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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涯共此時

  打開衣箱,陳腐的發霉味兒沖鼻而來,湊眼望去,入眼的是件大紅袍。金線繡花,喜氣洋洋,那是去秋攢花宴的衣裳。天下間除開一甲狀元,無人能穿。

  盧云將狀元袍抖了抖,拍落了上頭的灰塵,雙手捧開。他再次伸手出去,又往衣箱掏拿,這回取出了一件官袍。看那胸前繡著一只鳥兒,這是件朝覲禮袍。

  文武百官最重品級,服色記號萬萬逆亂不得。所謂“文禽武獸”,便是說文官以禽別品,武官以獸做秩。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皆珍禽大鳥也,專供膜拜贊賞。再看四云雁、五白鷴、六鷺鷥,皆益鳥也,倒也能幫著吃些蝗蟲蛀蟲。最后看墊底的彩鸂、黃鸝、鵪鶉……這些小鳥啾啾鳴叫,悅耳動聽,那是讓皇上聽來高興的。

  看這袍上繡著彩鸂,正是自己這個七品知州的朝覲禮服,自去年返京述職后,再沒碰過半回。盧云拿著手上的官袍,嘴角泛起了苦笑,上三品是拿來給人看的,中三品是用來辦事的,可這彩鸂么……盧云嘆了口氣,他十年苦讀圣賢書,可不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啾啾唱歌,翩翩起舞。彩衣娛圣這等事,他可做不來。嘆息之間,隨手將鳥官袍一扔,丟上床去了。

  再往衣箱掏拿,霎時眼前一亮,終于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陽光透入窗兒,照得那件衣衫隱隱生輝,如夢似幻。

  一面東風百萬軍,當年此處定三分。手上拿的是件鎧甲。一時之間,耳邊人聲馬鳴,內心戰志激昂,彷佛回到了西疆戰場,自己足跨駿馬,手提長槍,正于萬軍之中放手一搏。

  盧云望著手中的鎧甲,慢慢回過神來。幾年安逸下來,沒想這身鎧甲朽舊成這模樣。看那胸甲銹蝕,肩銅澤綠,實在不能看了。他搖了搖頭,取了牛油出來,就沾著棉花,只在細細擦抹。自西疆歸來后,還沒上陣打過仗,也該把戎裝清理一番了。

  細心擦著,翻轉了盔甲,見到了背后的一處箭孔。

  那道箭痕透甲而入,依稀可見當年弓箭之利。盧云輕輕撫摸破孔,腦海中浮起一張秀美高貴的臉蛋兒。

  銀川公主……

  往事歷歷在目,回思那生死相依的幾日,天山激戰、大軍廝殺、林間分手,好似昨日才發生過。

  “但愿老天有眼,你與顧家小姐有情人終成眷屬,待你成婚之日,請人稍信過來汗國,我自也替你歡喜。”

  當年兩人分離之時,公主便曾為自己誠心祝禱。言猶在耳,如今人生真個否極泰來,自己非但貴為一甲狀元,更與心上人定親,一切真如公主金口,半分都沒差。

  盧云擦著盔甲,默默思念遠在異鄉的佳人,莫名之間,淚水便已盈眶。

  往事一一飄過眼前,手上鎧甲也已隱隱生輝。盧云舒了口長氣,緩緩放落手上棉花,便要開始著穿戎裝。

  摘我烏紗帽、寬某青禽袍、除余書生巾,脫那一身文弱裝,方知原本英雄貌。

  盧云赤著上身,望著鏡中的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低下頭去,從抽屜中取出一道公文,低聲讀道:“查怒蒼群小據山作亂,秦匪仲海率眾犯事,為禍多端,不日侵州犯界,著長洲知州盧云即刻北上河南,聽從調遣,不得有誤。”

  盧云閉上了眼,將公文放了下來。

  懷慶店里的殘廢兒,雪地里孤身離去的背影,如今終于找回自己的人生,再次引領萬軍,與天同高。知己東山再起,說來真該替他高興才是……

  只是故人這回選擇的道路,卻成了一道十萬火急的公文,朝自己的衙門火速送來……

  盧云睜開雙眼,驀地一聲輕嘯,滿心激昂中,正拳擊出,震腳踏下,碰地一聲大響,竟將盔甲震得跳將起來。這招正是“拳腿雙絕”,當年西疆大戰的救命絕招。

  “無絕心法”還算使得,“無雙連拳”也有模有樣,拳腳還不算生疏,看來這幾年雖在官場度日,卻沒忘了昔年志向。

  盧云向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彷佛眼前這人無所不能,憑著一身忠肝義膽,終能扭轉乾坤,為萬世開太平。

  自唐代以來,天下讀書人便分兩大宗,一稱山東經生,一稱江南文士,兩者一北一南,一通經史,一擅詩詞,各有所長。看盧云北方出身,性剛好直,自屬山東經生無疑。

  這些年來南方人物獨占鰲頭,金榜題名者大大多于北方,盧云這幫經生中舉倍難,平日便只能耕田維生,苦待出頭之日。長年貧苦煎熬之下,雖練就了滿身筋肉,卻也造就了一身憤世嫉俗的死硬脾氣。

  論靈性,山東經生不比江南大理的人情秀巧,講才氣,更不及蘇揚兩州的文章耀眼。差堪一提的,恐怕便是那打死不低頭的硬氣,與那下田農耕苦熬出來的鐵骨。

  果不其然,看盧云這位狀元高頭大馬,體格精壯,將那束帶環腰,重盔厚甲一一戴上,腐儒書呆拿起腰刀,狠狠往刀鞘一插,霎時搖身一變,成了個虎視鷹揚的大丈夫。

  穿好了軍裝,大踏步走到內廳,顧倩兮與小紅已在相候。顧倩兮走了過來,眼望著情郎,日光照上黃甲,胸口護心鏡閃耀,更顯得英姿勃發。自兩人相識以來,這還是第一回見盧云身著戎裝,沒想衣著一換,文謅謅的書生竟有這身男子氣概,讓人不覺多看了兩眼。

  盧云見這對主仆目不轉瞬,只在看著自己,忍不住奇道:“怎么了?有何不妥之處?”

  顧倩兮心頭有些異樣,臉上起了羞紅,別過頭去,輕聲道:“沒事。”

  盧云不覺有異,只喔了一聲,自問小紅道:“洪捕頭他們到了么?”

  那小紅平日專見盧云無病呻吟,早把他當成腐儒一樣,哪知此刻與未來的姑爺目光相觸,忽爾臉紅心跳,滿臉嬌羞間,只是低下頭去,竟沒回答盧云的問話。

  盧云咦地一聲,有些納悶了。他卻不知此刻自己氣象一新,左懸鋼刀,右掛箭袋,滿身鋼盔鐵甲,不過往廳里一站,便似凜然生威,小紅這個小丫嬛哪里敢與他目光相接?一給他的鳳眼盯住,芳心早已怦怦亂跳,全身更是酸軟無力。

  盧云滿頭霧水,當小紅耳背了,他用力咳了幾聲,再次問道:“洪捕頭呢?”

