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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兄弟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臘月寒風中,顧倩兮見時候已晚,已在房內歇息,這日她被娘親姨娘重重數落一陣,小紅也被罰了不能吃飯,算是對她主仆兩人的小小懲戒。家里的事情有個了結,顧倩兮卻還放心不下,只因她心中掛念盧云,眼見他下午匆匆奔出,至今蹤影不見,心下不免惴惴。

  她孤身坐在窗沿,正自守候盧云,忽聽窗臺傳來一聲輕響,顧倩兮心下大喜,料知是盧云回來了。她急急推窗探頭,果見盧云站在院中,正自癡癡地看著自己。

  寒風拂面,雪花飛入房中,顧倩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嬌聲道:“外頭好冷,你快些進來吧!”

  盧云微微一笑,道:“我是翻墻進來的,沒會驚動顧伯伯,不方便進去。”

  顧倩兮嫣然一笑,道:“你不進來,那我出去好了。”當下取了件毛裘,披在肩上,跟著爬窗而出。

  盧云站在下頭,張開雙臂,示意她跳下來,顧倩兮雙眼緊閉,縱身一躍,正落在盧云懷里,盧云笑道:“看你離家出走以后,越學越壞了。”顧倩兮躺在他的臂彎里,淺淺一笑,道:“跟著你這無賴,想不壞也難。”

  盧云哈哈一笑,抱著她的腿彎,輕輕往樹上一跳,幾個縱躍,已然坐在樹梢。

  寒風襲人,彤云密布,遮往滿天星月,四下一片昏暗。顧倩兮靠在情郎的懷里,朝廷局勢雖然緊張,她心中卻覺一片平安喜樂。

  盧云微笑道:“倩兮,朝廷大禍,你怕不怕?”顧倩兮搖頸道:“只要和你在一塊兒,什么都不打緊。”盧云在她粉臉上親了親,道:“如果我忽然死了,你會如何?”

  顧倩兮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好端端的,說這個干什么?”

  盧云眼望遠方,面露苦澀,卻不答話。

  顧倩兮生性聰穎,聽他如此”說,已然猜中幾分內情,顫聲道:“你……你的朋友出事了,對不對?”盧云看了她一眼,只是默默點頭。

  顧倩兮心中害怕,緊緊抓住他的手掌,顫聲道:“盧郎…你……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傻事?”

  盧云低聲道:“不瞞你吧。秦將軍被押入天牢,明日午時問斬,我要救他出來。”

  顧倩兮全身震動,道:“你要救人…!你……你這是去送死啊!”

  盧云雙目遠眺天邊,淡淡地道:“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義,可以近仁乎。”他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賭這把。”

  顧倩兮垂下淚來,啜泣道:“舍生取義?那我呢?”盧云輕憮她的發稍,黯然道:“你秉性聰穎,姿容貌美,倘若我失風被捕,你便少了我,也能獨活。”

  顧倩兮大哭道:“我不準你去做傻事!現下朝廷風聲鶴唳,你若要冒險救人,那是必死無疑的!”說著抓住盧云的臂膀,大聲尖叫道:“你不許去!不許去!”

  顧倩兮大聲喊叫,房內諸人聽聞聲響,紛紛走到院中察看,盧云知道顧嗣源便要出來,忙道,“咱們在院中相會,別給人家撞見了,我送你回房吧!”顧倩兮知道他此番離去,便要去做賭命傻事,當下死抓著臂膀不放,哭道:“盧云!我不許你走!你乖乖留在我家,哪里也不許去!”

  盧云搖了搖頭,伸手抱住顧倩兮,翻身下樹,跟著雙手低垂,便將她放落在地。眾家丁聽了小姐的喊聲,本以為有歹徒,待見是盧云,都知他是未來的姑爺,一時紛紛退開,不愿打擾他二人說話。

  兩人默默相望,此時顧倩兮已恢復鎮靜,她抹去淚水,不再哭叫,只俏生生地站在院中,凝視著盧云。盧云不愿與她目光相對,只側過頭去,看著地下。

  便在此時,二姨娘也已出來,一見盧云的面,登時怒道:“又是你這小子!”

  三更半夜的,躲在我家院子干什么?盧云看了她一眼,回思往事,忽地有種親切之感。在這亂世之中,也許只有二姨娘這般潑悍性兒,才能維護顧府上下周全,他眼中露出溫情,柔聲道:“姨娘,小姐以后便拜托你了。”

  二姨娘聽了這番怪話,先是一愣,跟著呸了一聲,罵道:“你說這什么鬼話?小姐不拜托我,還能拜托誰?難不成托給你這無賴么?”說著唧唧聒聒,開始咒念盧云如何不守教養禮法,如何拐帶顧倩兮南下云云,直是喋喋不休。

  盧云向與二姨娘不睦,過去一聽她數落譏諷,便要發怒,此時聽了許久,心里沒有絲毫憤怒,卻只感到淡淡的離別哀愁,他嘆了口氣,低聲道:“倩兮,我這就去了。”

  顧倩兮聽了這話,身子微微一顫,她走了過去,替盧云攏了攏衣領,輕聲說道:“你若念著這份情,明日午時,到城南涼亭見我。”說著轉身進屋,不再出言勸說。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明日秦仲海午時處斬,他若要趕赴顧倩兮的約會,定然無法救人,他抬頭望著二樓,只見顧倩兮的閨房已然點上了燈火,雪夜中望來,讓人倍覺溫暖。

  盧云輕嘆”聲,心道:“情兮,義理之前,我別無選擇,求你原諒我。”霎時雙足一點,飛身出墻。

  深夜時分,盧云拉著一輛推車,從街邊一路拉過,幾名公人過來查問,他都乖乖送上銀兩打發。行到刑部左近,他將推車停放街邊,跟著從車上提下一只大包袱。這包袱沉重異常,饒他內功有成,也須雙手使力,方能搬運,卻沒人知道里頭擺的是什么。

  盧云帶著大包袱,行入街邊客棧,向掌柜道:“給間房,靠街邊的,還有床及越大越好。”

