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雨,地下積水盈尺。
從昨日算起,這場大雨已然下了一日夜,深夜間猶未停息,看來是百年罕見的暴雨。
雨水傾盆,深夜之中,臨街的二樓客房燈火未熄。水氣漂蕩,窗外霧蒙蒙的,那房內卻是燈暈暖和,只見一名美女斜倚炕邊,她解下發髻,將一雙渾圓嫩白的玉足坐在臀下,看她滿面嬌羞,水嫩的面頰白里透紅,梳理著一頭流云烏發,似在等候什么人過來。
嘎地一聲,房門忽地打開,一團火焰旋了進來,一條虎樣大漢全身濕淋淋地,大踏步走了進來。那大漢目光如炬,跨門入戶,反手便將房門掩上。他把滿手物事朝桌上一放,忽見美女脫了鞋襪,露出一雙纖美玉足,登時兩眼發直,咦了一聲。
那美女臉上閃過紅暈,將玉足緩緩伸出,雪白的腳背上綴點青蔥,更見風流。她媚眼橫波,覷了那大漢一眼,嬌聲道:“瞧你那雙賊眼溜溜,壞得緊。”那大漢仰頭笑道:“什么賊眼溜溜?老子是聞了房里臭,心里有些奇怪,便來聞聞是誰的臭腳這般惡酸?”
這話陰損無聊,低俗難言,人家玉趾留香,腳指頭兒玫瑰粉紅,指甲瓣兒更修剪得整齊端莊,再看足踝渾圓,玉腿修長,這雙赤足多少外人想瞧還瞧不著,若非彼此愛慕眷戀,哪里會露給你看?這般柔情美意,竟遭無情取笑,炕上美女啐了一口,輕嗔薄怒中,一枚飛鏢扔了出來,那大漢兀自哈哈大笑,一時冷不及防,竟給射個正著,當場倒了下去。
那美女又驚又慌,收拾了潑辣神態,叫道:“喂!跟你鬧著玩得,怎么不躲啊!”
猛聽那大漢一聲慘嚎,中毒后似要傷發畢命了。美女心慌之下,急忙下炕來看,哪知沒動上半步,那大漢嘻嘻一笑,陡地翻身跳起,抱住美女腿彎,往上這么一使力,竟將佳人一把抱起。看那飛鏢好端端的夾在指縫,原來不過是裝模作樣而已。
那大漢笑道:“沒事別亂射飛鏢,真該打頓屁股。”美女輕抒玉臂,勾住了大漢的頸子,笑罵道:“沒把你這壞蛋毒死,真算便宜你了!”那大漢往她的赤足望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光聞一聞就臭死了,還毒什么?”那美女大怒,登時亂抓亂咬,弄得一片狼狽。
客店溫馨,滿是醉人風情,看那大漢英風爽颯,粗豪模樣中帶著幾分搗蛋,自是秦仲海了,不消說,那美女定是言二娘無疑。
秦仲海把美人放了下來,笑道:“不是喊餓么?看我買了什么給你?”說著從竹籃中取出碗盤,朝桌上擺開,見是些鹵味,另有瓶竹葉青,幾盆熱炒。言二娘早已餓了,一見有宵夜可吃,便喜孜孜地燃起兩只紅燭,燭光影動中,兩人對座飲食,更添情趣。
言二娘吃了幾口鹵味,想到了哈不二,問道:“這客棧好生氣悶無趣,咱們怎么不回山寨,鎮日卻留在這兒?”秦仲海笑道:“這雨下得他媽的大,咱們怎生趕路回山?再說難得可以獨處,咱倆便多留個幾日,那又有什么不好?”
言二娘微微一笑,她與秦仲海相處日久,深知此人外貌粗莽,實善謀劃,與這等男子相處,凡事自也不用她來操心。她伸了個懶腰,膩聲道:“隨你吧!我要喝酒,替我倒。”
秦仲海聽她向自己撒嬌,登時哈哈大笑,提起酒壺,倒了兩杯酒水,又拿過一只小瓶,斟和玫瑰清露,道:“來,咱倆干一杯。”
言二娘伸手接酒,隨口喝了。那玫瑰鹵子嘗在嘴里,自是甜到心里。
深夜時分,喜氣洋洋,兩人對面喝酒,秦仲海也不憐香惜玉,看他酒量驚人,又來拼命勸酒,專以大杯來灌美人,想來定有什么圖謀。言二娘雙頰暈紅如火,低聲笑道:“你干么拼命灌我?今晚想占便宜么?”秦仲海笑道:“老子想占便宜,自管開口直說,干啥要把你灌醉?”這話好生卑鄙,若照平時,言二娘非賞他三個大耳刮子不可,但現下兩人獨處,還沒喝酒便已醉了,一時毫無生氣之感,看她眼波流動,舉起筷子,夾了一口韭菜臘肉,送到秦仲海嘴邊,徑喂著他吃了。
眼看秦仲海扎巴扎巴地嚼著,言二娘登時想起懷慶客店的往事,那時秦仲海倒在病榻上,動彈不得,自己也曾親手喂他吃粥,看他現下神情爽朗,身子早已大好,事業更是輝煌宏大,言二娘心中柔情忽動,倒在秦仲海懷里,便往他唇上吻去。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慢點、慢點,咱們先拜拜。”他搬開了桌椅,伸手朝兩只大紅燭指了指。言二娘奇道:“拜什么?哪有人晚上拜土地公的?”秦仲海在她粉面上輕輕一吻,笑道:“二娘,咱們是拜天地啊。”
言二娘聽得此言,立時醒悟了,知道秦仲海立時要在房里拜堂。她一顆芳心怦怦跳動,顫聲道:“這么倉促?”秦仲海微笑道:“磕幾個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便成了。”
言二娘當年下嫁小呂布,山寨難得喜宴,婚禮自是熱鬧無比,便以方子敬的孤僻,也曾喝上一杯喜酒,足見盛況空前。不過昔日越是熱鬧,現下越不該招搖,畢竟是再作人婦,嫁的男子又比自己年輕兩歲,為免招惹議論,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輕輕嘆了口氣,手撫秦仲海的面頰,悄聲道:“你是寨中老大,又是頭一回成親,卻要這般委屈,我真對不起你……”
秦仲海笑道:“咱不是皇帝,你不是公主,爺爺奶奶湊不到一塊兒,大家甭說這些廢話,磕頭便是了。”說著拉住言二娘,一起跪倒在地。秦仲海二話不說,自行俯身磕頭,言二娘也跟著盈盈下拜。他倆先朝窗外蒼天拜了三拜,跟著對面拜了幾拜,這才緩緩站起。
言二娘滿面紅暈,嬌怯怯地道:“這就成了么?”秦仲海哈哈大笑,從懷中取過一個錦盒,送到言二娘手中,道:“不然要怎么樣?非脫了褲子才算數么?”