  小紅忸扭捏捏,細聲道:“洪……洪捕……那個頭在外……外面……”

  盧云聽她一句話說得歪七扭八,好似口吃一般,更感奇怪,他滿心疑惑,便往顧倩兮看去。顧倩兮看入眼里,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到小紅身邊,羞了羞她,道:“好羞呢,話都說不清楚。”當年身在揚州,小紅何等威風,如今卻身子發燙,兩腮火紅,低聲道:“婢子看盧……盧大人好生威武,心里有些……有些害怕……”

  顧倩兮面帶微笑,伸指在小紅面頰上輕輕刮了刮,算是小小懲戒。

  顧倩兮生性大方,從不是個小氣姑娘,更非善妒之人,情郎能令女子仰慕心儀,她只會歡喜自得,絕無吃醋憂慮之情。也是為此,每回她以公主的往事取笑情郎,從來是驕傲多于妒嫉,一切只在自信二字。

  府中雖然溫馨,其實天下情勢極其嚴峻。兵禍將起,朝廷為擋怒蒼軍馬,早已號令朝廷群英齊聚河南,為少林高僧助陣。盧云乃是柳門大將之一,自也接到了朝廷圣旨,此際便要由長洲啟程出發。

  顧倩兮緩步行上,親手為盧云整理胄甲,她俯身彎腰,替心上人把刀鞘環扣鎖緊,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觸碰兵刃,不免顯得有些手忙腳亂。盧云見未婚妻替自己做這些瑣事,心里有些憐惜,握住玉手,道:“別忙,我一會兒就走了。”

  顧倩兮回握他的手掌,柔聲便道:“此去務必珍重,朋友情義固然要緊,但自己的性命前程更是要緊,你定要平安歸來。好么?”

  顧倩兮是兵部尚書之女,這幾日早把詳情打聽過了,此行朝廷起兵十萬,遠征怒蒼,說來大占贏面,反賊想要以寡擊眾,恐怕大是不易。說來軍情并不吃緊。顧倩兮自不擔憂。

  其實便算朝廷吃了敗仗,顧倩兮也不會害怕,憑心上人與敵方首腦的私交,便算兵敗被俘,性命也無危險。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反而是盧云那身脾氣,此行出征,龍蛇混雜,倘與那些奸臣小人犯沖爭執,說不定會惹上事端,那才是真正讓人發愁的事。

  盧云見顧倩兮凝視自己,目光隱帶憂慮,他輕撫秀發,溫言道:“你別煩惱。此行有楊郎中做咱們的主帥,他辦事一向俐落,不會出什么亂子的。”

  想起楊肅觀那張俊臉,顧倩兮登時松了口氣,她與楊肅觀相處年余,自知此人性情沈穩,精明多智,有這人領軍,自己的心上人定能平安。顧倩兮稍感安心,頷首道:“小心使得萬年帆。不管怎么說,謹慎些總沒錯的。你知道……咱們中秋時就要……就要……”

  盧云抱住了她,微笑道:“咱們中秋時便要成親了,我怎會忘了呢?放心吧,就要成家立業的人,不會貿然犯險的。”

  兩人說過了話,盧云便與顧倩兮同到外廳。知州大人攜眷出來,廳上兩人立時起身相迎。其中一人面貌兇猛,身穿官差服色,正是衙門屬下洪捕頭,另一人卻是個軍官,看他面長如馬,卻是當年護駕和親的那位李副官。

  當年眾人西疆歸返,各有各的際遇,看半年后盧云高中狀元,秦仲海也升任禁軍統領,這李副官終也得了封賞,官拜九品都尉,這幾年只在江夏駐防。只是沒想兩人這回見面,居然是托了秦仲海造反的福,說來真讓人唏噓不已。

  盧云尚未坐下,那洪捕頭立時秉道:“啟稟盧大人,鞏師爺交代屬下,說他一會兒有件東西要呈給知州,請大人相候則個,別急著走。”盧云哦了一聲,那鞏志是自己的師爺,前兩日早將州政托付給他,大小事井井有條,卻不知啟程在即,卻有何事要他相候?

  盧云此時官居知州,行事多少也有些派頭,便只微微頷首,示作會意,跟著自行走向李副官。待見這位同儕神色郁郁,料知李副官煩心軍情,當即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道:“李兄別愁,咱們這趟是去做和事佬的。打不起來的。”

  李副官自從接到令書以來,想起要與昔日上司開打,始終愁眉苦臉,聽得此役另有內情,心下立時一喜,忙道:“大人此話怎說?”盧云莊容道:“楊郎中修了封密函過來,說他師父有意與怒蒼山和談,只要調解得當,雙方各做讓步,這仗未必打得起來。”

  李副官啊了一聲,細聲便問:“聽大人的意思,難不成朝廷有意招安?”

  盧云緩緩搖頭,道:“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楊郎中信中交代,咱們只需盯緊江充那廂人馬,別讓他們無端開啟戰端,其余事情少林寺自有折沖。”他頓了頓,又道:“無論朝廷奸臣心意如何,有楊郎中主事安排,加上侯爺與諸位大臣的力道,此戰必有轉機。”

  顧倩兮順著話頭,接口道:“正是如此。便算他們幾位大臣使不上力,朝廷里還有我爹爹幫著,只要那位秦將軍真個有心投效朝廷,有眾大臣一齊作保,事情定有轉折。”

  顧嗣源乃是兵部尚書,說話自有份量,滿廳人眾都松了口氣。非只小紅、洪捕頭等人大感心安,便連李副官久歷沙場,此刻也是連拍心口,料來都放下了心中重擔。

  李副官哈哈大笑,正要接口,洪捕頭已咳了一聲,低聲道:“李大人,您還沒拜見顧大小姐吧?”眼看李副官滿面茫然,洪捕頭附耳過去,低聲道:“顧小姐是未過門的太座知州,又是兵部尚書的千金。軍爺可得小心伺候著。”

  李副官望了顧倩兮一眼,當場哎呀一聲,道:“我可粗心了,該死!該死!”顧倩兮名門出身,李副官的官碟上還蓋著顧嗣源的大印,便不看盧云的面子,自己也該拜見。忙向顧倩兮躬身哈腰,道:“末將拜見顧大小姐,知州小姐佳偶天成,珠聯璧合,這里向您賀喜了!”

  顧倩兮回了一禮,嫣然笑道:“多謝李爺金口。小女子常聽知州大人提起軍中往事,都說李爺英勇非凡。今日一見,果然是忠義大將的氣度。”

  李副官草莽出身,不曾讀過什么書,一聽美女稱頌,便即飄飄然起來。笑道:“盧大人過譽了!當年護駕和親時,他盧大人那才叫神勇哪!看他萬軍之中狂戰番僧,把咱們公主娘娘抱在懷里,一路翻山越嶺,不眠不休,真個讓人佩服萬分!小人不過躲在陣里射射弓箭,哪比得上盧大人的萬一啊!”

