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發燒,鼻涕直流,寒風灌入衣領。滿身顫抖之中,忽然給人一把抱了起來。身子搖啊搖地,好似睡在搖籃里,跟著身子放落下來,小腳丫子透出了氣,鞋襪給人除下了。
秀眉微蹙,帶著些許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蓋上了身,腳下鋪來毛毯,寒夜冷颼颼,腳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著腦后一陣輕軟,有人墊來了稻草枕頭,透出了一股泥土芳香。
難得遇上識相的,懂得過來伺候少奶奶,瓊芳自然變成了小懶花貓,只是不想醒來。
她蜷縮身子,揪緊暖被,睡得當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間,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瓊芳心中忽起異感,緩緩睜開了眼,只見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彎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雙鳳眼既溫瑩、復儼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瓊芳睡得昏了,一見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貓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撲人,逕望那男子頭上蓋去,口中還示以一聲驚嚇:“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輕彈,一股大力反震回來,氣勁洶涌,猛如巨浪。那棉被倒卷上來,逕將瓊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頭飛撞。后腦勺碰地一聲,已然撞上泥墻。
“嗚哇哇!壞人啊!”瓊芳揮手揮腳,逕在棉被里哭了起來。
棉被給人輕輕拉開了,眼前坐著一人,他身穿褐布長袍,手端湯碗,不消說,自是昏暈前見到的盧云。瓊芳徹夜尋訪此人,一見此人坐在身邊,心中先喜后驚。喜的是自己終于找到此人,驚的是自己適才哭得凄慘,狀如愛哭小童,不免給人看輕了。她面頰火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揚起下巴,冷哼一聲,以示天下無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間,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聲噴嚏,可憐她坐在床上,并無絲絹可擋,雙手急掩之下,竟爾落得滿掌鼻涕的下稍。
美女打噴嚏,水流無聲,美女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瓊芳偷偷伸出手來,逕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臉上仍做嫣然狀。正自努力擦抹,忽見盧云睜眼望著自己,手中卻拿來了草紙,臉上神情極為訝異,瓊芳臉上大紅,喝道:“看什么?沒瞧過女人么?”
面前的盧云不再是滿面長毛的野人,他系回亂發,剃去長須,一身褐色長袍整齊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時親見的盧大人。瓊芳不知怎地,一給他盯著瞧,全身就覺得不妥適,連打噴嚏都覺得難為情,只是越是發窘,身子越不聽話,陡然鼻中發癢,又要再掛兩條鼻涕,忽然一股嗆辣熱氣撲面而來,低頭一望,大水怪竟然端來了一碗熱湯。瞧那湯水色呈暗褐,自是紅糖熬煮的大燙姜湯了。瓊芳心道:“這人心腸不壞,居然懂得服侍女人。”她哼了一聲,先接過草紙,自管打了個噴嚏,跟著接過碗來,狠狠吹了幾口熱氣,便自低嘗一口。
濃姜嗆鼻,辣得鼻中通暢,瓊芳贊了一聲,呼嚕嚕地又喝一大口,跟著砸了砸嘴,回味無窮。
美女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臉盆,湯汁濃燙,瓊芳納頭就飲,形似潑婦洗臉,狀如老牛喝水,縱使姿容絕雅如西施,卻也不免丑態百出。眼見盧云盯著自己猛瞧,瓊芳面頰燒燙,趕忙抬起頭來,嬌慎道:“走開!去旁邊掃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極愛面子,盧云只得搖了搖頭,起身避開。瓊芳抓緊時機,一見盧云轉身過去,趕忙仰起湯碗,咕嚕嚕地連喝十來口,待得舌頭燒燙,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順快,喉頭也滋潤許多。她喝了個碗底朝天,便拿著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過來收碗了!”
大小姐頤指氣使,大水怪便回來躬身服侍,瓊芳見他單手接碗,手上干布順手揮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瓊芳自是滿心訝異:“好熟練。”
眼見狀元爺正替自己洗碗,狀甚殷勤,瓊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開口吩咐宵夜,忽聽遠處鐘聲悠揚,卻是天寧寺的佛鐘響起。她啊了一聲,心道:“原來我還在揚州。”轉看身周四遭,只見窗外細雪飄飄,寧靜祥和,轉看屋內,卻是一片破敗蕭條,除了門邊的那幅面擔,便只剩下自己躺的這張破床,其余全無長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歡吃魚,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魚骨頭,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幫黑衣人呢?”
問話一出,盧云便走了回來,他在床邊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瓊芳心下大驚:“黑衣人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亂想間,盧云直身站起,手中卻提起一雙鞋襪,置于炕邊。瓊芳啊了一聲,低頭去望自己的小腳,這才見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來是盧云替她脫的鞋。
眼見盧云望向自己的裸腳,不知心里以為是美是丑,瓊芳臉色燙紅,慌張之下,忙將腳趾藏入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對么?”
今夜自己本給黑衣人抓了起來,此刻能逃過一劫,不消說,自是盧云的功勞了。只是瓊芳不愿盧云得知自己簧夜過來找他,便絕口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著大水怪回答,哪知這人自行走向面擔,跟著洗起了鍋碗。瓊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卻又不高興了,一時面上紅云消褪,大聲道:“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聾了么?”
第二回問話,大水怪仍是背對自己,仿佛置若恍聞。瓊芳心中暗暗生氣:“好啊,又不會說人話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情景,當時盧云口吃難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現下換回英挺外貌,卻又成了喑啞之徒,當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聲,大聲便道:“這位老大哥,咱倆昨夜在顧家書房見過面的,你還記得我是誰么?”
正等著盧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盧狀元低頭望地,久久無言,好似聾了。瓊芳有些著惱了,她素來養尊處優,無論蘇穎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誰不是必恭必敬、想盡法子逗她歡心?看這盧云冷淡沉默,不免讓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瓊芳,你還記得么?”