言二娘羞紅過耳,啐了一口,狠狠捏了秦仲海一把。
在秦仲海的笑聲中,言二娘自行接過了錦盒。看那木盒鵝黃漆金,沉甸甸地,拿在手里便覺尊貴,她知道里頭必有珠寶珍品,心中歡喜,便要打開來看。秦仲海見她有些醉了,登時笑道:“別急,明早再看吧。”說著將木盒接過,自行塞到枕頭下。
言二娘借著三分酒意,膽子也大了許多,她躺到了床上,在棉被里褪下羅裙,跟著把裙子往錦帳外一扔,裸了雙粉嫩修長的美腿。膩聲道:“仲海,你來。”
秦仲海哈哈大笑,依言坐在床邊,言二娘除去外衣,露出里頭的褻衣肚兜,笑道:“咱倆是天生一對,誰也拆不開。對不對?”秦仲海握住言二娘的手,凝視著眼前的佳人,無言之中,卻是點了點頭。
言二娘如癡如醉,伸手抱住秦仲海,將他拉上了床,一來也是酒醉,二來心中情動,手上用力大了,竟將秦仲海上身衣衫撕破。只見虎漢露出滿身刺花,肩胛骨上兩道紅印依舊醒目,望來恁煞心驚。
言二娘輕觸秦仲海的傷疤,嘆道:“這傷還疼么?”秦仲海搖頭道:“下雨時有些酸,其它倒是還好。”
言二娘淺淺一笑,吻著他肩頭的傷痕,跟著伸手到自己后頸,便要解開肚兜綁縛。
風光綺旎,在這蕩人心神的一刻,客房門口響了起來,卻是有人伸門。秦仲海翻身站起,便要過去開門,言二娘心頭煩悶,大聲怒罵:“大半夜的,是哪個討厭鬼?”
門口傳來陶清的聲音,歉然道:“對不住,是我。”言二娘罵道:“半夜里大雨傾盆,為啥過來敲門,可是誰家鬧水鬼了么?”
陶清聽了責罵,卻不答腔,只咳了一聲,道:“秦將軍,青衣秀士他們到了。”
陡聽青衣秀士到來,言二娘這才醒悟。看來這幾日留守客店,定是在等候這名軍師,她啊了一聲,慌忙便道:“唐先生來了?可要我過去拜見?”秦仲海搖了搖頭,道:“時光晚了,你且別忙著見他。咱先和他碰個面、點個頭,一會兒便回來陪你。”
天雨路滑,言二娘本就不想出門,聽了這話,登時笑道:“要沒別的事,你快去快回。我這兒等著你。”秦仲海走回床邊,替她攏了攏被,柔聲道:“乖妹子,好生睡吧,一會兒醒來,便會見到老公了。”
言二娘聽他調笑,登時嘻嘻一笑,做了個鬼臉。秦仲海在她臉頰上親了一會兒,便自行過去開門。言二娘怕春光外泄,忙把棉被一拉,遮住了白嫩滑膩的大腿。
桌上紅燭影動,房中一片平安喜悅,言二娘滿心歡愉,也是累了一天,聽著稀瀝瀝的雨聲,閉上眼簾,沉沉睡去。
深夜大雨,伴隨著雜沓腳步聲,大批人馬向前行來,看這群人個個樣貌不凡,體型更是遠過常人,或見相貌堂堂、身負重劍者,或見兇神惡煞、提刀虎視者,卻不知這幫人是何門何派,竟爾簧夜在此群集。
人群緩緩分開,一名清翟老者雙手攏袖,緩步向前。屋邊的矮胖男子見了這老者過來,當下急忙躬身,拱手道:“啟稟軍師,人已經找到了,就在破屋里頭。這幾日咱們細心看顧,不曾出過亂子。”看這人如此外貌,說話卻甚得體,卻是“金毛龜”陶清。
那老者順著陶清的目光看去,只見廢墟中矗著一棟舊宅,這房屋毀損破敗,好似被大火燒過一般。他凝望破屋,良久不語,似乎有甚心事。
人群中傳來一個蒼老口音,催促道:“唐軍師,祝家莊離此不遠,敵方好手若得訊息,必然趕來圍殺。事不宜遲,咱們趕緊喚醒小呂布,早些帶他回山吧。”
那老者回首望去,背后那人體魄威武,身負鐵劍,正是“鐵劍震天南”,他身邊另站著幾人,卻是項天壽、常雪恨、解滔等人,另二人輪廓深刻,不似中原人士,卻是煞金的義子古力罕與阿莫罕兩兄弟。
十日前陶清傳書出去,說找到了小呂布,人更在祝家莊左近,聽得這等大事,寨中立時遣出大批好手,右鳳軍師親自出馬,李鐵衫率領煞金手下番將,領軍一千,前來此地迎接虎將歸山。今夜便是眾兄弟與小呂布的首次相會。
此時眾人俱在等候號令,城外明兒罕等番女率著兵馬,早在埋伏,看來確實拖不得。青衣秀士點了點頭,轉問陶清道:“秦將軍人呢?”陶清躬身道:“回軍師的話,這幾日將軍專在客店守候,只等諸位過來。”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二娘還不知此事吧?”
陶清點了點頭,低聲道:“是。”
青衣秀士聽了這話,眉毛微微一揚,道:“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同她提?”陶清面色猶豫,不知該如何接口,卻聽一個低沉聲音道:“不勞軍師擔憂,秦某會親口告訴她。”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轉身去,望向街邊一名男子。來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到了。
暴雨傾盆,澆灌著世間萬物,伴隨著低沉話聲,天邊驚起閃電,大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這片雨云橫亙中原,非只北京雨勢滂沱,便連西北地方也是風雨交加。
秦仲海雙手抱胸,神態凜然,雨聲凄凄中,陶清低頭無語,常雪恨唉聲嘆氣,更無人敢說上一字半句。過了半晌,青衣秀士沉聲道:“秦將軍,借一步說話。”
秦仲海微微頷首,跨步邁出,便隨青衣秀士行到街邊。兩人并肩站立,同望夜空雨絲。青衣秀士手撐油傘,仰天道:“秦將軍,昔年令尊與我相交,名為主從,實乃知己。為了故人之子一生幸福,今夜我須得相詢一事。”秦仲海嘆道:“軍師有話直說,仲海這里聽著。”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頓,道:“秦將軍,你真要讓小呂布醒來?”