  這些時日京城大亂,哪有客人上門,那掌柜聽了吩咐,登時大喜:“客倌來得正是時候,這個把月沒半樁生意上門,空房多的是哪!您要大床,咱便給你個大通鋪,便十個女人也能應付。”

  說著滿面堆奢淫笑,自管打躬作揖,依著盧云意思,給了間上房。

  盧云見這房間緊臨街道,床板也甚寬闊,、心下甚喜,給過賞銀,便自關上房門。當下將包袱解開,取出一應物事,見是柄大鏟子,一份京城地圖,還有數十根木樁。只是那包袱里頭似乎還隱得有物,卻不知是什么東西。

盧書推開窗子,往外望去,只見刑部大牢只在對街不遠,盧云低聲祝禱,心  道:“成與不成,全看上天的造化了。”

  正要闔上窗扉,忽聽窗下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道:“盧兄弟,算我一份吧。”

  盧云吃了一驚,忙探頭出去,只見一條大漢坐在窗下,正自回首望著自己。

  這人肩寬膀闊,一張凜然國字臉,不是伍定遠是誰?

  時近正午,刑部天牢開啟,一眾官差只等著押出人犯,便要送往午門斬首。

  皇帝下了連坐圣旨,言明秦仲海若給劫獄,便要柳昂天承擔罪責,以防柳門趁勢作弊。只是江充心機狠辣,雖有圣旨防備,但他萬般小心,仍邀柳昂天一同監斬,還指明伍定遠、楊肅觀同來觀看。楊肅觀來是不來,江充并不在意,他放心不下的,便只伍定遠一人。此人身為天山傳人,武功高絕,倘若蒙起臉面劫獄,怕沒人阻攔的住,也是為此,這才要伍定遠留在刑場,也好來個緊迫盯人。

  江充守在刑場,眼看柳昂天坐在上旁,伍定遠、楊肅觀、韋子壯分在身后,便取笑道:“都說你們柳門人口過多,這下少了個礙眼的,果然清靜不少。侯爺您覺得呢?”

  眾人聞言,心下無不狂怒,柳昂天面色鐵青,冷冷地道:“江太師,您要說嘴,臘月二十那日,不妨上大理寺說去。徐鐵頭定想同你聊上幾句。”

  雙方唇槍舌劍,誰也不讓誰,只是今日處斬的不是別人,而是柳昂天重用十年的手下愛將秦仲海,柳昂天便算天生鐵石心腸,也不能無感,何況他與秦仲海推心置腹,情同父子?江充見他面色沉重,說話時雙手更微微顫抖,得意之余,自是沒口子的取笑。

  眾人等了半晌,人犯仍遲遲未來,楊肅觀咳了一聲,道:“怎地來得這么遲?定遠,勞煩你過去街口瞧瞧。”伍定遠正要答應,忽聽江充冷笑道:“楊肅觀啊楊肅觀,江某人面前,你黃口豎子甭想搞鬼。安統領,你陪伍制使過去。”

  此時江系大將也已云集,安道京身為錦衣衛統領,自然也在現場。他答應一聲,便與位定遠一同行出。兩人來到街口,并肩等候刑部官差。

  守候一陣,安道京有些無聊了,他打了個哈欠,道:“伍制使,恭喜你了。”

  同儕將死,伍定遠心下正感難受,聽了這沒來由的一句怪話,忍不住皺起眉頭,道:“恭喜什么?”

  安道京哈哈”笑,道:“你真是死腦筋。秦仲海死了以后,你馬上便要升官啦!柳門就那么幾個人,什么“文揚武秦”,沒兩日便要成了“文揚武伍”,你說我不該恭喜你么?”

  伍定遠氣憤至極,喝道:“無恥之徒!休來幸災樂禍!”掄起拳頭,作勢欲揮,安道京知道伍定遠武功高絕,這拳揮下,連卓凌昭也未必受得起,何況自己這個小丑?當場嚇得魂飛天外,急忙掩住臉面,驚道:“媽呀!別打我啊!”

  叫了兩聲,伍定遠生性穩重,畢竟不會真的來打,安道京松開雙手,訕訕笑道:“好啦,樣子做過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啦,我跟你說,沒事別假惺惺地,鎮日裝成正人君子,那多累人啊……”他正待嘮嘮叨叨地述說,忽地心下一驚,只見身邊空無一人,伍定遠竟然不翼而飛了!

  嘎地一磬,刑部大門開啟,十來名公人魚貫走出,腰上帶刀,分列兩旁,跟著大批官差跨門出來,眾人半拉半址,帶出了一名重囚,只見他面色迷茫,雖給人拖了出來,仍是昏迷不醒。看這囚犯毫無知覺,左腿齊膝而斷,不是秦仲海是誰?

  秦仲海給扔在天牢門口,人才一放落,便生一股可怖惡臭,眾官差聞了味道,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只見他腿上場處已然生蛆化膿,腐爛見骨,陣陣惡臭便是從傷口飄出來的。

  領頭官差拉過囚車,喝道:“你們手腳俐落點!把這小子抬進來!”眾官差抓住他的四肢,便要將之抬起,一名官差慘然道:“嘿!為什么是我抓他的斷腿?味道真得受不了哪!”幾名官差笑了起來,道:“你若不抬,總不能叫他自個兒爬進去吧!”

  那抱怨官差罵道:“為什么不行?”他暴喝一聲,伸腳便往秦仲海身上踹落,喝道:“爬!自個兒爬進去!”

