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的八十幾個郡王之中,只有一個胸懷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萬稅唐」。
外號「萬稅唐」,唐王爺其實不姓「唐」,和其它皇族一樣,他本姓朱,單名一個「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賜號。至于為何會用「郅」這個怪名兒,據他父王的說法,那是為了天下百姓著想,萬一「朱郅」有朝一日當上了皇帝,那就沒有人要為此避諱了。
當皇帝,這當然是說笑的意思。想當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過是個郡王而已,縱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這皇位怕也輪不到他。所以「郅」這個字也和避諱無關,而是按族譜排來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們的名字都長了個耳朵,這就叫祖宗遺教,更改不得。
身為一個皇族,唐王爺還沒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還有很多東西等著繼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畝封邑,另有俸祿萬石,除此之外,他還有百來名親兵、上千名仆役,當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這聽來很是快意,可對胸懷大志的唐王爺來說,卻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爺小時候喜歡念書,他想科考做狀元,可他的父王告訴他,狀元的官階比郡王小,不考也罷。唐王爺想從軍,他的父王也勸他莫做傻事,因為主帥的爵位沒有郡王爺大,真要上戰場,誰敢指揮他?所以了,父王勸他別要胡思亂想,平日里多賭博、多飲酒,偶爾再去討個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經事。
不是每個人都愛賭博飲酒,也不是每個人都想討七個老婆,至少唐王爺不喜歡,他對這些事情連一丁點的興趣也沒有。他想過要自殺,可他下不了手,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還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連太祖、成祖都沒干過的大事業,那才叫做不虛此生。
太祖殺人狂、成祖殺人魔,古來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殺人,而想要殺人不償命的,便得掌大權。至于哪張位于權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說了。不過唐王爺自己也清楚,這條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遠親,連寶座的扶手也沾不上邊,這個皇位決計輪不到他。所以唐王爺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條路,那是足與帝王大權相抗的力量:「有錢能使鬼推磨」。
錢大還是權大?唐王爺相信錢大。因為天下任何東西都有個價錢。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塊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統通有價錢。而妙的是盡管貨品一樣,價錢卻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縣、同一村,每個人愿付的價錢也不盡相同,所以只消時機一到、價錢一對,他便能從中牟利。
唐王爺便是這樣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東西,就絕不會再懷疑它,所以唐王爺比誰都相信錢的威力,也比誰都敢運用那股威力。從燒黑的瓷瓶、發霉的豆腐、長不出稻米的爛地,乃至于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錢買下來。也因此唐王爺成為有名的瘋子。皇族里每個孩子都給耳提面命,要他們絕不可學那個「瘋唐」朱郅。
幾年過去,唐王爺手下的兩百名謀士告訴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藍,霉豆腐成了臭豆腐,連爛地也蓋滿了精致園林,名商巨賈爭相競購。而唐王爺也搖身一變,從皇親國戚眼里的「瘋狗唐」,成了舉世聞名的「萬稅唐」。
哈哈!唐王爺發了,他雖無皇位在身,卻能坐擁錢莊、布莊、大糧倉,加上愛將們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監的生意買賣,錢滾錢、利滾利之下,他的錢財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所以每當唐王爺數著銀票之時,他就很慶幸自己沒當上皇帝,因為他的財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節制。比起當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遙、更快活、更隨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來、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萬歲爺」算什么,還不是要靠「萬稅爺」供養?唐王爺益發快樂了,不過他的快樂在三十九歲那年嘎然而止,因為他撞見了一個人,這人也是個憑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點水工,兩個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爺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錢大還是權大」?
錢大還是權大?按唐王爺的法子,這可以用價錢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權來說,他麾下共有十萬大軍,小兵月俸十兩,全營月支總計達百萬兩,加上兵器戰馬、死傷撫恤,往往要以倍數計。所以柳昂天一個月得從府庫里搬走近二百萬兩,看唐王爺號稱巨富,實則家產不過三千五百萬兩,若要讓他供養柳門大軍,卻能支應到幾時?
富不過三代,唐王爺若要供養全國百萬軍,至多撐上三個月,可柳昂天卻能安享權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爺看似雄大,實則不堪一擊。他連「征北大都督」都斗不過,遑論要與江充、劉敬兩大權臣平起平坐?所以當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時,唐王爺只有忍痛割愛,之后江大人發覺軍器生意有利可圖,唐王爺也只有雙手奉送。到得最后,無論唐王爺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瞇瞇地聞風而至,唐王爺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隱居,發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濱、莫為王土」,在這八個字之前,縱使有個人能買盡全天下的地,他仍舊不是這個天下的主兒。所以唐王爺也懂了,原來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紡、也非造房,而是「為國、為民、為大我」。反正天無二日、地無二主,既然這人間定要有個野猴王,最好這猴王是他兒子。所以唐王爺早已下定了決心,無論這回「立儲案」里要殺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讓他的兒子載昊坐上帝位,他是絕不善罷罷休的。
元宵夜蒙,正月清寒,唐王爺抬頭仰望,看到了權勢之路的第一關,「午門」。
「午門」正開三門,左右尚設掖門,宏巍高峨,號稱「五鳳樓」,不過不管這個門有多大,熟諳朝廷事的都知曉,這「午門」的用途只有一個,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進去,便要闖入了一個地方,那便是「大內」。
「大內」是個神秘地方,里頭共有三種人,人數最多的是女人,獨一無二的是男人,至于操賤役、受欺凌的,則是第三種人。他們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們俗稱「公公」,官名「太監」,現下唐王爺就是來找一個「公公」的。
「公公……」唐王爺靠到午門旁,低聲呼喚道:「房公公,你快開門啊,我是唐王爺啊。」唐王爺呼喚了幾聲,門后越是無動靜。他眉頭一皺,曉得公公又發脾氣了,只得將頭臉貼在門板上,改口道:「總管大人,我是那個朱郅啊,在下和您約好了,您老人家沒忘吧?」
唐王爺放軟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門閉鎖,關得十分緊合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隨扈低聲道:「王爺,您可是忘了什么暗號?」唐王爺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了那件法寶,忙從懷中取出一迭紙片,從門縫里塞了進去。
只片很薄,作用卻像鑰匙一樣,因為上面寫著一行字:「奉天銀鋪本票一百兩」,銀票塞入大門,但聽嘎地一響,宮門果然開啟了,只見左掖門里伸了顆腦袋出來,細聲而笑:「哎呀,王爺啊……您可總算大駕光臨啰。」
世上最管用的鑰匙,便是這張紙,好容易看大門開了,眾隨扈朝門內瞧去,只見面前站了個笑瞇瞇的老太監,看他膚質晶瑩、發色全白,正是當今大內總管,東廠的房公公到了。
「參見唐王爺。」房總管把手一揮,背后一十二名小太監全數下跪,兩手高高舉起。
都說要飯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于要錢的,自然是這些東西了。唐王爺是個乖覺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從懷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銀票,正要分散打賞,卻聽「欽」地一聲,面前來了一只手,已將銀票半途劫走了。卻是「大頭目」房總管來了。
給錢是有順序的,大頭目肚子沒飽,不可以給小嘍啰吃香蕉。眼看唐王爺一臉賠罪,房總管哼了一聲,便把銀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腳好生利落,不過把銀票一捏,稍稍伸指輕撥,便已測出掌中共有百張銀票,面額一張百兩,算來共是壹萬兩整數到手。
「午門」乃是宮城第一道防線,要想夜半開啟,價碼自然不低。房總管儼然而笑,正要將賄賂收為已有,忽見小嘍啰口涎橫流,想來都在嗷嗷待哺了。房總管哼地一聲,道:「瞧你們眼紅的,全賞給你們了。」
房總管真是豪邁,二話不說,舉手一拋,竟將掌中銀票悉數賞出,眼見上司如此慷慨,眾太監自是驚喜交迸,趕忙接下打賞,細細數了數,待見銀票厚達十張,赫然便是一千兩銀子,不由大喜道:「這兒有一千兩啊!王爺出手真闊氣!」正要就地分贓,猛地想起大頭目還是兩手空空,忙將銀票分做了兩份,恭恭敬敬地送了過去。
房總管瞇眼道:「我的這份不用了,都給你們吧。」眾嘍啰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兩,總管拿個五百兩,那也不為過啊。」五百兩硬要塞來,房總管卻也不推辭,便又揣入了懷中。正要說幾句場面話,忽見唐王爺張大了嘴,只在駭然瞧著自己。房總管臉上一紅,忙道:「王爺久等了,來、來,快請這邊來。」
「午門」之后的第二關,便是奉天門大廣場,時在黑夜,房總管率先踏入大內,但見廣場上黑沈幽靜,望之深不可測,唐王爺深怕給御前侍衛撞見,自是提心吊膽,眾隨扈也是亦步亦趨,房總管吃吃笑道:「王爺啊,今晚萬歲爺上紅螺寺禮佛去了,這大內里就屬您最大,您一會兒便算要直闖后宮,那也是悉聽尊便啊。」
后宮乃是帝王寵妃群居之所,實乃禁中之禁,唐王爺聽得如此犯上言語,自是嚇得魂飛魄散:「總管!本王生平從未進宮,難得來此,您……您可別開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總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監卻是滿面訝異,道:「王爺,您真是第一回進宮?」唐王爺嘆了口氣,道:「那還有假么?景泰年間本王與江充結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資格入宮面圣?」
唐王爺早年給江充欺凌,極不得志,房總管自也有所耳聞。聽他笑道:「王爺別難過啊,您這回雖是首次進宮,一會兒咱家卻要帶您直搗黃龍,讓您不虛此行。」說著勾肩搭背,壓低了嗓音,嘻嘻笑道:「這立儲案的考題,全都收在養心殿里,一會兒咱們溜了進去,把那考題……嘿嘿……抄上一抄,以后這皇宮便是您家,您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總管仰天狂笑,眾太監也是擠眉弄眼,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說著將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爺自也急急取出銀票,一人賞個一張,算是見者有分了。
卻說唐王爺簧夜入宮,所為何來?原來是為兒子偷考卷來著。原來這回挑選東宮太子,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采科舉之法,分文武兩關比試,以來考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這個法子公正,誰也不偏袒,沒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房總管居然私底下賣起了考題,倒真是萬萬料想不到了。
「總管……」唐王爺仍然有些擔憂,低聲道:「您這考題……應該是只賣我這一家啊?」房總管喝地一聲:「當然了,王爺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題兩賣?大小通吃?」說著拍了拍王爺的背心,安撫道:「放心,您這回是獨門獨家,到時進了考場,您便知道了。」