青衣秀士語音清緩,卻又字字穿心。秦仲海全身已給大雨浸濕,雨水順著臉頰滾落,彷佛垂淚一般。無言之中,卻是點了點頭。
青衣秀士低聲道:“小呂布是二娘的丈夫,你一會兒把人弄醒了,他定會問你妻子下落。二娘跟著人家走了,你愿意么?”他見秦仲海垂首無言,遲遲不答,便又道:“我來這兒之前,已與大伙兒商量過了。亂世之中,胡涂過日有時反而是種福份,小呂布如何?阿傻又如何?便算重拾當年英雄身分,也不見得快活……”
青衣秀士正要再說,秦仲海卻打斷了他的說話,他低下頭去,輕聲道:“鳳軍師的好意,某心領了。只是我得問您一句,倘若是我爹爹遇上這樁事情,你說……他會讓小呂布睡下去么?”青衣秀士聽得這話,已知秦仲海心意,他輕輕一笑,道:“好吧,便照你的意思。”
人生如夢,但那醒醒睡睡之間,都是自己的一生,豈能讓他人決定?秦霸先號稱仁義之師,絕不會做這等無義事。青衣秀士無意多勸,便走回人群,道:“諸位,咱們走吧。”
李鐵衫、項天壽等人聽了這話,登時大喜過望,小呂布若要醒來,秦仲海不免受創,可這人果然不愧當代豪杰的美名,看他提得起、放得下,實乃頂天立地的一條好漢,想來山寨弟兄都是多操這個心了。
秦仲海既無異議,李鐵衫便是一聲大喝:“好!既然沒事了,大伙兒這便走吧!”李鐵衫一個心念,便是讓韓毅重回英雄身份,只要五虎歸山,群雄歸心,山寨大事必能順當。至于其它林林總總,他可沒想那么多,當下第一個跨步離開。
深夜之間,大雨漫天灑落,李鐵衫心無旁騖,率先朝破屋走去。項天壽望了秦仲海一眼,只見他兀自站在街角,遠遠望去,背影竟似有些駝了。項天壽與秦仲海相識雖然不深,卻十分喜愛此人的性子,現下看他消沉,卻也不知該說什么,他搖了搖頭,便跟著李鐵衫離開。
解滔向來心細,他見秦仲海停留原地,神態好似苦悶異常,不覺心里有些擔憂,便緩步行了過來,伸手朝他拉了一下。
秦仲海給人拉著,腳下卻無移步的意思。解滔怕他生氣,忙道:“秦將軍一起來吧,你是昔日山主的公子,小呂布若要清醒,第一個拜見的便該是你……”他還想再說,那常雪恨使勁往地下積水一踢,伸手朝解滔身上大力推落,暴吼道:“人家已經充好漢了,你們總該知足啦,這還來啰唆什么?走啦!”常雪恨滿面不忿,推著解滔離開,他與秦仲海擦肩而過,往他肩頭便是狠狠一拳,罵道:“他媽的混蛋,早叫你聽我的……”
解常二人相繼離去,秦仲海給打了一記,卻只如石像般立在原地,好似傻了一般。
過了半晌,又是一人走來,停在他面前,卻是陶清。秦仲海見他望著自己,低聲便道:“快走吧,別耽擱了……”陶清望著秦仲海,想要安慰幾句,但搜索枯腸,卻是無言以對。
自懷慶到蘭州,再從蘭州趕赴朱母朗瑪,一路多少故事。大姊、小兔子、鐵牛兒、大老虎……眾人結伴而行,經歷了無數生死大險,終于重建怒蒼。哪知此刻團圓卻是別離,今日之后,景物依舊,人事卻要全非。回思前塵往事,陶清淚水迸出,他撇開頭去,哽咽道:“秦將軍,我代大姊和小呂布謝謝你,你永遠是咱們的頭兒。”
秦仲海閉上雙眼,緩緩點頭,低聲道:“陶兄,相識以來,蒙你一路照護扶持,這份恩情,秦某永遠記得。”聽得這話,陶清已是淚如雨下,他不愿多惹秦仲海傷心,當下一個躬身,便自轉身奔離。
夜闌人靜,雨聲不絕于耳,秦仲海抬頭向天,任憑那漫天雨水打落面上,在這孤寂的時刻,耳邊驀然響起了一句說話。
“秦將軍,恭喜你了。”
在這一刻,居然有人向自己道喜?秦仲海愣住了,回過頭去,望著眼前的青衣秀士。
“你已經是秦霸先了。”
秦仲海聽了這話,更是一臉愕然,不解他話中意思。
“要做真正的大人物,第一個殺的便是自己。您已經過關了。”
秦仲海聞得此言,不覺大驚失色,腳下一軟,已是跌坐在地。
愛人者,人恒愛之,殺人者,人曰可殺。是啊,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舍去了,天下間還有什么舍不得、殺不得的?
秦仲海垂首無語,寬闊的雙肩隱隱顫抖。
青衣秀士目光低郁,望著眼前的虎漢。看他低頭苦笑,伸手撫面,那暌違已久的悲涼神情,正與他父親當年一個模樣。
這對父子一個在武當長大,一個蒙劍王收養,兩人非只樣貌不似,便連說話口音也大不相同,但在這心境相通的一刻,竟讓人感到他倆如斯相似。那低緩疲憊的語氣,那苦痛深沉的目光,再再讓人想起當年的秦霸先。
青衣秀士邁步離開,臨行前回眸過來,望了秦仲海一眼,輕聲道:“秦將軍,保重了。”
在這悲郁的剎那,秦仲海緊握雙拳,竟爾仰天狂笑起來。
天上鳥兒對對翱翔,林間鹿兒依偎成雙,卻獨獨那高崗猛虎,永遠形單影只,在那荒野間孤身低吼。
千辛萬苦到頭來,原來這便是自己追逐的人生?
雷電轟閃而過,照得破屋一片明亮,雨點墜落,打得臺階一片清響,眾家好漢無人言語,各自包圍破屋,只等著青衣秀士的號令。
大雨嘩嘩下著,屋內傳來陣陣笑聲,那房舍雖甚破敗,此刻卻顯得十分溫暖。只聽一個傻呼呼的聲音道:“娟兒姊姊,你說師父要帶我們回山,怎么還不來啊?”一個調皮稚氣的聲音響起,笑道:“耐心點!那個秦將軍不是說了么,師父這兩日便要過來,到時咱們又可以回家啰!”那傻子笑道:“回家好!回家有衣穿,有果子吃,再也不必挨餓了!”
青衣秀士聽了這番幼稚對答,心中隱隱生出感慨。離開山寨近二十年,自己已成九華山的正教掌門,豈知風云際會,大批正教好手苦苦相逼,終于逼得他返回山寨,再為怒蒼運籌帷幄。只可憐自己第一個苦差,便是要拆散秦仲海與言二娘這對愛侶。再看平日娟兒對阿傻的神色,恐怕又是一樁冤孽了。
項天壽問道:“唐軍師,這小呂布瘋得十分厲害,您有何良方讓他醒轉?”
青衣秀士目光如冰,道:“瘋病并不難治,難治的是心病。當年小呂布腦門挨了一掌,從此渾渾噩噩,不醒人事。后來道上遇著了我,終得醒悟。只是他大夢方醒,耐不住家破人亡之苦,竟爾屢屢出手自殺……”眾人聽到此處,忍不住都是“啊”了一聲,甚感驚愕。李鐵衫嘆了口氣,道:“這也不怪他,當年神鬼亭慘禍,誰不是飽受折磨?”
他這話倒是實情,以方子敬的孤高、煞金的剛勇、陸孤瞻的沉穩,這些年來誰不是反復沉淪,漂蕩四方?便他自己也曾滿心悲苦,除了歸隱西涼,聊聊度日,實在別無排遣,更何況是年紀輕輕、有家有世的韓毅?