  秦仲海哪有半點知覺?只趴在地下,挨了幾腳,身子卻一動不動,好似死了一般。

  領頭官差罵道:“別再瞎攪和了,江大人在等候監斬哪!誤了時辰,誰吃罪得起?快把人抬起來了!”一名官差笑道:“真是的,老要把人送到午門,真個麻煩。怎不在刑部大門問斬,豈不方便許多?”帶頭官差喝道:“混帳東西!你們到底抬不抬?”眾人不敢再說,當下伸出手去,抓起秦仲海的四肢,齊聲發力,便要將他抬起。

  猛聽“轟”地一聲大響,街邊一輛推車忽地燒了起來,烈焰沖天,跟著四下延燒,大火直往刑部大門燒來,眾官差見了情狀,忍不住吃了一驚,叫道:“大家快去滅火!”領頭官差卻甚老練,一看情勢不妙,立時生出警覺,沈聲道:“大家小心點,可別是有人劫獄,快把人犯帶回去了!”幾人答應一聲,便要將秦仲海拖回牢房。

  便在此時,推卓炸了開來,直直噴出一團火球,是只燒著的竹籃子,那竹籃飛上半空,忽然一股怪風吹來,把竹籃吹了過去,竟恰好落在秦仲海身旁,將他罩了起來。眾官差怕火,急急往旁一跳,領頭官差見那火頭直往秦仲海身上燒去,大驚道:“快滅火!可別燒死囚犯了!”此時火勢蔓延,連刑部房舍也給燒著了,四下火頭竄出,到處亂糟糟一片,眾官差手忙腳亂,急急找來水桶沙包,便往火堆上扔灑。

  過不多時,火勢漸息。火堆中竟爾露出一個斷腿焦尸。

  眾官差大驚失色,叫道:“糟了,這人活生生地燒死了,這可怎么辦?”領頭官差自也驚駭莫名,急忙喝道,“來人啊!把四周街道全數堵死,快去通報江大人!”霎時之間,天牢所有官差一并奔出,眾人取出繩索,將四周街道圍起,就怕有人趁亂劫獄。

  卻說安道京不見了伍定遠,先是大吃一驚,之后陰冷一笑,心道:“你奶奶的白癡,你們這群人盡管去劫獄啊,咱江大人早等著把你們一網打盡,要你柳門死無葬身之地。”

  安道京跟隨江充已久,如何不知頂頭上司的心事?先前江充上奏皇帝,費盡氣力弄來連坐圣旨,倒不是真怕柳門派人劫獄,反而盼望柳昂天沉不住氣,真個遣人劫奪秦仲海,只等抓到把柄,江充便能一股做氣,趁勢將柳昂天斗垮,這才叫做釜底抽薪的毒計。

  安道京等候半晌,料知伍定遠已然走遠,他嘻嘻一笑,直直沖向刑場,高呼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啊!發生大事啦!”

  此時諸大臣云集刑場,俱在等候監斬,刑部趙尚書職責所在,自也到來。眾人聽了安道京的叫喊,無不詫異,紛紛抬頭來看。江充睜大了眼,問道:“怎么了?生出什么事了么?”安道京往地下一跪,哭道:“屬下方才一個不留神,那伍定遠不見蹤影,不知跑去做什么了。”

  江充驚道:“真有此事?”安道京大聲道:“千真萬確,決計錯不了,屬下方才一個不留神,他便…便……”

  正想把“溜去劫獄”幾字說出,卻在此時,一人走到安道京背后,道:“便怎么啦?”

  安道京回頭一看,說話那人眉頭緊皺,只在望著自己,不是伍定遠是誰?安道京干笑兩聲,道:“便唱起歌來了。”

  眾大臣聞言,無不放聲大笑,楊肅觀訕訕地道:“安統領,伍制使剛才隨你出去,沒半晌便回刑場來了,比你還早那么會兒,哪有時光去唱歌呢?”江充見屬下丟丑,實在氣憤至極,喝道:“來人!安道京說話沒上沒下,給我掌嘴!”

  劈啪聲響中,安道京給人亂打耳光,臉頰登時高高腫起,錦衣衛下屬恨他已久,難得有這良機出手,無不加力去打,一時打得滿身是汗,心下大喊過癮。

  正打間,快馬奔來,一名官差翻身下馬,跪地道:“啟稟大人,刑合大門突起大火,人犯己被活活燒死。”江充吃了一驚,這才知道有鬼,他立時起身,喝道:“來人!即刻往刑部進發!”說著狠狠望向柳昂天,森然道:“柳侯爺,可別給我查出蛛絲馬跡,看你怎么向皇上交代。”

  柳昂天臉色一如平常,只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卻沒回話。

  銅鑼聲響起,太子太師江充已率大批人馬到來,大批錦衣衛士云集刑部大門,登將街道擠得水瀉不通。此時情況未曾明朗,安道京便傳令一眾衛士,吩咐他們牢牢把守鄰近街道,只要遇上路人,不論身分高低,一率帶回衙門審問。

  江充怒道:“你們這是搞什么?那姓秦的囚犯呢?”領頭官差抬來焦黑男尸,低聲道:“人犯在此,只是給燒焦了。”

  江充低頭看向尸身,只見焦黑一片,面目早已全毀,實難辨認身分,便問道:“怎會搞成這個模樣,到底怎么回事?”那官差道:“適才不知怎地,街邊忽有一物炸開,跟著燒了起來。這才將人犯燒成黑炭。”他頓了一頓,陪笑道:“大人啊,反正這犯人處斬與燒死也沒兩樣,何必這么緊張呢?”另一名官差道:“是啊,你看這尸體斷了條腿,還會有別人么?”

  江充知道他們一心只想脫罪,登時大怒,一耳刮子打去,喝道!“放屁!這人何等要緊,我不親眼見他人頭落地,那便食不落飯!”他喚來累下屬,大聲道:“給我細細的查,只要有分毫劫獄嫌疑,咱們決計放他不過!”眾人見江充脾氣老大,不由得嚇了一跳,急忙過去辦事。

  江充生了一陣悶氣,自知安道京敷衍懶散,其他下屬也是不長見識的,當即吩咐下去,傳羅摩什過來驗尸,料來以汗國前國師的聰明才智,定能查出這具尸首的真正身分。

  眾人將街道堵死,反覆搜索,安道京命人搬來太師椅,升上爐火,讓江充親自坐鎮調度。忙了一陣,羅摩什這才趕到,江充急道:“大師快過來,幫我驗驗這尸首的身分,看他是不是秦仲海本人。”