  眼看李副官比手畫腳,說得口沫橫飛,顧倩兮也連連稱是,只是這個馬屁卻把盧云的俊臉給拍腫了。他臉上青紅不定,咳了幾聲,道:“時候差不多了,咱們該啟程了吧?”李副官哈哈笑道:“軍馬早在城外相候,只要知州高興,隨時都可以出發。”

  眾人正要出門,忽聽一人叫道:“知州大人留步!”盧云尚未回話,只見廳門匆匆奔入一人,抹汗道:“幸甚,幸甚,總算沒誤了事兒。”看這人神色匆忙,手上捧著一柄寶劍,正是鞏志。眾人見他攜劍入府,不由一怔,都不知他的用意。

  正猜測間,鞏志兩手捧劍,彎腰躬身,沉聲道:“此劍名為“云夢澤”,家師聽聞知州即日遠征,特以此劍相贈,還望大人笑納。”鞏志的師父便是歐陽南,此人鑄劍之術名聞天下,極見精湛,眾人沒料到歐陽老爺如此多禮,都是暗暗納罕。

  歐陽南如此誠心,盧云自不免受寵若驚,只是他精擅“無雙連拳”,不闇用劍,再加接任知州以來少涉江湖之事,想起自己劍法如此粗疏,怎好暴殄天物,糟蹋人家的寶貝?搖頭便道:“寶劍贈烈士,我的劍法稀松平常,切切菜或還使得,怎能用得這般神物?”

  鞏志早料到盧云必會推辭,自也不覺詫異。他向顧倩兮望去,道:“大小姐,此劍切金斷玉,實乃護身利器,知州大人隨身帶著,凡事趨吉避兇,有利而無害。”

  顧倩兮聽了寶劍足以護身,立時留上了神。她與盧云兩地相隔,分離多年,好容易相聚了,對心上人自是愛渝性命,只要對盧云有利的事,便要她傾家蕩產的維護,也是甘之如飴,何況是人家送來的一片誠心?當下走了過來,低聲囑咐道:“人家歐陽老爺專程送禮,怎好推托什么?快快收起吧。”鞏志聽了這話,自也忙著幫腔:“知州大人望重鄉里,戰場上若有閃失,我等定會痛心疾首,深以自責。這是家師的一番心意,還請收下吧。”

  盧云聽顧倩兮這么一說,自也不好推托。再看鞏志的模樣,好似自己若要推辭不受,他便無法回去向師父交差,盧云這些年也學了不少人情世故,鐵頭書生的模樣收拾了不少,當下咳了幾聲,便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師爺傳話回去,便說下官拜領盛情,當用此劍自衛防身,絕不辜負老爺子的一片厚愛。”

  鞏志大喜,道:“謹奉寶劍,望知州旗開得勝。早日平安歸來。”說著捧劍過肩,連劍帶鞘交到盧云手里。盧云單手接過,掌心微微向下一沉,心下登時一凜:“這劍好重。”

  眾人圍攏過來,各自細看賞玩,只見劍鞘烏木所制,通體黑褐,既無花紋綴飾,也無劍穗連附,形狀樸素,好似黑黝黝的一根大木頭,不知有何高妙之處。鞏志見眾人各有疑惑,忙來解釋道:“此劍長四尺二,只因劍身鋒銳,劍光若水,宛如大澤之美,家師遍查古書,終以“云夢澤”名之。寶劍難得,還望知州大人試劍。”

  盧云更不打話,登即拔劍出鞘,只聽嗡地一聲,堂上精光暴現,果然劍刃若水,映得大堂流光隱動。眾皆大驚,贊道:“真好劍也!”盧云看在眼里,自也暗暗稱異,他提劍虛劈,陡聽呼地一聲輕響,彷如流風輕送,足見劍刃之柔之韌,已達極境。

  原來這劍來歷不凡,正是“劍神”卓凌昭留在鑄鐵山莊的五件兵器之一。當年洪武天爐重起神火,鐵精為骨,終在當朝第一煉鐵師手中打出十多柄兵刃,其中一柄王者利器,便是曠古絕今的“神劍擒龍”。后來卓凌昭試劍出招,雖然毀去了大批兵刃,但鐵精造出的利刃極多,終于還是留下了五柄完好無缺的,便一一讓歐陽南打出問世。這柄劍便是其中之一。

  這“云夢澤劍”曾被誤認為“擒龍”,一旦出鞘,如同出水芙蓉,極盡光彩奪目,此劍若在天下排名,定在前十之列,無論是點蒼鎮派之寶“赤龍”,抑或是神刀門的“天雄”,全都無法相提并論。只是鞏志知道盧云性子剛直,定不喜此劍與卓凌昭的淵源,此刻便隱瞞不說,以免他又棄而不用。

  盧云正要還劍入鞘,忽見鞏志伸手入懷,取了個信封出來,塞入盧云手里。口中低聲道:“這封信拜托知州大人。”盧云見他模樣鬼鬼祟祟,一時頗感錯愕,他隨手接過信封,見彌封處寫著“乞轉鐵牛兒歐陽勇”。忍不住咦了一聲,不知鞏志用意為何。

  鞏志滿面殷切,附耳貼身,低聲道:“這位歐陽勇是我師父的兒子。他昔年受奸人所害,以致誤入歧途,投上山寨。至今離家已渝三十年。我師年歲已老,日夜懸念愛子近況,卻又找不著門路送信問訊,還乞大人可憐他老人家一片愛子癡心,成全則個。”

  盧云聽了這番情由,心下已是了然。當年朝廷一場大禍,不知拆散了多少人家,盧云也曾聽青衣秀士提過,那時歐陽家的大兒子受“洪武天爐”一案牽連,硬遭鳩毒喑啞,充軍流放,想來不堪朝廷荼毒,便也投上怒蒼山去了。盧云雖是朝廷命官,但他性情耿介,深恨奸臣為惡,面露悲憫之余,點了點頭,便將信封揣入懷里。

  鞏志見他慷慨相助,絲毫不以反逆之意,一時滿面欽仰,拱手道:“知州仁義之名,小人見識了。”盧云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道:“師爺何出此言?盧某是儒生,不是刀筆吏。”

  他怕眾人起疑,當下不再多說,自行轉過身去,朗聲道:“蒙歐陽老爺贈以寶劍,有此神物照拂,盧云此行必定平安而歸!”

  在李副官、洪捕頭的叫好聲中,顧倩兮已盈盈走來,兩人雙手交握,相視良久,彼此雖無只言詞組,但一切愛意眷戀,盡在不言中。

  洪捕頭、小紅等人望著兩人的神態,嘴角都泛起了微笑。只有鞏師爺一人眉心深鎖,他把目光撇開,轉望窗外,只見烏云遮日,隨時要起暴雨。

  天有不測風云,此去少林,恐怕艱難無比,知州大人,您要多多保重啊……

  雨云橫亙南北,萬里江山都為之籠罩,黑影重重,京城日月無光,明明是午后時光,此際卻黑沉沉地彷如深夜,大都督府點起了燭火,更顯得天色的陰森。

  “嘿,看那模樣,八成要下雨了。”這嗓子帶著湖北口音,調子拖得慢長長,看那說話之人生得張圓圓胖胖的大臉,正是柳昂天的頭牌護衛,武當出身的韋子壯。

  一旁坐著高大男子,右手戴了個鐵套,卻是伍定遠。他看著陰霾天色,皺眉道:“這可煩了,這兩日我還得出京,路上可別積水才好。”

  話聲未畢,轟隆一聲巨響,窗外暴閃亮光,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天際閃電飛來,如同神龍探首,正爆在京城半空,剎那間染白了天地萬物。

  雷神咆哮,巨響轟然,天邊大雨墜檐,啪噠噠地甚是密集。

  “啊呀!”