這年頭兒子上戰場,陣亡的卻是親爹無疑,看一會兒替兒子偷到考卷以后,還得找個高手幫忙作答,只是幾位翰林索價太高,答題功夫又不怎么樣,說來倒也是個煩惱。只是麻煩不只一樁,畢竟答案擬好之后,還得要兒子來背,偏生載昊記心不好,到時他若吵著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樁麻煩事。算了……還是易容術管用吧……反正皇上沒看過載昊,干脆自己喬裝易容,扮成十歲小孩上場,哪就什么錢都不必花了……
唐王爺一路唉聲嘆氣地走著,想起易容術,便想起九華山,想起九華山,立時想到了那張國字臉,忙道:「總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壽甲如何了?您交給伍都督了么?」房總管笑道:「放心,東西早就進了伍家大門,包您萬無一失。」
聽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賄,唐王爺倒是愣了:「伍定遠不是很清廉么?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總管笑道:「清廉個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頭可以蹦黃金。告訴你啊,這伍定遠斂錢手法之兇、積聚之廣,連本座都自嘆不如啊。」眼看眾太監相視而笑,唐王爺也不敢多聽這些秘密了,忙低下頭去,快步走了。
閑話之中,耳邊卻已聽到了潺潺流水聲,唐王爺凝目一看,只見黑暗中河水奔流,從大廣場正中穿過,正是那人工挖鑿的「內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漢白玉橋,寶桿雕龍,氣勢甚雄,想來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橋」了。
權勢之路的第三關,便是這座「金水橋」,無論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過這座金水橋,從此便能鯉魚躍龍門,成為國家要人。唐王爺遙望橋面,想起本朝歷代的權臣事跡,不覺心生感慨,道:「總管大人,伍都督他們早朝謁上時,都得跪在這兒吧?」
房總管笑道:「那還用說么?每逢黎明破曉之際,管你天高官職、三代爵位、也得在這橋邊兒乖乖給我跪著,等著聽皇上召喚。那時長夜方盡,旭日初升,從三大殿望下來,金水河上波光萬頃,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齊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爺暗暗頷首,自知帝王權勢之大,任憑一個人才智再高,也得聽其所用,方纔成就了這整個天下。他細觀金水河規模,又道:「看這條河工事浩大,當年開鑿之時,必然耗費了百萬龍銀吧?」房總管嗤地一聲,道:「百萬兩龍銀?你當是蓋茅廁啊?是億萬兩!」
唐王爺心下一驚,想他造過無數精致園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聽得花費如此巨大,自是滿面意外,道:「億萬兩?不過是挖條大水溝,怎須花上這許多錢?」
房總管呸了一聲:「王爺呀,這皇宮大內豈同尋常,哪怕是一塊磚、一顆樹,怕也得花上五六萬兩白銀。」說著指向橋面,傲然道:「哪,你們瞧那處欄桿……」
王爺與眾隨扈都是頭一次進宮,當下一一俯身,直盯著龍頭欄桿來瞧,宛如鄉巴佬模樣。房總管的京腔拉得天高,儼然道:「別以為這幾只欄桿平淡無奇啊,本座告訴你們,這欄桿有個機關,逢得下雨時,這些龍頭全會噴水出來,從這兒一直到金鑾殿,幾千只龍頭齊降甘霖,這就叫千龍吐珠,氣勢非常……」唐王爺愕然道:「等等,你說得是吐珠……金水橋畔龍吐珠?」
房總管哼了一聲,道:「不信是吧?趕明兒大雨傾盆時候,這些龍頭全會吐水,您到時過來宮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說嘴間,忽聽一名太監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鬧干早啦?」
「去你媽的。」房總管斜過怒眼,登時一耳光揚去,打得那太監大哭起來。正統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豈容誰來觸霉頭?房總管呸了一聲,喝道:「兔崽子們聽了,咱們萬歲爺上紅螺寺祈雨去了,沒準這會兒老天便要賞光啦!」說著張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爺固然毫無動靜,連眾太監也在低頭打盹,想來都把他當成了瘋子。房總管自討沒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們宮里花費億萬兩,樣樣都是無價之寶,今日可讓你們鄉下人大開眼界!」唐王爺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與之爭辯,正待快步離開,忽然「啊」地一聲慘叫,身子向前撲倒,摔入眾隨扈的懷抱中。
眾隨扈驚惶不已,趕忙低頭來看,驚見橋上躺了塊爛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間還長了兩根雜草,不免讓人摔上一跤。唐王爺駭然道:「總管大人,這宮里不是花費億萬兩么?怎不把這破磚補上?」
「破磚?」房總管一臉茫然:「什么破磚啊?」說著低頭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爺有些犯火了,想他繳了一輩子稅銀,沒想血汗錢竟是這般用法。一時舉腳猛踩爛洞,弄了個石層紛飛,大怒道:「總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這不是破磚是什么?」
房總管低頭察看良久,這才「啊」了一聲,道:「您說得是這兒啊?這哪里是破磚啊?這是無價之寶啊。」說著彎腰俯身,取了絲絹蓋上破洞,在那兒愛憐呵護。唐王爺一臉沒好氣,冷冷地道:「這塊磚為何換不得,總管可否說個道理出來?」
「聽清楚了。」房總管咳了咳,跟著仰天長嘆:「這磚頭為國為民,一切為百姓。」
聽得此磚如此怪誕,唐王爺自是瞠目結舌,眾太監也是面面相顱,都感不可置信。房總管搖頭晃腦一陣,又道:「你們以為咱家肚臍眼里放狗屁是吧?聽好了,這塊磚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處。每逢國家有難,他們便要恨恨一腳,不只秦霸先踢過、柳昂天踹過,連伍定遠也時常補個兩腳,您瞧這四十年踢打下來,這塊磚頭便如咱們的苦難河山……」說著捧起爛磚,哭道:「破碎了……」
還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爺等人早已走了,遠遠聽得小太監吶喊:「總管,咱們還等著偷考卷,您到底來不來啊?」房總管趕忙答應了,臨行前不忘對著破洞一陣亂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子進宮,那也不至于摔下去了。
眾人揭過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時,忽然眼前一黑,遠處竟有一片黑影攔路而來,望之崇高偉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爺心下大驚,忙道:「那……那是什么東西?」房總管收起了無賴氣息,躬身道:「回王爺的話,此地便是奉天門。」
天下第一門,號曰「奉天」。此門坐北朝南、氣勢無雙,乃是皇帝御門聽政之處,無論是當年的景泰皇爺、還是現今的正統皇上,舉國大政盡在此間決斷。唐王爺心頭惴惴,低聲道:「總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門下瞧瞧么?」說著送出銀票,滿面懇求。眼看王爺買票了,房總管自也不好推辭,只得咳了一聲:「御門寶榻,國家重地,王爺速去速回。」
在眾太監的簇擁中,一行人來到御門正前,唐王爺抬頭瞻仰,但見此門巍峨崇高,雖在黑夜間,亦能體會那股森嚴氣象,唐王爺不敢說笑了,內心敬畏間,便又朝門下走去,霎時之間,便已見到一座金臺,臺前放置一座香爐,上刻山河之形,再看臺邊欄桿五方拱衛,正前天階共計九步,直達龍榻座前。
九與五……想起這兩個數兒,唐王爺如中雷擊,自知見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兩步,卻給房總管一把扯住,皺眉道:「王爺,您想去哪兒啊?」唐王爺咳道:「本王想去上頭看看,可以么?」房總管搖了搖頭,道:「不行。」唐王爺送出了銀票,卻給房總管擋住了,道:「王爺,別的可以看,這天子寶座卻是看不得,不然一會兒要是出了亂子,那可麻煩了。」
唐王爺訝道:「出亂子?」他左右瞧了瞧,卻也沒見到巡查守衛,忙道:「四下無人,能出什么亂子?」房總管嘆道:「王爺有所不知,這張寶座有點……有點黏,不論誰上去了,都得給死黏在上頭。」
「黏在上頭?」唐王爺心下大驚,想起捕獸夾上的死老鼠,駭然道:「怎么?皇上在這兒布置了機關?」房總管搖頭道:「您多心了。這位子是給皇上坐的,誰敢安什么機關?」
唐王爺松了口氣,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卻又給攔住了,房總管嘆道:「王爺,您執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攔阻。不過您做點質押。」
眼看房總管死要錢,唐王爺卻也不怕,隨即掏出大把銀票,盡數塞了過去,正要轉身而去,房總管卻又拉住了他,搖頭道:「王爺,這數目不夠。」唐王爺嘿了一聲,又將手上的指環摘了下來,怒道:「這是老撾特產的極品翡翠,值得十萬兩白銀,夠了么?」
房總管淡淡搖頭,道:「王爺,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萬兩能做什么質押?來,把你們錢莊的鑰匙交出來。」唐王爺之所以富可敵國,一半是因為他坐擁錢莊,他嘿了一聲,大聲道:「總管,你可別欺人太甚了。」
房總管搖頭道:「王爺,這是質押,不是搶你的。您一會兒看過金臺寶座,咱家自會把押金還給您。」唐王爺哼了一聲,只得把腰間一大串鎖匙扯了下來,悻悻然道:「三千五百萬兩現銀,四十箱金條,十二省錢莊通行的飛錢,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庫鎖匙在此,眾太監莫不嘩然出聲,房總管卻是不置可否,只管放開了手,示意王爺自便。
「王八蛋?誰希罕你的臭寶座……」唐王爺嘴中咕噥,快步走上了九級天階,心下暗暗咒罵。
唐王爺并非是隨口白說,他真是這個意思。什么天子寶座,在別人也許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隉,卻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繳了一輩子稅銀,日日都給這張寶座欺壓,景泰朝時皇帝要討伐蠻夷,他第一個急掏腰包,結果全軍上污下貪;后來正統皇帝想要懲治罪犯,唐王爺也是歡喜樂捐,結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時心里惦掛著銀錢去處,便怯怯來問成果,卻只得回一聲暴吼:「亂黨!你想刺探機密么?」
唐王爺益發火大了,什么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俸祿全出于他「萬稅爺」的口袋,偏偏這幫土匪還要自稱圣賢,滿口的朝廷德政,一臉有恩自己的模樣,所以唐王爺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這輩子雖與帝王寶座無緣,可他遲早要來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膿痰,方解心頭之恨。
拿著三千萬兩作質押,總算可以出上一口鳥氣。唐王爺恨恨行上九層天階,一路上倒也沒踩中什么機關,只是臺階純金所制,鑲滿了寶石瑪瑙,走起來頗為絆腳。難怪歷朝皇帝總是性命不長,整天走在黃金之上,難保不摔死幾個。
唐王爺冷冷一笑:心里現出了幾分快意,好容易穿過了臺階,行上了寶座,但見座后有座翡翠屏風,望之晶瑩翠綠,紋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龍,再看五邊扶手盤龍雕鳳,做工細美,也是一件無價之寶。
眼見寶物在前,唐王爺忽然嘿嘿一笑,霎時仰天啊了一聲,運起了一口膿痰。眾太監遠遠看著,猛見唐王爺鼓起腮梆子,這口痰竟是又濃又多,莫不大吃一驚,正要上前攔阻,房總管卻只微笑搖手,示意無礙。
一片寂靜間,唐王爺張開了嘴,嘿嘿冷笑間,正要朝寶座吐痰,忽然間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東西。這口痰居然吐不出來了。眾太監愣道:「這……這又是干什么了?」房總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兒?」眾太監凝目來觀,只見唐王爺站在金臺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癡傻了。眾人茫然道:「他……他見鬼了么?」
房總管搖頭道:「笑話了。奉天門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隨意降臨,豈有陰魂敢近?」他遙望御門之外,嘆道:「告訴你們吧,他已經跨到了龍背上。」
北京城號稱「八臂哪咤城」,駕馭了一條怒龍,監管天下。這話在外人來聽僅是傳說,可房總管每日陪著皇帝早朝,卻深知此言非虛。
天子寶座不是尋常地方,它位于京城的中軸線,當一個人來到了天子寶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時身子便會那條軸線對齊,當此一刻,奉天門、午門、五鳳樓、承天門,乃至于各衙門、各法司,全京師的景物都要給這條線切作整整齊齊的兩半,那威嚴之重、氣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龍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權勢之路的最后一關,便是「奉天門」,在這座金臺前,景泰朝的江充、劉敬、柳昂天……乃至于更久遠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遠,他們全都向這張寶座下跪膜拜,他們并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個字,曰:「天下國家」。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的會跑出一張寶座,它是圣君的高壇、也是暴君的屠場,它固然會殘害蒼生,卻也可以開萬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爺若想褻瀆它,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可要讓帝座重拾威嚴,郡卻是談何容易啊?