青衣秀士屢遭苦難,自是明了心情,他微微苦笑,又道:“我見他痛苦難當,便以銀針替他鎮神,讓他繼續沉睡下去。幾年下來,他雖然癡癡呆呆,但日子卻快活了許多。當個阿傻,畢竟比韓毅好……”眾聽此言,盡皆搓嘆。看來瘋病并不難治,難治的是那顆支離破碎的心,天幸言二娘已在左近,想來小呂布清醒后得見發妻,終能平復過來。
青衣秀士不再多言,派令道:“鐵衫將軍、項堂主。這當口韓兄弟神智不清,我一會兒要在他玉枕穴上扎針,為免他暴起傷人,請你兩位埋伏屋外,伺機將他制服。”李項二人答應了,青衣秀士又吩咐常雪恨、解滔:“倘若韓毅走脫,必會從巷口逃離,你們兩人埋伏著,隨時聽我號令。”四人得令,各自過去準備,青衣秀士轉望古力罕,以番話道:“你們兩兄弟把“方天畫戟”準備了,一會兒情勢若要有變,便拿畫戟給他看,自能讓他想起許多往事。”
兩名番將各自點頭,徑自從背后取出一柄巨大兵刃。這柄兵器好生威武,正是歐陽勇連夜依著圖式打造出來的大戟,單以鋒利而論,自不在當年的那柄神兵之下。
諸人準備妥當,青衣秀士便向陶清使個眼色,示意他過去打門。
陶清吞了口唾沫,緩步走到破屋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板,低聲道:“娟兒姑娘,你師父來了。”
門板嘎地一聲打開,一個小女孩兒奔了出來,歡聲大叫:“師父!你終于來了!”
小小身影直奔而來,撲到了師父懷里,看她面上滿是淚水,當是又喜又悲。娟兒趴在懷中,歡容叫道:“師父!我們可以回家了么!”青衣秀士聽了這話,臉上現出一絲陰影,他沒有回答,反而別開頭去,臉上神情黯淡,彷佛又戴上了面具。
娟兒咦了一聲,隱覺師父的神色有些不對,她急忙轉看四周,卻沒見到師姐艷婷的身影,她大聲問道:“師父,師姐呢?她怎么不見了?”青衣秀士撫摸她的秀發,輕聲道:“孩子,你師姐已經走了。”
娟兒不明所以,喃喃地道:“走了?師姐去哪兒了?”青衣秀士微微搖頭,卻沒回話。
娟兒聽不懂玄機,她茫然看著周遭,只見身邊圍著幾人,看那白發老人身形高壯,禿頭老者目光深沉,兩名番人兇神惡煞,這幾人模樣頗似壞人,讓人心生害怕。娟兒似知厄運將臨,不由得全身發抖,悲聲道:“師父……他們……他們是誰?我們……我們不是要回家么?”娟兒正自害怕,便在此時,破屋內傳出腳步聲,一個傻氣的聲音響起:“娟兒姊姊,你在哪里啊?”正是阿傻找不到娟兒,便要出屋來看。
眼看高大無比的身影便要走出,青衣秀士目如寒冰,冷冷地道:“動手。”
方才跨步出門,便見李鐵衫斜身撲上,兩道掌風當面打來,阿傻急忙轉身去擋,哼嘿兩聲悶響,兩條巨漢以力相持,碰撞擠壓之下,四周房舍壁板登時碎裂。阿傻自癡呆以來,從未與這等高手較量,他全力抵擋李鐵衫,自知敵人武功厲害,口中大叫道:“娟兒姊姊,有壞人來了,你快逃啊!”娟兒又驚又怕,尖叫起來:“你們干什么,為什么打他?”
阿傻正與李鐵衫僵持,忽然間背后風聲勁急,竟有兩枚飛石射到,只是他此刻全神貫注,全無余力抵擋,霎時悶哼一聲,背后連中暗算,疼痛下再無氣力出手,身子向后便倒。
李鐵衫見機不可失,旋即撲向前去,將阿傻一舉壓倒在地。青衣秀士從懷中取出銀針,沉聲道:“別點穴道,把他的手腳按住。”自來針灸療傷定須氣血暢通,不能對患者再行點穴,此時只能憑著暴力將阿傻壓住,其它別無辦法。項天壽見阿傻手腳揮舞,掙扎得極是激烈,他怕李鐵衫支撐不過,便趕忙過來幫手。
眼看師父手持長針,與幾個大漢聯手對付阿傻,好似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娟兒又驚又慌,沖了過去,擋在師父面前,尖叫道:“師父!你要做什么?”
青衣秀士右手輕揮,道:“把她帶走。”陶清立時搶上,將娟兒架了開來。青衣秀士手持銀針,逐步朝阿傻走去。阿傻心中害怕,手腳卻給人制住了,一時拼死掙扎,口中叫道:“放開我!放開我啊!”李鐵衫、項天壽縱然神勇,但阿傻怪力驚人,著實難制,項天壽咬牙道:“大家快快過來,一起把他壓住了!”解滔、常雪恨答應了,便也來幫著按住手腳。
娟兒給陶清牢牢抓住了,眼見師父好似變了個人,非只說話奇怪,連舉止也讓人害怕。看他手中長針一步步刺向阿傻,娟兒心下驚恐萬分,尖叫道:“不要啊!阿傻快點逃啊!”阿傻倒在地下,哪里掙扎得脫,一時也是滿面淚水,大哭道:“娟兒姊姊!娟兒姊姊!救命啊!”
長針將至,已到關鍵時分,此刻更是放松不得,李鐵衫等人出盡全力,奮力壓住四肢,就怕阿傻忽爾逃脫。
“滾開啊!”
陡聽一聲霹靂般的狂吼,阿傻不知從哪里冒出了氣力,震開了李鐵衫,飛身縱起,健步便往娟兒奔去,陶清又驚又怕,慌忙擋在道上,叫道:“韓大哥!”
阿傻哪來理他?高壯的身子撲來,肩頭側過,當場便能將陶清撞死,解滔眼明手快,趕忙縱身撲上,便將陶清按倒在地,轟地一響,阿傻已從身邊半寸穿過,可說驚險之至。
亂世小兒女相互靠近,立時抱在一起,二人大聲哭叫,彷佛末日降臨。李鐵衫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喝道:“大家上!別讓他走了!”一聲令下,諸人圍攏過來,隨時等著出手拿人。
娟兒看了這陣仗,心中怕了起來,哭哭啼啼間,趕忙躲到阿傻懷里,那阿傻看了李鐵衫兇狠的模樣,要他如何不驚?兩人慌張恐懼,縮身相擁,模樣極是可憐。
陶清險些給人撞死,他爬起身來,定了定神,眼看娟兒與阿傻哭泣不已,二人腳下不住退后,霎時背心碰上了屋墻,已是退無可退。當下勸道:“娟兒姑娘別誤會,你師父不是要害這位傻大哥,而是要幫他治傷。你懂么?”娟兒受了驚嚇,此時只在啜泣不已,平常小精靈的可人模樣蕩然無存,陶清說了半天,卻似對牛彈琴一般。
項天壽見她目光呆滯,便親來勸說,他行向前去,低聲道:“小妹妹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專程來替這位傻大哥治傷的,你別纏著他,好不好?”說著伸手出去,便要分開兩人,只是手指一觸娟兒,登聽她發出銳利尖叫。阿傻狂吼一聲,撲出一掌,喝道:“滾開!”