  雷聲隆隆中,一聲稚嫩驚呼在廳上響起,只見小小孩童往伍定遠懷里鉆去,徑自發起抖來。伍定遠拍著背心,安慰道:“莫驚,打個雷而已。”韋子壯見那孩子好生膽小,不由取笑道:“真是的,快十歲的人了,怎還怕打雷?過來,給韋伯伯瞧瞧。”

  伍定遠將那孩童輕輕拉開了,溫言道:“快過去,見過韋伯伯。”

  窗外暴雨如瀑,天邊雷電轟閃,那孩童兀自害怕,皺著一張黑炭臉,低聲喚道:“韋伯伯。”

  韋子壯望著眼前干瘦的孩子,嘴角不禁泛起了笑。那時伍定遠從長洲返京,沒帶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回來,身邊卻多了個干癟癟的小鬼。看他好生疼愛這兒子,還特地找了算命先生,為兒子取了個堂堂正正的好名,叫做什么“崇卿”,想來伍定遠望子成龍,定也想義子好好讀書,日后學著盧云的路子考試應舉,沒準也能弄個功名什么的。

  韋子壯正要逗那孩子,忽聽腳步聲響,大雨飛灑入廳,幾名家丁忙去關窗掩門,韋子壯猛地暴喝:“甭關!一會兒悶!讓廳上幾扇窗開著。”

  暴雷也似的吼聲傳過,家丁趕忙照辦,改置干布于窗邊地下,韋子壯嗯了一聲,甚是滿意,忽覺身旁那孩子不住發抖,一雙大眼盯著地下,直似淚眼汪汪。韋子壯醒覺了,自知驚嚇了孩童,他從懷中取出一錠小小元寶,塞入那孩子手心,溫言道:“別怕,韋伯伯是在管教他們,不是兇你,懂了么?”

  那孩子嚅嚅嚙嚙,手上捧著元寶,也不知該不該收起,便往伍定遠望去。

  伍定遠捕頭出身,向知人情世故,微笑便道:“伯伯打賞,還不快道謝?”那孩子又驚又喜,忙把元寶捧過頭頂,慌亂間跪在地下,叩首道:“謝謝伯伯。”

  韋子壯一把將他拉起,笑道:“真是鄉下孩子,一個元寶便讓你磕破頭了,可別讓人看了笑話。”他手指廳角一名婢女,溫言道:“跟那位姊姊玩兒去,伯伯和你爹爹有事要談。”

  那孩童哦了一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婢女滿面笑顰,模樣甚是親切,這孩子一向害羞,雖看姊姊貌美,仍不敢與人家多說一字半句,自管縮身低頭,任那婢女攜手走了。

  大雨稀瀝瀝地下著,到處都水蒙蒙的。那孩子隨婢女離開,偌大的花廳更無人聲,水花四濺,院中一片雨景,襯得大堂加倍寂靜。十來張桌椅空空蕩蕩,此時只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對坐,望來倍覺幽深。

  伍定遠兩手抱胸,凝目望著空曠的大廳,滿心寂寥間,只在怔怔出神……

  一年之前,對面的大位上端坐一名威風老者,左手陪坐一名俊秀公子爺,右手椅上跨著條兇猛虎漢,再看那耿介書生、剛直捕快,各在下首相陪,眾人歡笑吵嚷,好不快活……

  雨水聲嘩啦啦地響著,腦海中的那幅景象也漸漸淡去,現下廳上冷清寂寥,眼前除了韋子壯那張胖臉,再也看不到旁人。伍定遠伸手撫臉,嘆了口氣。

  韋子壯見他目光呆滯,忍不住咳了一聲,他取起了茶碗,問道:“什么時候過去少林?”

  伍定遠覷著廳心,淡淡地道:“明兒吧。”韋子壯喝了口茶,頷首道:“早些過去幫手,怒蒼再起,那可不是鬧著玩得。”

  伍定遠神態蕭然,自顧自地望著院中的暴雨。雨花四落,院里水珠倒彈起來,從這兒看去,彷佛成千上萬人立的小小兵兒,正在院中列陣激戰。

  砍吧、殺吧……天下群雄會少林,此戰會是什么下稍呢?奸臣當道,英雄豪杰卻要互相兇殺,連自己都要下這苦海,世上還有誰能自外這場混局?

  國破山河在,盡管戰火尚未騰燒,便已毀去無數家園。念及那位佳人,伍定遠忍不住感傷,他這些時日輾轉難眠,心中懸憂掛念,只要想起她下落不明,便似如坐針氈。

  眼前浮起艷婷那張端鼻櫻口的雪白臉蛋,伍定遠伸手掩面,手掌下的大嘴輕輕抽動。

  “艷婷……你在哪兒啊?”

  九華山慘遭正道人物圍攻,青衣秀士棄山遠走,艷婷、娟兒兩名少女下落不明。消息傳來,驚得他寢食難安,半個月來到處奔波打探,卻還是找不到佳人芳蹤……

  “定遠,你來了?”

  一聲威嚴問話響起,赫然打斷了伍定遠的沉思。抬頭看去,只見一名老者身著緩袍,正從內廳走將出來,正是柳昂天來了。伍定遠趕忙起身,拱手道:“侯爺。”

  柳昂天微微頷首,示意伍定遠坐下。看柳侯爺好生福氣,盡管稱病不出,身邊仍見群美服侍,左首一名女子四十來歲,正是四姨太。右首側一名女子容貌清麗,三十上下,卻是小妾七夫人。伍定遠凝目看去,見她肚腹隆起,竟已身懷六甲,當有七八個月的身孕。

  在這亂世之中,居然還有喜事?伍定遠又驚又喜,忙問韋子壯:“七夫人有喜了?”

  韋子壯尚未回答,柳昂天已然哈哈大笑,道:“當然是有喜了,還能是胖了么?”看七夫人面紅過耳,頗見嬌羞。伍定遠急忙起身,躬身拱手道:“卑職恭喜侯爺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頗見得意。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柳昂天六十好幾的人了,此番老當益壯,床第上虎虎生風,自然要大肆宣揚一番,伍定遠又驚又佩,這聲道喜更見誠摯。

  柳昂天暢懷大笑,其狀甚豪,大堂上便響起了無數回聲。伍定遠聽在耳里,不免又嘆了口氣。此刻喜事臨門,若照往昔模樣,柳門定會熱鬧非凡,看頂頭上司老蚌生珠,秦仲海如此搗蛋,還不第一個帶頭作亂?不把臨老入花叢的丑態加油添醋來說,定不甘休。柳昂天受了捉弄,自也會作勢打人,再看楊肅觀周到,定贈名貴藥材,盧云窮酸,只能拿著典籍講說醫學安胎……眾人打打鬧鬧,談談說說,不知要有多快活……

  只是今朝不比以往,看現下門可羅雀,車馬凄清,非只“文楊武秦”蹤影全無,便連盧伍兩名新人,也只自己一人陪同在側。滿廳寂靜中,只聽柳昂天一人哈哈笑著,那笑聲稀稀落落,越來越低,越來越干,終至寂靜無聲……

  嘩啦啦……除了院中暴雨不絕于耳,再無其它聲響。

  柳昂天擦拭眼角,也不知是笑得太過開心,抑或是心中隱感悲傷,竟然流淚了。他緩緩就坐,拍了拍手邊的茶幾,大聲道:“定遠你來,陪老夫說話解悶。”那位子緊臨柳昂天左側,向來是柳門中第一張大位,過去坐的人自是楊肅觀無疑,如今“風流司郎中”上少林去了,位子自是空無一人。伍定遠不及深思,當即躬身拱手,便自入坐。

  兩人隔幾相鄰,柳昂天探頭過去,拿起伍定遠的鐵手細細打量,嘖嘖贊道:“以往沒瞧仔細,倒不知這手套純鋼打造,挺沉的吧?”伍定遠搖頭道:“十來斤而已,一點不沉。”一只義手十來斤,自不能算輕,伍定遠這般回話,不過是謙虛之詞而已。

  韋子壯見他倆就坐,當下提起茶壺,便為柳伍二人斟茶。柳昂天笑道:“定遠啊,聽韋護衛說過,好似你武功越練越高了,現今中原武林沒幾人打得贏你。這話是么?”