時在深夜,滿天星辰匯聚,拱衛帝座尊嚴。唐王爺卻慌了,他呆呆地含著那口痰,卻不知該當如何,因為他已經騎到龍背上了,他癡癡看著那張寶座,想起一輩子給它勒索銀錢,真想吐上一口痰,將它徹底毀去,可轉念想起它背后的隱意,卻又不忍心這般做。
怎么辦?怎么辦?萬籟俱寂之中,唐王爺呆呆看著寶榻,忽然間,他心口一熱,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三條路。
對啊,怎么忘了那兩個字呢?改革啊……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進,便得煥然新,只消能改革,舉國上下新,唯有讓天子從寶座走下來,與民同在,與時俱進,這張寶座才能煥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這張寶座不能毀去,它還有用處,因為還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萬歲!萬歲!萬萬歲!」驟然間,唐王爺喉頭發出大吼,他抖開了黃袍下襬,遙望南面,便朝寶座即位。
眼看唐王爺坐上了寶座,好似黃袍加身,在那兒奉天承運起來,眾太監不由吃了一驚,顫聲道:「總管,完了……王爺也黏上去了,這……這可怎么辦啊?」
無論是誰來到了寶座上,全都要給死黏住屁股,成了個失心呆。房總管卻已有備,自是不怕徑道:「別慌,他還有質押在我這兒,不怕叫不醒他。」說著用力拍了拍手,朗聲道:「王爺,快起來吧,咱們該去辦正事了。」
「大膽。」兩道目光微斜,唐王爺沈下臉去,森然道:「你想阻撓改革么?」眾太監面面相覷,房總管也是一頭霧水:「改……革?王……王爺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爺仰起頭來,龍鼻噴龍聲、傲容道:「朝廷積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誰敢阻撓,誰就得死。」眾太監聽得毛骨悚然,房總管便搖了搖手上鎖匙,朗聲道:「王爺,別開玩笑了,您的錢都在這兒,您若還想拿回去,那就下來吧。」
「去。」唐王爺閉上雙眼,淡然道:「為求改革,朕愿意犧牲性命,何況一點小錢?無論任何人、任何事,都別想讓我起來。」
眼看王爺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眾太監慌了起來:「總管,現下該怎么辦?可要去找麗妃過來?」房總管苦惱萬分:「沒用的,他的癥狀很怪,比之徐王爺、豐王爺都不同,我看麗妃便算脫光了,他也不會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統皇帝去天壇祭祖,徐王爺、豐王爺便也趁機來皇城游覽,當時他倆也與唐王爺一般,都曾死黏在寶座上,滿口后宮淫樂,怎也勸不起來。天幸皇城美女麗妃剛巧經過,靠著絕世姿容、嗲聲嗲語,這才把兩位王爺引誘下來。只是看唐王爺滿口改革,癥狀之怪,前所未見,卻不知該如何讓他超身了。
眼見唐王爺閉目儼然,想來要在上頭安居樂業,眾太監滿心惶恐,低聲道:「總管,現下該怎么辦?可要上去用強么?」房總管搖手道:「別胡來,他現下神智不清,咱們若是強拉著他,也定會以為政變來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屁股往往也越黏,房總管心念微轉,自知不能用強,便裝做恭順的模樣,上前道:「王爺有心改革,造福萬民,咱家是一萬個佩服,只是王爺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單王爺一人,您改革了這許久,是不是該下來歇一歇,換別人上去了啊……」眾太監忙道:「是啊,王爺,咱們也等著上去改革哪。」
房總管順著話頭來說,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內心,慢慢將他誘騙下來,果然唐王爺身子微微一動,喃喃地道:「對啊,朕好像坐太久了……」眾太監大喜過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爺「啊」了一聲,屁毆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閉目養神起來。
房總管訝道:「怎么了?王爺閃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卻聽唐王爺嘆道:「你走開,不許靠近。」眾太監上前兩步,訝道:「為什么啊?」唐王爺戟指暴怒:「滾開!你們這幫假改革,竟想逼定股這個真改革,以為朕不知道么?全都滾!」眾太監瞠目結舌,想不到這改革還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爺盤據不走,想來是要死在寶座上頭了。房總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爺,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來吧。你改不完的。」眾太監也道:「是啊,王爺,人孰無死,天下積弊又深,您還是早點下來休息吧。」
「對啊…人孰無死啊……」這話又打動唐王爺了,只見他呆呆看著天際,顫聲道:「朕雖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這……這朕駕崩之后,天下百姓該怎么辦呢?」說著掩面而泣,不勝悲戚,房總管自知得計,忙來柔聲相勸:「王爺,別哭了,人力有時而窮,千萬別逞強了,快下來吧……」正要再勸,卻見唐王爺雙眼一亮,喜道:「等等,朕雖然會死,可改革卻可以永不中斷了。」房總管愕然道:「為什么?」唐王爺笑道:「朕還有個兒子啊。」
「他媽的……」眾太監驚駭萬分,看這唐王爺自己獻身改革還不夠,居然連兒子也要插一腳,看他們父死子繼、兄終弟即,真不知要伊于胡底了。
房總管一臉氣惱,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聲大喊:「來人啊!快取長生不老藥來,一會兒給王爺服用!」聽得「長生不老」四字,唐王爺登時歡呼起身,直從寶座飛奔下來,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遠改革了。」
砰地一聲,王爺摔倒在地,跌了個狗吃屎,眾太監心存忿恨,一時拳打腳踢,喝道:「改你媽的頭,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門外腳步雜沓,眾隨扈全數奔了進來,喝道:「你們干什么?」眾隨扈搶上前來,將王爺扶起,唐王爺見自己衣裝不整,躺于地下,不覺驚道:「咦?我……我怎會躺在這兒?」眾太監大怒道:「還裝傻?你黏在寶座上了,難道忘了么?」
唐王爺臉上一紅,眼見房總管還拿著自己的鎖匙,忙一把搶了回來,歉然道:「對不住、對不住,本王一時胡涂,還請公公見諒了。」房總管卻是見怪不怪,嘆道:「算了,天下最黏屁股的,便是這張寶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這幾千年來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來啦?」
眾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寶座非比尋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輩子起不了身,怕還要父傳子、子傅孫,千秋萬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爺心下嘆息,他瞧著天子寶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業,不由嘆道:「英雄好漢、騷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雖多,可真要坐上了寶座,又有幾個會甘心情愿下臺呢?」
自古帝王黃袍加身,莫不靠著兇殺拐騙,好容易拼掉了半條老命,爬到了龍背上,豈肯輕易下來?也難怪歷代帝王交出大權,若非一命嗚呼,便是給逼宮斗垮,要想找一個甘心舍棄帝位的,那是絕無僅有了。房總管笑道:「行了,行了,這世上要真有個自愿下臺的,若非瘋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眾太監也笑道:「是啊,要真有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們又何必讓他下臺呢?」
哈哈笑聲中,全場走得一乾二凈,四下一片寂靜,但見奉天門上雕梁畫棟,彩繪了兩名老者,左是「堯」,右是「舜」,可憐這兩個老頭兒站在上頭幾百年,腳下人來人往,卻沒人多看他倆一眼,至于他倆干過什么事,那更是沒人知曉了。
離開了奉天門,迎面而來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階雕龍,其下環繞三級金臺,卻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偉,昭顯威儀,便是俗稱的「金鑾殿」,房總管駐足下來,問道:「王爺,您想進殿看看么?」
經得先前一擾,誰也沒了興致,眼看唐王爺頻頻搖頭,房總管道:「是了,咱們還是去偷考卷吧,別再惹事了。」說著領了眾人,便朝養心殿而去。
養心殿位在干清門西側,鄰近皇帝寢宮,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試闈場,若非房總管監守自盜,怕也不容易闖入。眾人繞過金鑾殿,朝西行走,忽然經過一座大殿,但見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顯得極為陰森,唐王爺停下腳來,問道:「總管,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陰森伯人?」房總管嘆道:「這就是仁智殿,咱們皇上駕崩以后,便要在此停靈。」
面前陰虱慘慘,看這仁智殿俗稱「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宮停放之所,此時正統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無一物,門前亦無守衛走動。唐王爺凝目瞧著,忽道:「總管,本王可否進去瞧瞧?」
眾太監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曠寂寥,一無古玩、二無珍寶,不知何以值得游覽?房總管眉頭一皺:「王爺,這兒真沒什么好瞧的,您要觀光游覽,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說,忽然手上一緊,卻又多了迭厚厚的銀票。聽得唐王爺道:「總管,本王就是想瞧這兒,可以么?」
「行……」房總管打了個哈欠,道:「咱們舍命陪君子,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階而上,來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蕩蕩的,真不知該瞧些什么,房總管嘆道:「王爺啊,想看什么,盡管看吧。可別說咱家攔著你啊。」
眾太監嗤嗤而笑,都知道總管說起了笑話。誰知唐王爺還認真了,居然走到了墻邊,自在那兒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總管走了過來,笑道:「王爺啊,仁智殿沒有人,只有鬼,您再敲將下去,可別引得鬼開門啦。」他哈哈笑著,誰知面前墻壁倏地一響,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媽啊!」鬼門真個開啟了,房總管魂飛天外,眾太監也是駭然出聲,一個個滾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條陰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處。眾人瞠目結舌,唐王爺卻是微微一笑,道:「看來傳言是真的。」房總管嚅嚿道:「什……什么傳言啊?」唐王爺笑道:「公公健忘了。當年東廠上下歷經一場死劫、卻是為了什么事?」
房總管牙關顫抖,寒聲道:「難不成這條密道便是……便是當年…當年……」唐王爺微笑道:「忘了老東家的名字了么?來,告訴你吧,這條密道便是當年你的老東家、東廠總管劉敬下手政變之地。」說著將手一揮,喝道:「弟兄們,除去喬裝。」
唐王爺一聲令下,八名隨扈立時脫衣除帽,露出了本來裝束。只見這批人形貌各異,或膚色墨黑、或鼻梁高聳,竟都是些異域人士,絕非尋常王府侍衛。
武林高手來了,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們的衣服下還藏著兵器,有刀有劍,俱都身懷絕藝。房總管滿頭冷汗,他瞧了瞧劉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顫聲道:「王爺,你……你不是來偷考卷的么?這……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爺瞇起了老眼,眾隨扈則是哈哈大笑,眼看眾太監一臉駭然,唐王爺收起了笑意,莊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筆試、立儲大會,本王從沒放在心上。我今日進宮而來,便是為了進去這條密道。」說著將手一揮,道:「來人,預備進洞。」
刷刷刷,眾隨扈將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爺身邊,隨時準備閭進密道。唐王爺撇眼望后,微笑道:「房總管,別愣在那兒,一起來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發一場大難,株連禍結,一切起因便是劉敬下手政變,那時房總管還只是個司膳太監,眼看前輩們一個個受盡酷刑而死,自是嚇得魂飛天外,嗣后他逃過死劫,從此東廠無老人猴子稱霸王,靠著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劉敬的位子,誰知這條密道居然再次現世,莫非是要把自己卷進去不成?
眼見唐王爺含笑望著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總管全身發軟,一邊擦著淚眼,一邊哭求道:「王爺,老房年紀大、武功低,幫不上忙的。」唐王爺微笑道:「公公可別拒人于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當心腹的。」
政變之道,便得賭上身家性命,眼看劉敬的下場就在眼前,房總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過兩年就可以告老還鄉了,王爺,你饒過我啊!」其余太監見老板哭了,更是哭聲震天,已是磕頭如搗蒜,唐王爺嘆了口氣,道:「總管,做大事豈能惜身?你可別讓我失望了。」他走上兩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見房總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房總管話聲才出,右手拂塵立時拋向眾護衛,旋即左手暴長,便朝唐王脈門扣來。口中更已大聲喊叫:「來人!速去通報伍爵爺!便說唐王朱郅有意謀反!」
房總管畢竟是當今東廠頭號人物,見機極快,一見局面不利,立時先發制人,唐王爺毫無武功,眼看便要給人擒下,卻在此時,一名隨扈橫掌而來,已然與房總管指掌相交。
房總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東廠總管,武功雖不能與伍定遠相比,卻也算是當今廠衛數一數二的好手。尤其這套「鷹爪擒拿手」練得出神入化,敵人一旦與他擒拿對決,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斷無勝算可言。
雙方各以手掌相持,房總管仗著「鷹爪手」厲害,轉眼便已扣住那護衛的手腕,跟著右掌扭轉,左掌搭肩,已將對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錯骨、扭脫對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松,那隨扈竟爾彎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轉,居然繞到自己的背后。
房總管大為駭然,要知關節受制極為疼痛,一旦給人絞鎖壓制,那便再也掙脫不了,豈料此人不痛不癢,輕而易舉便已脫離掌握?房總管大為驚慌,正要反身御敵,忽覺關節一痛,跟著肩頭一股大力傳來,逼得他雙膝跪地,竟給對方牢牢制住了。
雙方指力對決,房總管三招之內落敗,他又疼又慌,顫聲道:「這……這是什么武功?」唐王爺微微一笑,解釋道:「這是軟骨功。我這隨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軟骨之技,稱霸天竺十余載。總管要與他玩擒拿,那是再對盤不過了。」房總管痛得額頭冷汗直流,霎時不顧一切,對著徒子徒孫吶喊:「還愣著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遠!」耳聽上司暴吼怒罵,眾太監這才醒覺過來,霎時蜂擁奔逃,哭喊道:「伍爵爺,快來救命啊!」
正統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遠,他手掌重兵,對正統皇帝又極忠誠,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亂,第一個對手便是他,看這天竺高手武功再強,在「一代真龍」眼里,卻又值得幾文錢?
