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三年九月九日重陽黎明,政變前十日,北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孤獨的龍,它隱伏于大地之下。
龍尾西起天山,龍身蜿蜒,一路沿黃河東進,穿過了河南,來到了北方。千萬年來,那只龍怒張血盆大口,銜吞一顆明珠。
那明珠有個名字,古稱“苦海幽州”,數百年后改稱“南京”,又經數百年,改稱“大都”,今日的名字依然簡潔明快,那是如雷貫耳的兩個字:
“北京”。
孽龍橫亙中國,時時為惡,威力所及,這條龍不知為中原帶來多少浩劫,無論是誰坐在孽龍頭上,一個個都成殺人妖魔。自三鎮節度使攻入大唐長安之后起算,直到異族南下,長安、開封、臨安、金陵,一個又一個繁盛王朝給孽龍摧毀揚棄,不復再矣。
無論圣賢愚劣,只要坐上龍背,便成喪心病狂之徒,每每為惡人間,為了消弭這個可怖傳說,本朝開國太祖收復半壁江山時,便已決意毀棄北京。他先立安徽鳳陽為中都,后于南唐首都江寧擴建宮室,號稱“龍蟠虎踞城”,為滅北方王氣,攻入大都后,更下令拆毀故宮,凡王室格局建筑,概不允存。除此之外,尚內縮北城五里,使其腹地緊促,不利發展。
雖說如此,太祖心中依然存憂,北京緊臨蠻夷,萬一這幫賊孽又打破居庸關,再次騎上龍背,大好江山勢必毀于一旦,他仔細盤算,便以最為驍勇善戰的燕王鎮守北京,想以燕王的英才,加上六十萬雄軍的兵威,一能鎮壓孽龍,二能防備番邦,使皇孫正統永傳萬代。
好容易太祖苦心布局,結果傳說中的孽龍不曾現身,兇狠的蠻夷也沒侵州犯界,真的造亂的,反而是燕王自己。軍權不均,北強南弱,燕王率領北方軍馬,南下“龍蟠虎踞城”,叔侄相殘,天下戰火爆發,太祖之孫飄搖遷徙,從此下落不明。
燕王靠著孽龍起家,順利平定天下,便想學著太祖模樣,將都城牽至南方,可想起孽龍傳說,卻也不免憂慮起來。這北京形勢異常森嚴,乃是蠻夷南下的第一線,也是中國君王北伐的第一站,不能無人鎮守。可誰來看守呢?若要把軍權交出,讓自家人坐在龍背上,那七國之亂、八王之禍、靖難之役便在眼前。可要把軍權交給外姓之人,安史之亂、藩鎮割據又是歷歷在目。該怎么辦呢?索性一個心狠,把北疆防衛撤除好了,可一旦蠻族打破居庸關,輕易騎上龍背,想那靖康恥猶未雪,南宋大臣背負小皇帝跳海之恨又要重演。燕王越想越煩,日夜懸心,便找來國師研議,占卜之后,終于得知了天意,也讓歷代帝王明白了一件事。
北京乃王氣所在,絕無可能以人力消弭。而那條怒龍不是什么孽龍,而是真正的中國之主,天子唯有親自騎在孽龍背上,江山才能久長。
終于,本朝定都北京,由天子手掌六十萬大軍,正面對向北方蠻夷,國都定于防衛第一線,國在天子在,反之,國亡天子亡。這才是堂堂國君的氣勢。只是燕王想起孽龍傳說,仍不免心驚膽戰,就怕龍脈翻騰,將他震下地來,為求鎮壓孽龍,他召集了天下才智之士,以劉國師的靈感為圖樣,仿八臂哪吒的外貌,依“三頭六臂二足”之形,造設宮城十一門,以來踩住龍背。另以金水河為韁繩,勒住永定河的龍嘴,最后再以石板遮蓋,掩住龍眼,孽龍從此目盲,再也不能觀看人間悲喜。
“八臂哪吒”穩坐龍背,駕馭瞎眼怒龍,皇帝便也安心即位。從此開壇興木,堆秀山、千秋亭,西苑北海、金鰲玉蝀,北京再次定為帝王之都,監管天下。
百年了,孽龍一直緊緊閉目,默默流淚,等待奸雄開啟玄關的一刻。待得那時,孽龍即將掀起千濤萬浪,人間也將為戰火所吞噬。
黑暗中,有人靜靜計數。
一、二、三、四、五……不,不,上次數到了一億三千四百五十二萬,該把計數加上去才是。五十二萬又一……五十二萬又二……
到底多久了?除了水波無奈地拍打岸邊,這里什么都沒有。
幽暗、沉靜,眼前看不到景象,耳里聽不到聲響,心死絕望,悲傷無奈,尺許見方的泥濕地,將他包圍于孤島。除了抱膝靜靜坐著,口中默默計數,他什么都不能做。
老天爺……
為什么還要活著?是為了面對無止無盡的黑暗么?還是要來償還自己的無邊孽債?