  伍定遠一向內斂,聽了嘉言贊譽,趕忙起身,拱手道:“韋護衛過譽了。正教掌門個個本領通天,武功何其了得。屬下這身粗淺武學,如何與人相比?”伍定遠一身武功實乃天授,與秦霸先同為天山傳人,他這般身手若要自況粗淺,天下有誰敢自居高手?韋子壯此時正在斟茶,聽了這話,忍不住用力咳了兩聲,想來不表茍同。

  柳昂天哈哈大笑,拍了拍伍定遠的肩頭,道:“定遠,你的霸氣呢?想在朝廷里混,沒點霸氣是不成的。這里就咱們幾個在,說你強,那便是真心夸你強,何必謙讓什么?”

  伍定遠聽他責備,慌忙起身道:“多蒙侯爺指點,屬下知錯了。”

  柳昂天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雙眼卻盯著伍定遠不放。

  柳昂天久在朝廷,帶過的屬下不計其數,正直的、陰險的、魯鈍的、勇猛的……多如過江之鯽。眼前這位伍定遠雖有些世故,卻不是奉承諂媚之人。看他幾年官場歷練下來,卻沒什么長進,仍是一幅鄉下捕快的土模樣,老實如故。但掉句話來說,官場這個大染缸也沒弄污了他。這是難得的事情。

  想著想,柳昂天嘴角泛起了微笑,他看了伍定遠一眼,忽道:“定遠,你老實回答老夫,倘若你與韋護衛過招,你倆誰勝誰負?”

  伍定遠啊了一聲,尚未回答,韋子壯已然說了:“屬下不是定遠的對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好,那老夫再問一人,你若與當年的卓凌昭較量,可有把握取勝?”伍定遠搖頭嘆息,低聲道:“劍神若持神劍,卑職不是對手。”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能打得贏空手的卓凌昭,那也不是容易的事了。”他瞇起了眼,喝了口茶,低頭道:“那我再問一個人,好不好?”伍定遠忙道:“侯爺請說。”

  柳昂天抬起頭來,朝他斜覷了一眼,低聲道:“你若與仲海較量,誰輸誰贏?”

  此言一出,韋子壯忍不住吃了一驚,伍定遠也是咦了一聲,兩人正要詢問詳情,猛聽當瑯一聲大響,廳側一只茶碗墜到了地下,打了個粉碎。眾人回頭看去,卻是七夫人。只見她掩嘴驚呼,睜著一雙妙目,神色顯得十分訝異。

  韋子壯慌忙起身,行到兩位夫人身邊,拱手道:“二位主母,天落大雨,外廳濕滑,別要一個不慎摔跤,難免動了胎氣。還請到內廳歇息吧。”

  四姨太知道老爺有大事相商,她一個婦道人家,自是不敢多聽,當下急急站起,便往后廳去了,那七夫人面帶猶豫,腳下雖望前走,眼角卻不離柳昂天身邊,似乎不很情愿走。韋子壯見了,更是一路扶著她,把她請入了后廳。

  過了半晌,韋子壯轉了回來,伍定遠見廳中別無旁人,當即惶恐站起,低聲道:“大人,您……您要我和秦將軍較量,可是想抓他么?”柳昂天搖了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我要抓他,何必還要你出手?他的兵法是跟我學的,咱爺倆真要較量兵法,他打不過我的。”

  伍定遠忙道:“侯爺那您……您為何要我……”

  柳昂天嘆了口氣,眼角泛起了淚光,說道:“說來你們也許不信,我有些掛念他。”

  耳聽眾人驚呼,柳昂天自行低下頭去,嘆道:“仲海這孩子和我投緣,我帶過這么多下屬,沒一個像他這般討我喜歡。那年他殘廢坐牢,聽他要死,我心里好痛,可現下他活了,偏又走上他爹爹的老路,我聽了心里更煩……”伍定遠心中同情,當下大著膽子,伸手出去,握住了柳昂天的手,略做安慰。

  柳昂天渾然不覺,他撇望著院中暴雨,幽幽地道:“我年紀老了,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他。定遠……你如果遇上仲海,請你代老夫轉告一聲,就說……就說我累了,想和他一同歸隱……”一時之間,淚水奪眶而出,竟是老淚縱橫。

  柳昂天一向疼愛秦仲海,兩人言語投機,情同父子,柳門中人自是深知。伍定遠聽在耳里,心下也甚明白。想來柳昂天將兵權傳給楊肅觀,便是不想與昔年愛將正面沖突。伍定遠低聲道:“侯爺,楊郎中辦事很厲害的,也許事情還有轉機,您別煩憂。”

  柳昂天茫然望著院中,忽然伸手出去,按住伍定遠的手背,幽幽地道:“定遠,老夫身邊沒人了。現下只有你,只有你最可靠……你生來是個老實人,比誰都有俠烈之氣,不論此戰勝負如何,等你回來以后,老夫都要重用你……”說到此處,他緊緊抓住伍定遠的臂膀,咬牙道:“居庸關!待你回京,老夫傳令下去,從此居庸關軍馬便讓你接管……”

  這居庸關何等要緊,非只緊臨京城,兵馬眾多,更是柳門數一數二的大位,伍定遠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怎么使得?”柳昂天喘息道:“當然使得。老夫不會看錯人的。”

  自赴京以來,伍定遠始終在運糧運米的雜事上打轉,不曾掌過什么兵權,萬沒料到一旦受人器重,第一個職務便如此吃緊,茫然之間,只是張口無語,連謝字也忘了說。

  眾人說談一陣,時候已在傍晚,眼看柳昂天入廳去了,伍定遠便也攜著義子告辭。

  韋子壯張傘相送,一路來到了大門。家丁才一開門,大雨立時濺灑進來。伍定遠怕韋子壯淋濕了,拱手便道:“韋護衛留步,咱們自個兒走成了。”

  雨勢甚大,伍定遠的義子尚未行出,身子便濕了半邊,韋子壯心下憐惜,輕撫著小腦袋,道:“你這回過去打仗,帶個孩子定不方便。要不把他留在北京吧,我幫你看著。”

  一聽此言,伍定遠登時大喜,這話他是求之不得,只是不好啟口而已。他蹲下身去,問向義子道:“卿兒,爹爹要去河南,你這幾日乖乖隨著韋伯伯,好不好?”