驚惶哭喊中,眾太監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爺卻不驚慌,淡然道:「瑞佐。」啪啪兩聲亮響,地下鄉了雙木屐,眾太監咦了一聲,還不及繞路,眼前卻又多了雙赤腳,看那腳拇趾黑巴巴的,與其余四趾分得極開,形樣詭怪,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總管率先認出人來了,眾太監急忙去看,果見殿中多了個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滿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張臉偏又威嚴森然,好似武松般長相。當真是武家兄弟合體,不搭調之至。眾太監雖說身在險地,卻還是覺得好笑。
「瑞佐……」唐王爺淡淡地道:「拔劍。」一柄兵器緩緩提起,眾太監凝目來觀,只見那兵器色呈火紅,刀不似刀、劍不似劍,長約四尺,略顯彎曲,當真是前所未見,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穩健。房總管見小嘍啰們滿心害怕,煞是氣急敗壞:「怕什么!你們沒練過武么?快亮家伙啊!」
眾太監啊了一聲,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時便也亮出了隨身兵器,有鐵牌、有鐵笛、有鐵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宮廷日用之物,想來眾太監平日里不便公然帶刀,便練就了這些奇門兵器,料來其中必有機關妙用。
奇門兵器對決東瀛倭刀,雙方人馬對峙僵持,唐王爺有八名隨扈,東廠則有十二名太監,唐王爺頗為大方,道也沒有要挾人質,只走到房總管身邊,微笑道:「公公,咱們剛好來練練兵,看是妳的人馬強,還是我的手下行?」
眼見東廠的徒子徒孫渾身發抖,還沒打便畏畏縮縮,房總管惱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東瀛武士扔了過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并肩子沖啊!」上司激勵喊話,眾太監同刻遞出了兵器,那「瑞佐」也將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響。
玉瓶來勢好快,第一個飛了過去,跟在玉瓶后頭的,則是十二柄奇門兵器,猛聽刷地一聲,刀光閃過,眾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見那玉瓶半空裂開,成了上下兩載,切處極為光滑,尤其駭人聽聞的,瓶里的水也給切成了兩半,切面極為平整。
嘩啦一聲,水濕濺地,殿上多了兩處水洼,轉看那東瀛武士,卻已還刀入鞘,自向王爺欠身。唐王爺微笑道:「房總管,勝負已分,你有何話說?」房總管大怒道:「誰輸了,我的手下可都還活著!」話聲甫落,卻聽當地一響,地下摔落了半截鐵尺、跟著一截拂塵墜落下地,轉瞬間,鐵牌、鐵尺、緞帶軟索,全都斷做了兩載。
滿場太監都呆了,他們瞧著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駭異間,忽聽「剝」地一響,聲如裂帛,眾太監低頭一看,只見自己的棉襖裂開,露出了內衫,正待伸手去掩,又聽「嗤」地再響,內衫綻出了一道裂縫,露出了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鮮血內臟,倘要再破,那就要……無聲無息間,眾太監呆呆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見皮膚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滲出了深紅鮮血……
「赫!」眾人大驚之下,急忙搗住胸口,就怕開膛剖腹了。唐王爺哈哈笑道:「放心,我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隨倭國貢使來京賀歲,便給本王借來用了。大伙兒品鑒品鑒,瞧瞧本王的三萬兩銀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總管自知性命垂危,忙來哈哈大笑:「恭喜王爺!賀喜王爺!」眾太監也是見風轉舵之輩,好容易死里逃生,忙學了上司的模樣,只管歡笑磕頭。唐王爺笑道:「獻丑了、獻丑了,來,總管大人,咱們閑話少說……」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來,咱們一起勇闖鬼門關,見識一下陰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總管魂飛天外,已是雙手急搖。
看這政變實乃孤注一擲,一旦出手,等同賭上了九族性命,眾太監一聽自己要下地獄,頓時哭聲震天,唐王爺嘆了口氣,道:「房總管,咱們打都打過了,你可賞個臉吧。」說話間八名隧扈圍攏過來,已將房總管團團包圍,只見天竺修士靜默在前,東瀛劍客虎視于后,一旁還有六名異域人士,個個神光炯炯,均非尋常人物。
房總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歲已長,過不兩年便可告老還鄉,實在犯不著玩這一把,可唐王爺一旦恃強用逼,難保自己不會血濺五步。他自知一個對答不慎,便有性命之憂,只得苦笑道:「王爺,且容咱家多問一句,這立儲案未到最后關頭不知花落誰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這招險棋呢?」
這話確實問到了要緊處,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豐魯」五王最受矚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載昊、徽王世子載允兩人勢力最大,雙方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如今正統皇帝圣旨末裁,載昊既還有希望中選,唐王為何要忽然發難?眾太監一聽此言,登時哭嚷吶喊:「對啊!王爺!您要走正途啊!咱們還可以偷考卷、撒賄賂、送美女,您為何要走這邪路呢?」
「總管大人……別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爺嘆了口氣,朝房總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應該曉得的,載昊早就沒希望了。」
房總管忽聞此言,不禁咦了一聲,道:「王爺您……您何出此氣餒之言?您是覺得咱家出賣你了么?」唐王爺搖頭道:「總管別誤會,本王對你只有感激,并無分毫不滿。」房總管嘿地一聲,索性把話說開了,大聲道:「既是如此,王爺何故出此下策?我給你四處奔走,受盡了人家的冷眼,你卻在這兒作怪?王爺!您真那么怕臨徽德慶?」
方今朝廷勢力最大者,便是「臨徽德慶」四王,這四位郡王手握百萬雄軍,勢力之強、洞見觀瞻。想來唐王意圖不軌,便是給他們逼出來的。一聽此言,眾太監立時義憤填膺,大吼道:「王爺別怕他們啊,咱們一會兒上他家縱火,燒死他一家老小,給您出口氣啊!」
唐王爺笑了一笑,道:「多謝諸位的好意了,不過本王此番作為,與四王無關。」房總管訝道:「你……你真不怕他們?」唐王爺淡然道:「臨徽德慶勢力極大,卻非牢不可破。畢竟他們有四個人,便有縫隙可鉆。待我送點銀子過去,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總管暗暗頷首,看唐王爺以離間之策應付四王,可說深明訣竅。可說也奇怪,唐王爺既有應付徽王的妙計,這立儲案自該水到渠成,可他又為何要行走偏鋒?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勢力集結?
一片疑惑中,聽得一名太監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爺怕誰了!」唐王爺微微一笑,道:「我怕誰啊?」那太監吶喊道:「王爺是怕魯王允跖,他比您還有錢!」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東昌府的魯王允跖。此人靠著父祖澤蔭,家中藏了大筆金銀,未必不比唐王的財力。耳聽眾太監胡喊亂嚷,唐王爺卻忍不住哈哈大笑:「幾位公公啊,魯王買櫝還珠,貽笑天下,他的錢是死錢,豈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絕?你們若拿這個守財奴與本王相比,可難免讓天下人恥笑了。」
房總管反復猜想,越發納悶,看這唐王誰也不怕,可他為何要與皇上犯沖?莫非后宮里有人敵視他?想著想,霎時靈光閃動,雙手一拍,喊道:「王爺,我知道了!是不是瓊武川要對付你!」引王爺皺眉道:「瓊武川?」房總管忙道:「是啊,他這回立儲案里支持川王爺,早已把您視為眼中釘,王爺,是不是他把你逼成這模樣的?」
聽得此言,唐王爺卻是哈哈一笑:「總管誤會了。我與瓊武川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諒他行將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總管干笑道:「王爺,您別逞強啊,人家可是當今國丈,您便算不怕他,總該怕他的女兒吧?」
紫云軒,朝廷第一外戚勢力,頭號人物便是瓊武川。此人勢力滿布朝野,女兒更是當今皇后,若要與唐王爺唱反調,自是大敵一個。聽得此言,唐王爺卻是捋須而笑:「公公這話就沒見識了,瓊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時早已擠身權臣之林,何須等江劉柳全死光了,方來正統朝里逞勇斗狠?」說著搖頭恥笑:「此人倚仗女兒裙帶,非英雄也。縱能得意于一時,亦不得久。」
房總管連猜數人,無一得中,還想磨耗時光,卻見那東瀛武士「瑞佐」提著兇刀,慢慢朝自己走來,房總管渾身發抖,顫聲道:「王爺……到底這朝廷里是誰要對付您啊……您……您快請說吧,老房給您拿主意……」
唐王爺嘆道:「公公別老是裝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敵,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東瀛武士登時喝地一聲,拔刀出鞘,直朝房總管砍去。
「王爺!」天外飛來橫禍,房總管自是慘叫道:「咱家可沒礙到你啊!」
慘叫過后,房總管只覺肩頭一涼,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見唐王爺似笑非笑地蹲了下來,他瞅著房總管的右臂,道:「總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敵人是誰?」房總管呆呆看著唐王爺,眼見他在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時之間,什么都懂了。
世上幫會門派雖多,可以烙印為記的一群人,卻只有那四個字。房總管干笑道:「王爺……您……您怕的是鎮國鐵衛?」
「鎮國鐵衛」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場太監噤若寒蟬,只聞殿外颼颼風響,吹得窗格子震動,彷佛有人在旁窺看一般。唐王爺嘆了口氣,眼見房總管的右臂清白,不見記號,便替他掩上了肌膚,嘆道:「你說對了。鎮國鐵衛一日不除,別說我兒子載昊能否當上皇帝,便連咱們家的這個大好江山,也要給這群賊子順勢叼走。」房總管臉色慘白,一時低下頭去,竟是久久吭不出聲。
若說朝廷是只大棋盤,正統皇帝是城池里的「大將」,伍定遠是手握兵權的「相」,六部尚書、五寺寺卿則是「車馬炮」,至于這個鎮國鐵衛,他們不是兵,也不是卒,他們就是那只大棋盤。
「鎮國鐵衛」行事隱諱,卻總是無所不在,如影隨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縣,每個人身邊都跟著一個黑影,他們爭權奪利,相互激戰,卻不知道自己并未離開那只大棋盤,也走不脫「影子」為主人設下的局。
這是生死之戰,載昊若成了皇帝,第一個掃除的便該是「鎮國鐵衛」。否則他只能做個木偶隗儡。同樣的,「鎮國鐵衛」也不會手下容情,他們定會提前發難。如此看來,唐王爺深謀遠慮,他已經看到立儲案之后的局勢,也難怪他要行此險棋了。
眼見房總管面色如士,遲遲吭不出聲來,唐王爺不由笑了笑:「總管,不如您來告訴我吧,現下咱們該怎么辦?難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頭,請他給咱們燒個烙印,把屁股燙紅?」房總管干笑道:「那……那也是個辦法。」唐王爺冷冷地道:「別開這等玩笑。本王當年沒有順服江充,如今也不會順服客棧。你點條明路吧,本王該怎么辦?」
房總管面色蒼白,他瞧了瞧王爺手下的武士,又朝劉敬遺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長嘆,就地坐下,道:「王爺,算了吧……其實載昊這個皇帝當是不當,沒那么要緊。倒是您該替自己留條退路,別賠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爺附耳過去,森然道:「你老房是個局外人,隨時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載昊呢?你想這一局要是玩輸了,咱們父子還會有命在么?」
賭局既已下了,斷無反悔余地,若想永遠抽身離開,唯待咽氣死亡之日。房總管這幾年來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曉他的決心。他不知該如何勸說,只得嘆道:「也罷,那你殺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絕不連累老家人。」
這是必死的局,房總管絕對不玩,果然便決心一死了。聽得此言,眾太監內心悲戚,自知政變要死,不政變也要死,一個個都哭了起來。唐王爺聽他說得壯烈,不由笑了笑,道:「別哭、別哭,你們怎都不問一問,我是怎么知道這條密道的?」
這話倒是提醒房總管了。當年知曉此間機密的,說來不過江劉柳幾人而已,待得東廠覆滅、正統復辟,朝廷里死傷慘重,這條密道的秘辛便給人遺忘了,看唐王爺輕而易舉地找了出來,其中定是有什么緣故。
「總管……」唐王爺要解說機密了,他摟著房總管的肩頭,附耳道:「老實告訴你,本王拿到了……」說著瞇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總管滿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間,手上卻多了一樣物事,他低頭急看,霎時大聲驚呼,一旁太監們也急急圍攏過來,顫聲道:「好漂亮……」
確實漂亮,房總管手上拿的是一顆紅寶石,其狀如卵,色澤之深,更是宛如鮮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紅,足見此物色光之純。房總管揉了揉眼。他雖說久居宮中、見慣了奇珍異寶,卻也沒見過這般巨大的紅寶,他情知有異,喃喃便問:「王爺……這東西如此珍異,不會是買來的吧?」唐王爺微笑道:「當然下是,這是一個女人交給我的。」
房總管以為他在戲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聽來怪有錢的,該不會是什么天女吧。」這話本在打趣,誰知唐王爺卻把眼睛凝視著自己,頷首微笑,房總管干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爺笑了笑,道:「這顆寶石有個名字,叫做帖木兒紅寶。剩下的話,我應該不必說了吧。」房總管呆呆看著,霎時一拍大腿,驚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聲呼喊,卻見唐王爺豎指唇邊,嘴角含笑,房總管又驚又喜,道:「王爺,你……你真見到她了?」
唐王爺嘿嘿一笑,道:「這就天機不可泄漏了。來吧,總管,本王已有天命護身,自足與鎮國鐵衛周旋。您若也想玩這一局,那便跟著來吧。」說著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總管凝視著面前的黑洞,心下卻隱隱生出希望,雖不知「天女」是否便是傳聞中的那個女人,可一旦她真已來到中原,局勢當有所改觀。他一咬牙,想起富貴險中求的道理,當即沖上前去,嚷道:「王爺!讓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總管沖進密道,徒子徒孫面面相覷,不由大聲哭了起來:「不要啊!我們不要死啊!」東廠群監悲從中來,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孫便算不從,也沒人理會了,果然眾隨扈又踢又打,更將他們一個個踹進了密道。
喀地一聲輕響,密道闔起,眼前漆黑無光,四下滿布塵灰,眾太監禁不起嚇,一時莫不如耗子亂竄,又哭又叫,房總管喝道:「乖乖站好,別墜了東廠的威風。」眾太監哭哭啼啼,勉強抱做一團,房總管哼了一聲,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爺卻攔住了:「且慢用火。這密道太久沒開,怕有沼氣。」
房總管答應了,可面前黑暗無光,若無火光相助,卻要如何辨識道路?正煩惱間,卻見唐王爺伸手入懷,瞬息之間,黑暗里亮起了一片熒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玥珠來了,只見唐王爺掌中多了一顆寶珠,熒熒生輝,光柔如滿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于深海,夜照寒洋,可說百年難得一見的寶物,唐王爺卻拿來當油燈用,足見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虛傳。
面前的唐王爺真有錢,他的紅寶石有雞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眾太監遇得如此明主,頓時簇擁了過來,垂淚道:「王爺,咱們適才一時胡涂,沒了忠心,請您別見怪。」唐王爺哈哈大笑:「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隨之意,來日自當與本王共享富貴。」眾太監聽得富貴二字,霎時鼻中噴氣,目中發光,悲戚容情一掃而空,全都等著望黑里沖了。
唐王爺笑了笑,便將夜明珠交給了天竺高手,命其當前領路。眾人沿途向前,一連走過數百尺,但覺密道晦氣惡臭,真不知積了多少泥塵,房總管掩著鼻子,憋聲道:「這劉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了這個大洞。」唐王爺笑道:「總管此言差矣,劉總管雖說神出鬼沒,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來的么?」
房總管心下一凜,看這條密道深入皇城地區,若想開鑿施工,必然驚動后宮嬪妃。縱是神機妙算如劉總管,怕也辦不到。他轉了轉念頭,沈吟道:「如此說來,這莫非是江充所為?」唐王爺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開大洞?」
房總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這……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爺嘆了口氣,道:「答對了。不過這條密道不是景泰朝開挖的……」他伸手輕撫石壁,嘆道:「這是隆慶帝鑿出來的。」
「隆慶帝?」眾太監大吃一驚,看這隆慶皇帝不是別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統之君,想他干綱獨裁,根基穩固,卻不知為何亂挖自家墻角,莫非想自己鬧政變不成?