  江充站在羅摩什身邊,見他反覆察看尸首,忙道:“怎么樣,這人是秦仲海么?”羅摩什搖頭道:“這人全身皮膚都給燒焦,很難看出身分。”秦仲海額上刺罪,背后刺虎,身上兩處刺青,照理不難辨認,但此時全身燒焦,實難找到認記。

  江充嘿了一聲,一來他深恨怒蒼匪酋,不能不認出真身;二來他有蓋栽贓柳昂天,只想找出證據,趁機斗垮這名政敵,便吩咐道:“大師看仔細些,直到驗出真身為止。”

  羅摩什低頭思量,已有辨認法子,便道:“大人不忙,這秦仲海給刺穿琵琶骨,肩胛骨定有破孔,咱們不妨以此辨認。”江充大喜過望,道:“沒錯,還是大師心思周密。”

  羅摩川不圬說話,當下察看那尸體的雙肩,他細看良久,赫然見到肩背破孔,霎時站起身來,道:“啟稟大人,這尸體肩胛骨已穿,定是秦仲海本人無疑。”江充哦了一聲,親自俯身察看,他見那尸體斷了左腿,琵琶骨上破孔透肩,地下還散置著鐵鏈雜物,無不給燒得漆黑損毀,料來此言無虛,這尸首定是秦仲海,看他死狀如此之慘,死前必是飽受苦難。江充想起秦霸先與劉敬的兇狠,心下微感快意,冷笑道:“看來真是這小子了,嘿嘿,倒給柳昂天逃過一劫了。”

  安道京守在一旁,一看羅摩什逞威,心頭便感妒嫉,當下冷言冷語,反駁道:“大師啊!你說這死尸是秦仲海,可那推車又為何無故燒起,這不太也奇怪了么?”說話間只瞧著江充,滿臉諂媚,只盼這番責問能難倒羅摩什,也好大展威望一番。

  羅摩什聽了質問,便自察看推車,他四下探看,跟著從地下撿起一只物事,送到江充面前,問道:“大人見聞廣博,可知這是什么東西?”江先把那東西拿在手上,低頭細看,又聽羅摩什問道:“恕老納眼拙!不曾見過這等東西。大人可知這物事的來歷?”

  江充嘆了一聲,道:“這是節爆竹。大師久在外國,自然不曾見過了。”

  那物事外頭包著厚紙,里頭藏著火藥粉末,自是爆竹無疑。看來案情已然明了,年節將至,那推車里放置爆竹,卻在押出犯人之時,剛巧不巧地炸了開來,還把房舍燒得一塌糊涂,看來人犯真是給燒死的,純是意外所致。

  江充把爆竹扔在地下,搖了搖頭,道:“我三令五申,不準百姓嗚放爆竹,居然還有人膽大妄為,果然鬧出了事情。安道京,你給說說,這事該找誰問?”

  安道京責難不成,反給羅摩什將上一軍,急忙推卸責任,陪笑道:“大人莫要生氣,咱們明日便把旗手衛都統找來,賞他個三十大板。來個殺雞儆猴,好不好?”

  江充微微頷首,卻沒說話。此時天氣酷寒,眾人身處戶外已久,嘴唇早已凍裂,江充接過下屬通來的熱茶,輕啜一口,道:“無論如何,今日殺了秦仲海,也算喜事一件。這小子三十年前就該畢命,拖到今日才死,倒是便宜他了。”他伸了個懶腰,吩咐安道京:“既然沒別的事,我這就回府了。你好生看著,查查其他線索,只要有任何可疑之處,只管到府通報。”

  天邊落下大雪,安道京早已凍得全身酸痛,只想回家鉆入暖被窩,一見江充率領隨扈離開,哪管他先前的吩咐,當即交代道:“好啦!大伙兒聽了,你們好好搜索現場,本官還有些公務要辦。你們若查到蛛絲馬跡,只管送到府里給我。”

  江充前腳一走,安道京后腳便溜,余人心下咒罵,待見長官走得一個不剩,哪還管什么推車爆竹,死尸焦尸,霎時上行下效,全數散去。偌大街道只余幾名官差收拾器械,整頓現場,一人將焦尸拖過,斬下首級,自管送到午門示眾。

  夜已深沉,長長的街道冷冷清倩,除了幾名官差留守,其他別無一人。天候酷寒,大求注飄下,眾人手上提著酒葫蘆,你一口我一”口,在那兒輪喝取暖。

  “喀啦”一聲輕響,客房地板給人推了開來,露出下頭的一處深洞。一名男子從洞里竄出,跟著拖出一只大包袱,他抹去臉上的泥灰,舒了一口長氣,神色頗見疲累。

  這人長方臉蛋,雙眉緊皺,正是盧云。他將包袱放在腳邊,跟著伸手一拉,將床板推開,只見床下堆滿泥沙,足可裝滿兩大車。盧云抹去污水,舉鏟填洞,他仗著內力深厚,手腳快速,不多時,便將深洞填起。

  盧云背起大包袱,走出客房結帳。那掌柜忙道:“這位客倌,白日里來了好些官差搜查,我見你不在房中,那些差老爺又一個比一個兇,只好讓他們進房搜索,你可沒掉什么東西吧?盧云搖了搖頭,并未答話,只快手快腳地付了帳,便往店外走出。

  一名官差在刑部前留守,見到盧云行蹤詭異,立時沖了上來,他尚未說話,盧云已然雙足一點,直朝屋頂飛去,霎時隱沒在黑暗之中。那官差目瞪口杲,揉眼道:“他媽的,我是見鬼了么?”