  那孩子看了韋子壯一眼,心里有些怕,低聲便道:“爹爹,您……您什么時候回來?”伍定遠溫言道:“爹爹沒兩日便回來了。你這幾日乖乖聽話,爹爹回京時給你帶些好玩的,嗯?”那孩子雖不很樂意,但他鄉下出身,向來聽話溫順,眉心緊蹙間,還是點了點頭。

  伍定遠站起身來,微笑道:“多謝韋大哥了。”韋子壯握住他的鐵手,囑咐道:“轉告楊郎中一聲,凡事多加小心。這仗我們輸不起。”

  兩旁家丁搶上,自將大門闔起。伍定遠站在門外,回頭向門內看去,只見雨水不斷落下,彷如水簾一般,門里的義子張著大眼,滿臉都是不舍。伍定遠向他微笑搖手,那張小臉張口欲叫,便在此時,大門緩緩合起,那張小臉也慢慢隱去,終于看不見了。

  閃電交加,大雨滂沱,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自管踏步出門,此刻狂風暴雨,街上行人早已跑得一個不見。伍定遠無須照顧孩子,索性連傘也不撐了,只在街心大步行走。此時了無牽掛,又似恢復了當年孤身赴京的痛快心情。

  雨點實在密急,好似當頭潑澆而來,伍定遠不曾練過“火貪一刀”,自不能憑借熱氣蒸發雨水,但他貴為“一代真龍”,自也有御水之道,他略提內息,真氣鼓蕩之下,衣衫灌滿了內力,彷如鋼盔鐵甲,雨水難浸衣衫,便順著袖口灑落地面,直似透水不入。

  當年受難來京,如今神功蓋世,盡管一路走來風風雨雨,但這幾年也不算白過了。

  一路沿著長安大街行去,身上都甚干爽,他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間,已然來到了大明門,卻見不遠處矗著一棟大宅,正是大學士楊遠的府邸。

  伍定遠凝視著霧蒙蒙的豪宅,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上回入得楊府,還只去秋的事情,當時柳門眾將同去飲酒,盧云在楊府巧遇顧倩兮,一時大見失態,弄了好些事情出來,最后靠得秦仲海側面幫忙,有情人終成眷屬,總算有個美滿收場。

  伍定遠回想這些往事,嘴角起了微笑。

  便在此時,忽聽楊府門前傳來叩門聲響,聽得一個聲音道:“這位大哥,敢問……敢問楊郎中回家了嗎?”那聲音是個少女,說話時頗帶鼻音,好似傷風一般,伍定遠低嘆搖頭,想來楊肅觀受人愛慕,便在大雨淋漓的傍晚,也有少女登門求見。

  門口傳來家丁的聲音,冷冷地道:“這位姑娘,你問了好幾回啦,我不是說過了么?咱們大少爺不在家里。”那少女啊了一聲,道:“對不住,那……那我改日再來吧……”

  嘎地一聲,大門關上了。雨聲淅瀝瀝的,伍定遠人在街心,側目看去,只見那少女苗條的身影在街上緩緩行走,手上卻也沒拿傘,只淋得她落湯雞一般。

  伍定遠凝視那少女的背影,心下暗暗嘆息。楊肅觀如此家世武功,豈是尋常百姓女兒配得上的?看她如此癡心妄想,恐怕有得苦頭吃了。

  那少女走著走,街上行來一頂轎子,那女孩兒趕忙讓開,自行躲到街邊觀望。她駐足不動,癡癡望著楊家大門,八成以為轎中人是楊肅觀。過不多時,那頂官轎停在楊府門口,里頭行出一名老者,卻是楊大學士回府了。

  主人回府,大批家丁忙著舉傘出迎,那少女沒見到人,神色落寞間,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那嘆息聲滿是幽怨,卻有著無盡相思。伍定遠心生惻隱,當下回首去看這名癡心女孩。

  大雨之中,只見那少女秀發濕淋淋地,貼在前額上,看她長長的睫毛,姿容艷麗,不是艷婷是誰?

  伍定遠全身大震,雙膝一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路,佳人原在燈火闌珊處。

  自從接到九華大難的消息以來,伍定遠早在出力尋訪艷婷,此行趕回京城,更是逢人便問,其間還花了大把銀子,托人探聽九華山兩名少女的下落,哪知竟在此地遇上了她,伍定遠心中激動,不知有多少話想說,當場便要奔將過去。

  腳步才動,便見艷婷伸手入懷,取出一塊令牌,跟著低頭啜泣起來。

  伍定遠眼力遠超常人,舉手投足都有石破天驚的大威力,此刻稍一凝力,無數雨點彷佛半空靜止,目光飛出,直從迷蒙大雨中穿過,他把令牌字樣看得明白,見是“兵部職方司”五字篆文。

  伍定遠本要過去相認,但這令牌一出,登讓他腳下發軟,竟似動彈不得。他苦笑兩聲,把腳步縮回了,一時心中也如天雨般陰霾。

  四下閃電交加,雷聲隆隆中,楊遠早已行入府中,大門便緊緊關上了。艷婷看在眼里,卻無移步的意思,只癡癡地守在門口,她手中緊握令牌,看來還在等著楊肅觀回家。

  “傻孩子,楊郎中人到少林去了,你怎還等得到人啊?”

  伍定遠望著丈許外的艷婷,心中這般喊著。雨勢不歇,兩人各自守在一處屋檐下,水瀑如簾,把兩人隔了開來。伍定遠側頭望去,佳人雖在咫尺之外,但水氣蒙蒙,艷婷苗條的身影卻已逐漸模糊,彷如天涯海角之隔。

  伍定遠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忽聽一聲咳嗽,那艷婷低頭撫胸,模樣竟似十分難受。伍定遠回想方才她與家丁的對答,那時聽她的鼻音極是沉重,說不定已受了風寒。

  伍定遠搖了搖頭,把左手伸了出去,觸碰檐下傾落的雨水,不覺嘆了一聲。

  這雨水冰涼徹寒,好生透心,連“一代真龍”也覺得冷,可憐艷婷一個小女孩兒,身上全濕透了,卻要她如何支撐?

  天色將暗,已在晚飯時光,艷婷低訴徘徊,始終不肯離去,慢慢華燈初上,街邊窗戶一間又一間地亮起,楊府大門終于打開了,艷婷神色激動,正要奔上前去,卻見一名家丁走出,點上了門口燈籠的燭火,燈光暈映,照得地下一片金黃。

  天色已黑,看來楊肅觀今日是不會回來了。艷婷淋著雨水,垂頭喪氣,終于低頭走了。伍定遠心中擔憂,自在背后遠遠跟著。兩人一言不發,各懷心事,一前一后地離去。

  行出了城門,二人已到荒郊,伍定遠四下打量,只見附近杳無人煙,望來漆黑一片,除了雨水濺響,其它別無聲息。他不知艷婷為何來到這等地方過夜,心中只感納悶。

  眼看艷婷穿過了荒煙小徑,伍定遠不敢跟得太近,只與她相隔十來丈,再行不遠,來到一處草棚,只見艷婷縮入棚中一角,從亂草中找出包袱,取了個饅頭出來,低頭啃著。

  那草棚極為簡陋,伍定遠凝目去看,卻是一座廢棄馬槽,早給人棄置多年。伍定遠心下難過,才知艷婷落魄潦倒,這幾日都在這破爛處所過夜。

  雨水陣陣,嘩啦啦地打在草棚上,聽來彷佛琵琶連珠。黑暗中艷婷一人獨坐草棚,身影望來倍加孤單。伍定遠看入眼里,心中酸苦,眼眶徑自紅了。

  艷婷滿身雨水,不斷咳嗽,她拱了個火堆,便在棚中生火取暖,只是連著幾日大雨落下,柴薪早已濕透,打了幾下火石,卻始終生不起火來。艷婷孤身坐在地下,心中萬般無奈,再也按耐不住,兩手掩面,終于哭出了聲。

  忽然間,一個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跟著一雙大手扶住了她,低聲道:“乖孩子,別哭了。”

  艷婷回過頭去,眼前那人眼角含淚,滿面關切地望著自己,不是伍定遠是誰?

