盧云嘆了口氣,道:“楊郎中,我不想再聽這些,我要見仲海,不是你能攔住的。”
此時天色將晚,冬日晚霞映來,將三入的影子拉成長長幾條,楊肅觀低頭望著地下,霎時咬牙道:“成!既然你執意去看,我便陪著你去,免得你遭人誣陷,留下話柄,”
伍定遠大喜過望,忙道:“這可太好了,咱們快些走吧,別再延誤時機。”
時近黃昏,等天色全黑,怕連牢房也進下去了,三人便急急往刑部而去,路上不少暴民過來羅唆,三人使出輕功閃躲,一眾亂民見他們身法快極,以為遇到什么冤死鬼魂,都是駭然吃驚。
行到刑部天牢,盧云想起秦仲海命運未卜,心中直是忐忑不定,三人朝大門走去,遠遠門口守衛見他們過來,立時提聲喝道:“你們這幾只小的,想來干什么?”
三人此行過來,都是身穿朝服,但此刻京師大亂,往往一個小卒便能扳倒一名王公大臣,那是誰也不怕誰的局面,是以這名守衛見了他們幾人,仍是一幅傲慢神色。
楊肅觀向前一步,拱手道:“老兄行個方便,我們要進去探監。”那守衛冷笑道:“這當口亂成一片,滿城都是死人,你們還探什么監?過幾日再來收尸吧!”
盧云聽他口氣太壞,忍不住氣往上沖,楊肅觀一把攔住,跟著取出一張百兩銀票,塞在那守衛手里。那守衛見有錢可拿,心下大喜,又看楊肅觀連連哈腰,用心頗誠,立時改口道:“好吧,看你們三人心誠,我倒想幫忙了,讓我替你們通報一聲。”
過不多時,那守衛便已出來,跟著放眾人入內。想來干穿萬穿,金銀不穿,可比馬屁管用多了.刑部天牢陰氣逼人,一路走去都是昏黑晦暗,惡臭難言,此際雖只黃昏,卻已黑沉得十分怕人。行到地牢門口,一名獄卒攔了過來,喝道:“你們三個有何公干?”
楊肅觀取出銀票,塞在那人手中,低聲道:“我們要見犯人,請大哥行個方便,在下重重酬謝。”那獄卒搶過銀票,上下打量楊肅觀幾眼,道:“你們要找誰?”
盧云搶上前去,答道:“我們要見一位將軍,他姓秦,官拜虎林軍統領。”
那獄卒嗤之以鼻,冷冷地道:“這里沒什么狗屁將軍,只有賊子而已。”他見盧云滿面不忿,登把話重說了一逼,大聲叫道:“聽不懂么?賊!只有賊!”
盧云大怒,雙手緊握拳頭,伍定遠怕他打人,忙擋在盧云身前,深深一揖,
緩頰道:“這位兄臺,我們這位朋友姓秦,雙名仲海。勞煩您了。”
那獄卒冶笑一聲,道:“這小子的親友不少,前些日子才來個女人,在那兒磨磨蹭贈,挨了大半晚才走,怎么今天又來了三條大漢?他這條命還真值錢啊!”