盧云既聾又啞,不理不睬,若非還會走動,恐怕真以為遇上了石像。瓊芳暗嘆一聲,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幾時。”顧不得淑女姿態,便兩手扶住床板,一腳踩著冰涼地板,一腳遠遠伸出,便往盧云背后踢去。
小腳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閃電地縮回床上,眼見盧云轉頭過來,便自兩腿疊坐,模樣溫文有禮,含笑道:“有事么?”盧云一臉蕭索,眼光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便又低頭洗碗,瓊芳卻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樣畫葫蘆,再次扶著床板,舉腳過去踢他。
小腳正要踢出,驚見盧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雖然背對自己,筷頭卻斜指足底的涌泉穴,若要實貝了,不免滾地大笑,瓊芳臉上一紅,只得縮回床去。這回盧云卻也沒轉過頭來,只自顧自洗碗。
瓊芳心道:“再這樣下去,他沒發瘋,我可先悶死了。得想個法子逗他開口。”大眼兒骨溜溜一轉,便又換上了可愛容情,她左手抵著面頰,側頭一笑,歡容道:“我小時候背過一幅對聯,叫做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提聲又道:“下聯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盧云解了皇帝的絕對,上聯正是“大雨淋漓,洗凈大階迎學士”,下聯卻是“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當年曾轟動金巒殿,引得無數大臣欽慕艷羨,說來這是盧云一生榮耀所在,瓊芳稍稍出言試探,果見盧大人雙肩微微一動,好似想起了往事塵煙。
正等他出言來答,卻見盧云站起身來,端著大碗走回面擔,看他洗好了碗,卻又拿起干布來擦。
怪物……
三番四次開口問話,這人卻都置之不理,再看床邊擱著自己的鞋襪,想來盧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說而已。瓊芳徹夜尋找盧云,好容易找著了人,哪知卻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人磨牙。滿心煩惱間,正待坐起身來,忽覺肚中一陣劇痛,逼得瓊芳雙手捧腹,喘道:“窩……窩……”她口中痛楚喘息,遲遲說不出話來,身子顫抖之下,便已摔下床來。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間一雙臂膀伸了過來,接住了瓊芳,正是盧云來了。
瓊芳小腹劇痛,她躺到大水怪懷里,目光含淚,兩手抓住了盧云的臂膀,喘道:“窩……窩……窩……”盧云原本神態蕭然,此時見她痛苦哀號,好似隨時都要畢命,不由心下一凜,沈聲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盧云親身所試,看瓊芳神情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猶在蕩漾,他怕瓊芳經受不起,便將她橫抱入懷,要為她驅毒療傷。
眼看盧云將自己牢牢抱入懷中,臉上大現關懷之色,瓊芳心下大慰,她舉起手來,哽咽道:“窩……窩果卜……”盧云雙眉一軒,急忙捏了捏她的人中,沈聲道:“什么窩果卜?你想說什么?”
瓊芳低聲喘息,含淚道:“窩果卜絲師……”她眨了眨眼,嘆道:“你是大白癡。”
大水怪裝聾作啞,一問三不知,瓊芳便來個東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計策得逞,便把他騙得開口了。眼看盧云瞠目結舌,瓊芳心下得意,竟爾嬌聲大笑起來。她軟膩在盧云的懷里,取笑道:“聽不懂自己的妖怪話么?窩果卜絲師,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話,山羊話,貓貓話,我全都會說呢。”
盧云醒覺過來,這才明白瓊芳在取笑自己。當時他身處水洞,乍見瓊芳之時,只因多年不曾啟齒言語,自是口齒不靈,這才滿口“窩果卜絲師”。他嘆了口氣,雙手一松,便將瓊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轉過身去,自管挑起面擔。淡淡地道:“瓊小姐,難得水瀑相逢,揚州二次巧見,盼你珍重玉體,再會了。”瓊芳怕他走了,大驚便呼:“盧哥哥,跟你鬧著玩的,你別生氣啊!”
盧云是個驕心忍性的人,當年京城再會,縱使滿腹相思,也是倏忽來去,即使以顧倩兮的手段,卻也拉他不住,如今不過與瓊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無牽掛,只待離開這間破屋,那便是千山萬水,永無相見之日。所謂一物降一物,顧大小姐沒法子對付的,瓊大小姐卻有辦法應付,眼見盧大人拂袖而去,隨時都要推門而出,瓊芳卻是不慌不忙,她先把兩只小手一舉,遮住了臉面,跟著嗚地一長聲,竟然低頭啜泣起來。
盧云正要推開房門,卻聽少女夜半啼哭,瓊芳居然淚灑當場,盧云停下腳來,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瓊芳收住了淚水,搖頭道:“我已經死了。”
瓊芳語不驚人死不休,第一句話便說自己魂歸極樂,料來盧云不得不理。哪知盧云已知這位美姑娘老是調皮搗蛋,滿口胡言亂語,做不得真,搖了搖頭,便要舉手開門,腳步才動,便聽悲聲哀嚎大起:“爺爺!芳兒要死掉了!你快來救芳兒啊!”
瓊芳放聲大哭,哀哀婉轉,低低戚戚,讓人心生側然。盧云嘆了口氣,只得轉過頭來。狀元爺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淚止哭,噘嘴無聲。盧云呆了半晌,便又轉向門去,豈知頭頸才動,少女旋即慟聲啼哭,聲若洪鐘。
盧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轉身推門,必然引得瓊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腳來,她又收淚止哭,竟是屢試不爽。盧云終于生氣了,沈聲警告:“你舉止怪異,究童意欲何如?”