迷蒙仰天,眼前什么都沒有。孤寂令人茫然,黑暗使人疲累,就這樣繼續念吧……
一億三千四百五十二萬又三、又四、又五……
一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又一、又二、又三……
忽然之間,計數停頓了。
喀喀喀……頭頂傳來聲響,石板終于要開啟了。頭頂墜落了泥灰,好像黎明將至,黑影仰首向天,看著神佛給他的慈輝。
抬頭往上看,那久違的藍天圓圓的、小小的,雖只巴掌見方,但那迷人的色澤,依舊是蔚藍的。
頭頂灑下了神佛的福賜,降臨到面前的水光上。龍的眼淚在發亮。
陽光閃耀,碧波蕩漾,腳邊的水洼雖也圓圓小小,但那深不見底的波光,依然是清澈的。
孩子……是你么?
嘴角顫抖著,黑色的身影啊啊嘶嘎,已是喜形于色。
“喂!”尖利的嗓音墜入井中,“井里有人么?”
頭頂冒出了喊聲,雖是童稚的微弱語音,卻激得四下一片回音。嗡聲繚繞,嗓音來到了井底,卻讓那人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
回音慢慢消散,過了半晌,又來了一聲呼喚。心底的希望又燃了起來。
“喂!井里有人么?”
換了幅嗓音過來,喊話的人雖然換了,但那語音急促依然。
不是……兩手捧住了臉面……這依然不是他要等的人……
“呸!”一口唾沫吐出,從天上墜落,打響了面前的井水,激起了小小的漣漪。
“楊紹奇!你不是說你家后院鬧鬼么?”吐口水的孩童訕訕罵著:“費了那么大勁兒,硬把這鬼井的石板搬開,怎沒瞧見半個鬼影子啊!”
“我……我也不知道……”嚅嚙的孩子,語氣尷尬,“我也是聽我娘說的,她說這井里鬧鬼鬧得兇,要咱們平常別來后院玩兒。”
先前說話的孩童哦了一聲,笑道:“這樣啊。搞不好太陽還沒下山,鬼還不敢出來。”說著說,又往井底叫了一聲,“嘿!有鬼嗎?趕緊出來哦!”
頭頂上的兩名孩童探看不休,小小的黑影蔽住了難得的日光,黑影在池水上漂蕩不停,仿佛嬉鬧的小鬼,正在捉弄著地獄里無奈的牢籠客。
轟地一聲,石板闔上了,頭頂又是黑沈一片。
頑皮的孩子們走了。
黑暗降臨,心也沉了下去,此時睜眼還是閉眼,俱都無妨。反正眼前全是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全是黑的,這雙招子有或沒有,并無差異。
一億三千九百九十九萬又九十七、又九十八、又九十九……害怕的感覺襲來,是不是念到兩億、三億、四億,他都見不到心里的記掛?雙手掩面,黑暗的身影哭泣了。
便在此刻,好似神佛聽到了他的哭聲,石板又開了。
藍天映照,頭頂傳來一聲低低呼喚。
“大叔,我來了。咱弟弟沒見到你吧?”