  盧云行到王府胡同,便朝傾倒污水的水道躍下,那年他與伍定遠沿路逃命,想不到今日今時,竟會舊地重游,重溫亡命生涯。盧云泡在溝渠中,將包袱舉過頭頂,緩緩向前游出。

  游出水道,已是二更時分。盧云急急背起包袱,趕赴城郊兔兒山,不到半個時辰,已到了一處山洞。

  盧云將包袱解開,跟著從里頭搬出一人,那人滿面塵埃,雙目緊閉,正是秦仲海。

  原來這一切亂事全是出自盧云的謀劃。昨夜他一離開顧家,便去兔兒山的亂葬崗尋找尸體,也是近日京城大亂,暴民四處殺人,死尸堆積如山,沒費多大氣力,便給他找到一具合用尸首,他見那尸體與秦仲淹身形相似,便先用烈火燒焦,再剁足斷骨,做得天衣無縫,這才得以從容掉包,將秦仲海救了出來。他雖知毀損百姓尸體甚是不該,但秦仲海死在眼前,他便再迂腐十倍,也只有硬著頭皮干了。

  靠著盧云連夜挖洞掘道,再靠伍定遠側面出手,才合得現場火勢焚燒,一片大亂。若非如此,眾目睽睽之下,盧云便再神通廣大十倍,也難開啟隧道,偷天換日。他事前籌劃雖久,但中間驚險歷程不到一柱香時分,也是因此,伍定遠才得以來去自如,仗著身法快緩,居然在剎那間來回午門與刑部之間,過程可說天衣無縫,讓人拍案叫絕。

  盧云抹去污水,只見洞里擺著許多物事,酒水糧食一應俱全,看來伍定遠照著約定,已虛柬西準備妥當,剩下的事惰,便要靠他盧云了。

  盧云抱住秦仲海,見他昏迷不醒,急忙拍打臉頰,大聲喚道:“仲海,你醒醒,我是盧云啊!他連叫數聲,秦仲海仍是一動不動,盧云見他呼吸遲緩,只怕已是命在日歹,盧云忙找了處平臺,在上頭鋪好毛毯,將秦仲海放落,他知道秦仲海好酒如命,便從洞中取出一瓶酒,倒在他的嘴里。

  酒人喉頭,秦仲海干裂的嘴唇立時滲血,但仍無蘇醒之象。盧云心道:“不成,得立時為他治傷。拖點起燭火,將尖刀在火上一烤,對準秦仲海膝間傷處割下,腐肉割去,本當劇痛,誰知秦仲海仍是毫無知覺,好似死尸一般。盧云搖頭嘆息,默默為他清理傷口,將腐肉爛蛆一一挑出,跟著取出繃帶,將傷處包扎妥當。

  從頭到尾,秦仲海都是緊閉雙目,不曾出聲叫喚,也不見他動過一根手指。

  眼見秦仲海高燒不退,呼吸越緩,盧云耳邊彷佛響起秦仲海狂放不羈的大笑,他念及兩人間的恩義,霎時抓住秦仲海的雙手,大叫道:“秦將軍!你決不能死在此處!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干啊!你快快醒來!”

  最早兩人相識,盧云還只是個不得志的面販,那時秦仲海不惜簧夜遍走京城,只為尋找自己做他的軍師,后來平反罪名、科考中第,全出此人之功,但眼前這人額上剌了一個醒目的“罪”字,斷腿串骨,已同死人,盧云情知他兇多吉少,忍不住淚下。

  相交雖只兩年,稱謂雖非兄弟,但早已是知己。

  正垂淚間,忽聽一聲呻吟,秦仲海似要醒轉,盧云大喜,連忙抓住秦仲海雙手,叫道:“塞將軍!我是盧書啊!”秦仲淹緩緩睜眼,他喘息半晌,茫然道:“我……我在哪里?”

  盧云忙道:“你在兔兒山養傷,平安得緊。”秦仲海喘了幾口氣,這才見到了盧云,他擠出了苦笑,低聲道:“盧兄弟,是……是你救我出來的?”

  盧云點了點頭,溫言道:“你什么都別問,這就好好養傷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喘道:“老……老子給姓江的拿……拿住,本以為死定了,嘿……多虧你了……太地想要移動身子,忽覺腿上一陣火燙,甚是疼痛,他呻吟一聲,緩緩低下頭去,猛見左膝齊膝而斷的慘狀,秦仲海大叫一聲,慘嚎道:“我的腿!我的腿!”

  盧云怕他傷、心,急忙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快快躺下吧!”秦仲海想起昏迷前的酷刑,恨很地道:“江充……你這賊他媽的狠……真砍了我的腿……”

  他想抬起手來,卻牽動肩上鐵鏈,霎時又是“啊”地一聲慘叫,已是痛入心肺。

  盧云見地疼痛難忍,急忙握住他的手掌,低聲道:“你高燒不退,先躺一陣吧。”

  秦仲海喘息半晌,定住神,道:“酒,先給我酒……”盧云取了酒碗,交在他手里,但秦仲海手上無力,竟連酒碗也拿不穩,手上一顫,酒碗翻倒,只灑得滿身都是。

  秦仲海一愣,不知自己為何沒有氣力二時只呆住了,盧云哪敢明說實情,只咳了兩聲,另倒了一碗酒,便要去喂秦仲海。

  秦仲海自小到大,什么時候給人喂過了?他哼了一聲,伸手去接酒碗,怒道:“你……你別當我是病人,我……我還沒死哪!讓我自個兒來喝!”盧云不敢違逆,只得將酒碗交在秦仲海手里。

  秦仲海伸手去接,酒碗將就嘴唇,忽然之間,手上無力,酒碗登時翻倒在地,只潑得滿地都是酒水。秦仲海大吃一驚,顫聲道:“這是怎么搞得?”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肩,赫見琵琶骨已給穿起,他茫然看著盧云,悲聲道:“琵琶骨……我的琵琶骨結穿了?”

  盧云淚眼盈眶,知道瞞不住此事,只好點了點頭,秦仲海啊地一聲慘叫,大聲道:“老天爺,我成了廢人?”