瓊芳斜坐床邊,哽咽道:“你先過來坐下,我慢慢告訴你。”盧云不愿靠近她,搖了搖頭,便要邁步行開,腳步才一舉起,雷霆般的少女慘哭便又大起:“爺爺!芳兒死掉了!你快來揚州收尸啊!”
天下女子萬萬千,氣韻儀態大不同。看公主溫柔,情兮高傲,胡媚兒兇狠、娟兒嬌憨,可說各有千秋。但要說到“刁蠻”這兩個字,卻沒一個女子及得上瓊芳。
瓊芳無所不刁,既刁蠻、又刁鉆,撒起嬌來宛如小女兒可愛,脾氣上來卻又可以轟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靂。以蘇穎超的狡黠靈活,也只能和她勉強打成個平手,盧云老邁年高,卻要如何招架刁鉆美女?想來只有給耍得團團轉的份兒了。
果然盧云嘆了口氣,想起這女孩兒墜入水瀑,曾與自己共歷生死大險,卻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顧,只得走了回來,要聽她把話說個明白。瓊芳拋下了少閣主身段,連番來欺,勢道自然厲害。她見盧云雙眉緊蹙,雖然坐于床沿,卻只低頭望地,想來根本不愿與自己說話。瓊芳收住淚水,嘆道:“不許做那鬼樣子,好生難看。”
老學究換了個容情,閉目養神,瓊芳眼眶一紅,哽咽道:“這也不好,看來像是傻瓜。”盧云心下著實不悅,一時雙目圓睜,沈聲道:“你到底想如何?”瓊芳見了他的兇貌,不由滿心畏懼,抽抽噎噎間,再次哭泣出聲。
倒楣透頂的小大,盧云心下疲倦,不由搖了搖頭。他昨夜才從顧府出來,滿腹心事無人訴,誰知還要陪這天真少女玩兒?想到煩悶處,只得伸手撫面,低聲道:“瓊小姐,我還有事要辦,請你莫要胡鬧。”
盧云出言責備,瓊芳卻只哽咽搖頭,哭道:“沒禮貌。”盧云訝道:一我沒禮貌?“
瓊芳含淚點頭:“爺爺說過,和別人講話要先說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寶寶。”
盧云心下不快,登時沉下臉去。那瓊芳倒也有求必應,一看他低頭思故鄉,立時又哭了起來。盧云實在拗不過這個小姑娘,卻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著一張老臉,寒聲道:“在下盧云,見過瓊姑娘。”
瓊芳自知得計,口中卻嗚嗚哭了起來,搖頭道:“胡說,你不是。”盧云按耐了脾氣,道:“我是。”瓊芳放聲大哭:“你亂說,那方才問你對聯,你為何答不出?”
盧云嘆了口氣,低聲道:“都是往事了,何須多提?”
盧云滿腹感傷,區區三言兩語道來,自得一把心酸淚。瓊芳卻不領情,她揮手踢腳,大哭大鬧:“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說!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瓊芳嬌嬌女,櫻口頻哭喚,聽來有如烏鴉擾人,盧云耐不住煩,只得道:“行,我說。”
瓊芳大喜之下,便又住口了,一片寧靜中,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低頭沉思間,卻遲遲沒有聲音出來,瓊芳正要再鬧,卻聽盧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凈大街迎學士……”回思京城云煙,他心中一酸,只得別開頭去,低聲又道:一天雷霹靂……打開天眼……看文章……“
轟隆一聲,天雷打落金巒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氣,金臺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藹,臺階下的新科狀元高材傲物,兩人一個垂首含笑,一個跪地凜答,背后響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見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見到那暗生悶氣的倩兮……在那個喜氣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爺、有仲海、有定遠……那是個好不熱鬧的中秋月圓……
雪花紛飛,揚州孤寒雪夜,盧云回到了破屋,孤身獨坐,那嘴角隱隱牽動,像是流淚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瓊芳暗暗驚呼,面前那張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強忍著什么……瓊芳看得出來,面前的盧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情思,他想躲起來……
十年過去了,上蒼無盡擊打,終將盧云打為一柄藏鋒古劍,讓他光輝縮斂,神氣內藏,再不露一點心事。只是無論他怎么努力隱藏心境,他還是瞞不過少女敏銳多情的目光……因為這樣悲郁多情的臉龐,瓊芳早已見過。也正是因為這身無奈落拓,方才讓她管不住自己,連夜過來尋訪……
也不知過了多久,瓊芳拍手歡笑道:“正牌貨!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狀元爺,長洲知州盧云盧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說著大了膽子,拿起了盧云的兩只手,作勢去拍。
盧云聽瓊芳叫破自己的來歷,卻也不感驚訝,想來昨夜裴鄴一定告訴她了。只見他神氣默然,輕輕掙脫瓊芳的小手。瓊芳見得盧云的內斂,卻是一點也不感到陌生,與這男子相處,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該怎么對付。霎時雙手舉起,形如小貓洗臉,先嗚地一聲,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盧云毫無知覺,瓊芳登時揮舞手腳,大哭道:“完蛋了!你沒聽見么?”盧云醒覺過來,只得咳了一聲:“完蛋什么?”瓊芳哭道:“我遇到麻煩了。”
終于說上正題了,瓊芳一個心念,便是把盧云當成了萬靈丹,只要能說動此人援手,那就萬事不愁了。難得有機會當面哭訴,自要抓緊時機。耳聽麻煩到來,盧云自是面露疲倦,低聲道:“有人要為難你么?”瓊芳用力點頭,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個月前有只瘋狗沖入太醫院,汪汪亂咬,好生兇狠……”瓊芳說話不著邊際,盧云不免有些納悶,反問道:“瘋狗?真狗還是假狗?”