  陡見故人,艷婷放聲大哭,霎時縱身入懷,悲聲道:“伍大哥!”

  多少年了,自己這個伍大爺終于變成了伍大哥。伍定遠心中大慟,一把抱住艷婷,哽咽道:“可憐的孩子,你吃苦了。”

  艷婷趴在他的懷里,哭道:“師父被人圍攻,我實在沒法子,只有自己走了……路上找不到師妹,又有好多壞人過來抓我,我一路躲躲藏藏,和他們打了幾場,伍大哥……我該怎么辦?”伍定遠目光溫柔,握住她的小手,輕聲道:“先別說這些。你上京城多久了?”

  艷婷啜泣道:“我來京城幾日了,這里到處都是官府衙門,我怕朝廷的人找我麻煩,也不敢住客店,又找不到熟人……”她回顧身周,待見自己的潦倒模樣,一時深為羞愧,痛哭道:“伍大哥,我……我真沒用……”

  伍定遠伸出左手,輕撫她的面頰,柔聲道:“乖,別哭了。先讓大哥安頓你,好么?”

  艷婷看著眼前的漢子,只見他眼神中滿是關懷,那是極為真誠的神色。她心下感激,淚流滿面間,只是連連點頭。

  伍定遠見她手中兀自抓著那塊令牌,不由想到了楊肅觀,便道:“等你住定下來,日子安穩了,大哥再帶你去找楊郎中,好么?”

  艷婷聽得這話,一時又驚又喜,霎時便是一聲低呼。伍定遠心儀自己已久,艷婷怎會不知心意?哪料到此時此刻,自己受難蒙塵,伍定遠卻無趁人之危的念頭,艷婷又是感激,又是高興,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伍定遠伸手出去,把艷婷的手掌緊緊握住,低聲道:“別擔心什么,但教伍某人一息尚存,天下便沒人動得了你。來,這就跟伍大哥走。”

  當年神機洞里一命換一命,那時伍定遠還只是個武藝低微的捕快,盡管生死危難加身,卻始終信守諾言,不曾相負。如今貴為天山傳人,說起話來更是一言九鼎,面色更透出一股堅決。他拉住艷婷的小手,便要帶她離開。

  艷婷卻沒移步腳步,她抬頭看著眼前粗壯誠懇的漢子,嘴角微微顫動。

  伍定遠面露不解,問道:“怎么了?冷么?”

  艷婷淚流滿面,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伍定遠的臉頰。

  人生總是這樣,總要到那受難蒙塵的一刻,方知世間真情。

  伍定遠見艷婷哽咽啜泣,卻又遲遲不移步,伍定遠滿心茫然,猜不透心事,他咳了一聲,道:“你先收拾一下,看看有沒少了東西。”說著站到草棚一角,任由艷婷哭著。

  艷婷低下頭去,背轉了身子,從懷中取出師父給她的錦囊。她輕輕打開師父最后的叮囑,先看到了錦囊中的那份藏寶地圖,以及那張早已看過無數次的字條。

  那是一份細心愛護,也是一個極有遠見的叮囑,上頭只寫了三個字:“伍定遠”。

  淚水滑落面頰,艷婷仍是一言不發,緩緩將字條放了回去。她轉望掌心的令牌,在這淚流滿面的時刻,嘴角竟是苦笑起來。

  那五字篆文好生繁復,直到現今,她還是看不懂上頭的文字。她癡癡望著,珠淚順著雨水落下,滴到了令牌上,那五字篆文變成了美麗的迷蒙圖畫,再也不能辨識。

  艷婷忽然掩住了臉,伸手一揮,將那令牌遠遠扔了出去。

  伍定遠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艷婷一雙美目回斜,凝視著眼前的大漢,霎時一聲嚶嚀,緊緊抱住了伍定遠。伍定遠見她突如其來的抱了過來,心下赫地慌亂起來,忙道:“艷婷,你……你怎么了……”

  他還不及說話,懷中少女提起腳跟,雙臂繞上后頸,櫻唇近靠,已然吻了上來。

  少女吐氣如蘭,一點朱唇柔軟芬芳,貼在嘴上直似燙入心魂。伍定遠心驚手忙,待見艷婷滿面柔情,閉緊雙眼,只在專心吻著自己,更有不知所措之感。

  人生難得幾回醉?當此美夢成真,伍定遠卻顯得十分惶恐。他雖是三十五六的大男人,但這般情真意切的與女子擁吻,卻是人生頭一遭。他既不敢推開艷婷,也不敢伸手去摟纖腰,兩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去,中指只得緊貼褲縫,好似在立正聽訓一般。

  大雨中飛來一樣物事,咚地輕響,那東西正墜在草叢之中。一雙修長手掌伸了出來,緩緩將之拾起,低頭去看,那令牌上刻著幾字,見是“兵部職方司”五字篆文。

  將令牌揣入了懷中,跟著一個身影轉了過來,那人左傘,身穿黃衫,看他模樣沉穩,俊臉英挺,正是令牌的主人來了。

  雨夜寂寥,“風流司郎中”身懷討逆要務,卻在深夜來到荒野,莫非有甚圖謀?

  楊肅觀淡淡一笑,回頭朝草棚看去。黑夜間營火升起,遠望過去,火光暖和,看來好生溫馨。

  沒什么圖謀,簧夜來此,只是為了兩位故人而已。小不忍則亂大謀,人海茫茫,不該相認的人,那便不能亂了方寸。哪怕是萬人咒罵,那也不必在乎。

  愿天地罪孽盡歸吾身,楊肅觀既能說出這等話,人生如何下場,他早有覺悟。他向草棚里的兩人微微頷首,霎時袍袖輕拂,飄然遠飁。

  楊肅觀滿腹心事,緩緩朝京城走去。

  大戰將起,天下風起云涌,少林一戰生死難卜,江充也好、怒蒼也罷,甚至連師父的計策也讓人放心不下。此戰如此兇險,為求避人耳目,楊肅觀便偽離京城,這幾日只在京城暗中走動。他私下差人察看艷婷的動靜,直至伍定遠現身接手,這才放下了一樁心事。

  該做的都已做了,心事已了,再無旁騖,便該囑咐自己的身后事了。

  身后事,便是交代遺言。自從看過達摩院的那人以來,他已有必死覺悟。以當年劉敬的聲勢手段,只要誤觸朝廷陷阱,還不是給人群起攻之,落個一敗涂地的下場?楊肅觀自知一只腳已踏入了鬼門關,少林之戰若敗,代罪羔羊必死無疑,便算僥幸險勝,為了達摩院里的那人,怕也難逃厄運。也是為此,離家時便已交代胞弟紹奇,要他今夜子時到東華門的廣南客棧相候,為了娘親弟弟,他有幾件大事要親代。

  時值深夜,天雨路滑,大街上見不到半個行人。楊肅觀手中打著油傘,彷如清蓮般飄過街心。他看似神色從容,其實眼角不住打量身遭,腳下更是漸漸加快,陡見他提身一縱,躍過了房頂,隱身后巷之中。

  楊肅觀才一藏起身影,便聽大街上傳來呼嘯口哨,人影閃動,四周民房躍出大批探子,看這些人神色驚慌,俱都現身出來,只在察看自己的蹤跡。

  自接任“代征北”的大位以來,江充的眼線滿布身遭,時時刺探聲息,只要一個不小心,軍機隨時都會外泄。楊肅觀自是加倍謹慎。

  過了良久,腳步聲漸遠,楊肅觀這才走出巷外,他望著黑漆漆的大街,神色甚是孤寂。

  亂世之中,身不由己,有時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何況他人呢?

