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秦仲海不愿連累盧云,獨自騎馬離去,他怕盧云百般搜尋,又把自己找了出來,便躲在森林深處,待盧云走遠后,方才駕馬離開。他心里只一個念頭,便算孤身死在客途,也不能牽連舊日好友,任憑盧云嘶聲吶喊,他也默不作聲,不應不答。
北風緊、天候寒,雪勢越大,深夜之間,秦仲海孤身上路,他身上傷勢沉重,高燒持續不退,瘡口更已化膿腐爛,行了半里路,便感氣力不濟,幾次給大風一刮,險些給吹落馬下。他自知早晚會給顛落馬背,便解下腰帶,將自己牢牢系在馬上,只是手上這番用力,又讓他雙肩筋骨煎熬,直欲昏暈。
人生到了這個田地,已是走一步、算一步,能多活一時半刻,也算自己運氣,秦仲海不管自己朝何處行去,只知離開北京越遠,自己活命的機會便大一些。
渾渾噩噩間,經過一里又一里路,秦仲海早已昏迷,也不知身在何方。行到深夜,風勢轉緊,只把他給凍醒了,睜眼一看,只見四下漆黑,不見星辰,除了風雪呼嘯依舊,其他別無人影,秦仲海瞇著雙眼,眼見那馬與自己相依為命,此刻卻在道旁睡覺,著實懶得厲害,他心下咒罵:“操你奶奶雄,老子都淪落到這個德行了,你這賊廝馬居然還敢打混,我操!”右腿輕踢馬腹,那馬登時嘶鳴一聲,又往前行。
秦仲海也不管它往何處去,只知情勢緊張,自己絕不能在北京一帶逗留,以免連累同儕,只是連夜奔波之下,腹中饑餓難忍,便伸手到馬腹旁的行囊中掏摸,登給他找出一只冷饅頭。秦仲海胡亂咬了幾口,但他手中無力,稍一顛抖,那饅頭便墜到地下,秦仲海身上重傷,無力撿拾,迷迷糊糊間,又已昏迷過去。
便這樣不死不活地行了幾日夜,秦仲海既不曾飲水吃食,也不曾下馬歇息,只如死尸般掛在馬上,當年西夏國戰士雖死馬上,猶不墜地,現下卻給秦仲海用來逃難,倒也算是管用。
一日黎明,秦仲海趴在馬背上,已是氣若游絲,迷糊間聽得人聲沸騰,好似到了一處市集,陡然問,一人伸手攔住馬兒,暴喝道:“老兄!你死了嗎?”
秦仲海給那人用力搖了一陣,緩緩醒覺,他抬起頭來,呻吟道:“你…你……是誰?”那人暍道:“我是誰?我還要問你是誰哪!你這病癆子要上哪兒去啊?”秦仲海勉強拾起頭來,茫然道:“我……我在什么地方?”那人嘿了一聲,人喝道:“你在黃河邊上啦!”
秦仲海吃了一驚,道:“黃河?”他極目看去,只見大水滔滔,濁濁東流,真已到了黃河之畔。
原來攔住秦仲海的男子是個船家,這日他見一匹孤馬獨行渡口,馬上卻沒乘客,心下頗覺奇異,靠近一瞧,赫見馬背上半死不活地掛著一人,忙伸手攔住,這才見到了秦仲海。
那人見秦仲海滿面風霜,雙肩隱隱出血,又斷了只左腿,心下對他頗為同情,便問道:“老兄你傷得不輕,可要下馬歇息?”秦仲海全身高燒,思心欲吐,只想找個溫暖地方躺下,一聽此言,便輕輕點了點頭。那人更不打話,解開他身上綁縛,衣索一松開,秦仲海身子立時墜下,摔入那人懷里。
那人抱著秦仲海,見他傷勢如此沉重,心下只感駭異:“這人重傷殘廢,怎會在嚴冬中跋涉?真是奇哉怪也。”渡口眾船家見秦仲海形容憔悴,又少了條左腿,自也為之側目。諸人低聲議論,都在猜測他的來歷。
那人抱著秦仲海,見他喘氣不止,好似隨時都要斷氣,急忙取來酒水,倒入嘴中。秦仲海體格粗壯,遠過常人,雖在傷病間,仍是能吃能喝,給喂了幾口烈酒,慢慢蘇醒過來。他掙扎起身,喘息道:“多……多謝了……”
那人皺眉道:“老兄傷得這般重,可要找個大夫過來看看?”秦仲海知道自己是朝廷欽犯,決計不能露面,便只搖了搖頭。那人嘿了一聲,道:“老兄別逞強哪!別要一個不巧,真讓你死在這里,到時咱倆非親非故,可別指望我替你收尸啊!”