瓊芳臉上一紅,大聲便道:“瘋狗就是瘋狗!哪還分什么真假?這只瘋狗穿著黑衣服,頭上帶著黑頭罩,見人就咬,武功好生厲害,一路還打傷了好多人,盧哥哥,他們要找我的麻煩哪!你得幫我!幫幫我!”正哭得厲害間,盧云心下微微一凜,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眾,沉吟便道:“黑衣人?他與今夜那幫人有關么?”
瓊芳今夜險些受辱,一提這幫黑衣惡鬼,自是又恨又怕,她雙手掩面,忍淚道:“我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曉得他們全都是……”說到忿恨處,不由握緊了拳頭,尖叫道:“鎮國鐵衛!”
大鳥雙翼全展,睥睨天地萬物,這是幾個時辰前親眼所見的圖徽,早已深深烙入腦海。此時乍然說出鬼名,屋中竟似飄起了陣陣寒氣,讓人不得不怕。盧云久不問世事,自不知“鎮國鐵衛”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廠衛,還是什么江湖黑幫。他拍了拍瓊芳的背心,略做安慰,問道:“鎮國鐵衛……他們是朝廷的下屬么?”
昔年景泰王朝專用廠衛監管群臣,江充轄有錦衣衛、劉敬下管提督東廠,這個“鎮國鐵衛”若是朝廷暗中喂養的刺客,自也不足為奇。瓊芳遲疑半晌,嚅嚙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醫院先闖進一條黑衣瘋狗,他邊叫邊咬,一口氣咬傷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兇狠,之后還打傷了哲爾丹,闖入惠民藥局,又傷了我的……我的……”說到此處,瞼上一紅,竟沒把話說完。盧云奇道:“又傷了誰?怎么不說了?”
瓊芳低垂目光,轉開了話頭,細聲道:一盧哥哥,你認得現任的華山掌門么?“
盧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現任的華山掌門……你說得是蘇穎超那小孩?”瓊芳連連頷首,道:“沒錯,正是那小……”她滿面飛紅,忙道:“喂,人家年紀不小了,你別這樣喚他。”
昔年寧不凡封劍退隱,盧云便曾在華山見過蘇穎超,當時見他形俊貌美,悟性不俗,便曾嘖嘖稱奇。他聽瓊芳語帶抱怨,撇眼去望,只見小姑娘臉上帶著一抹羞紅,盧云心下了然,已知這位蘇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女的心上人。
瓊芳見他眼光飄來,不由有些靦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別想歪了。”金童玉女,佳偶天成,瓊芳越是如此說話,盧云越作如是觀,他微微一笑,便道:“這位蘇掌門人在何處?莫非也在江南么?”瓊芳嘆道:“別提了,他至今重病臥榻,哪里能來江南?若不是為了找他師父……我……我也不會去貴州了……”
盧云點了點頭,那時瓊芳墜入水瀑的第一句話,便是詢問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寧不凡,原來是為情郎千里尋師來著。他凝視著瓊芳,問道:“這位蘇君身上帶傷,莫非也是給黑衣人害的么?”
瓊芳素來明朗豪邁,此時卻是吞吞吐吐,低聲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師范說他如果解不開心結,這輩子都不能使劍了。“瓊芳為情郎圓謊,這輩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卻說得膽戰心驚,她低下頭去,轉從懷里找出一張字條,反手遞給了盧云。
這張字條來歷重大,正是寧不凡親手藏入泥丸,傳給蘇穎超的救命之寶。雖說這是情郎的東西,但此時瓊芳對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將字條遞給了他,想盧云慧眼獨具,或能瞧出個中端倪。
盧云細看字條,但見筆畫雄渾,一道道如同水瀑飛瀉而下,仿佛又讓他見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領悟,頷首道:“便是這東西引你到水瀑來的,是不是?”瓊芳微微苦笑,卻是點了點頭。
若非這字條上畫了大瀑布,眾人也不會誤打誤撞,錯以為寧不凡躲在水瀑里,瓊芳更不會無端墜下水瀑,就此遇上盧云。想起連番陰錯陽差,瓊芳蹉嘆連連,問道:“盧哥哥,寧大俠為何留了這張字條下來?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這才引咱們過來找你么?”
盧云搖了搖頭,寧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隱,事隔兩年之后,自己方才墜入水瀑。
無論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機妙算,斷無可能在退隱時得悉自己的行蹤。更何況兩人交情平平,便算寧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人通報自己的親友,也絕不會引得徒兒的心上人親來水瀑冒險。想到此處,盧云心頭也感納悶,他低頭再看字條,忽然手掌一顫,眼里卻見到了異樣之處。
盧云心下一凜,當下凝手不動,低頭再看,只見瀑布水墨蒼渾,下筆或輕或重,或由淺入深,或由深入淺,筆畫處處留白,處處玄機,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盧云看得興起,忽道:“這字條是打哪來的?”瓊芳茫然道:“寧先生傳下的啊。”
盧云搖手道:“我不是問這個,我的意思是說,這字條是從何處取來的?”瓊芳喃喃地道:“從一顆泥丸里,這很要緊么?”盧云聽得泥丸二字,霎時已有定見。吩咐道:“是了,這字條畫得絕非瀑布水簾。里頭另外有東西。”瓊芳訝異道:“有東西?那是什么?”
盧云細望字條,搖頭道:“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這張紙條不能單憑肉眼來看,否則給紙圖蒙蔽了,永遠也找不出真相。”瓊芳茫然不解,嚅嚙地道:“盧哥哥,你……你能否說清楚些?”