眾人聽了這話,心下一凜,都沒料到有人過來探監,楊肅觀忙問道:“有人過來探監?她是誰?”那獄卒將手一伸,滿臉獰笑,楊肅觀會意,又取出一張百兩銀票,塞入那獄卒手里。
那獄卒見錢眼開,將銀票往懷中一揣,笑道:“看你是個聰明人,這就告訴你吧。幾天前來了個美女,二十七八歲年紀,長得挺標致,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妾。”
楊肅觀面色鐵青,望著伍盧二人,低聲道:“是七夫人來了。”
盧云與伍定遠不知內情,納悶道:“七夫人?她來做什么?”楊肅觀久在京城,自然無事不曉,他低聲嘆道:“七夫人嫁給侯爺之前,乃是京城第一名妓,也是這樣,她便識得仲海。唉……這當口仲海性命垂危,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你們聽過便忘,別再往外傳了。”
三人說話間,只聽那獄卒暍道:“老爺我趕著交班,你們想看人,那便快快過來,少在那兒羅唆!”此刻京城情勢不比平時,楊肅觀家世再好,盧云文才再高,伍定遠拳頭再大,都少下了挨頓排頭,眾人聽了怒喝,趕忙閉口,隨那獄卒入內。
行到牢中,穢氣沖鼻,滿是糞便之味,四處柵欄叢立,鐵門深鎖,一眾囚徒渾身污穢,俱都在里頭等死。伍定遠昔日是衙門捕頭,豐房是來多了,聞了惡臭,自是不以為意,盧云也曾住在牢里月余,對之毫不陌生,楊肅觀卻是第一回入到牢獄,忍不住取帕捂鼻。
三人行到最后一問牢房,只見牢中有牢,門中有門,里里外外上了三道鎖鏈,牢門外還坐著十來名公人,看守得極是嚴密。想來秦仲海便是關在里頭了。
那獄卒道:“大伙兒讓讓,有人來探監了。”幾名公人讓了開來,讓盧云等人行近。三人靠在鐵欄旁,只見一名男子趴倒在地,面朝地下,身上蓋著條毯子,上頭沾滿血跡。
盧云心中大慟,低聲叫道:“秦將軍!我們來看你了。”
秦仲海聽了叫喚,卻是一動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楊肅觀見那獄卒守在一旁,毫無開門之意,當即遞過銀票,低聲道:“大哥行個好,讓我們進去。”那獄卒冶然以對,道:“什么事情都好辦,此事恕難從命。”口中這般說,卻把銀票一把搶過,放入懷里,全無歸還之意。
盧云心懸好友生死,忙道:“這位大哥,里頭那位與咱們交情匪淺,大哥好人做到底,便開個門吧!”那獄卒冷笑道:“里里外外三道鎖,你瞧瞧,那鎖上 還有火漆,怎能隨意開啟?要是上頭怪責下來,卻要我如何擔待啊?。”
先前七夫人前來探監,尚能進入牢房,這人如此說話,不過是想多撈幾兩銀子,盧云氣往上街,怒道:“你好大膽!到底要多少錢,開個價出來!”那獄卒咦地一聲,道:“你兇什么兇啊?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啊?盧云見他死皮賴臉,當下沉下臉來,內勁發動,只想將他一拳打翻,伍定遠知道盧云的脾氣,見他面色不善,急忙拉住,低聲勸道:“別氣,讓楊郎中排解。”
果然楊肅觀是個懂事的,他從懷中取出剩余銀票,全數塞在那人手里,陪話道:“這位大哥,在下是兵部職方司五品郎中,刑部也識得幾個長宮,你現下把鎖開了,日后京城安定了,楊某自會回報。”那人聽了甜頭,又數了手上銀票,反而貪念陡生,搖頭冷笑道:“說什么以后?咱們這些小人物只看今朝,不問明日。五百兩銀子,只能開兩道鎖。”
伍定遠從身上掏出銀票,沈聲道:“我這里有三百兩,勞煩大哥幫個忙。”
那獄卒嘿嘿一笑,轉向盧云道:“你幾位朋友都懂事,你呢?你這窮酸有多少兩銀子?”先前盧云說話沖撞他,他便有意出言羞辱,模樣甚是冷傲。
盧云心中著急,忙伸手去掏,將身上銀兩都取了出來,交在那獄卒手上。那獄卒見是些碎銀,隨手掂了掂,冷笑道:“不到三十兩,真是個窮鬼。”說著打開了鎖,道:“你們進去吧!”盧云第一個沖進,那獄卒伸手攔住,喝道:“他們兩人可以進去,就你不準!”盧云大吼一聲,反手抓住那獄卒,便要將之痛毆,那獄卒嚇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要干什么?”