滿場寂靜中,沒人看得懂道理,房總管老謀深算,登時醒悟道:「我曉得了,這是狗洞!」
古來帝王別的本領沒有,開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國破家亡之時,莫不打開大門、急沖而出,還怕少帶了金銀細軟。耳聽眾太監頻頻稱是,唐王爺卻是勃然大怒:「大膽!國在天子在,國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糧,征百姓的稅,一旦到了不能保護百姓的時候,便該下手自裁,以示負責!豈會預留密道逃生?」
王爺義正詞嚴,眾太監卻是眉來眼去。畢竟千古以來,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頭鼠竄、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個個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頭鼠竄而去,又有誰肯負責了?至于那些跳海自殺的,多半都是倒霉小孩替死鬼。要說真有一位皇帝與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國天子的身分自殺、以示負責,那還真是千古奇譚了。
房總管干咳幾聲,自知事涉王家顏面,不好隨意譏嘲,便道:「王爺教訓得是。只不過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詞,只得胡亂道:「是供隆慶皇帝捉迷藏的?」
眾太監細聲偷笑,唐王爺也不好再罵了,他嘆了口氣,道:「老實說吧,本王今夜之所以進宮,純是因為寶石主人的請托。她希望查清楚劉敬何以敗亡。」
房總管訝道:「這還犯得著查么?當年劉敬是給胡忠出賣的啊。」眾太監輩分低,不知胡忠是誰,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爺卻嘆道:「也許是吧,不過寶石的主人告訴我,她說這條密道絕非普通地方,也許劉敬得知此間秘密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他的覆亡。」
眾太監訝道:「為什么啊?」唐王爺喟然嘆息:「寶石的主人說了,這條密道牽扯了咱們皇家的一個詛咒。為了這個詛咒,天下動蕩多年,至今猶未平息。」
「詛咒?」眾太監面面相顱,一時不得其解,唐王爺嘆道:「據說這個詛咒一日不除,將來無論誰登上了帝座,誰都坐不穩龍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離去。」
眾人越聽越怪,良久無人作聲。看眼前這條密道罕為人知,若真是隆慶皇帝挖掘出來的,恐怕瓊武川、伍定遠等大臣也未曾與聞,只不知唐王爺自稱受人之托,卻是什么人能把此間秘密托付于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采出前朝古遠的秘密?
房總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幾分內情,可情勢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當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撿,只管默默尾隨在后。
約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來,說了幾句怪話,唐王爺倒是個博學的,居然不必通譯,便已頷首道:「前頭有間密室,應是劉敬舉事之地了。」房總管心下一凜,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慘烈之地,當下由天竺高手領路,唐王緊隨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魚貫而入。
雖然經過了十年,眼前的密室還是極其可怖,但見四下破磚爛瓦,東首照壁盡成廢墟,似給什么高手砸得稀爛,其余墻壁則滿布彈孔,地下還留著些鐵彈槍丸,雖說時日已遠,亦能想見當年亂槍齊發的慘烈。
房總管俯身拾起一枚彈丸,駭然道:「好家伙,這江充還真是狠,這般對待咱們東廠的人。」唐王爺嘆道:「無毒不丈夫啊,你沒瞧咱們皇上這幾年是怎么對待他的余黨的?」
自正統朝創建后,為鏟除江系人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連了多少前朝余黨,手段之狠,牽連之廣,比江充猶有過之。
房總管哼道:「成者為王、敗者死光。斬草還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們死灰復燃,便換咱們死了。」他嘮嘮叨叨的說著,忽見地下有著幾灘干涸血跡,便問道:「這是誰的血,可是劉總管的?」唐王爺搖頭道:「劉總管神出鬼沒,豈能死于宵小之手,這些是薛奴兒的血。」
當年東廠政變,第一位慘死的便是薛奴兒,如今事過境遷,眾太監把大內第一高手的威名聽在耳里,卻是一臉茫然,竟無一人曉得他的大名。唐王爺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諸君,咱們正統朝雖已創建十年,可推究當年第一個流血殞命的,卻是這位薛奴兒,房總管,這位總算是你們東廠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聽眾太監還在議論紛紛,猜測薛奴兒是男是女,房總管大喝一聲:「混帳東西,全是不長記性的,你們忘了小時候最怕誰么?」眾太監心下一驚,這才想起那個粉面紅唇的老妖,霎時一哄而散,紛紛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傳薛奴兒秉性暴躁,沒想人緣壞到這個地步,房總管咕噥兩聲,雖說自己與薛奴兒毫無交情,總算也合掌拜了幾拜,總算聊勝于無。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這地道無止無盡,不知通往何處,只是眾人跟在唐王爺背后,倒也覺得平安,畢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計風險,此行又是寶珠、又是高手,實乃有備而來。看那名天竺高手練有軟骨之術,一會兒前方密道若遇機關,憑他的靈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過數里,道路陡然開闊,唐王爺取出了羅盤測度,頷首道:「從這兒開始,便已離開禁宮地底了。」房總管左右察看,眼見道路甚寬,已能供數人并肩而行。低聲便道:「這是供政變兵馬行走的吧?」唐王爺頷首道:「沒錯。這兒已不在禁宮之下,劉敬若要放手擴建,自也能大刀闊斧。」
眾太監見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覺與有榮焉,房總管干笑道:「劉公公真是了得,當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當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爺哈哈一笑,道:「聽公公此言,可是想有為者亦若是啊?」房總管嚇得臉色驚白,道:「萬萬不可,咱家的命是用來吃飯的,你可別拐我。」說笑之間,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過百來尺,地底濕氣轉重,四下更是惡臭四溢,眾太監忍耐不住,一個個相互指罵:「是誰放屁?」、「是你!」、「不是我!」房總管罵道:「閉嘴,這不是屁,這是沼氣。」
地底沼氣乍然涌現,房總管呼吸不暢,連提了幾口真氣,卻都打不開胸口郁悶,轉看眾太監,更已頭暈眼花,腳步全慢了下來。房總管心中擔憂,忙道:「王爺,前方沼氣更濃,咱們……咱們還要走下去么?」唐王爺早已氣喘吁吁,他搖了搖手,嘶啞道:「撐下去。今夜不能過關,咱們又得等一年。」正統皇帝等閑不出宮,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會,今夜絕無良機闖入宮中,房總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腳步!別耽擱了!」
前方惡臭撲鼻,已是難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盡頭,當年劉敬何以失利、隆慶皇帝何以建造此間密道,種種謎團都能一舉揭破,眾太監鼓起了勇氣,低頭狂走,那唐王爺也給人背了起來。正走間,忽聽前方傳來驚呼,眾太監大喊道:「總管,沒路了!」
房總管急忙上前,驚見前方道路多了一塊巨巖,已將去路堵死。他嘿地一聲,沒料到去路已給封死,趕忙喊道:「大家一起過來,把這大石頭推開!」總管一聲令下,眾人全數涌上前來,一個搭著一個,齊心合力來推,聽得「喝啊」、「喝啊」之聲不絕于耳,奈何太監尖叫、王爺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卻是聞風不動。
四下沼氣益發濃烈,眾太監難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卻又怕支撐不過,便在甬道里亂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聽嗤地一聲勁響,地下噴出泥水,甬道兩旁的土石紛紛墜落,土質竟甚松軟。眾太監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軟土深掘,甬道深處便傳來異響,仿佛龍吟悲鳴,房總管大驚失色:「住手!別再挖了!」
房總管遲了一步,聽得轟轟怪響,甬道深處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卻越淹越高,轉眼已至膝間,眾太監哭喊叫嚷,欲朝甬道后方奔逃,偏又無路可走,只得大哭道:「總管!總管!救命啊!」房總管早已慌了手腳,趕忙出力來推巨石,正慌亂間,忽地觸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見是:「江充滅劉敬于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聲震天,房總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為人何其謹慎,想他當年察覺此間機關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處設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殺活總管」,東廠又得二次覆滅在此。眾太監不愿等死,只能撲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來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軍覆沒,忽聽一人道:「瑞……瑞佐,上前開道……」刷地一響,一名矮子拔出了長刀,從人群里擠了出來,正是那東瀛武士上來了。
倭刀鋒銳異常,高手練至絕頂造詣,往往能一刀斷巖,以這「瑞佐」的功力而論,或能讓眾人脫困也未可知。房總管大喜過望,忙道:「大家靠墻站著,別擋路。」
泥水漸漸上漲,已至腰間,情勢更見艱困,那瑞佐涉水走來,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氣凝神,猛聽「喝啊」一聲怪吼,烈風破空聲大作,看瑞佐持刀過頂,重斬而下,眾太監自是歡呼叫好:「成啦!」
眾太監急急圍攏來看,正等著大石碎開、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過后,卻見大石頭仍舊好端端地蹲在那兒,除了石面上多了兩道刀痕,交會十字,其余別無異狀。房總管氣得淚眼滲出,罵道:「混帳倭寇!除了會欺負太監,卻還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罵間,猛聽鏗地一聲金響,一柄兵器從人群里刺出,只見巖石上多了一柄金錐,看那錐頭所入之處,赫然便是適才斬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著一條壯漢,看此人膚色蠟黃,好似是個南洋人,他拿起了腦袋,咚地一聲重擊,腦袋如同鐵錘般撞下,那金錐受了大力,竟爾慢慢沒入巖中。眾太監歡呼喊叫:「鐵頭功!咱們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擊之中,金錐深入石心,已達數尺,那南洋力士將金錐奮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個深孔。便于此時,又是一名隨扈上來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著一只大竹筒,卻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間,那人彎下腰來,將竹筒置于石面缺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氣。
呼吸之間,那隨扈胸腔鼓起,越漲越大,驟然間,氣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飄出,滿是辛辣之氣。房總管大吃一驚:「火藥!」話聲甫出,便已向后奔逃,眾太監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來。
「救命啊!」轟隆一聲巨響,震耳欲聾,一股烈風從身遭刮過,向外竄出,須臾之間,大石崩坍,天搖地動,泥臟臭水倏忽泉涌,便將眾人一齊沖刷出去。
「媽呀!」房總管一馬當先,第一個被沖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渾身爛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為了朝廷的大秘密,不覺咬牙切齒,正四下搜尋機密間,忽聽耳邊傳來啜泣聲:「嗚嗚……有壞人……」
房總管呆呆地抬起頭來,眼見自己身處一座谷倉之中,地下鋪滿稻草,草上躺了個衣不蔽體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壓了個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滿面驚惶,也正朝房總管瞧來。
「什么玩意兒?」房總管呆了,少男少女迭羅漢,谷倉里來個不亦樂乎。房總管呆若木雞,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卻是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時翻身起跳,便已沖向唐王爺,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爺!這……這就是咱們朝廷里的大秘密?」
唐王爺也是一臉狼狽,他給隨扈攙扶起身,眼見小男小女縮身相擁,十分驚懼,自也是滿面迷茫,他左顧右盼一陣,方纔喘道:「兩位……兩位莫怕,我們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兩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頗為老實,喃喃便道:「我……我叫楊阿中……」說著又朝少女一指,羞澀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間,忽見房總管色瞇瞇地盯著少女,似有意圖,那少年不由大驚道:「你干什么!別碰我的阿香!」
「碰你個屁!」房總管惱火了,尖叫道:「誰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說著將少年揪住,全身亂碰一邇,喝道:「快說,這是什么地方?」少年駭然不已,萬沒料到此人不愛女色,專只沖著自己來,含淚哭道:「這兒……這兒是小鏡湖……」
房總管轉身去瞧廟外,只見附近有處沼澤,蘆葦叢生、泥濘遍地,想來適才的沼氣便是這兒來的,一時心下更怒:「小凈湖?凈你個大頭?這分明是個泥巴沼!」正要亂碰嚴懲,卻聽唐王爺道:「對了,就是這兒,是這個地方沒錯……」
眾太監微微一愣,全都安靜下來了。不知小鏡湖有何懸疑之處。唐王爺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道:「小兄弟,這兒以前是座破廟,對么?」那少年訝道:「是啊,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爺噓了口氣,道:「對了,當年劉敬就是以此為根據地。」
地方對了,廟是破廟、湖是鏡湖,雖已時移物換,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總管皺眉道:「王爺,再來呢?您不是說這兒有個什么狗屁詛咒?」唐王爺自也參詳不出,他在谷倉里走了一圈,沈吟道:「是這樣沒錯……寶石的主人告訴我,她說咱們只消離開密道,隨意找個人一問,便能找到當年遺下的線索……慢慢也能解開謎團……」
房總管氣極反笑,道:「隨意找個人問是吧?」說著將那少年揪了起來,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說!」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時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來搶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鬧間,谷倉外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喝道:「楊阿中!你拐帶我的阿香,卻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沒錯!朋友妻、不可戲,你玩弄阿強的女人,你還想活么?」說話間谷倉大門打開,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擁而入,正要找楊阿中算帳,卻見面前站著一個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兇眼瞧望自己,眾少年魂飛魄散,大驚道:「鬼啊!」