項天壽往后退開一步,嘆道:“小妹妹別鬧了,你拉著傻大哥要去哪兒?你知不知道,九華山已經散了啊。”陡聽此言,娟兒如中雷擊,連那青衣秀士也是身子一震。娟兒這幾日只想著回家,聽得人家開口詛咒,已是驚怒交迸,霎時便回過神來,嬌聲喝道:“胡說!你胡說!你們家才散了!”
項天壽面露不忍,口中卻道:“九華山真的散了,你要不信,問問你師父。”
娟兒呸了一聲,轉頭便往師父看去,大聲道:“師父,這人胡說八道,他說九華山散了,那是騙人的,對不對?”她叫了幾聲,卻見青衣秀士不言不語,娟兒毫不氣餒,猶在尖叫不止:“師父,你說話啊!”只是不管她怎么叫,青衣秀士仍是低頭無言,目光更見黯淡。
娟兒見了這神態,也知有異,她喊叫口氣慢慢緩了下來,她掩住了臉,悲聲道:“師父,求求你告訴我,他是騙人的……對不對……”說到后來,已是放聲大哭。
沒有師父,沒有師姐,也沒有家了,剩下的只有空屋子而已。
大雨飛濺而下,破屋前水氣彌漫,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是沉默無語。只見娟兒趴倒在地,抽抽咿咿,她盡管幼小,在這無家可歸、親人各奔東西的一刻,也知真正的苦難已然到來。阿傻見她哭得悲切,忙彎下腰去,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大聲道:“娟兒姊姊不哭!娟兒姊姊不哭!”娟兒緊緊抱住唯一的親人,悲聲道:“阿傻,師父不要我們了,我們自己走,我們自己回家!”
阿傻大聲答應,抱起她嬌小的身子,便朝后巷竄去。這阿傻武功高絕,此行遣出大批高手圍捕,便是要將他生擒回去,萬萬不能放他離開。李鐵衫怒吼一聲,喝道:“他媽的!好好一個高手,搞成白癡也似,老子偏不信邪!”從阿莫罕手中搶過畫戟,跟著奮力扔出。
怪吼一聲傳過,人群中飛出一柄重兵,直從阿傻頭上飛越過去,那兵刃著實沉重,飛不兩丈,便已力盡落地。
那阿傻本已抱著娟兒離開,忽聽地下一聲悶響,眼前一柄重兵倒插在地,正把去路擋住了。阿傻正想繞路離開,忽然雷光閃動,刃面閃過一道光芒,刺得他瞇眼停步。
阿傻深深吸了口氣,怔怔望向眼前的重兵,只見雙刃月牙隱隱生輝,戟柄極長,雖是斜插地下,兀比常人高了個頭。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你認得它么?”
阿傻嘶啞著嗓子,拼命頷首,大聲叫道:“我認得它!我認得它!”
李鐵衫哈哈大笑,喝道:“你當然認得它,它可是你的手腳啊!”
這柄神兵形式如此威武,正是當年銀戟溫侯賴以耀武揚威,于三英戰呂布中名震千古的“方天畫戟”。電光閃耀間,多年未見的隨身兵刃現身,阿傻彷佛看到了至親,他心中震蕩,登時啊啊大叫起來。
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溫言道:“韓兄弟,幾十年了,它一直等著你。過去摸摸它吧。”
俗諺有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便是說武者與兵器間的相思之情。江湖風波險惡,真正患難相隨的不是那些會溜會跑的弟兄,而是那柄不會言語的兵器。刀也好,劍也罷,鋒利與否尚在其次,一次次的性命相搏,武者與兵器一同寫下榮辱與共的故事。兵器便是自己的春秋,道盡了主人一生的滄桑。
大戟倒立在地,雨水打落,沿柄下垂,似泣平生不得志。阿傻心生感應,淚流滿面間,便要走將過去。背后娟兒抱住了他,哭道:“阿傻,你不是要帶姊姊走么?我們快逃啊!”
阿傻呆住了,茫然望著背后的娟兒,又看了看地下的方天畫戟,神色有些猶疑。李鐵衫跨步邁出,隨即從背后抽出大鐵劍,轟地一聲巨響,斬碎了屋墻,這劍氣勢十足,正是成名絕技“虎橫江”。李鐵衫戟指暴喝:“看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兵刃!你的兵器呢?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嗚嗚哭泣,它在等著主人來用啊!”
阿傻眼中淚水閃動,茫然看著方天畫戟,娟兒急急拍打,他卻置若恍聞。青衣秀士輕聲便道:“阿莫罕、古力罕,出陣!把他打醒。”
風聲大作,兩柄重兵器奮力揮出,左是“立瓜骨朵”,右是“純鋼镋耙”,一柄是四十斤重的骨朵金瓜錘,一柄則是生滿利齒的镋耙大叉,兩柄重兵同聲出手,當頭重擊之下,卻要小呂布如何抵擋?
伴隨著霹靂般地暴吼,阿傻已將娟兒推開,看他滿面激昂,霎時便將絕世神兵拔出。只聽鏗鏮兩聲巨響,力道相撞,骨朵已然受震脫手,遠遠飛出十來丈,撞破了舊屋墻壁,直直滾了進去。眾人見了方天畫戟的大威力,都是駭然無語。
這“立瓜骨朵”頂如蒜瓣,重達四十來斤,此刻卻給震飛十丈有余,足見阿傻內力何等雄渾。那鐺耙給大力一震,則是向外蕩開尺許,旋即力盡垂地,把地下砸出個坑來。兩員西域虎將虎口劇痛,面露痛楚,只在一旁喘歇。
戟者,號稱“儀仗之王”,乃是上古車戰最為雄猛的利器,開寶四年,宋太祖列戟開封,賜皇弟一十四支大戟,以威尹門,此時名將風流,搭配“儀仗之王”的大威力,更見氣勢非凡。
那阿傻好似打得狂了,眼看阿莫罕、古力罕不堪一擊,霎時便往常、解兩人殺去。暴喝聲中,常雪恨手持“鳳嘴長刀”,也已下場出手,看他身邊另有一人護駕,此人左提麻背弓,右執甩手箭,正是解滔。
常雪恨長刀加力出手,當場便來抵擋。這“鳳嘴刀”形狀威武,乃是常雪恨家傳兵刃,這廂“鳳嘴刀”抗擊“儀仗之王”,不知誰輸誰贏?