這話雖然難聽,卻也是實情無疑。秦仲海嘆了口氣,望向滾滾大河,心道:“我現下死不死、活不活,又是朝廷欽犯,卻該怎生是好?京城是回不去了,舊日朋友也不該拖累,我……我以后要怎么辦?”
他心下一酸,只感萬念俱灰,忽然之間,腦中一閃,想到了方子敬。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心中生出熊熊火焰:“師父!我怎么忘了師父?咱師父是朝廷大反賊,江充那狗子根本不在他眼里,眼下我既成了小反逆,自該去投靠他了。”他這幾日昏昏沉沈,大半時間都在昏睡,腦筋始終不曾清楚,此時一見黃河,精神略復,便算定了日后行止。
秦仲海扶住那人肩頭,喘道:“你這船是上哪兒去的?”那人道:“我現下是朝山東走,你要上船么?”
秦仲海的師父號稱“九州劍王”,向來居無定所,這幾年更是云游四海,行蹤甚是飄忽,只是秦仲海幼年隨師父練功時,曾在蘭州住過一陣,若是運氣不壞,或可遇見也不一定,他咳了一聲,道:“可有船往甘肅去?”那人哈哈一笑,道:“算你好運道。今年暖和些,黃河之水尚未冰凍,搞不好還有船家走這條線。”
秦仲海從包袱中找出幾兩碎銀,塞在那人手上,道:“勞煩替我打聽一番,五十兩銀子走這一趟。”那人吃了一驚,道:“五十兩?這么多?”
秦仲海無力打話,已然坐倒在地,隨手揮了揮,催促他去辦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人到渡口喊了幾聲,過不半晌,便有船家過來商量,秦仲海沒氣力討價,只低聲吩咐:“艙行蘭州,每日給我料理三餐,五十兩銀子。”船家聞言大喜,忙道:“成!成!”尋常出船做活,便是載滿一船貨物,二十兩白銀便嫌多了,秦仲海如此大方,那船家自是大喜過望,當下將他搬入船艙,替他準備了軟鋪。
秦仲海高熱不退,已無暇顧及盧云送他的那匹馬,便胡亂給了方才那位熱心人。那人只因一個好心,便無端撿了個大便宜,自是慌不迭地道謝,更一路把秦仲海送上船艙,這才揮手作別。秦仲海患難之際,能遇上這個熱心人,運氣倒也不算背到家了。
天候嚴寒,船行逆流向西,直往陜甘道進發,連著三日,秦仲海靠著船家打理伙食,沿岸采買藥品,終于把那發燒高熱挺了過去,算是熬過了最最要命的一關。他從鬼門關旁撿回性命,但病痛煎熬之余,身子已然瘦了一大圈,臉上也生滿胡須,直似變了個人。
秦仲海自知琵琶骨已穿,武功不剩半點,但他生性極是好強,當此逆境,卻不低頭認命,逢得空閑之時,必在艙中習練內功,只是練來練去,身上還是發不出半點勁力,每回內力行到肩井,身體便是痛楚萬狀,別說提刀動武了,便在平日,也僅能挨著艙板勉強行走,吃飯時更是雙手顫抖,有如中風病人一般。那船家原本甚是殷勤,待見他身有殘疾,慢慢冷漠起來,平素叫喚時,百呼方有一諾,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然生氣,但此時手腳無力,不比以往粗勇,也只有任人擺布了。
船行數日,已近歲末年關,河面來往船只更少,這夜到了一處小鎮,船行靠岸,秦仲海命船家買些酒菜回艙,拿了十兩銀子出去,卻只剩三文錢交回,余下的自給人污了。秦仲海也懶得多問,自在艙外痛飲,酒入愁腸,分外醉人,不過喝了半壺酒,便有醺醺之意。
喝到半夜,雪勢加大,河面冰塊不住撞擊船身,咚咚作響,秦仲海望著大河冰雪:心中愁悶無限,想到去歲今日,自己還是護駕和親的大軍主將,對照此時的孤單寂寥,忍不住嘆了口氣。