盧云搖了搖頭,將字條還給了瓊芳,道:“我并非華山門人,不該多說人家門里事。
不過你可以轉告蘇少俠,便說斷處就是起處,絕后方能逢春,如此一來,或能參破秘密所在。“
瓊芳聽得秘密如此隱諱,不由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智劍名滿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蘇穎超的自負驕傲,想來也不喜歡給外人來教。她嘆了口氣,低聲道:“能參透便好,他最歡喜練劍了。”她原本笑顏常開,此刻卻眉目深鎖,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間,忽見盧云站起身來,整理了衣衫,瓊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盧云俯下身來,溫言道:“在下已依約聽完姑娘的心事。雖說幫不上大忙,卻也多少盡了點人情,我該走了。”說著反身挑起面擔,推開了門,又要離去了。
瓊芳大驚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驛館么?”盧云搖頭道:“揚州一行,盧某心愿已了,我想早日返鄉整理故居。明日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掛記你,姑娘早些回驛館吧。”大樹千丈,落葉歸根,盧云大難不死,果然起意歸鄉。眼看大水怪便要飄走,瓊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許你走!”一時用力揮手踢腳,硬是不依。盧云并不理會,當即推門跨步,輕聲道:“再會了,瓊姑娘。”
門板關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瓊芳尖叫道:“盧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張下急急套上鞋襪,便也直追而去。
時近午夜,才一打開門來,街景便已收入眼中,看年關在即,街道仍極煩囂,不少男女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瓊芳移目四顧,卻沒見到盧云的身影,她心里發慌,東奔西走,又煩又惱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頓足,居然哭了起來。
這趟南下貴州,一切全為了尋訪寧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幾經波折,終于帶回了一個絕代高手,豈料最后還是讓這人跑得不見蹤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場?想到悲傷處,自是哭得梨花春帶雨,這回卻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慘間,回眸街角一隅,驚見燈火闌珊下寒影僂身而過,不是盧云的背影是誰!
斷落的絲線再次銜接起來,瓊芳如中雷擊,慌忙追上前去,縱聲喊道:“盧哥哥,你別走啊!”叫聲一出,背影如受風吹,飄得更加快了,轉眼便要繞過街口,再也追趕不上,瓊芳自知輕功遠遠不及此人,當即停下腳步,雙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對的事!”
往日志向呼喚,果然街中那個寒影立足不動,跟著回眸過來,凝視著急奔而來的瓊芳。
昨夜與裴鄴一場對答,盧云親口道出這兩句話之時,淚滾霜腮,當真是無盡蒼茫,瓊芳大受感動之余,從此牢記心頭。此刻情急下破口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瓊芳跑得氣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隱了,雙臂搶先撐開,攔住了道路。大喊道。“盧哥哥!不許走!你必須留下來!”盧云搖了搖頭,反問道:“留下來?為了什么?”
瓊芳抓住他的臂膀,大聲道:“盧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難、朝廷和怒蒼打得難分難解,這些你都是親眼見到的!你必須留下來!你要幫助我們、幫助天下人!”
盧云肩挑面擔,馱著背、沉著臉,只在遙望滿街人潮,瞧他面少歡容,好似心事重重。瓊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時只拼命拉著他。過得半晌,盧云忽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瓊姑娘,天下人真要我幫么?”
盧云身為儒生,年輕時的志向正是萬世萬民,此時年過不惑,居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瓊芳驚惶疑惑,尖叫道:“當然要幫!因為你是孔門儒生!你的天職便是為國為民、便是去愛天下人!你當然要幫他們!”
盧云仰望雪夜蒙天,牽動了嘴角苦紋,聽他幽幽地道:“瓊姑娘,天下人人等高,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生來都有一柄劍,無論是皇帝還是乞兒,除非自己甘心棄劍順從,否則誰能左右他們的命運?”瓊芳喃喃地道:“你……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盧云瞇起了眼,黯然道:“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須誰來痛心疾首、誰來大聲疾呼?”聽得盧狀元如此頹廢,瓊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來找這個人,正是因為那句“正道”,豈料盧哥哥變成這個模樣?眼看小姑娘眼眶紅了,隨時都會哭,盧云低下頭去,輕撫她的面頰,柔聲道:“瓊姑娘,盧某離鄉一十三載,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丟了。浮生若夢,但愿后半生能愛該愛的人,去做該做的事,這是我最后一點心愿,盼你體諒。”
瓊芳心中發冷,若非親耳聽聞這些話,當真打死也不信。她撲入盧云懷里,用力打著他,哭道:“假儒生!騙子!只顧自己好,不顧別人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對的事情,全都是假的!騙的!”
誠哉斯言,此際盧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論,他內外精修,武功大成,說來江湖上并無幾個對手。誰知他心有千千結,再再難解,終于讓他形銷骨立,宛若廢人。瓊芳說他不顧天下人死活,倒也不算說錯了。
瓊芳趴在盧云的懷中,只是又哭又罵,悲憤無已,盧云卻也沒推開她,他遙望滿街人潮,回思多年來的際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無限。
沒人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經結束了。在那篤信的志業崩毀之時,他的長劍早已斷折,他的火焰也己熄滅,如今面對失望的人間,他不過是個過客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盧云始終默默無言,他聽瓊芳哭得凄慘,只趴在懷里不肯走,盧云本性并非冷漠之人,眼見小姑娘神情若此,不由略起憐意。他輕撫瓊芳的發稍,柔聲道:“瓊姑娘,這十年下來,我心里一直有個疑惑,始終無法清澈。如果你能為我解開,也許我還能替你做點事。”瓊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頭來,拼命頷首:“行!你想問什么難題,全都隨你!”她不知盧云要出什么怪題目下來,正慌張忖量間,卻見盧云舉起手來,遙指街中的臘肉鋪,低聲道:“瞧那兒。”
時在午夜,夜市喧騰,鬧街上擠滿了百姓,瓊芳順著盧云的指端去望,只見一名少年伏在臘肉攤旁,年約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將幾條臘肉藏入懷中,卻是在偷東西。那店鋪主人忙著招呼客人,竟是不覺不察。瓊芳向來嫉惡如仇,路見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盧云伸手攔住,搖頭道:“瓊姑娘,在你呼喊之前,盧云想請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對的事情’?”