當地一聲輕響,“鳳嘴刀”已給畫戟的月牙刃夾住,這招正是畫戟的獨門鎖拿,只待一個翻轉,便能解下常雪恨的兵刃,解滔吃了一驚,提起“甩手箭”,便要當胸刺落,霎時雷過天際,精光耀眼,戟面反射電光,竟刺得解滔瞇眼難睜,便在此時,大戟絞住鳳嘴刀,一起朝自己面前砍落,解滔大吃一驚,急忙以手上兵器去擋,轟地巨響一聲,解滔虎口劇痛,大弓長箭俱已沖天飛出。
神兵出手,國士無雙,小呂布放聲長嘯,虎將風采終于再現江湖!李鐵衫哈哈大笑,喝道:“好一個小呂布!這才是五虎上將的威風!”
阿傻縱聲大叫,他單臂提起畫戟,右手自然而然回向胸前,腳下向前跨步,嘿地一聲,大戟飛舞如盤,纏頭近繞,如癡如醉,正是失傳已久的“溫侯戟舞”。兵諺有云:“劍不纏頭,戟不舞花”,雙月牙平衡不易,這大戟若要舞花,重心立失,阿傻卻能把重兵使得飛天縱地,如此戟法,若非小呂布親來出手,世上誰能辦到?
阿傻好生快活,自在兵器中沉醉,娟兒卻滿身雨水,孤身跌坐在地下,神色甚是茫然,項天壽心下不忍,蹲在娟兒身邊,低聲道:“小妹妹別哭,你看看他,多么威風啊?”
娟兒抬頭望去,只見阿傻手執大戟,擺了個立馬式,左足上舉,臉面向右急看,喝地一聲,看他雖然衣衫襤褸,但手執古拙神兵之下,哪里還是個傻子?真是英姿勃勃的大將軍,場邊彩聲連連,眾家好漢紛紛拍手叫好。
娟兒癡癡看著眼前的玩伴,那柄兵器好生巨大,阿傻卻能揮舞勁疾,旋轉成盤,娟兒與他相處經年,除了賭博之時,從不曾看他這等喜悅。項天壽手指阿傻,溫言道:“你這位傻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本姓韓,單名一個毅字,曾是朝廷的應州指揮使,后來更是怒蒼山的五虎上將。過去出馬打仗,他向來是我們的先鋒。你看看他,像不像個大將軍?”
娟兒哭哭啼啼,淚如雨下中,卻還是點了點頭。項天壽微笑道:“小妹妹,你想不想讓他醒來,再一次變成大將軍?”娟兒搖頭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當年這瘋漢上得九華山來,艷婷見他模樣骯臟,行為幼稚,便離得遠遠地,不恥為伍。娟兒這小小孤兒卻心有靈犀,一見這人的面,便知儀表堂堂的他絕非凡人。起初她會接近這人,還只是好奇他武功高強,模樣好笑,誰知相處半年之后,每回只要與阿傻聚在一塊兒,便覺說不出的投緣,慢慢已有不見不快之感。她雖然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情,但也知自己只要和這人分離,便會心生痛苦難過,不知不覺間,已然情根深種。
去秋在長洲城隍廟里,阿傻便曾醒來過一次,那時真把她嚇壞了,那個阿傻好生可怕,非但不認得她,說話更是兇霸霸的,直到現今,她心里都還惦記那個可怕景象。此刻若讓阿傻再次醒來,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自己這個姊姊。娟兒想到此處,兩只小手緊緊揪著,臉色已成慘白。
猛聽場內傳來啪地一聲,眾人急望過去,只見阿傻仰天狂叫,身上衣衫盡裂,露出了背后的刺花,那只額西猛虎步下山丘,神態獰惡,登時驚嚇了娟兒。她心中害怕,颼颼發抖,正要往項天壽靠去,卻聽他口中發出暴雷也似的喝彩,娟兒聽了大吼,又給嚇壞了,一時縮身不敢稍動。她偷眼去看場內眾人,只見四下人眾歡欣鼓舞,全都在高聲叫好。項天壽滿面怡然,摸著娟兒的臉頰,微笑道:“英雄好漢,鐵打的小呂布,咱們的猛虎總算回家了。”
聽得這話,娟兒忍不住張大了嘴,她望著項天壽,又朝其它人看了看,霎時便已懂了。
師父也好、阿傻也好,還有這一大堆不認識的人,他們全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老虎,他們不是凡人。
把老虎圈在家里養,老虎會哭的,現下阿傻的同伴來了,只要隨這些人離去,他便不再是只人人笑罵的臟兮兮野狗。讓他威風凜凜地回到山林吧,跟著大家一起吃肉捕羊,老虎才會快活啊!
娟兒呆呆看著天空,竟是苦笑起來。
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師父變了,師姐走了,連阿傻也要變成大將軍,舍己而去,只有十六歲的小精靈,現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著夜空雨絲。
項天壽伸出衣袖,替娟兒拭淚,道:“小姑娘別哭,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許多哥哥姊姊,大家都會照顧你……讓你每天開開心心……”
說話間,娟兒忽爾站起身來,自行向前走著,項天壽吃了一驚,追了過去,問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兒?”
娟兒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要回家。”
項天壽急道:“你師父人在這兒,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們走吧。”
娟兒回頭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師父。”
青衣秀士聽了這話,身子登時一震,項天壽嘿了一聲,責備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怎說這等話?”
娟兒不去理他,她呆呆望著前方,輕聲道:“師叔,師叔,你知道么,九華山已經散了,師父也不要我們了……不過娟兒不怕,娟兒要自己一個人回家,只要有娟兒在,九華山就沒有散……”
張之越在世時,盡管敵人百般折侮,至死猶不辱師門,他倘若人在此地,會任憑九華山散掉么?場中眾人多知這位“快劍”的剛毅性格,聽得娟兒道出師叔之名,心下無不肅然。
見了徒兒的癡態,任他青衣秀士老謀深算,心機城府無一不備,此刻也不禁心如刀割。他不愿弟兄們見到自己失態,霎時背轉身去,掩住了口鼻,一時涕淚縱橫。
夢耶?幻耶?在這似曾相識的一刻,彷佛輪回降臨。去秋阿傻清醒,跪地痛哭之際,青衣秀士手撫癡人的頭頂,把他點悟開化了。哪知一年過后,怒蒼神火再次焚燒,余波所及,卻將九華山一把燒成了灰燼。
人生在世,彷如一場春夢,青衣秀士想起當年拜入九華的誓言,如今形勢嚴峻,逼得自己再次上山,背叛諾言。卻要他何顏面對祖師?淚眼朦朧間,真盼有人拿著一根銀針,讓他從此昏睡過去,再也不用面對這無窮無盡的苦海……
娟兒行到巷口,臨行前回眸一眼,欲待向阿傻道別,但那阿傻早已忘了自己便在身旁,只自顧自地揮舞兵刃,對身周之事一概不聞。娟兒自知今日一別,再要相見不知何年何月。她眼角含淚,伸手出去,輕聲道:“阿傻,姊姊要走了,你以后要照顧自己,知道么?”