天頂傳來了天籟,清脆悅耳的聲響中,孽龍看到了一個孩童,那張俊美尊貴的臉孔靠向井邊,低低呼喚:“大叔,你還好么?”
孩子、孩子……淚眼朦朧中,黑影拼命點頭,雙手向上揮舞,似乎想抱住那孩子。
一道繩索飛降而下,打起了幸福的漣漪。小小的身影攀爬下來,出現在自己面前。那是張孩童的紅臉蛋,俊美可愛的小公子,正對自己笑著。
不由自主地伸手出去,輕輕撫摸他的小臉,小公子從懷中拿出一只鴨腿,湊手送到面前喂著,嘴中出現了油膩膩、香噴噴的好味道,渣吧渣吧,雖然是冷的鴨肉,滋味卻是如此甜美。
“大叔慢慢吃,還有酒呢。”聰明的面孔泛起了笑容,小手拿出一個小葫蘆,送到嘴邊喂飲,呼嚕嚕、咕嘟嘟,甘醇甜美,這是真正的上等美酒。
吃飽喝足,再來便是最開心的時刻了。小小的身影抱了過來,依偎自己胸前。暖呼呼的孩子,永遠那么體貼人意,這是上天給他最大的恩賜,黑影笑了,小公子也笑了,一年到頭,兩人就真心笑這么幾回。
輕撫眼前的孩童,再也舍不得放開。三百六十五天,四千三百八十個時辰,只要有一刻這般光亮,其余的三百天全都有了顏色。就像暗室里的一點燭輝,不用照得滿間明亮,只要面前的方桌亮了,一切都是美的……
孩童仰頭望著他,幽幽說著。“大叔……我……我……”
怎么了呢?小公子秀氣的雙眉緊蹙,他揉著自己的耳孔,好似有些疼痛。
“我要離開家了。”
咦?晴天霹靂響起,黑影怔怔地發抖。
“因為……”小公子低頭向地,鮮血從右耳滲出,“我要去少林寺了……”
不、不、不可以……去了少林寺,你就不能來看我了啊……不由自主間,喉間發出了嗚嗚的聲響,黑影抓住孩童的臂膀,咿咿啊啊地叫著。小公子仰頭望著他,埋首入懷,兩人緊緊相擁。黑影的肩頭上下起伏,縱使無法言語,他的臉上依然熱熱燙燙,他知道自己在哭,淚水翻騰,沾濕了腳邊,墜入了深井。
“大叔不哭……”孩子的語氣十分柔緩,他掩住了右耳,說道:“總有一天……”
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會打破這口井,把你帶離無邊苦海……
我會帶你回到人間,回到你該有的榮光……
黑暗中俊美的身影跪在地下,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本經書,玉白的手指將折頁翻開,撿出了一顆鈕扣。
針線穿過了扣鈕,細細柔絲仿佛親情相思,來到了面前破舊朽爛的衣衫上,衣衫上整整齊齊地排著兩排鈕扣,胸口的那顆卻早已遺失。修長的手指輕和緩柔,過針補線,他要縫回那失落已久的東西。
俊美的面孔靠向黑影,親吻那早成骷髏的尸身。
“爹,觀觀依著承諾,回來帶你走了……”
地下的文碟書寫著主人的身分。楊遠啊,他那與惡魔訂下天真交易的俊美父親,就這樣靜靜地躺在井底……等候自己回來……
隆隆聲響中,神佛開啟了天關,霎時之間,黑影飛墜而下,腳邊有很大的水花濺起,那是一條巨龍般的繩索,連接了地獄與人間,即將引渡自己,返回殺戮的修羅場。
貴公子抱起了骷髏殘骸,左手握住繩索,他輕輕拉扯,巨龍旋即緩緩上移,巨龍背負著父子親情,將他們緩緩載回人間故土,將他們領往該去的地方。