房總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餓虎撲羊,眼看其中一個唇紅齒白,忙拋下了少男少女,將之摟入懷中,喝道:「臭小子,快給我從實招來!朝廷最大的秘密是啥?」
眾隨扈見得無聊戲碼,莫不掉頭走開,房總管玩得興起,便只顧著獰笑。可憐那俊俏少年本是來揍人的,此時給房總管全身亂摸一通,早已嚇得白臉發紅、紅唇變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總管獰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給我說!」說著伸出手來,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秘密可招……」那俊們少年瞧著阿香,笑道:「我…我上個月也……也和阿香來過谷倉。」
「哇哇!你說出來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滿面驚羨,頓時殺來兩名惡漢,吼道:「楊阿青!朋友妻,不可戲,我殺死你!」說著同心協力,將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聲道:「你們別誤會,她……她只是要貼補家用,我這是幫她啊!」
「放屁!」砰砰連拳,楊阿中左右開弓,楊阿強飛腳直踢,眼看楊阿青快沒命了,房總管將兩人擋了開來,笑道:「好啦、好啦,看你們三個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宮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爭啦!」
那幾名少年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齒,相互叫罵,房總管則是笑瞇瞇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見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窺看,赫然也是個面如冠玉,樣貌極為出眾的,不由笑道:「你們這幾個孩子長得倒好,真算是難得了,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樣貌秀氣,眼神卻頗為傻氣,房總管最愛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個阿字輩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該不會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楊。」房總管捉弄小孩一陣,哈哈笑道:「又是個姓楊的。」正要揉捏面頰,卻聽唐王爺「咦」了一聲,道:「等等,又來一個姓楊的?」
那阿明微感訝異,不知姓楊有何古怪,便道:「是啊。」眾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爺何出此問,那唐王爺卻急急拉過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纔說了,你也姓楊?」
那楊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楊阿中便是。」說著卷起袖子,戟指大罵:「楊阿青,你納命來吧。」惡虎撲來,嚇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楊阿根,快來幫我啊!」
又來了一個姓楊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強體壯,赤腳無鞋,當是做慣了粗活,只是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慣的,膚色居然還頗為白細,倒似個天生曬不黑的。
唐王爺越看越是緊張,霎時取出了一只金元寶出來,大聲道:「快說!還有誰姓楊!本人重重有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少年呆了半晌,霎時全數大喊大叫:「咱姓楊!」、「咱也姓楊!」、「咱們統通都姓楊!」
楊阿明、楊阿中、楊阿青,人人爭先恐后,忽聽一個少女道:「我……我也姓楊。」眾少年大聲吼罵:「胡說!妳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楊的……」
一片吵鬧中,便算最漫不經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們都姓楊,不消說,附近必有一座「楊家村」,方纔有這么這群孩子在此游蕩。唐王爺深深吸了口氣,他撇過眼去,自與房總管對望一眼。兩人雖未啟齒交談,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對方必也想到了那個名字。
響叮當的三個字,方今世上姓楊的當中,沒人比他的權勢更大,他的名字叫……
「楊肅觀?」
破舊的農舍里,面前坐了個老頭,約莫六七十歲年紀,他手持唐王爺送來的紙條,喃喃道出了「中極殿大學士」之名。
時近午夜,大批鄉民窺看議論,瞧著茅屋里的情景。只見八名護衛守在屋外,屋內則站著一十二名無須男子,再看桌邊還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唐王爺,另一個則是房總管了。他倆面前也坐了個姓楊的,他是「阿中」的爺爺,乃是村中唯一識字的長者。
沒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個楊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個鄉民,卻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貧苦,若非「楊阿中」等人帶路,恐怕外人還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頭探看字條,喃喃地道:「楊肅觀?你們要找他?」唐王爺頻頻頷首,自知朝廷里的楊姓必與此間有些干連,忙道:「勞煩老丈了,不知這位楊君可曾在村里住過?」
「別急…先讓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來。楊肅觀官居一品,名滿天下,歷任兵部職方司郎中、五經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則是內閣最年輕的大學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卻始終說不出個道理,聽他蒙蒙地道:「楊肅觀……楊阿肅……楊阿觀……」他掐指捏算一陣,忽問孫子道:「阿中,村里有誰叫阿觀么?」
「沒這個人!」楊阿中咬牙切齒,兀自瞪著門外的楊阿青,十分仇視。唐王爺與房總管對望一眼,搖頭之中,只得提筆再寫字條:「那這個名字呢?老丈可曾聽過?」
「楊紹奇?」老丈瞇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楊阿紹……楊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卻沒了聲息,想來也沒聽過這人了。一連碰了幾個釘子,房總管不由咕噥幾聲,唐王爺卻不氣餒,他提起了毛筆,又寫了個名字出來:「這人呢?這個年紀長些,老丈也許聽過?」
「楊遠?」老人定睛一瞧,不覺啊了一聲。唐王爺大喜過望,忙道:「老丈認得他么?」那老者喜道:「當然認得,還挺熟的呢。」說著揮手暴喝:「楊阿遠!過來!」聽得喊聲,人群里走出一名干瘦漢子,他伸進了腦袋,朝門里揮手而笑:「小人楊阿遠,幾位大爺找我么?」
唐王爺伸手撫面,房總管嘻嘻笑罵,一旁太監則是摸起了自己的空胡須,打了個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楊家的家長早就不見了,十年前楊遠到水定河邊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斃無蹤。可憐堂堂的大學士,卻只剩了一個衣冠冢,倘使面前的瘦漢真是「楊遠」,那八成是惡鬼附身了。
眼看此遠非彼遠,相差了十萬八千里,王爺自是一臉沮喪,房總管湊頭過來,細聲道:「怎么樣?還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無功而返,低聲便問:「總管,楊遠可有什么別字?」
楊遠若真是本鄉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時隔久遠,楊遠字什么、號什么,卻是無人想得起來。唐王爺滿心愁悶,卻也沒輒了,他喝了口熱茶,正思索間,忽聽眾太監催促道:「王爺趕緊走吧,現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們定得回宮哪。」
陡聽此言,唐王爺本已起身,卻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總管訝道:「王爺,你怎么了?」話聲未畢,猛聽王爺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眾村民咦了一聲,面面相覷,唐王爺深深吸了口氣,徑自抓起了毛筆,火速寫下三宇,喝道:「老丈,你來瞧這個名字。」
「楊刑光?」眾人一同探頭過來,齊聲道出這個名字。
屋內鴉雀無聲,卻聽那老者「咦」了一聲,道:「阿光?」唐王爺大喜過望,喝道:「阿光!」眾太監不知他倆何以光來光去,莫非要吃光抹盡?正納悶間,那老者打開了抽屜,翻東找西,慢慢尋出了一張紙條,他低頭比對半晌,忽地訝道:「欵,阿光真是叫這名字。」說著抬起頭來,道:「這位大爺,你……你怎么識得阿光的?」
唐王爺驚喜之下,忍不住雙手一拍,自向房總管道:「有了!楊遠就是楊刑光!」
楊遠,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門金榜進士,說來這「刑光」二字,正是「中極毆大學士」的表字。唐王爺誤打誤撞,居然找出了線索,他噓出了一口長氣,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幾年了。他以前可是住這兒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們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臉納悶:「你也在找他?為什么?」
話聲未畢,面前已然送來厚厚一迭紙條,跟著老丈苦笑、孫兒大笑,屋內從上到下,乃至于門外窺看的鄉民,全都哈哈笑了起來:「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總管咦了一聲,聽不出所以然來,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眾鄉民捧腹笑道:「錢哪!不是錢,哪里能花光光啊?」
眾鄉民莞爾失笑,房總管也醒悟過來,方知阿光是個窮光蛋,那老者唉聲嘆氣,將厚厚一迭紙片翻了開來,道:「哪,這些就是阿光寫的借據,加起來一共六十幾兩銀子,抵得上兩頭毛驢了。」房總管心下一凜,忙來看借條署名,只見上頭胡亂畫了個押,立書人果然是「楊刑光」。他咳了一聲,便附耳過去:「王爺,有點怪。」
確實有點怪,楊遠是前朝五位大學士之一,家財萬貫,學富五車,怎可能在家鄉借錢不還?唐王爺怕自己弄錯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據,待見紙張泛黃,立書年份遠在景泰初年,沈吟便道:「老丈,這么多年來,阿光一直沒回來么?」那老漢嘆道:「那是當然了。這小子借了一屁股債,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們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戶哪。」
房總管又道:「老丈,這人以前還做過別的壞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沒有,阿光是個游手好閑的,除了偶爾喝醉酒,倒也沒做過什么壞事。」
聽得此言,房總管心下了然,當即俯身過來,附耳道:「王爺,不必問了,這人不是楊遠。」唐王爺嘆道:「何以見得?」房總管細聲道:「那還用想么?堂堂的內閣大學士,為何要為幾兩銀子逃亡外地,不敢返鄉?」
唐王爺一顆心直往下沈,眼看自己費盡千辛萬苦,來到了河北楊家祖源,居然還是一無所獲。他癱倒椅上,呆呆出神,過得好半晌,方纔道:「老丈,這阿光為何欠你的錢?可是好賭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賭吧,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賭上一場,不過他老是輸,慢慢就光啦。」房總管訝道:「每隔三年賭一把?這是什么賭局?」那老者干笑道:「朝廷辦的賭局。」房總管還待要問,已給唐王爺拉住了,道:「他說得是科考。」
房總管心下醒悟,這自古科舉便是個火坑,引得成千上萬的讀書人望里跳,偏生狀元就只有一個,每回發榜出來,總是一家慶喜萬家哭,看那「阿光」命運乖離,必也是全家抱頭痛哭的一個了。
想起讀書人一窮二白,常為趕考東賒西借,想來這阿光定也是個窮秀才,房總管又道:「那后來呢?這阿光可考上了吧?」話聲未畢,眾鄉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搖頭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舉人,咱也可以做狀元啰。」唐王爺皺眉道:「怎么?阿光讀書不行么?」
那老者搖頭道:「這人其實挺聰明的,可惜就是太懶,什么事都是光說不練,盡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勸他安分守己,專心種地,可惜好話三邊、連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聽到此處,連唐王爺也不想問了,看這「阿光」不學無術,長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楊遠的蓋世文章、過目不忘?若要說他倆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鬧笑話了。他嘆了幾聲,叉道:「老丈,這直隸省境里,可還有別的楊家村?」那老丈搖頭道:「這我就不曉得了。不過要說離北京最近的,當屬咱們村子了。」耳聽眾太監頻頻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爺也不抱希望了,正要離去,忽然鍵心念一動,想起村子里頗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還一事相詢,這阿光生得什么漠樣,你可還記得?」
「記得吆。」老丈還沒說話,后廚卻冒出了一個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來說:「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膚色白、嘴巴甜,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沒一個人物比得上他……」
楊家村多有俊秀人物,眾人親眼所見,房總管更是親手所摸,看來這位「阿光」定是個罕見的美男子。唐王爺久在外省,雖不清楚楊遠的長相,可看楊肅觀、楊紹奇這對兄弟的風采,想來爹爹也差不到哪兒去。
他沈吟半晌,正要再問,卻聽那老丈呸道:「婦道人家沒見識!臉蛋俊管個屁用?家里沒飯吃,妳能拿老公的臉蛋下飯?那姓于的就跟妳一般蠢,才會淪得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譏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卻要你啰唆什么?」
「他媽的!誰啰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門外鄉民則是掩嘴偷笑,當作好戲來瞧。唐王爺聽得阿光似有妻子,忙問道:「姓于的?這又是誰?」那老丈趕忙收斂怒氣,道:「這于姑娘是個江南美女,后來北上依親,住到了村子里,沒想便給無賴糟蹋了。」那老婆婆譏諷道:「沒嫁給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他媽的!誰糟蹋誰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鬧中,唐王爺微微沈吟,忙問老房道:「楊家主母姓什么?」房總管附耳道:「姓于沒錯。」