場中虎吼聲不斷,阿傻哪里聽聞了,只拼命把玩家生。那兵刃掃來,更險些打上娟兒的手掌。娟兒縮手回去,她眼望阿傻,低聲傾訴,待見阿傻仍是不知不覺,娟兒兩行淚水落下,霎時咬住了牙,狠下了心腸,當場飛奔離去。
小呂布重回山寨,與言二娘破鏡重圓,說來乃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場內眾人看了娟兒的癡態,又想到秦仲海的心傷,心下都感難受。項天壽面露不忍,解滔沉默無語,便連陶清也別過頭去,不愿去看娟兒的神態。那常雪恨卻是個直性子,他深恨青衣秀士無血無淚,登時跳了過來,戟指罵道:“他媽的賊軍師!你徒兒跑了,你這老混蛋不去追么?”
青衣秀士格于門規,自不能勸徒弟上山為寇,聽了這話,卻是頹然無語。李鐵衫轉頭吩咐解滔,道:“解兄弟,這孩子是咱們軍師的徒弟,萬不能讓她落入賊人之手。勞煩你一路跟隨過去,把她落腳處看個明白。一會兒回報過來。”
解滔答應一聲,便自發足追出,想來娟兒輕功雖佳,卻比不過解滔的身法,定能將她看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傻總算將一套戟舞使全,他抹去頭上汗水,好似玩得過癮了,這才回過頭來,他不知娟兒早已走遠,兀自哈哈笑道:“娟兒姊姊,好好玩哪!你看我厲不厲害?”
他問了幾聲,卻沒聽娟兒回答,凝目看去,只見四下寂靜寥然,除了雨聲稀稀落落,哪里還有自己姊姊的蹤影?
阿傻驚叫道:“娟兒姊姊,你在哪里啊?”慌張之下,口中大喊大叫,看他手上抱住方天畫戟,便要飛身去找娟兒,竟想來個大小通吃。
李鐵衫哪容他再次走脫,一看他茫然若失,少了防備,霎時快如閃電地出手,一把揪住阿傻脈門。阿傻心下激動,他暴喝一聲,內力激發,竟爾震脫李鐵衫的五指,跟著一個轉身,右拳便往他面上擊來。
李鐵衫見他這拳力道剛猛,萬萬小看不得,急忙舉掌相格,碰地一響大響,兩人功力相若,各被對方力道震退一步。
阿傻看著漆黑的道路,登時狂叫道:“姊姊呢?是誰把姊姊藏起來的?是誰啊?”喊叫之間,提起兵刃亂揮亂打,“方天畫戟”夾著雨點殺出,力道幾達千斤,逼得眾人倉皇走避。眼看他狂態已成,李鐵衫身為五虎之一,自須由他出面抵御。他提起鐵劍,暴喝道:“韓兄弟!住手!”
轟地一聲,鐵劍橫劈而出,阿傻縱聲大叫,畫戟也是重重斬落,當然巨響中,二人內勁含入重兵,力道正面相撞,如同兩只大象對面沖撞,兩人虎口劇痛,胸口氣悶,各自往后退開一步,面色都甚慘淡。
阿傻怒吼一聲,再次向前發出絕招,絲毫不留余地,李鐵衫也殺紅了眼,狂嘯之下,使動了“必殺三式”,再也不容情面。
此時兩大高手各以陽剛力道相拼,重兵相擊,勝負全在力大,最是兇險不過。月前秦仲海曾與李鐵衫決戰一場,一憑火貪刀,一仗重鐵劍,只因秦仲海功力爐火純青,尚勝李鐵衫一籌,攻守得法之間,便不曾讓李鐵衫身受內傷,只是現下小呂布與李鐵衫功力相近,一個瘋,一個猛,兩人勢均力敵,一路砍翻砸爛身邊物事,破屋給他們高壯的身子接連擠撞,磚瓦壁板早已碎裂,料來時候一長,兩大高手都要不支倒地。
此際場面大為兇險,陶清怕他們有何閃失,忙道:“唐軍師,請您下場吧。”青衣秀士微微頷首,道:“項堂主,勞煩你飛石出手,打他肩靈、鳳池。”
肩靈鳳池,一在肩胛,一在后背,俱是人身要穴,項天壽聞言斷喝,飛石直往阿傻身上射去,青衣秀士沉聲又道:“李將軍,使“鐵牛犁地式”。”此時大戟當頭砍來,但李鐵衫素知右鳳之能,當下不閃不避,鐵劍反落地掃出,左右砂石飛濺中,已朝阿傻足徑掠去。
阿傻嘿了一聲,眼看石子朝肩靈而來,當即鐵戟斜揮,用月牙刃擋開了一枚飛石,大戟借勢下垂,架住了李鐵衫的鐵劍。便在此時,朝鳳池射出的那枚飛石已到面前,阿傻吐氣揚聲,畫戟往地下一撐,身子如同旱地拔蔥,直直往上翻起,幾達丈余之高,登時避開了那枚飛石。
好容易逃過殺手,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碰地一聲大響,腦門居然撞上了硬物,阿傻只感天旋地轉,立時摔了下來。場中眾人看得明白,方才青衣秀士料敵機先,后發先至,早已飛身躍到阿傻頭上,他手舉長劍,卻不除下劍鞘,僅以守株待兔之勢停在半空,阿傻提氣躍起,反而是拿腦門去撞劍身,大力相碰之下,登時摔落在地。
這廂李鐵衫、項天壽乃是沙場老將,看青衣秀士輕易制服武功高超的韓毅,諸人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方才青衣秀士要項天壽飛石出手,李鐵衫鐵劍下掃,用意只在逼迫“小呂布”飛身閃避,看場內三大高手的武功盡在掌握之中,真無愧神機妙算的軍師美名。
趁著阿傻倒地昏暈,青衣秀士立時取出銀針,在他后腦后頸等處扎了幾回。陶清等人心下擔憂,各自過來詢問,青衣秀士豎指唇邊,示意他們不要多話,自行道:“先讓他睡。一會兒我會喚他起來。”眾人不知高低,自也不敢多言,只耐心在一旁守候。
過了小半個時辰,青衣秀士見天將黎明,當年小呂布腦門中招便在這個時辰,當下蹲在阿傻身邊,伸手拍了拍,低聲道:“韓兄弟,強敵已退,快醒來吧。”那阿傻聽了說話,驀地低吼了幾聲,他張開雙眼,翻身躍起,仰望即將黎明的天空,神色極見癡盲。
眾人見阿傻起身,便又圍了上來,青衣秀士揮了揮手,將他們驅開,吩咐道:“古力罕,把他的兵刃拿來。”古力罕答應一聲,雙手拖著方天畫戟,送到了阿傻手中。
阿傻喘氣不休,原本甚是慌亂,手上拿到了方天畫戟,神態稍顯安心。他摸著腦袋,四下望了望,忽地咦了一聲,劈頭第一句話便問:“大都督人呢?”