瓊芳不假思索,小偷兒不勞而獲,竊盜旁人辛苦所得,怎能不加嚴懲?凜然便道:“盧哥哥,偷竊便是錯,包庇便是罪,我今日不去揭發他,來日不知有多少人等著受害。我這樣回答你,可還妥適么?”盧云垂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你能見義勇為,那是再對不過了。”
瓊芳聽他夸獎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入街心,提聲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兒!”京城女俠到來,那少年給叫破了行藏,一時大驚失色,抓起了臘肉,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紛紛醒覺,怒喊道:“又是他!又是這小子!大家快追!”
瓊芳聽了那個“又”字,已知來人是個慣竊。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須臾間奪路而逃,直朝一處陋巷竄去,轉看眾鄉親嘩嘩奔走,猶在人潮中四下搜索,卻已給甩脫了。
瓊芳身懷武功,江湖也頗有閱歷,哪怕一個少年小偷?一時不慌不忙,轉朝街上瞧去,只見盧云放落了面擔,也正朝自己走來。瓊芳心下大喜,料知盧云要與自己一起行俠仗義,笑瞇瞇便想:“太好了,揚州治安可要大好啦。”當下更無猶豫,便悄悄尾隨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見那少年快步奔跑,猶在慌張回望。瓊芳使動了輕功,登從他頭上躍了過去,轉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賊,上哪兒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驚,一拳揮出,便望瓊芳面上招呼,瓊芳身懷武藝,豈是常人所能相比,舉腳一絆,那少年便摔了個狗吃屎。她將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隨我過去衙門了。”
猛聽衙門二字,那少年好似給戳了一刀,一時拼死掙扎,大聲道:“放開我!我不要去衙門!賤貨!爛婊子!快快放開我!”瓊芳聽他罵得陰損,一時臉上泛火,正要點住啞穴,哪知手指還未觸及,那少年竟然啞了嗓子,不敢胡罵了。瓊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盧哥哥來了么?”
撇眼去望,卻沒見到盧云的身影,轉看那少年,卻見他面朝巷內,雙手揮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訊。瓊芳啊了一聲,心道:“這小賊有同伙!”
順著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見一批幼童躲于墻下,諸童衣衫襤褸,大的年不過七八,小的方才四五,雖在大寒冬日,卻沒一人穿鞋。看眾童眼中含淚,俱在望著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卻又不敢過來。
瓊芳大吃一驚,自沒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輕挪腳步,正要過去問個明白。孰知腳步方動,大堆石塊扔了過來,眾童哭叫投石,嚷道:“壞人!壞人!”瓊芳慌忙問避飛石,她這輩子行俠仗義,從沒給人稱做壞人二字,放聲便喊:“住手,我不是壞人,住手了!”
正在此時,背后腳步響起,聽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這兒了!總算找到小賊啦!”
臘肉鋪老板來了,看他率了十來名壯丁,循著瓊芳的腳步追入巷中。他搶先奔來,舉腳踏住小偷兒,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眾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數出奔來救,眾壯丁如獲至寶,齊聲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來啦!大家快抓住他們!”
眾壯漢同聲發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見貧童四散奔跑,有的竄入狗洞,有的翻墻而逃,只是無論亡命何處,口中都不住哭嚎,想來不知何去何從。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別碰他們!誰敢動他們一根毫毛,小心我殺你們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還敢逞兇?”拿起扁擔,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鮮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紛亂一片,瓊芳想起了屯貴的小白龍,心下憐憫,趕忙攔住那老板,勸道:“行了,別這樣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憐他?誰來可憐我啊?今日不打死這罪人,難道乖乖讓他偷搶么?”瓊芳聽他說得有理,不由言為之澀。那老板理直氣壯,登時回過頭去,便朝眾鄉親吶喊:“大伙兒告訴她,咱們給偷了多少回?”眾人紛紛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勝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連出十數拳,只打得滿身是汗,聽他喊道:“王八蛋!別人可憐你,誰來可憐我?不過蒙口飯吃,卻要供養你們這幫小賊,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報爺爺一聲!”提起扁擔,吼地一聲揮落,便望那少年頭頂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際,忽然手腕給人拉住了,背后傳來一聲嘆息,幽幽地道:“朋友,你無權殺他。”
眾人聽了話聲,全數回首來望,只見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長袍,約莫八尺來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氣度自然生出,瓊芳見盧云來了,自是大喜過望,盧云向她打了個手訊,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親自下海調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盧云,怒喝道:“你是誰?也想管閑事么?”盧云搖頭道:“我非官,二非匪,無權無勢,豈敢管什么閑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羅唆,來人!咱們報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間地獄,只要給沾染上了,一輩子難以洗脫,那少年驚惶害怕,只是拼命掙扎,盧云行到眾鄉親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處,登讓眾人退開一步。那老板驚怒交迸,喝道:“原來是個練家子!大家一起上!”盧云無意出手傷人,他退開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帶到那老板面前,溫言道:“這位爺臺,在下別無他意,只是想懇求您,在扭送這孩子去官府前,務必瞧著他,瞧仔細點。”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錯認小偷么?啐。”他瞪著少年,想起街坊鎮日給這群小無賴滋擾,大怒便喝:“賊!”那少年一聽這個“賊”字,立時咆哮怒號,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滿醞悲憤恨火,乍然看來,竟如著魔一般。便在此時,場內兒童受了感應,無不發出尖銳悲叫。
暗巷里凄厲悲叫,聞來有若鬼哭神號,讓人為之驚駭。眾鄉親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開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為之一變。盧云靜靜問道:“老板你說,他為何悲憤哭叫?”那老板罵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嗎?”