伍定遠急忙拉開盧云,勸道:“快別這樣了。”跟著向那獄卒道:“這位大哥,我這兄弟性子剛硬,你別再激他了。否則真要生出什么事來,我也沒法子了。”
那獄卒聽了狠話,雖想反唇相譏,但看伍定遠身材高壯,怕也不是好惹的,只吞了口唾沫,不敢多置一詞。
此時盧云早巳奔進牢房,將秦仲海扶了起來,急急喚道:“秦將軍!我是盧云啊!”
秦仲海給他搖了一陣,緩緩睜開了眼,他見到了盧云,卻是一臉茫然,跟著又閉上了眼,好似認不出他一般。盧云心中難過,待見秦仲海滿臉血污,身上全是穢物,忙取出手巾,便要為他擦拭。
手觸肌膚,只覺秦仲海額上火燙,盧云驚道:“怎么燒成這樣?莫非是病了?”
伍定遠與楊肅觀聽了這話,也急急過來探望,伍定遠伸手一撥,將秦仲海頭發撩開,霎時見他額頭上刺個血字,恤定遠吃了一驚,把那字讀了出來,卻是個“罪”字。
盧云大驚道:“這…這是刺的?”
額上刺字,書寫罪名,楊肅觀自也駭然出聲,自來紋面多是書寫姓名與那發配之地,字跡最多小小一行,卻從未見過這般醒目的刺字。
那獄卒守在外頭,冷言冷語地道:“前些日子江大人過來審問,咱們把這小賊的衣衫剝了,江大人一見這賊背后的刺花,只驚得他跳了起來,說這家伙是賊逆之子,罪不容誅,當場便差人刺了這個字。”
盧云聞言淚下,顫聲道:“仲海,仲海,你到底犯了什么天條?”說著便要將他抱起,他伸豐到毯下,霎時只覺手上一空,忍不住驚道:“腿!仲海!你的腿呢?”
伍定遠急急上來,將毛毯掀開。一見之下,眾人忍不住掩面,盧云更是放聲大哭。
秦仲海左腿齊膝而斷,已遭江充刖足。
那獄卒笑道:“你們哭什么?不過斷了條左腿而已,該看看他的琵琶骨哪!”
伍定遠急忙扶住秦仲海,赫見他雙肩各被打了個洞,中間穿了血淋淋的鐵鏈,霎時全身顫抖,已然說不出話來。
那獄卒笑道:“穿了是么?懂得意思吧?”眼見盧云與楊肅觀茫然不解,伍定遠久任捕頭,自是深知厲害,他嘆息一聲,低聲道:“琵琶骨被穿,秦將軍一身武功全廢了,只怕以后連飯碗也端不起……”楊盧二人聞言,都是大吃一驚。
外頭那獄卒笑道:“老兄果然明白道理,以前也是吃公門飯的吧!”
盧云見好友給折磨得不成人形,霎時緊緊抱住秦仲海,哭道:“斷腿殘廢、紋面刺罪……這要他以俊如何過活?”秦仲海閉緊雙眼,毫無知覺,早已不醒人事,自也不知盧云抱著他。
眾人想起秦仲海過去豪放不羈的大笑,現下卻殘廢斷肢,成了這等模樣,心下都是嘆息不已。
那獄卒聽盧云說得悲傷,便自笑道:“哎呀!什么以后怎么活?他明日乍時便要給處斬了,你們何必發什么愁?快些為他挑幅好棺材,那才是真正的大事哪!”
說著朝秦仲海右腳一指,笑道:“江大人說過了,原本要將這小賊的四肢斬斷,千刀萬剮,好來凌遲處死,要不是趕在臘月二十前處決這人,哪有這么容易放他死啊!”