秦仲海這人一向樂天達觀,性勇好斗,生平從不知個“怕”字,戰場上身先士卒,酒樓里爛醉如泥,從未有過煩憂。但這幾個月來,先是發覺自己與朝廷反逆間的淵源,后又卷入劉敬叛國的密謀之中,終至今日武功全廢,孤身一人漂蕩江湖。念及柳昂天年事已高,此番離京,自己連聲道別也不及說,實不知此生能否再見,霎時眼眶一紅,再也按耐不住,怔怔地落下淚來。
秦仲海舉起酒瓶,胡亂喝了幾口,他手中顫抖無力,每喝一口,瓶口便濺出大半。他看著滾滾黃河,心中感慨:“老子不知犯了什么太歲星,一個月不到,便活生牛地毀成這鬼樣子,唉……”
想到氣憤處,忍不住大吼道:“老子操你奶奶雄!”舉起酒瓶,朝船下一丟,但手上無力,那酒瓶不能及遠,只沿舷摔下河去。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心中又氣又恨,只回艙悶悶睡了。
河水輕拍船身,秦仲海裹緊棉被,睜眼望著艙板,在那兒怔怔發呆。不多時,聽得船家解開繩索,船身緩緩離岸,往河心駛去。看這船家平日懶散,今夜卻忽爾勤奮,想來適值年關歲末,這船家定然心懸故里,自想早些趕完這樁生意,也好返鄉過年。
想起歲末將至,心里又是一酸。每逢年節之時,他都是在外地渡過,有時在軍營,有時在路上,從不知與親人團聚的滋味。他搖了搖頭,想道:“早知如此,當年便該找個好女孩兒娶了,省得這般形單影孤的。”但現下自己斷腿殘肢,重傷頹靡,哪里還會有女人想嫁他?看來注定是光棍一個了。
想著想,匆地艙身震蕩,似被什么物事撞擊,此時天候嚴寒,河面上滿是冰塊漂浮,想來是河冰碰船,這才發出大響,倒也不需大驚小怪。正欲閉眼再睡,猛覺船身一晃,似有人躍上船來。
秦仲海大吃一驚,此刻忽有外人上船,定然有詐。他武功雖失,見識卻還在,立時坐起身來,想道:“不妙,可別坐上黑船了!”此時夜黑風高,又在嚴冬之際,夜半有人上船,來者絕非善類,可別是船家勾結盜匪,那可大事不妙了。秦仲海想起那船家平日的嘴臉,心中越是擔憂。
甲板輕響,秦仲海側耳傾聽,察覺腳步聲眾多,來人竟達七八人之多。他自知命在旦夕,當下慌忙爬起,手持鋼刀,躲在艙中雜物之后。
只聽一人道:“李老五,你說這羊挺肥,真的假的?”那船家笑道:“廢話。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銀子,你說肥不肥?”
秦仲海恍然大悟,想道:“他媽的,老子出手這般闊綽,無怪會引來殺機。”所謂財不露白,秦仲海身上帶著盧云給的數百兩銀票,算得身懷巨款,再兼身體虛弱,重病不起,給人瞧在眼里,如何不想鋌而走險?秦仲海暗暗懊悔,痛罵自己粗心大意,怪只怪他往昔武功太強,只有他來招惹旁人,哪有人敢太歲爺頭上動上?也是這樣,終在人生最最病弱之時,著上了賊人的道兒。
當此危機,秦仲海心念急轉,只想找條脫身之計,思道:“錢財乃是身外之物,這幫小賊只是要錢,與我無冤無仇,一會兒把身上銀兩全數交出就是,說不定能留下一條性命。”他顫巍巍地解下上衣,僅穿了條褲子,示意身無長物,跟著取出銀兩物事,一并放在甲板上。
他低頭看了鋼刀一眼,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此時自己武功全失,說來兵器已無用處,只是練武多年,有刀防身:心里便踏實許多,當下將鋼刀藏入雜物堆中,以防萬一。
腳步聲響,那船家當先走進,猛見秦仲海已然端坐,不由得吃了一驚,道:“你醒啦?”