  行到了客棧,楊肅觀不從門口進去,他從后院翻身過墻,跟著從廚門閃身入內。

  腳步方入,便見一名老婦蹲地洗碗,她見一名貴公子無故入內,霎時大吃一驚,便要出聲尖叫。楊肅觀豎指唇邊,示意噤聲,跟著從腰囊中取出幾兩碎銀,塞在老婦手中。那老婦見他形貌尊貴,本已心生敬意,待見了銀子,心下更是大喜,一時只向楊肅觀哈腰連連,再不多問一字半句。

  丙字三房位在樓上,弟弟紹奇已在相候,楊肅觀不愿驚動掌柜,放緩了腳步,直似落地無聲,從樓梯間匆匆行過,便往客房走去。

  來到了門口,楊肅觀四下打量,見四周并無旁人窺伺,這才閃身入內。

  方入房中,掩上了門,正要出聲叫喚弟弟,猛見屋中黑沉沉地一片,并無半個人影。

  楊肅觀心下微起疑惑,按著兩人的約定,弟弟紹奇當在房中相候,怎會不見人影?難不成有事絆住了?楊肅觀頗感納悶,便要點上燭火。

  赫然間,背后生了一股寒意。

  好冷……冷得心頭發寒……這股寒意好生逼人,彷如背后鬼魅吹氣頸間,登讓“風流司郎中”冷汗直下……

  從小到大,時時覺得背后傳來一股寒意,便連睡夢中也不得稍瞬。十余年苦熬下來,那無數驚懼的寒夜,令人魂膽凍結的鬼魔,永遠揮之不去。

  面對無窮無盡的恐懼,一個人可以抱頭鼠竄,也能哭訴求饒,當然,也可以……

  嗖!傘尖直掃背后,全身功力灌注,天訣正宗內力爆出。

  “除滅它!”

  當瑯一聲碎響,背后傳來花瓶落地的聲音,后頭并沒有敵人。

  楊肅觀心頭大震,他伸手按上劍柄,正要拔出長劍,忽然眼前光芒刺目,一盞孔明燈赫地亮起,那房內原本黑暗陰沉,乍出耀眼光芒,只逼得楊肅觀緊瞇雙眼,他看不清眼前景象,當即雙手護住胸前要害,便往后頭縱開。

  忽然間背心一涼,背后碰上了一只鐵條,那東西長管成圓,透骨之寒,楊肅觀嘴角發顫,身上發冷,自知后心撞上了火槍管子,背后只要一個冷槍放過,自己必死無疑。

  便在此時,火光再次熄滅,房里又成了灰暗一片,茶幾旁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好生低沉,輕輕地道:“別想和我斗。你太嫩了,萬萬斗不過我的。”

  沒聽過的蒼老口音,像個湖廣人,但口氣卻讓自己好生熟悉。楊肅觀全身顫抖,來人實在厲害,根本沒發一招半式,便牢牢制住武功高絕的自己。他自知沒有勝算,當下低頭垂手,右手放脫劍柄,左手將油傘扔出,已然認輸了。

  那聲音嘆道:“想要通風報信么?你啊你,逃得掉么?”

  楊肅觀沒有回話,也不愿回話,便在此時,門外傳來一個稚氣口音,喚道:“哥哥,我依約來了,你在里頭嗎?”這嗓音官話道地,字字清脆,來人正是楊紹奇。

  耳聽紹奇便要推門入房,手足情深,楊肅觀不禁冷汗直流,卻聽那聲音幽幽嘆道:“為了媽媽弟弟著想,做大哥的總該乖一點,不是嗎?”

  楊肅觀雙目生出怒光,再也不管背后火槍會否打死自己,霎時向前撲出,直朝聲音來處撲去,乒乓之聲大作,房內亂成一片,門外的楊紹奇大驚失色,急忙推開房門,尖叫道:“哥哥,怎么了?”

  楊紹奇手提油燈,只見房里倒著兩人,一個是自己哥哥,看他滿面肅殺,緊抓著一名老者不放,好似要勒死他。楊紹奇定睛看去,只見那老人滿面驚惶,舌頭外吐,雙手拼命搖晃,好似快死了一般。楊紹奇驚叫道:“哥哥,這人是樓下掌柜的,別打死他了!”

  楊肅觀聽了這話,霎時清醒過來,他瞪了那老人一眼,放開了雙手,自行躍起。

  楊紹奇奔上前去,打量著老人,這人滿面皺紋,確是兩日前訂房時看過的掌柜。楊紹奇驚道:“掌柜的這是做什么?誰讓你進到我房里的?”

  那掌柜揉著喉頭,面色難堪,嘶啞地道:“對不住,有人給我五十兩銀子,要我到房里守著,說有人進來的話,我就……我就……”楊肅觀不愿弟弟多聽江湖事,登時夾手搶過掌柜手中的字條,冷冷地道:“你就照著這張字條,把這幾句話念出來,是不是?”

  那掌柜神色惶恐,連連頷首道:“是……是……”

  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他將掌柜一把拉起,跟著指著門外,森然道:“出去。”

  掌柜滿面堆笑,只得慌忙出門,楊肅觀不愿多加理會,他低頭探看字條,果見上頭寫著幾句話,從房門開啟、花瓶碎裂、一路寫到點上孔明燈,所有情事依序寫就,這張字條的主人著實可敬可畏,乃是天下難得的權謀術士。楊肅觀深深吸了口氣,轉頭望向房里,只見墻邊立了座半人高的櫥柜,看那柜上放著一根物事,卻是根撥弄炭火的鐵條。

  方才制住自己的東西哪是什么火槍,卻原來是這樣不起眼的玩意兒。

  來人神機妙算,既沒用一招半式,也沒用半樣兵器法寶,僅憑事前臆測敵人舉措,便讓自己一敗涂地。楊肅觀大敗虧輸,咬牙忿恨間,眼中殺氣大現,已是震怒欲狂。

  楊紹奇急忙上前,低聲道:“哥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聽了弟弟問話,楊肅觀登時收斂怒容,搖頭道:“沒事,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楊紹奇滿面狐疑,哥哥前晚百般鄭重吩咐,要他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門,前來此地相會,哪知大半夜辛辛苦苦地過來,卻似沒事了?

  油燈閃爍不定,楊紹奇凝望自小景仰的大哥,只見他的目光也隨著燈火隱隱流動,那眼神好生奇怪,似有些恐懼、又似有些興奮,不免讓人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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