盧云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回過頭去,厲聲道:“你再說一句試試!”那獄卒嚇了一跳,顫聲道:“你想干什么?”盧云二話不說,猛地站起身來,他心中哀戚,又給連番冷言冷語,早巳氣憤至極,只想出手毆打這名獄卒。先前與顧倩兮約定的三件事,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了。伍楊二人擋住了他,低聲勸道:“你別這樣,咱們便算打死這人,也是無濟于事。”
盧云給勸了一陣,只得黯然罷手。楊肅觀想問秦仲海遺言,但他只是昏迷不醒,非但認不出人,連話也說不來。伍定遠與楊肅觀商議幾句,都是無計可施。
那獄卒在一旁嘮嘮叨叨,道:“你們要看到什么時候,難不成也要睡在這兒么?快快走吧!”
他急著交班走人,便不住催促眾人離去。
楊肅觀見天色已晚,搖頭嘆道:“仲海成了這個樣子,咱們也沒法子,先回去再說吧!”盧云聽了這話,更是緊握秦仲海的手掌,良久良久,一言不發,只在凝視他的瞼龐。
伍定遠蹲在盧云身旁,勸道:“楊郎中說的不錯,大家杵在這兒也不是辦法,先回去商量吧。”他勸了幾句,盧云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腳步。楊肅觀搖了搖頭,向伍定遠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快走吧,再拖下去,可別把錦衣衛的人引來了。”
伍定遠情知如此,伸手便朝盧云拉去。盧云伸手一揮,示意他們不要過來,當下霍地站起,自行走了出去。
出得大牢,楊伍二人見盧云無言無語,默默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楊伍二人對望一眼,心下反增驚懼,深怕盧云做出傻事。
楊肅觀走到盧云身邊,勸道:“盧兄,秦將軍涉及叛亂,犯下天條,皇帝又定下連坐罪刑,那是誰也沒法子救的。你看開些吧!”伍定遠也是低聲勸慰,道:“盧兄弟,咱們現下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問出秦將軍家里還有哪些人,日后也好代他奉養。你說是么?”
盧云低頭前行,竟連應也不應上一句。
伍定遠搖了搖頭,問向楊肅觀,道:“楊郎中可認得秦將軍的家人?”楊肅觀搖頭道:“聽說他老家在淮南,父母也都亡故,不知還有什么人剩下。秦仲海尚未婚姻,孓然一身,怕除了他們這幾位京中朋友以外,連收尸的人也找不到半個。
二人說話之間,盧云已然離去,伍定遠心下擔憂,急忙追了上去,叫喚道:“盧兄弟,你要去哪兒?”
盧云停下腳來,回頭問道:“定遠,這幾日城里大亂,死了好些百姓,你可知他們葬在什么地方?”伍定遠見他神色變得極是奇異,更是暗暗驚懼,忙勸道:“朝廷大亂,你千萬別做傻事。”盧云淡淡地道:“別說這些了。你只管告訴我,那些尸首葬在何處?”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道:“無辜枉死的尸首,全都埋在兔兒山附近。”盧云不置可否,點了點頭,便要離開。楊肅觀向來精明,一看盧云的神色,哪會不知他有意劫獄,他攔了上來,厲聲道:“盧云!你不為自己想,不為侯爺想,也該為顧家小姐想想!你一意孤行,若要弄到丟官亡命的下稍,你要倩兮日后怎么辦?”楊肅觀一向舉止溫文,但此時擔憂盧云的前程,說起話來竟是一反常態,教訓之意甚為明顯。
盧云聽得此言,卻是坦然一笑,他看了楊肅觀一眼,道:“反正還有你楊郎中在,便要有什么大禍,你也能護持她平安周全。是不是?”
楊肅觀面色一變,往后退開兩步,驚道:“你……你說什么?”
盧云搖了搖頭,道:“沒什么。我先走一步了。”說著轉身離開。
雪花紛飛,盧云已然遠去。只見地下留著他的兩行足跡,寒風冷雪中,看來倍感孤寂。
楊伍二人對望一眼,都是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