秦仲海宮居四品帶刀,生平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戰場上力敵萬軍,斬殺敵酋,可稱當朝罕有的虎將,但此刻亮落平陽,除了乖乖低頭,焉行其他法子活命?秦仲海哼了一聲,心道:“死雜碎,你爺爺若是武功還在,便夢游也殺光你們這群小賊。”但此時命懸人手,這話如何出得了口,便點了點頭。
那船家瞧了他一眼,道:“你脫光衣服做什么?”秦仲海把銀兩往前一推,道:“我身上 所有物事都在這里。等會兒幾位大哥若要取財,盡管自便。”
那船家暗暗稱異,心道:“來了個懂事的,倒省了一番手腳。”說話間,大批盜匪也已進 艙,眾人見他脫了上衣,自行坐在地下,好似預知自己要給搶劫,也都驚奇不已。
秦仲海咳了一聲,伸手朝地下銀票一指,道:“年關將至,諸位寒夜來此卒苦,這點錢財算是在下一點心意,盡管拿去喝酒。”那船家笑道:“你這人倒挺大方。”
秦仲海干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諸位欠錢使喚,小弟身上多了些銀兩,怎好一人獨占?還請諸位笑納吧!”
那船家嗤嗤賊笑,逕自上前,取過地下銀票,便點了起來,他數了半晌,頷首道:“這小子真有錢,足足帶了五百兩銀票哪!”兩旁賊匪大喜,道:“咱們這下可發財了!”尋常商旅出門,頂多也只帶百余兩出門,要遇到秦仲海這等肥羊,十回也撞不上一回,人人點著銀票,嘴角泛起笑容,想來真是歡喜到心坎里了。秦仲海自坐甲板,也陪著干笑兩聲。
秦仲海大驚,他此刻身有殘疾,便要走路也難,如何能游得水?何況此際乃是隆冬,若給他們扔入水里,便不溺死,也要給活生生凍死。饒他平日膽氣豪壯,此刻也慌了起來,忙道:“小弟身上不太方便,還請船老大行個好,送我上岸吧!”二名賊人見他斷腿殘廢,若要丟入水里,怕會害了性命,便點頭道:“盜亦有道,咱們拿了人家的錢財,不好下手害人,這便送他上岸吧!”
那船家嗯了一聲,反手掀開艙簾,但見河上波濤洶涌,遠處霧氣彌漫,若要靠岸,定要多費手腳,想來便叫人心煩,他懶性大發,搖頭便道:“我那口子等我回去過年,沒工夫耽擱。”秦仲海聞言大驚,顫聲道:“船老大,你……你這話是……”
那船家嘿嘿一笑,手指艙門,道:“斷腿的,念在你爽快的份上,留你個全尸。自己跳下水吧!”
秦仲海又驚又伯,拱手低頭道:“這位大爺,在下身上有病,實在游不得水,求你送我上岸,我日夜給你燒香祝禱,感謝你的不殺之恩。”那船家打了個哈欠,道:“別羅唆了,誰要你燒什么香,拜什么佛?快快給我跳下水去,我還急著趕路哪!”
秦仲海又急又氣,想道:“好賊子,錢財一到手,馬上翻臉不認人了。”那船家見他兀自不動,舉刀威嚇道:“你快站起了!少在這里瞎拖著!”秦仲海嘆息一聲,他伸手撐住艙壁,只想勉力起身,但重傷之下,全身乏力,一時擦擦挨挨,竟是站之不起。
那船家冷冷地道:“你快些起來,我沒工夫與你耗。”秦仲海低頭喘息:“我腿恁煞疼了,站不起。”那船家冷笑道:“我昨夜見你到船尾解手,怎會站不起?快別裝死了!”說著舉腳往秦仲海臀上一踢,神態狂妄至極。
秦仲海本想靜靜待死,此時給這人一踢,心下不禁狂怒,當下怒目回首,直往那船家瞪去。那船家見他眼中全是殺氣,又看他背上刺著猛虎,不由得心生膽怯,但轉念一想,眼前這人生得再兇再狠,也不過是個殘廢瘸子,自己又何必怕他?霎時喝道:“小子敢瞪爺爺?想死么?”一個耳光打去,正中秦仲海臉頰,登把他打翻在地。
秦仲海雖是能屈能伸之輩,但生平何嘗給人這般輕賤過了?連著幾下侮辱,心中既痛且恨,一時引發百般悲怨,他氣得全身發抖,想道:“你們要殺要搶,老子都隨你整治,可你們這般狂悖,卻把我當成什么了?操你奶奶!我秦仲海不殺你一兩只,吞不落孟婆湯!”他眼中冒出三千丈怒火,咬碎銀牙,全身顫抖不已。
那船家以為他心里害怕,喝道:“廢物!你再不爬起,休怪爺爺揍你!”秦仲海趴在地下,只是不應不答。那船家斥罵幾聲,從艙后摸來一只棍棒,對著秦仲海身上一陣亂打,喝道:“廢人!快給我爬出去!”秦仲海低頭挨打,只當自己已然死了,全不理會。
眾匪見兩人拖拖拉拉,自感不耐,紛紛催促道:“你這是在干什么?一刀殺死下就得了?連個瘸子也擺置不定!”那船家回嘴道:“他媽的!一會兒殺得滿艙是血,你來給我洗啊!”