  盧云長嘆一聲,頹然坐倒。

  自古以來,各門各派若要廢去罪人的一身武功,都以鐵鏈穿透琵琶骨,只要琵琶骨被穿,任你天大的內力,都不能再行運使。盧云心下明白,秦仲海日后非只不能提刀動劍,怕連端碗也有困難。

  秦仲海心有不甘,驀地大吼一聲,便要站起,盧云連忙道:“你……你別起來……”秦仲海大叫道:“我沒有廢,我沒有廢!我秦仲海還可以打!,”他想驗證自己未成廢人,只想站起,霎時身子一滾,竟從臺上滾落,重重摔下地面。

  盧云吃了…驚,急忙靠了過來,道:“你…你摔傷了么?”秦仲海狂吼道:“你別過來!我…我要自己爬起來!盧云與秦仲海相交極深,知道他天性倔強,是個打死不服輸的性子,此刻聽他呼喊,只得退開兩步,免得傷及好友自尊。

  只見秦仲海兩手擋在地下,額上全是汗水,他嘿地一聲大叫,只想挺起身子,但連叫數聲,身子卻是”動不動。秦仲海毫不認命,他大喝一聲,仰頭狂叫道:“我要起來!”他叫得聲嘶力竭,身子仍是分毫不動,雙肩鐵鏈卻已滲出鮮血,染紅了衣衫。盧云見了這幅慘狀,只得撇過頭去,不忍再看。

  只聽一聲長嘆,秦仲海已然軟倒在地,無力再行爬起。他自知一身武功不剩半點,已成廢人一個,想起日后便要半身不遂的度日,不禁面如死灰,已說不出半句話來。

  盧云嘆道:“養傷之事急不得,你先歇上一陣吧!”說著走上前去,便要將秦仲海抱起。

  眼見盧云靠向自己,秦仲海眼中生出異光,忽地大吼一聲,伸手向前二把搶過盧云腰上的鋼刀,便朝自己頸中抹去。盧云驚道:“你…你莫要這樣!”他怕秦仲海尋了短見,連忙出手阻攔,誰知手指尚未碰到秦仲海身上,“當”地一響,那刀已自行落地。

  秦仲海滿面悲痛,低頭望著自己顫抖不止的雙手,那昔日如鐵似鋼的兩只臂膀,如今上下抖動不止,竟連一柄力也拿不穩,盧云根本不必出手阻攔,他手中的鋼刀便已摔落。

  當年“火貪一刀”屠龍斬虎,威名所至,孰敢輕忽?誰知今日淪落至此。

  秦仲海虎目含淚,仰頭悲哭道:“老天爺啊!我連死都死不了,我…我以后要怎么辦?便要這樣渡一生么?”他心下悲痛,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盧云抱住了他,低聲道:“仲海,山不轉路轉,終有治好你的法子。”他這話不過是安慰之意,連自己也騙不了,雖想再說,但喉頭哽咽,也是淚如雨下。

  洞外大雪不住飄下,兩人想起日后艱難,一齊抱頭痛哭。

  二人哭了一陣,盧云急急抹去淚水,心道:“這當口仲海神智已失,一切全看我的了,可須打起精神來了。他站起身來,想將秦仲海抱起,待見他目光死氣沉沉,神情杲若木雞,盧云低嘆一聲,不知要如何安慰,當下也不敢抱他起來,輕聲道:“仲海你先歇歇,我去煮點東西來。你吃過之后,咱們再做打算。”

  眼看盧云走開,秦仲海身子軟下,趴倒在地,有若死尸一般。

  他臉頰觸地,只覺地下冰涼寒冷,酷寒彷佛穿心而過,教他難以闔眼。想要爬起身來,撐了半晌,身子就是動不了分毫,想喚盧云扶他起來,卻又丟不下這個臉面。

  秦仲海茫然睜眼,心道:“以后我該怎么辦?難道真要事事讓人扶侍,成了個路也走不動的廢人么?轉念又想到劉敬、薛奴兒等人,東廠諸人此番政變失利,死得死,散得散,自己也給牽連成這個德性,想起劉敬死前的遺言,更感悲傷,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秦仲海壓抑聲息,低低哭了許久,心道:“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這個模樣,連個三歲小孩也打不贏,還能上哪兒去?天下雖大,卻有誰敢收留我?”

  他望著遠處盧云的背影,知道他賭上了性命,定會竭力安頓自己,想起往事,秦仲海心中更覺難受,尋思道:“盧兄弟這般義氣,不怕丟官送命,竟把我救了出來,這種兄弟打燈籠也找不到……可秦仲海啊,你就這樣一直拖累他么?他真能照顧你一生一世么?他為了你流亡江湖,連前程也不要了,你對得起他嗎?秦仲海、秦仲海,你快快拿出法子啊!”

  心念于此,忍不住拼命掙扎,就想讓身子動個一點半點,誰知雙肩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任憑內心激蕩悲憤,身上就是沒半點氣力。

  秦仲海心下慘然,自知已成廢人,再也無藥可救了。此時便算是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尋常人,照樣能把他打得死去活來。從今以后,武林中沒了“火貪一刀”這號人物,剩下來得不過是個殘廢而已。

  秦仲海哀嘆一聲,想起自己身世之慘,更是心如刀割,他咬住銀牙,心中悲吼無限:一他媽的賊老天啊!你為何這般待我,我爹娘仇恨未雪,滿身都是血債,你要么…別讓我知道身世……要么…讓我完好無缺地報仇,可你為何斷我手腳,讓我終身抑郁?你待我何其殘忍,何其不公啊!”

  霎時淚如雨下,朦朦朧朧間,彷佛見到未曾謀面的爹娘,他心中悲憤已極,縱聲長叫:“我操你祖宗啊!”

  當此絕境,驀地激發了英雄肝膽,秦仲海狂叫一聲,雙手奮力往下支撐,不知從哪兒生出了一股怪力,竟給他緩緩撐起上身。

  此刻肩膀上的疼痛不住傳來,直讓秦仲海痛得雙眼翻白,險些暈了過去,但他心中有股激昂的恨意,好似要把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腦兒地發泄出來,霎時伸頭出去,用力僮上巖壁,跟著用力頂住,靠著頭上的力目里,緩緩讓身子弓起。

  劇痛之下,秦仲海嘴角口水直流,淚水混著鮮血,一同灑落衣衫。他心中一個念頭大叫:“殺!我要殺!殺!”他伸手抓住巖壁,用力抓住,霎時仰天狂吼一聲,雙肩鮮血迸出,終于挨挨擦擦地直起身子。

  雙肩穿洞,左腿已斷,四肢去了三只,照理絕無法移動身子,但他憑著一股剛毅之氣,居然忍人所不能忍,靠著心底深處的恨意,終于站了起來。

  盧云本在煮食,聽了叫聲,急急走了進來,待見秦仲海竟爾站起身來,不禁又驚又喜,大聲叫道:“仲海!你爬起來了!”