有譜了,唐王爺心下大喜,看楊遠的夫人姓于,這「阿光」也有個姓于的老婆,世上豈有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隨口來問,當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細細凝思過后,方纔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見到阿光……是在什么時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來了,她掀開布簾,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錢,說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沒回來了。」
「賤婆娘!妳到底向著誰?」那老丈怒吼狂叫,將布簾摔了回去,他見眾人瞧著自己,趕忙咳了幾聲,道:「婦道人家,不須一般見識。」唐王爺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來呢?你沒去找于姑娘要債?」那老者臉上一紅,忙道:「這也沒法子啊,咱們找不到阿光,怕他卷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來于姑娘把房于抵給我們,便帶著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爺訝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強多了,六七歲年紀,人靜話少,一雙眸子炯炯發光,那時候咱們趕他母子出門,他也不哭不叫,居然還懂得安慰娘……」唐王爺心下一凜,便與房總管對望一眼,忙道:「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皺眉苦思:「我想想,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來著……」
「觀管。」老婆婆又冒出頭來了,笑道:「我記得,那孩子就叫這名字。」
唐王爺心下震驚,不由坐直了身子:「觀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觀管、觀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給兒子取的小名也好聽,唱曲兒似的。」
觀觀、觀管,楊肅觀。情節一一吻合,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還有個兒子小名「觀管」,恰與楊遠一模一樣,要說天下事有這般巧法,當真讓人難以置信。只是說來奇怪,要說「阿光」真是「楊遠」,當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錦還鄉,怎會逃得不見人影?再說這「阿光」性情懶散、不學無術,楊遠則是精明內斂,這兩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爺越想越怪,始終找不出一個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墳。」
眾人微微一驚,都知唐王爺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爺不愧是精明人物,說話間便夾帶了一張銀票,兀自道:「老丈行個方便。我想給阿光的先人燒點紙錢。」都說有錢好辦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邊盯著銀票,一邊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辭間,那老婆婆已將銀票夾手奪走,笑道:「幾位爺臺,這就請吧。」
一行人準備了香燭紙錢,便朝楊家祖墳而去,行不多時,眼里已能見得一處家廟,看廟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黃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幾百幾千人。那老婆婆解釋道:「這是他們楊家的祖墳,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來。」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來?銀錢往不往來?」說著舉手喝道:「把銀票拿來!」老婆婆楊首高哼,掉頭而去,那老丈怒從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罵,眾兒孫看在眼里,一個個都來排解,連房總管也湊起了熱鬧。
正吵間,眾人行到幾座孤墳前,眼看那老頭氣得說不出話來,那老婆婆便又笑道:「這兩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輩,他爺爺叫做楊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楊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輩,咱們都叫他四哥。」她拉拉雜雜說了一串,拉過了孫子,便道:「阿中,燒紙錢。」
眾太監唉聲嘆氣,想今夜本是元宵,誰知卻成了清明大祭祖,四處拜死人,一會兒東廠老前輩、一會兒楊家老祖宗,當真晦氣之至。眾人胡亂燒了些紙錢,唐王爺便俯身下來,細看墓碑,只見上頭刻著寥寥數語:「君諱契……關西楊氏子,永樂年生,武英元年歿……享壽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車不堪,唐王爺不覺愕然:「這墓碑是誰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還會有誰?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孫,誰會省這個錢?」
墓碑刻字,至多不過三五兩,看這阿光真是能省則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個天塔高的大墓碑,擱在村子口給大家瞧,也好教你們多學幾個丁字。」聽得此言,全場姓楊的都臉紅了,想來目不識丁之故。
所謂墓志銘,銘者似詩,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為記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韻、兩句一韻之分,極為講究,看這楊家村本是窮鄉僻壤,若真要立個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顯得突兀。
唐王爺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轉朝另一處墓碑瞧去,讀道:「君諱辛,關西楊氏子,隆慶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壽二十三。」讀到此處,不覺微微一凜:「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倆都是同一年死的?」
眾人滿心訝異,全數朝那老者望去,只見他嘆了口氣,道:「走水了。」眾人愕然道:「火災?這火這么厲害?」那老者嘆道:「這就是命啰。咱們六老爺這支原本挺興旺的,在村里開了間大染坊,攢了不少錢。結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爺燒死了,還把莊院燒成了白地。」
唐王爺深深吸了口氣,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過劫數的?」那老者嘆道:「那幾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來。不過他娘的命也短,幾個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說來這家人真是多災多難,活像給誰詛咒似的。」
聽得「詛咒」二字,唐王爺自是心下一凜,今晚窮心竭力,眾人由宮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鏡湖,慢慢找到了劉敬政變之地,之后抽絲剝繭,又來到了楊家村。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尋出「隆慶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時乍然聽得「詛咒」二字,眾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個皇家詛咒,房總管心里有點害怕,便試探道:「老大爺,這……這楊契一家人,不會是住在小鏡湖畔吧?」此問一出,那老頭兒不覺訝道:「是啊,那谷倉以前就是他們老家,您是怎么曉得的?」房總管一問就中,不覺苦笑兩聲,便與唐王爺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當年隆慶皇帝深掘密道,工事龐大,卻無人明白為什么,只是更讓人驚奇不解的,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鄉野百姓的祖宅?當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房總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爺,先別問下去了,這事有鬼。」房總管怕,唐王爺當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駭然,便只在墳邊踱步沈思,直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明白。
走著走,忽見墓旁有個小土堆,荒煙蔓草,無碑無記,唐王爺微微一愣,當即停下腳來,道:「老丈,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猶疑,遲遲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說了:「這兒葬著六爺爺的閨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爺訝道:「閨女?怎會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憐憫之色,道:「這閨女沒有出嫁,那年六爺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塊兒燒死了。」
眾人哦了一聲,頗表惋惜,卻聽房總管道:「等等,楊家女人不都該葬在山麓右邊么?怎會埋在這里?」這話一語中的,自讓眾人留上了神,只見老婆婆搖頭嘆息,不愿言語,那老者則是干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咱六爺爺的閨女沒出嫁,可也沒守貞,你們……咳……懂意思吧?」眾人啊了一聲,方知此女有辱門風,若非是大戶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無名無份、也難怪她要永遠陪在父親身邊了,若非爹爹庇蔭,誰想收留她?
一片片嘆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話要說,那老頭卻又拼命使著眼色,房總管極為把細,一見他們眉來眼去,便已瞧出異狀,忙道:「怎么?還有事?」那老婆婆滿面猶豫,過得半晌,低聲便道:「過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眾人上過了墳,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楊契」,父親叫做「楊辛」,另還有個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場大火之中。可說來說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楊遠,卻無人知曉,縱以唐王爺的敏銳、房總管的機警,卻還是不見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會兒遮蔭元宵明月,一會兒飄飄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張巨大鬼臉,只在監看人間動向。房總管仰望天頂,心里自是隱隱發毛,忙道:「王爺,我看該查的都查了,咱們可以走了么?」
唐王爺沈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轉向了山頂,瞧到了楊家祖廟。他心中隱約有個感覺,當年劉敬之所以找出密道,當與楊遠有些干系,而這位「中極殿大學士」身密詭秘,必與那位「阿光」有些牽連。蛛絲馬跡,環環相扣,若想破解全數謎團,必得再查訪下去。
唐王爺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頭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們楊家的家廟看看,勞煩您帶路。」那老漢還未喊累,眾太監已是叫苦連天:「大王啊!您連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還要抄他的族譜么?」眾太監忙碌一晚,自是歸心似箭,唐王爺安撫道:「既來之、則安之。這是最后一處地方,咱們看過就走。」
夜深人靜,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領了孫兒回家,此時只剩那老丈一人領路。一行人步上山岡,借著銀白月光去望,只見岡頂立著一座古廟,前對鏡湖,后倚山岡,雖說年久失修,卻還是能瞧出當年的風水格局極為不俗,足見楊家祖上必曾出過幾個豪杰。
房總管嘻嘻一笑,隨口道:「老丈,瞧這祖廟氣勢不凡,敢情你是楊家將的子孫啊?」
古來楊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遼、保疆衛士的「楊家將」,看楊家村俊男美女,樣貌堂堂,說不定真是楊業、楊延昭一脈子孫,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當。不過咱們是四知堂之后,這天底下只消姓這個楊宇,都和咱們有些血緣干系。」房總管哦了一聲,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爺學問淵博,當下附耳過去,輕聲道:「那是他們的堂號。」
楊氏子孫開枝散葉,單是知名堂號便有兩個,一稱「關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禍」、「安史之亂」后,族人南遷東移,漸漸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賜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遲氏」改姓楊,「莫胡盧」亦于孝文皇帝時改姓「楊」,甚且諸葛亮平邊時亦賜蠻族姓為「楊」,可無論這族人血脈如何紛雜,嫡系卻只有一支,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稱「楊氏正宗」。便是這支「四知堂」的祖先。
眾人不解楊氏由來,自也不好亂說笑話,眼看那老丈打開了側門,便一個個跟隨進去。
眾人來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覺又是一凜,只見這祖廟建筑居然頗為宏偉,分作了內外兩進,第一進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爐,極見氣派。第二進則是楊氏祭祖之地,遠遠望去,已能見到「四知堂」三字巨軸,筆墨雄飛,氣勢極其懾人。
唐王爺曉得這是人家的宗廟,不容外人隨意打擾,便道:「你們在這兒守著,總管,咱倆一起進去。」房總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見自己受寵,不覺就哼了一聲,便命眾太監留在院外,自與王爺行向內廳。
來到了廳堂,面前大批牌位環繞,當是楊門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團,自是供子孫叩首之用。唐王爺道:「老丈,這阿光常來廟里祭祖么?」那老漢一邊打火燃香,一邊道:「是啊,每年考試前后,他都會來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讀書人一生最大的榮寵,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開家廟,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門楣。只是天下千萬讀書人,狀元卻只有一個,長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卻該是什么樣的心情?
唐王爺仰起頭來,只見數以百計的靈位環繞自己,他微微沈吟,便又蹲到了蒲團之旁,房總管訝道:「王爺,有什么異狀么?」唐王爺搖了搖頭,道:「沒事,只是想體會阿光當年的心情。」房總管干笑道:「那還要體會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這兒跪他個三天三夜。」
可憐的阿光,一次又一次應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淪為騙徒小偷。當他走投無路之時,他在想些什么?他會否在祖廟里上吊懸梁?