群匪聽他說得怠惰,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你這小子又懶又壞,連土匪也做不道地,真他媽的!”眾人咒罵聲中,各自走出艙外,懶得再去理會。
那船家給同伴嘲笑一頓,自是又羞又怒,一股怒氣全往秦仲海身上發去,他舉棍猛打,口中暴喝道:“死肥豬!快快給我爬出去!”秦仲海抱住臉面,在地下滾動閃游,冷不防一棒打上腦門,秦仲海登時慘叫一聲,已然昏死過去。
那船家扔下木棍,皺眉道:“慘了,這下打死人了,可得搬他出去啦!”他生性懶散,眼看秦仲海身軀高壯,搬起來定費氣力,一時長吁短嘆,兩手托住秦仲海腋下,死命拉扯,只是秦仲海著實高大,那船家走不數步,便已氣喘吁吁,力盡難動。
那船家抹了抹額角汗水,矮下身去,將秦仲海背起,口中咒罵道:“死豬一頭,滿身肥油,生得這般壯大干啥……”那船家正自低頭埋怨,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冷笑,道:“他媽的賊!老子生得這般壯大,便是為了賞你一刀!”
那船家急忙回頭,猛見秦仲海趴在自己背上,手上拿著鋼刀,虎目暴睜,神態恁煞兇狠,那船家嚇得魂飛天外,方知秦仲海裝昏賣乖,正想討饒,秦仲海早已持住鋼刀,死命撞下,刀柄隨著身子壓落,鮮血四濺中,那船家臟腑戳裂,慘死當場,便與秦仲海一同摔倒在地。
秦仲海兀自目露兇光,冷笑道:“雜碎東西,今日讓你見識真正的魔頭!”說著伸出舌頭,舔了舔手上的鮮血,好似厲鬼索命一般。
眾匪等了一陣,遲遲不見那船家出來,眾人心下奇怪,紛紛喝道:“李老五!大伙兒沒工夫陪你耗,快些出來啊!”眾匪叫了幾聲,不聽有人回話,便自挺刀入艙,過來察看。
眾人進得艙里,赫見秦仲海與那船家對面而臥,兩人都是一動下動。好似在睡覺一般。眾匪心下納悶,不知李老五在弄什么玄虛。一人暍道:“老五!你不是要把他丟到水里么?怎么睡起覺來啦?”喚了兩聲,眼見二人毫不動彈,一名高壯匪徒走了過去,蹲在兩人中間,將那船家身子搬正,道:“李老五!快起來啦!”