  秦仲海適才重傷垂危,命在日歹,不過半晌之間,居然便能站起,不能不叫盧云悲喜交集,他連忙沖上,一把扶住秦仲海,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秦仲海扶著盧云肩頭,喘自心道:“盧兄弟,幫我斬斷鐵鏈。”

  盧書道:“你現下身子太虛,怕受不住。還是等傷勢好轉再說吧。”秦仲海只覺全身發燙,胸口煩悶欲吐,現下之能站起,全憑胸口一股倔強之氣,此時若再倒下,不知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站起,他咬牙道:“我身上傷重,能活上多久,還在未定之天,你……你要我斷氣時,還帶這勞什子么?”

  盧云嘆了口氣,道:“好吧!你忍著點。”他取出鋼刀,奮力向鐵鏈斬落。

  “當”地”聲大響,鐵鏈震蕩,牽動肩上傷處,只痛得秦仲海縱聲長呼,但鐵鏈被盧云渾厚的內力一斬,也已斷成兩截。盧云面帶不忍,道:“仲海,你再忍片刻。”

  他見秦仲海點頭,登時拉住鐵鏈一端,使勁一抽,鮮血四濺中,伴著秦仲海的慘叫,已將鐵鏈拉出。

  秦仲海滿面都是冷汗,已然咬碎銀牙,他抱住盧云,喘道:“酒!拿酒來!”

  盧云舉起酒碗,對著秦仲海嘴角倒下,秦仲海任憑他喂著,大口大口地吞落酒水。

  盧云見他能吃能喝,心下甚喜,道:“我在附近準備了一匹馬,你先吃點東西,歇息一會兒,我再帶你去鄉下療養。”秦仲海喘息”陳,道:“不必吃了,事不宜遲,咱們現下就走。”盧云見他執意甚堅,不敢相違,只得扶著秦仲海的肩頭,朝洞外走出。

  此時洞外微微光亮,已在黎明時分。兩人行到馬匹旁,秦仲海喘道:“扶我上馬。”盧云伸手在他腳下一托,已將他推上馬背。

  秦仲海趴在馬上,眺望遠方,他征戰十載,馬背上翻滾如同兒戲,哪知此刻上馬,卻要旁人攙扶,想起愛馬“云里雒”下落不明,更覺悲了。秦仲海嘆息一聲,道:“盧兄弟,把刀懸在我腰間。”

  盧云明知秦仲海雙肩殘廢,再也無法用刀,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當下只得取過鋼刀,依言綁在秦仲海腰帶上。跟著取下背后包袱,塞在馬鞍旁的暗袋里,便要翻身上馬。

  秦仲海見他包袱里露出銀票一角,見是百兩一張的形式,他嘿了一聲,低聲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錢的……”盧云聽他說笑,知道他多少恢復了往日風采,心下甚是高興,當即微笑道:“我現下是盧知州了,怎能沒有家當呢?”秦仲海干笑兩磬,道:“可別是民脂民膏就好。”

  說話間,盧雪已將秦仲海扶正,便要翻上馬背,與他共騎逃難。秦仲海忽地想起一事,道:“洞里可曾清理干凈了?”盧云啊地一聲,醒起洞中還擺著囚服鐵鏈,若要給人翻了出來,劫獄換尸一事不免見諸于世,到時株連禍結,柳昂天定會大難臨頭。盧云、心下一驚,忙道:“虧你心細,洞里尚須打理一番。你先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他見大雪飄下,怕秦仲海身上受涼,忙解下外炮,披在他肩上。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盧兄弟,你待我真好。”盧云哈哈一笑,道:“你這話感也見外了,要不是你,我今日還是個面販哪!”

  秦仲海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盧云的手掌,道:“盧兄弟,謝謝你。”

  盧云微微一笑,道:“快別這樣了。能救你出來,我實在太高興了,我先帶你回山東,咱們再合計將來。”秦仲海點了點頭,道:“你快進洞收拾吧!咱們得趁著黎明離開。”盧云不再多言,當即轉身,急急回到洞中收拾。

  秦仲海望著他的背影,他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心道:“盧兄弟,再會了。愿你日后官運亨通,心想事成。”霎時輕提韁繩,駕馬便行。

  盧云人在山洞,細細收拾一陣,他在地下掘了個坑,將秦仲海身上鐵鏈囚衣盡皆埋入,跟著掩上了土。他兒洞中還有不少干糧酒水,想來路上可以帶著吃,便引做一大包。眼兒四下干凈妥當,這才行出洞來。

  南出洞外,盧云一楞,手上物事掉落一地,只見雪地留下淡淡的蹄印,秦仲海早已去得遠了。

  秦仲海不愿連累他,竟爾自己走了。

  大雪紛飛,慢慢掩上了地下的蹄印,盧云念及秦仲海此行的艱難,急忙追了出去,但見四下風雪交加,白蒙蒙的一片,哪還找得到人?盧云毫不死心,只在山野間呼號喊叫,多少往事飛入心中,奔跑喊叫間,已在痛哭。

  盧云滿懷憂傷,遍尋不見秦仲海的蹤影,只有默默回到京城。

  行經城南,早已是午后,盧云找了處客店坐下,這才想起顧倩兮前夜與自己的約定,他嘆了口氣,心道:“倩兮前夜與我約在城南涼亭,我卻爽約了,唉……她定會氣壞了,說不定咱倆就這么沒了。這約會定在昨日正午,算來已過一日夜,顧倩兮定然早已離去。眼看涼亭就在不遠,盧云吃過午飯,便順道過去一看。