盧云搖了搖頭,說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這樣。諸位,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為他被咱們當成了……”他伸手出來,輕撫那孩子的頭頂,憐聲道:“老鼠。”
陡聽此言,眾人全都安靜下來了,那孩子則是咬住牙齦,啜泣出聲。盧云撫摸少年的頭頂,輕聲又道:“只有對待老鼠,咱們才會用殺的、用毒的,來個眼不見為凈。可房子早已臟了,無論毒殺多少老鼠,都還會有新的涌出來……諸位,咱們該怎么辦?”
那老板怒道:“那還不容易,如數殺光啊!”盧云搖頭道:“殺了一百只、殺了一千只,殺了一萬只,總還會漏掉一只。你們可知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眾人怒道:“老鼠還有名字?你別再說書啦!”盧云不應不答,只將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低聲道:“諸位,他叫做薩魔。”
仰天怒號的九尺巨漢,逢男則殺,遇女則奸,殺人盈野,不顧廉恥,比之獅虎還要兇殘千百倍。滿場眾人不知薩魔是誰,無不冷笑以對,便連瓊芳也是一臉茫然。盧云不去理會眾人,他凝視著少年,輕聲又道:“他是罪人沒錯,但他也還是個人,咱們拿便宜法子對付他,像對付老鼠般除滅他,有朝一日,等他長得比咱們還高還壯,他便會回來找我們!無論男女老幼、正邪善惡,他都要全數殺掉、吃掉,如數相報……諸位,到了那一天,咱們該怎么辦?”
“殺掉他啊!”砰地一聲大響,扁擔砸落,盧云竟然挨了一記悶棍。
力道反震,扁擔斷折飛起,但見血漫面頰,順著盧云的鼻梁滾落腮邊,他雖有內力護身,卻未習練鐵布衫之類的外門硬功,雖把扁擔震斷了,卻也不免給打傷了皮肉。
瓊芳大驚失色,看那盧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還手,正要奔上,卻見盧云舉起手來,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氣,自從懷中取出銀錢,抑聲道:“今日你是強,他是弱,你是對,他是錯,所以你更該公平地對待他!便像是……”他遍望眾人,一字一頓:“對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滿場愕然,只見小偷少年低頭飲淚,臘肉老板滿面驚詫,眾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盧云的說話。盧云牽起那少年的手,將銅錢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親手交給老板。
雪花片片飄落,那少年滿面淚水,在眾人的觀看下,錢子兒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當瑯瑯……銅錢開滿一地花。
“T.M.D瘋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過來,已將錢子兒狠狠砸向盧云,眾人涌了上來,扁擔木棍一齊飛,全數對著盧云與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開我!放開我!”盧云不肯放,只舉掌護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脫身,眼看場面大亂,盧云卻不讓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兩排牙齒加力,奮力咬落。
鮮血迸出,盧云的手背給咬得出血,腦門卻又挨了一記問棍,銅錢飛灑,水火交攻,一片叫囂吼罵中,遠處腳步雜杳,官差已然提刀趕來,高聲喝話:“別打了!小賊在哪兒?”
照章行事的人來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處置。可憐少年的一生即將“為國為民”,成為“殺雞儆猴”里的那只雞、“殺一警百”的那個一。
默默無言之中,盧云的五指終于松開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時領著滿街弟兄逃逸而去,臨行前不忘一聲喊:“豬只們!不過偷你一斤肉,你敢這般整我!瞧少爺明日縱火燒店!燒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眾人呼喊打殺,場面大亂,卻把滿面鮮血的盧云留了下來。
盧云垂下頭去,獨人悄立巷中,他將手掌抬起,點點碧血灑落雪地,在面前畫上了一道血線,將他與大塵世隔得開了。
儒俠一心守護的,非為國家刑法、非為鄉愿習俗,而是那三綱五常里的人性。可他們血染衣襟,費心盡力,最后卻只能像這樣垮在這兒,輕輕地垂淚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間,可憐饑荒殺人,野獸吃人,可天下最能殺人的,還是人。
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須誰來痛心疾首、誰來大聲疾呼?
大風起兮,漫天飛雪落下,掩住了盧云遺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盧老弟,十三年后的盧大叔,兩者一同跪倒在地,熱淚哽哽,化開了寒冬霜雪。
人生若夢,夫復何言?盧云舉起衣袖,輕輕拭了淚,正要起身離開,忽聽當瑯一聲響,一枚銅子兒落在面前,盧云微起詫異,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銅錢兒墜到了地下。
盧云滿心訝異,趕忙抬頭來看,驚見巷中兒童一個個俯身四走,看這群孩童衣衫貧破,正是方才那群流浪乞兒,只見諸人四處撿拾銅錢,尋獲之后,便又一個個扔還過來。
盧云大吃一驚,不知這幫孩童怎地轉了性,居然不再奔逃?轉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趕兒童,只默默在一芳觀看,盧云一臉錯愕,正想問話,忽聽歌聲悠揚,聽得少女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不雨,家家戶戶吃卯糧。
祭水神、贖罪孽,水神發怒天大雨,淹入尋常百姓家。
怪誕迷信的歌謠,發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卻也顯得十分明脆快潔。盧云回頭去望,只見巷口擱著自己的面擔,一名女郎坐在上頭,左手上下拋著令牌,右手輕搖折扇,美腿疊坐,腳尖擺啊擺地,不消說,自是少閣主來了。
瓊芳,也只有她的權勢手段,方能輕易鎮住場面,讓紛爭兩造一同俯首稱臣。
眼看盧云一臉驚訝,瓊芳跳下面擔,笑吟吟地行將過來,她捧起滿地的銅子兒,交入盧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師父,我這樣辦事,可算是你心中‘對的事情’么?”盧云兩手捧著銅子兒,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把頭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靦腆。
旁觀百姓極多,一個個在旁窺看,瓊芳打小見慣大場面,自是毫無忸捏。她舉起手帕,自替盧云擦了鮮血,眼見他低頭垂首,忽然心中柔情微動,提起腳跟,逐望他的面頰一吻。
眾百姓兒童大為驚嘆,議論紛紛,盧云沒料到她會親吻自己,慌張下舉袖拭面,擦出了一條大血痕,望來真如胭脂也似。瓊芳見他怕羞,登時笑道:“盧哥哥,別苦著臉了,咱們該啟程啦。”盧云慌道:“去……去哪兒?”