此時眾人看得清楚,那船家臉面向上,身上滿是鮮血,竟已氣絕身亡。那高壯匪徒吃了一驚,還沒想清楚怎么回事,驀地秦仲海坐了起來,對著他心口便是一刀,這刀力道雖弱,但方位拿捏極準,恰從兩條肋骨中刺入心口,手上不必費力,便能深入心臟,若無多年刀法根基,絕難辦到。那匪徒想要喊叫,卻沒了聲息,兩手揮舞幾下,便自摔倒在地。
眾匪大吃一驚,紛紛叫道:“小賊殺人!”一連死了兩名同伴,諸匪又驚又氣,便要拔出腰刀對付。
秦仲海武功雖失,見機仍是極快,他見眾人身子微動,立時滾倒在地,他自知雙手無力御敵,便把鋼刀往嘴里一銜,如惡犬般盯著眾匪。
眾匪見他怪模怪樣:心下暗暗害怕,一人鼓起勇氣,暍道:“大家殺啊!”喊聲四起,眾人一同抽出鋼刀,便往秦仲海身上砍來,秦仲海殺紅了眼,只想拼死一搏,當下口銜鋼刀,好似野狗般沖向群匪。
一人怒道:“瘸子還敢撒潑!”狂怒之下,揮刀便往秦仲海殺去,只是艙中地勢狹窄,那人武藝低微,出刀勢頭過大,刀刀竟然砍中艙板,秦仲海見有機可趁,著地一滾,反朝那賊腿上撞去,
那人重心下穩,立時摔倒,秦仲海撲了上去,右膝頂住那賊腰眼,緊咬刀柄,用力往那賊喉頭抹去。
在那人的慘嚎聲中,鮮血濺滿船艙,又是一名匪人當場斃命。
眾匪驚怒交集,同時舉刀砍落,秦仲海順勢滾到桌下,他兩腿只余一只,但這只腳完好無缺,乃是四肢中唯一堪用的,他狂吼一聲,右足踢出,已將桌上油燈踢落,燈火落到雜物之上,登時燒了起來,大火蔓延,瞬間便波及船身,眾匪驚駭之下,急急往后退開。
秦仲海趴在地下,口銜鋼刀,轉頭瞪著眾匪,口中還不住嗚嗚低吼,宛若野獸一般。眾匪見他俯身趴地,全身浴血,背上還有幅猙獰可怖的刺青,一時嚇得魂飛魄散,驚道:“這是鬼啊!”大驚之下,直往艙外逃去。秦仲海三肢急爬,路追到艙門,此時艙門火苗竄起,已將去路堵住,
秦仲海自也無法追出、那幾名匪徒見他停步,哪還敢戀戰?只管上船起錨,落荒而逃之余,連同伴的尸首都顧不得了。
琵琶骨被穿,左腿慘遭刖刑,四肢中廢了三肢,秦仲海卻靠著不要命的狂性,居然殺了三名匪徒陪葬,他嘴上一松,放脫鋼刀,滿身血污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仰天狂吼,大叫道:“來啊!過來啊!你們這幫奸臣賊子,怎么不過來殺我啊!哈哈!哈哈!”
船身著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轉瞬間便已燒到眼前,秦仲海此時已有瘋態,霎時狂笑道:“老子便算死了,也要死在黃河中!絕不跟你們這幫小賊死在一起!”怒吼聲中,舉頭往艙板一撞,腦門鮮血長流,那板壁卻不曾破,秦仲海狂叫一聲,再次用力撞下,喀地一聲大響,登把壁板撞出一個大洞,身子往前傾斜,直朝河中墜落。
適值寒冬黑夜,四下不見一物,那河水宛若寒冰,秦仲海泡在河水之中,只覺全身發顫,呼吸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轉瞬間麻木感便至腰問。
河水打來,身子竟爾漂起,秦仲海自知死在片刻,要不溺死,要不凍死,但不知怎地:心下只感一片寧靜。他仰望滿天繁星,回思此生,雖稱不上英雄無敵,但也是精彩紛陳,痛快之至!他縱聲狂嘯,霎時激發了英雄肝膽,高聲唱道:
爺爺生在天地間!殺賊殺官把命玩!
閻王大帝奈我何?觀音菩薩又怎般!
難忍世間無義事,只為生平性情剛!
舉刀亂殺隨我心,明朝便死又何妨?
秦仲海哈哈大笑,縱聲高呼道:“玉皇大帝你看好了!老子秦仲海來啦!”
河水漂蕩,秦仲海隨波逐流,只覺身子越來越泠,他自知難以支撐,便緩緩閉上了眼,靜待死神降臨。
正要昏迷之際,猛地一個大浪打來,竟將他帶上半空,秦仲海雙眼緊閉,嘴角卻泛起微笑:“老天爺看我不順眼,死前還要給我苦頭吃。”想著想,身子從半空墜下,身上一痛,竟似摔上了地面,秦仲海吃了一驚,他身在河中,焉能忽至岸邊,莫非到了河底龍宮?他睜眼一看,卻見自己躺在一只冰塊上。
秦仲海仰天大笑:“老天爺!你不讓我死是不是?難道你冥冥中他媽的天意,還想讓我干一番大事業么?哈哈!哈哈!”他笑得歡暢,腮邊卻滾下兩行清淚。
寒風襲來,秦仲海上身,連打寒顫,慢慢地睡意漸濃,他知道此時只要一睡,便會死在這悠悠河水上,但他滿心都是自暴自棄的念頭,根本不管明朝之事,哼地一聲,逕自閉上了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