  他行到涼亭附近,眼見地下積雪已厚,一株株枯樹已成白頭,他不見顧倩兮蹤影,便自坐亭中賞雪。此刻亂黨多已被誅,京城戒備略略松懈,遠處已有不少游人出沒,盧云見他們雙雙對對,自在凍湖上滑冰,笑聲不住傳來,他想到昨夜的驚險,對照今日的景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盧云想起這回冒險行事,定讓顧倩兮傷心欲絕,但形勢如此,總不能讓他見死不救。其實他昨夜能平安救出秦仲海,一半靠著自己的謀劃,一半卻是靠著伍定遠出手,若非伍定遠講究義氣,又對自己信任備置,少了天山傳人的俐落身手,此番救人根本毫無機會。再來便是運氣了,這些官差若把秦仲海放得遠了,不曾接近他挖掘的洞口,那也是無計可施。算來天時地利盡皆相合,這才順利將人救出。

  盧云想起秦仲海武功全廢,半生不死的闖蕩江湖,實不知今生能否再見此人,心中又自悲痛,忍不住潸然淚下。

  便在此時,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頭,柔聲道:“盧郎,你為何傷心?”盧云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少文怔怔地看著自己,正是顧倩兮。她身穿裘襖,面色慘白,嘴唇已被凍裂,看這個模樣,竟在雪地中等候了一日夜。

  盧云顫聲道:“倩兮,你……你一直在等我?”眼見顧倩兮緩緩地點頭,盧云心下感動,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倩兮……我…!我對不起你!”

  顧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低聲道:“你要做傻事,我勸不了你,也不該勸你。可你若不回來,我…我也只有一直等下去了。”面在嚴冬中守候一日一夜,心力早已憔悴,說完這句話,便已暈倒在盧云懷中。

  盧云淚如雨下,緊緊抱住了她,心道:“盧云啊盧云,你欠她的恩情,實在數也數不盡了!”寒冬冰雪,多少傷心無奈,盧云抱著顧倩兮回府,心中有若癡了。

  刑部大門,深夜四更二名官差打了個哈欠,啊地一聲,淚水登從眼角擠了出來,訕訕罵道:一他奶奶的搞什么鬼,大半夜的,非要咱們排班輪守,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身邊另站一名官差,模樣甚是年輕,只聽他道:“蔡老你少說兩句,多喝點酒吧。”說著送過酒葫蘆,讓那蔡姓官差喝了一口。

  那蔡姓官差抹去嘴角酒水,罵道:“真是莫名其妙,不過燒死個犯人,也要這般大驚小怪,還搞什么輪班守夜,真是狗屈不如……小廖你說說,咱們以后還能過日子么?”那年輕官差不去理他,只嗯了一聲,自管上下跳動,活動筋骨。

  老蔡怨天尤人,罵道:“跳什么?回家往妹子身上跳去,別再惹人心煩啦!”

  那年輕官差笑道:“天候這般冷,我可不想生凍瘡。”說著手腳擺動,上下縱躍,跳得更加厲害了。那蔡姓官差呸了一聲,提起酒葫蘆,自管灌著,卻也不再多言。

  忽然之間,那年輕官差停下腳來,好似看到了什么古怪,神情甚是奇異。那蔡姓官差笑道:“總算停下來啦?可是閃到腳啦?”那年輕官差低頭打量腳下,好似在思索什么,跟著又用力跳了跳。那蔡姓官差見他舉止怪異,登時罵道:“活跳尸,大半夜跟你一同守夜,他媽的資我倒楣。”

  忽見那年輕官差躓了下來,細細察看腳下,他看了半晌,顫聲道:“蔡老,地板會跳。”蔡姓官差懶得理會,只淡淡罵了一句:“跳你媽的大頭。”

  那年輕官差卻不氣餒,他撥開了積雪泥土,并命往下挖著,霎時之間,地下竟露出了一塊木板。那年輕官差見了怪東西,顫聲便道:“這是什么東西?怎會有塊木板?”

  那蔡姓官差低頭去看,霎時倒抽一口冷氣,他把年輕官差一把推開,跟著趴在地下,輕輕敲打那塊木板,他敲一敲,聽一聽,霎時哈哈大笑道:“發了!發了!咱們這下可發了!”那年輕官差吃了一驚,道:“什么發了?怎么回事?”

  那蔡姓官差不去理他,自行將木板掀起,霎時見到下頭一條隧道,他笑得人仰馬翻,好似見到了天下最開心的事情,那年輕官差不明究理,皺眉道:“不過是條通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蔡姓官差笑道:“你這個白癡,前兩日不是有個要犯結燒死么?你不記得了?”那年輕官差又驚又喜,這才把事情看清楚了,只聽他顫聲道:“你是說……有人從這里把人帶走?”

  那蔡姓官差笑道:“說你蠢,你又不算笨。咱們把事情往上報,江大人這幾日都在注意此事,你看看,咱們還不立刻升官發財嗎?”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那年輕官差也是喜不自勝,只在那兒搓手嘻笑,直是歡喜到心坎里了。

  兩人正自喜悅,忽聽一個聲音嘆道:“唉……大過年的,真不想殺人……”

  那蔡姓官差聽這聲音忽爾出現,事前沒有半點痕跡,忍不住心下大驚,正要回頭喝問,喉頭已然一涼,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手腳痙攣一陣,便已死去。

  那年輕官差見同伴忽然被殺,登時滿心恐懼,他勉強回過頭去,只見一名俊美男子站在背后,看他身穿淡黃衫子,腰懸令牌,卻是一位貴公子來了。

  那年輕官差知道自己將死,他雙手連搖,跪地哭道:“我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貴公子仰天一嘆,搖頭道:“對不住了。你的家小,我會給你照顧的。”

  霎時長劍抖出,已將那人了帳。

  那貴公子還劍入鞘,將兩具尸首踹落隧道,跟著掩上木板泥土,把模樣遮掩了。從頭到尾,手腳俐落至極,全無分毫猶豫。

  滿天星辰閃耀,那貴公子仰望浩瀚銀河,輕聲道:“方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仲海啊仲海,你定要東山再起,可別辜負我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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