眾人聽得這話,立時大喜道:“他醒了!”
韓毅茫然張眼,左右看了幾眼,李鐵衫第一個搶上,大聲道:“韓兄弟,你還認得我么?”韓毅聽了李鐵衫的聲音,慌忙轉頭過去,霎時全身發顫,一把抱住了他,大哭道:“鐵衫!你可來了!”李鐵衫又喜又悲,往后退開一步,他雙手扶住多年的好弟兄,忍淚道:“醒了,你可終于醒了,不枉我一路從山寨趕來,終于把你救醒了。”
兩人四目相望,阿傻忽然吃了一驚,他伸出手去,在李鐵衫的頭上撫摸不休,神色既慌且亂。李鐵衫不知所以,怕他又無端發起瘋來,忙道:“怎么啦?有啥奇怪么?”
韓毅又驚又急,連連問道:“鐵衫,發生了什么事?為何你的頭發全白了?”李鐵衫啊了一聲,一時只是驚詫不語。韓毅見他不答,當下轉過頭去,霎時又見了項天壽,忍不住驚道:“項堂主,你……你的頭發呢?你不是留守山寨么?怎地幾天不見,你就成了這模樣?”
聽得此言,眾人心下都已了然。此時的韓毅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還活在二十年前神鬼亭旁的那場激斗里。李鐵衫抱住了他,哽咽道:“兄弟啊,已經過了二十年了,你醒醒吧。”韓毅面露不解,茫然道:“二十年?什么二十年?咱們不是在神鬼亭么?”
李鐵衫搖了搖頭,自將盔甲除下,取過了胸口護心鏡,低聲道:“好兄弟,你自己看吧。”
韓毅接過護心鏡,朝自己的面貌看了一眼。晨光將屆,鏡面如雪,鏡中的男子兩鬢霜白,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他如中雷擊,這才明白李鐵衫的意思。一時呆立無語,悲聲道:“二……二十年了?”
眼看李鐵衫點了點頭,眾人垂淚無語,韓毅放聲大哭,淚如雨下間,身子向后便倒。
大雨漸漸緩歇,晨間陽光燦爛,客店里的燭淚卻已枯干,終于墜滿了燭臺。
陽光從窗縫里透入室中,照在言二娘雪白的粉臉上,她揉了揉眼珠,緩緩起身,眼看已在清晨時分,桌上兀自擺著殘酒盤碗,這一夜卻沒見秦仲海回來。
她有點納悶了,眼看自己還裸著雙腿,臉上微紅,忙穿著了衣裳,當即開門走出。
方才啟門,便見一人坐在門邊守候,看他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睡,卻是“金毛龜”陶清。言二娘愣住了,道:“你這是干什么,整夜蹲在門口?”
陶清微微苦笑,他站起身來,低聲道:“大姊,我帶你看個人。”
言二娘見他神神秘秘,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登時笑道:“瞧你神神秘秘的,不就是唐軍師來了么?昨晚仲海老早跟我提了……”言二娘叼叼絮絮,陶清卻不多話,自管行入客房,將窗扉推開,低聲道:“大姊,你自個兒看吧。”
言二娘見他眼中淚水滾動,好似有什么苦楚,她滿心納悶,復感好奇,便湊頭過來,朝窗外望去。
晨光柔和,斜照在院中的榕樹上,蟬鳴聲聲,綠影叢叢,一名英俊男子斜倚樹下,但看他劍眉薄唇,側臉眺望遠方,星目回斜間,好似若有所思。
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氣,在這震駭的一刻,一顆芳心彷佛停止跳動,眼前更是一片空白。咚地一聲,腦中昏沉暈眩,已然跌坐在地。
陶清見她茫然張口,眼神朦朧,好似傻了一般,趕忙上前相扶,手指還沒觸到言二娘身上,陡聽她放聲尖叫,霎時便從窗口躍了出去。陶清又驚又急,卻也不及拉住她,百忙中急從窗口探望,只見大姊已顫巍巍地走向樹下,看她面色迷茫,好似要看看眼前這人,親手摸摸他,好來確信他是否真是活人。
那男子聽得背后腳步聲響,又聽啜泣聲隱隱傳來,他回身轉頭,眼前佳人芳華已逝,但眉宇間的不讓須眉,卻與當年的紅臉姑娘并無二致。
兩人相互凝望,俱都無言。昔年一見鐘情的愛侶各經大難,此時也只能默默打量對方。
言二娘珠淚欲垂,伸手輕撫那人的面頰,哭道:“是你么?是你么?”那男子輕輕點頭,握住了言二娘的手,嘆道:“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二娘……這些年來,辛苦你了。”說著往前跨上一步,將言二娘抱入懷里。
在這滿是意外的人生中,處處藏著驚奇,卻也處處透著無奈。尋尋覓覓,整整執著了二十年,如今夢想成真,最后卻是這樣的解答。
人生如萍,飄浮不定,有時連自己何去何從也不知曉,卻要自己怎么望前看?言二娘此刻芳心凄凄,只是不知所措,她仰頭望向早已陌生的丈夫,嗅著似曾相識的氣味,往事如同浮光掠影,盡已朦朧,雙手掩面間,終于低聲啜泣起來。
那男子摟住她的腰,將她緊了緊,低聲道:“二娘,你吃苦了。等咱們回了山寨,我定要好好補報你。”言二娘聽了“山寨”兩字,驀地心下一醒,她尖叫起來,往后退開了幾步。小呂布見她神情如此,不免大為錯愕,還不及說話,發妻已然飛奔逃開。
陶清始終守在客店里,陡見言二娘掩面奔回,當下急忙迎上,低聲道:“大姊,你先定定神……”言二娘又恨又悲,登時一個耳光打出,大聲尖叫:“出去!”
陶清自知她心神激動,難免有些瘋態,又知自己這些日子也將她蒙在鼓里,說來很是過意不去,當即閃身避讓,他不再多做勸說,自行走出客房,反手掩上了門。
窗外一片寧靜祥和,昨夜的風雨早已止歇,言二娘的一顆心卻已被撕成碎片,她咬住了下唇,淚水朦朧間,從枕頭下取出一個木盒。那是秦仲海昨夜親手交給她的。
她雙手發顫,輕輕打開盒蓋,取出了里頭的物事。
霎時之間,言二娘撲在床上,已然放聲大哭。
木盒里一張圖畫,一個女人身上負了只大貓,正緩緩向山頂爬去。看那大貓滿身是傷,斷折了左腿,所指自是不言可喻。畫旁另寫兩行字:“姐弟情深,永志毋忘。”
那畫風狂放,字跡拙劣,但筆力卻甚剛勁,一望便知是秦仲海所為。
昨夜一場香燭對拜,原來不是夫妻結縭,卻是義結金蘭。懷慶店里為他重出江湖,朱母朗瑪生死相許,在這相知相惜的半年,最后得回了這八個字。
言二娘將圖畫抱在懷里,哭道:“仲海,你回答我,這……這就是我的人生么?”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在這滿是意外的人生里,隨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