二十六年的生命里,曾有人攔阻過他,那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八方鎖鏈、將他緊緊綁縛。
父親的權謀、母親的涼薄、上司的猜疑、師父的執念、同儕的妒嫉,種種綁縛隨著朝廷局勢的起伏,將他拖向無邊地獄。人人都在運用他、污染他,讓他成為黑污罪業中的一把血刀。經過了無數年的煎熬折磨,沒人留意到刀口已經卷了,代罪羔羊的心也已碎了。
當漩渦旋到了最緊處,痛苦與挫敗達到了最頂峰,縱使上天不給他活路,他還是會憑著自己的本能殺出重圍,讓他從十面埋伏中破繭而出,再次回到他該有的位置。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孽龍即將蘇醒,由“修羅王”親手將它喚醒,讓它再次向空怒號。
重重一腳跨出古井,踩碎了井邊不知名的紫花。陽光映照,輝映得俊美面孔如同神佛。面前伸來一雙溫暖的大手,將殘骸尸身接了過去。
空下的右手輕輕一揮,一旁傳來急促腳步聲,跟著跪地聲響起,面前呈來一柄劍。
“人……”他接過殺人兇器,輕輕地問道,“都到齊了么?”
那老人躬身彎腰,道:“奉主公之命,我等三十九名志士,全數在此候命。”
嘿地一聲,回身向后,面前黑壓壓的一片,眼中所見,滿是堅毅的身影。這些人或高或矮,樣貌雖有不同,但他們的眼神并無二致,那是曾被世人拋卻的悲憤恨意。
沒齒難忘的志士們,個個上身,右臂上烙著小小的孤鴻,燕雀豈知鴻鶘之志,他們烙印志向,燒烤肉身,當符印轉為無畏無懼的信仰,勇士們的名字就會變成……
鎮國鐵衛!
三十九條性命,加上他自己這一條,四十個人赤膊上身,連他自己也解開了上衣,蒼白的胸膛上留著圓紅傷疤,那記穿胸而出的槍傷,正是世人遺棄給他的一道印記。
場內八十只眼睛相互凝望,沒一只是懼怕顫眨的。
他的雙肩隱隱顫抖,猛然間縱聲長嘯,厲聲道:“我建超世志,必至無上道!”
刷地一聲,長劍出手,劍尖直向天際上蒼,一時之間,三十九柄長劍應聲出鞘,全數指向大紅日輪,眾人形如鬼魔,縱情悲吼:“斯愿不滿足,誓不成等覺!”
“諸君為神佛所棄,為世人所不齒,長夜漫漫,如墜塵埃……”冬日將近,遠在城郊的楊家故宅中揚起一片飲泣聲,鋼鐵墜下了淚水,語聲哀戚,三十九人呼應主公的苦難,或淚流滿面,或低頭飲恨,個個面蘊悲憤,神態激昂。
“我建超世志,”修羅王神態靜默,雙掌合十,道出了心中志向。“必至無上道。”
斯愿不滿足,誓不成等覺,
今為大施主,普濟諸窮苦,
命彼諸群生,長夜無憂惱,
眾生聞我號,俱來吾剎中,
虛空諸天神,當與珍妙華……
十日之后,九月十九,恰逢觀世音出家之日,在那大慈大悲的深夜之中,最后一只精銳部隊即將來到京城,少壯派志士旋即要逆轉全局。
景泰,是他們鏟除政敵的劍,武英,是他們收降群臣的網。
正統……則是他們安定天下的年號。
當來自地獄的飛影降臨京城的時刻,當少壯軍人接管宮室的那個剎那,天下百姓就不會再忘掉這一日。
此后的千秋萬載,人們會記得這群人……
千古英雄志士的楷模,世稱“鎮國鐵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