瓊芳仰頭凝視著他!凜然道:“去平定天下。”
盧云大驚不已,不知瓊芳何以出此豪言,還不及問,卻見這位少閣主自動自發,自管坐上了面擔,就等狀元爺挑擔離開。盧云訝道:“你不回驛館了?”瓊芳神色不悅,搖頭道:“當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說皇后娘娘急著見我,我得借你的腳力,送我一程。”
旁觀百姓官差聽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陣驚呼,各自議論紛紛。只是瓊芳嚇得動百姓,卻支不動盧云,看他低下臉去,料來不愿應允。瓊芳哼道:“瘋狂雪大,水陸交通都已斷絕,要是連你也不幫我,我只好向你討債了。”前頭幾句話合情入理,最后一句卻是奇峰突起。盧云頗感訝異,反問道:“討債?盧某什么時候向你借貸了?”瓊芳撫了撫發稍,橫眼媚視,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這兒請教盧大爺,您買面擔的錢兩是打哪兒來的?”
盧云低頭沉思,那日他人在揚州大街,伸手從破衣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葉子,順手用了,卻沒想過打哪兒來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曉得,可能是自己生出來的吧?”瓊芳嗤地一聲,怒道:“胡言亂語!你當你的口袋是聚寶盆,自己會生錢出來?想得美啊!”說著眼望鄉親,大聲道:“口袋里自己長金葉子,大家說說,你們有遇過這等好事嗎?”
眾人聞言,無不大搖其頭。那臘肉鋪掌柜笑道:“口袋里破洞少錢,那是每日有之,可要自己生錢出來,卻是前所未聞啦。”瓊芳微微一笑,她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冷冷問道:“姓盧的!那日你用的金葉子,是不是這等形款?”盧云左瞧右看,頷首便道:“好像是。”瓊芳嬌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荊州廟里塞給你的!你當哪兒來的?”說著把金葉子拋給了臘肉鋪的老板,當作打賞。
當時買賣多用白銀,除開富商巨賈,豪門大官,極少有人隨身攜帶黃金。眾百姓見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無不大為驚嘆,都知面前這位姑娘真金不鍍,必是瓊枝玉葉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黃金望嘴一咬,更是雙手高舉,狂呼道:“神明啊!”
盧云啞口無言,瓊芳則是氣定神閑,她坐在盧云的面擔上,淡淡笑道:“幸虧盧老爺不賴帳,還知道金葉子是我的,來吧來吧……”斜頸望天,手掌攤開,沒好氣地道:“還……錢。”
堂堂的玉女閣主,現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盧云也沒法子想,只得據實道:“現下沒有,賒個幾日可好?”瓊芳冷冷地道:“眾位鄉親,一片金葉子值得二十兩銀,你們說說,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沖上前,戟指怒喝:“仙女姊姊別信他,賣面的多是窮光蛋,比我還壞!一會兒不見人影,上哪討去!”
瓊芳嘻嘻一笑,道:“多謝小兄弟,您說得真是對極了。”隨手一拋,又將金葉子賞給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紅包,竟爾雙膝跪地謝恩,其余貧童也都歡呼雀躍,尖叫道:“有錢過年了!”
眼看打賞如此豐厚,一旁百姓無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盧云,好似與他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眾怒所歸,無疾而終,盧云居心緊皺,搖頭道:“姑娘,要錢我沒有,要命只一條。你待要如何,說分明吧。”瓊芳眼波流動,橫了盧云一眼,笑道:“誰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說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軒門口,債務一筆勾消。”她回眸去望盧云,含笑道。“盧大爺,你到底心意如何……”
話聲未畢,身子赫然離地而起,盧云竟已挑起了面擔,瓊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說話間,忽然肩上披來一件長袍,卻是從盧云身上解下的。聽他嘆了口氣,低聲道:“反正我要北上山東,順道送你幾里路。”瓊芳大喜過望,她裹緊了長袍,笑道:“有棉被羅!”也是怕自己摔下來了,趕忙粉腿疊坐,左手勾住盧云的腰間,連連拍打:“馬兒快走、快走!”
瞧她歡呼喜悅,好似小女孩兒出遠門,盧云聽她連番催促,卻只安步當車,老牛拖車般走著,瓊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來滾,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驚呼之中,那個“啊”字拖成長長一聲尖叫,當代劍神起駕飛奔,其勢豈同尋常?騰云駕霧間,霎時便已見到了滿天星斗,那盧云竟已飛躍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劍神為駒,快似飛馬。瓊芳撒落了滿手的金葉子,嬌聲道:“各位大叔小弟,咱們再會了!”
雪花飛舞,金葉飄飄,腳下百姓歡呼爭搶,再聽遠處鞭炮串響,此刻已是除夕了。
燈火漸漸遠去,瓊芳坐在面擔上,感受著盧云的體熱,她卷起了盧云的外袍,竟爾心滿意足。在這一刻,忘了黑衣人、忘了紫云軒,忘了揚州驛館的同伴……連情郎的樣貌也漸漸模糊,便如腳下的揚州城,全都望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