隱隱約約間,眾人身上發冷,好似見到「阿光」跪地叩首,正自掩面慟哭。
四下一片幽靜,廳內不過三個活人,卻有數百面死人靈牌,氣氛有些陰寒,房總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爺卻也無甚畏懼,畢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孫,三界中有其護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總管又冷又累,實在很想走了,他抬起頭來,見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這堂號是誰寫的,有何由來,您趕緊說說吧。」
風吹雪寒,天邊陰云來得好快,慢慢飄到了山頂,遮蔽了月光。那老漢也覺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顫聲道:「這……這堂號是咱家太公寫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總管皺眉道:「太公?那又是誰?」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楊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荊州做過刺史。」房總管頷首道:「原來如此,那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氣,道:「故事是這樣的,咱家太公在荊州當官時,有一年朝廷大官找他做壞事,便在半夜里遣來一個使者,才把壞事說了,咱太公一聽有違良心,便開口嚴拒,那使者急忙勸啦:楊公,現下夜半無人,神不知、鬼不覺,您還顧忌什么?咱太公聽他這么一說,順口便道:誰說此事無人知曉?照我看來,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爺聽到了要緊處,心下不由一凜,哪知那老丈卻沒了聲息,他眉頭微蹙,猛地回首過去,只見那老者張大了嘴,房總管也是駭然吐舌,兩人四眼全在瞧著自己背后,宛如見鬼一般。唐王爺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個字,怎能讓這兩人瞠目結舌?莫非是楊家老祖宗顯靈不成?他眉頭緊皺,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說話啊?」
「天知……」忽在此時,耳邊真傳來一個陰側側的嗓音,又吐出了兩個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爺儍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見心口處多了柄陰寒利刃,耳中又聽道:「你……知……」無聲無息間,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兩根肋骨之間,將死之際,唐王爺把心一橫,凄厲慘叫……
「我知!」猝然之際,不顧一切,已然伸手入懷,反手掏出了槍柄。
「王爺!快逃啊!」房總管總算醒了過來,他縱聲慘叫,一時右掌成抓,飛撲來救,卻聽砰地一聲暴響,唐王不顧一切開槍,心口卻也給重重插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就是「楊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卻已送命了。霎時嚇得那老者嚇得放聲大哭,嚷道:「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眾隨扈聽得哭喊,趕忙搶入廳中,陰側側的笑聲中,只見面前倒掛了一個黑衣人,他體型瘦小,頭戴面罩,懸吊半空,看那手上匕首卻還淌著紅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殺死他!」房總管凄厲尖叫,喝地一聲,南洋力士揮舞金錐,天竺修士搶前救人,「東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數朝那人圍殺。
一片陰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靜靜飄起,避開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梁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眾隨扈大感駭然,房總管卻已驚怒交迸:「怕什么!這人身上綁著繩索!」說話間,眼前黑影閃過,那刺客竟已從氣窗竄了出去。
刺客來去自如,房總管自知追趕不上,忙趴到王爺身邊,哭道:「王爺,你別死啊!」唐王爺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傷,隨時都能斷氣。眾太監手忙腳亂,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卻聽咳地一聲,唐王爺自行拉開了外衣,露出了內衫的金絲線。
「好家伙……」唐王爺將短槍拋在地下,喘道:「險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縷衣!」眾太監歡起呼喊:「王爺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舉世無雙的「百壽甲」,再次則是造價昂貴的「金縷衣」,看唐王爺畢竟機警過人,那百壽甲雖已送了出去,他卻還記得穿上這件「金縷衣」,總算在危急時留下了性命。房總管松了口氣,凝目來看傷處,卻見寶衣的金線早已寸斷,皮肉處更已見血,足見刺客下手之重,若非適才唐王爺開槍自保,逼得刺客縮身回臂,恐怕早已當場斃命了。
房總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該人身形矮小異常,手上又拿著一柄奇形匕首,不覺想起了一人,大驚道:「快走!快走!方纔那人是招度羅,他還有同伴接應!」
眾太監茫然道:「招度羅?他是誰啊?」房總管也不知該如何解說,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爺,狂奔而出,眾太監心下茫然,雖不知總管在怕些什么,便也隨之奔入了院里,眾人到了大門前,正要開門而出,忽聽砰地巨響,那大門竟給人捶了一拳,帶得門閂隱隱震蕩。
砰……砰……大門震動不休,門外似有野牛猛獸埋伏,眾人相顧駭然,那老漢不覺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誰在敲門啊?」夜半人靜,祖廟外便是墳地,此時若有人前來敲門,那也是鬼不是人。房總管滿心害怕,大聲喊道:「什么人?」
話聲甫畢,門外震動止息,竟爾悄然無聲,唐王爺深深吸了口氣,自知門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來。不過此行兵強馬壯,看自己帶了八名異國高手保駕,房總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監,再加上房總管自己,共計二十一名練武人。他心下稍安,當即目望南洋力士,道:「義瓦,你上前開路。」門外埋伏猛獸,唐王爺便也遣出陣中第一力士,看這「義瓦」出身三佛齊國,氣力之雄,稱霸占城、真臘、急蘭丹等南洋十余國,料來蠻力對蠻力,斷無吃虧之理。
一片沈靜中,南洋力士舉起了金錐,上前開道,眾高手藝高人膽大,便將南王爺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門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負勇力無雙,索性除下門閂,將門板拉了開來,他向外張望,只見大門外黑漆漆的,似無埋伏,便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響起了細微呼吸聲,眾太監嚇了一跳,大聲尖叫:「有人!」眾人急急退開,只見門外現出了黑影,看他雙手抱胸,通體漆黑,竟爾瞞住了眾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開始邁步了,這人氣力好大,不過區區幾步踩下,便讓石子地隱隱裂響,房總管驚道:「快!快推上了門!」南洋力士低吼一聲,拋下了金錐,雙手推門,便要將門板闔上。猛聽一聲悶響,門外伸來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門板去路,跟著一股氣力發出,黑影竟要跨入門內。
黑影要進來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氣力,便要將大門推上,奈何門板寸寸向內開啟,來人氣力竟是極大,任憑南洋力士雙足抵地,咬緊牙關,卻還是阻不住倒退之勢。房總管尖叫道:「兔崽子們,還愣著做什么!過去幫忙啊!」
眾太監大驚失色,忙搶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齊發力吶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雙方一在門內、一在門外,各自以力較力,只見十二名太監組成了人龍,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眾人齊聲吶喊,齊心協力之下,門板慢慢外移,便將那黑影推了出去,房總管親自沖了過去,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場高手全都上來了,不只房總管下場,連那老漢也來幫忙,眾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漸漸后仰,單掌漸漸退讓,料來也吃不起這股巨力。眼看門板便要闔上,猛聽呼吸聲有異,那黑影深深吐納,手掌向后一撤,劃過了一個半圓,「喝啊」一聲大吼,掌力排出,轟地巨響中,大門已然四分五裂,眾太監更如破風箏般飛了出去,一個個滾跌在地。
「哎呀…我的媽啊……」房總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見大門下現出一條黑衣巨漢,他身形肥壯,挺洶凸腹,加上黑頭蒙面,那詭異兇惡之貌,卻與佛圖里的夜叉王何異?
啞碰的腳步聲中,夜叉神震地駕臨,南洋力士已是首當其沖,一聲怒吼傳過,南洋力士使出了鐵頭功,只見他俯身彎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聲悶響,腦袋已重重撞在敵人的肚子上,跟著雙手盤住夜叉神的腰間,拿出「玉帶圍腰」的絞骨功夫,死命纏斗。
吱……吱……靴子與石地板相抵,發出了怪響,南洋力士雙腳死命頂在地下,身子卻益發退后,眾人駭然來看,只見那夜叉神雙手敞開,大步邁進,如入無人之境。
轟地一聲重響,夜叉神采出手來,單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將他重重向地一摔,跟著跨入院中,威嚴怒目所過之處,嚇得眾太監全數尖叫起來,唐王爺雖驚不亂,當即咬牙傳令:「梵噠,上前御敵!」唐王爺一聲令下,天竺高手立時出場。看這黑衣巨漢膂力驚人,體格雄大,決計不能與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剛」,唯獨天竺高手能夠辦到。
此時場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縐縐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雙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漢仗著力大,正要將人舉起,那天竺修士卻已發動了軟骨神功,只見他關節一個扭轉,竟爾轉到了敵人背后,跟著膝蓋上頂、手掌下壓,已算牢牢制住了對手。
一個人關節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來,唐王爺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將過去,忽見那黑衣巨漢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轉了一圈,居然也鉆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這招軟骨功出手,登嚇得房總管瞠目結舌,萬沒料到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卻如此柔軟,正駭然間,猛聽喀地一聲脆響,那天竺高手仰天慘嚎,竟給對方扭脫了關節。
來人武功極為淵博,他氣力之大,遠勝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軟,猶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無所不學,無所不能,真不知是何來歷。眼看兩大高手都已敗陣,唐王爺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開!我來對付他!」舉起短槍,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轟隆一聲大響,煙消彌漫中,只見黑衣巨漢扎下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沖,拳鋒毫無損傷,地下卻躺了一顆槍丸。
眼見世上竟有這等鐵拳,眾太監駭然無語,唐王爺愕然顫聲:「這……這是什么武功?」房總管呆呆看著那人的拳腳架式,駭然道:「這……這是少林寺的羅漢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鐵石、力如蠻牛,尚且精通瑜珈軟骨,眼前這名黑衣怪漢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于一身?
一片驚駭之中,只見黑衣巨漢緩緩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錐,跟著斜目瞧向唐王爺,霹靂一聲怒吼,金錐已然當頭砸來,唐王爺掩面慘叫:「瑞佐!出刀!」
東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寶,嗤地一聲低響,倭刀快如疾風,迎面砍上,金錐如撕裂帛,竟爾斷成了兩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場救人,尚且得理不饒人,只見他左手按腰,右手橫刀斬出,便要將對方砍成兩段。
倭刀銳利無匹,竟能斬金斷巖,看那夜叉拳頭再硬,卻也擋不下閃電般的斬刀,眼看刀鋒即將加身,聽得夜叉巨漢一聲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單手握住了大香爐,轟地勁風暴響,香爐從倭寇頭頂飛過,嚇得他跪倒在地,險些給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爐飛出,砸上了石臼,眾太監頓時四散奔逃。房總管怕得瘋了,已然帶頭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東瀛快刀,連那村民老漢也腳底抹油,隨著房總管沖出門去,正死命溜亡間,房總管左顧右盼,忽覺隊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聲,慘叫道:「快回去啊,王爺還沒走啊!」
眾人大吃一驚,趕忙又沖了回去,卻見唐王爺仍舊呆站院里,與那夜叉神面面相覷。
夜叉神力大無窮,看香爐重達數百斤,他卻能單手提起,這根本不是武學境界了,而是妖法妖術。眾高手不知如何御敵,一片惶然間,聽得怪吼再次響起:「泥梨耶!」
香爐半空砸來,黑衣巨漢齜牙咧嘴,再次發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沉重,一會兒迎面撞上,莫說唐王爺身穿「金縷衣」,便算多穿了一層「百壽甲」,怕也要給砸成爛泥。一片驚駭間,房總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爺成肉餅啦!」
當地一聲金響,香爐橫飛三尺,墜落在地,砸破了滿地青磚,那王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發覺自己居然還完好,一片迷惑中,眾人急急撇過眼去,只見王爺身邊來了一條長發大漢,左拳挺舉,竟是他以拳頭震開了香爐!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總算趕到了。只見此人虎額豹面,長發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頭黑發竟是亮如純銀。
全場高手來自四方,天竺人狀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體型矮怪,卻只有這個長得像人。房總管生平最愛威武男子,一見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誰?」
「煞金!」黑衣巨漢暴怒暴吼:「又是你這廝!」砰砰大響之中,夜叉神沖上前來,已與長發男子扭打一團,雙方神力驚人,一個舉香爐,一個拔樹干,打了個飛沙走石。那男子全力抵擋攻勢,一面鎮靜發話:「王爺,請你先走一步,咱倆京城再見。」唐王爺雖在慌亂間,兀自不失禮數,嘶啞道:「多……多謝滅里將軍援手……」
「滅里將軍?」房總管奇道:「王爺……這人也是你的屬下么?」唐王爺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寶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兒滅里……」
那長發男子甚是耐打,挨了香爐連番重擊,卻還能支撐不倒,再看他還擊招式甚是奇異,出拳如勾,拳鋒似刀,料來絕非中原路數。房總管越看越疑,還待多問此人來歷,卻聽轟地一聲,香爐又給拋了過來,直嚇得他奪門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眾太監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爺的帶領下,便夾著那老漢飛奔下山,堪堪來到平地,只見遠處又走來了一人,看他提著一只傘,好似是鄉民出門溜跶來了。眾太監不知高低,只悄悄從那人身邊擦過,正害怕間,忽聽那人冷冷地道:「哪一個是唐王朱郅?」
眾人回頭一看,驚見那打傘的身穿黑衣、頭戴黑罩,竟又是個沒臉孔的。房總管霎時凄厲慘叫、夾著王爺落荒而逃。東瀛武士則是大吼一聲,當場拔出兇刀,便朝鐵傘人砍去。
鐵傘魔大戰倭刀狂,房總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將的「宮毗羅」,一會兒中原魔怪大戰東瀛倭寇,可別來個揚威異邦才好。他背著王爺,一路急急逃命,約莫經過了半里,前頭又來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紅寶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說,又是個鐵杵魔來了。
「去殺了他!」房總管心頭發毛,立時將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嘰哩咕嚕的梵語之中,雙方大打出手,至于誰勝誰負,那可管不著了。
眾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會兒來個搖扇子的、不一會兒又是個打陀螺的,眼看關卡無數,房總管也只能見招拆招,每逢敵方攔路,便踢出一名異國高手擋架,堪堪將至楊家村,高手已然全數用盡,眾太監躡手躡腳,正感害怕間,猛見道上又來了個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掃帚,已將道路霸住,想來是個掃地魔。那老漢嚇得魂飛魄散,驚道:「又來啦!」正要掉頭飛奔,卻聽那人訝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沒打你。」
眾人定睛一瞧,面前卻是個老婦,卻是楊家老漢的那口子來了。那老漢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險些沒命見妳啦!」那老婆婆給他一把抱住,不覺訝道:「干啥啊,雞皮鶴發的,還時興這個?」正納悶間,卻聽唐王沙啞地道:「老婆婆,咱們要趕路……您……您村里可有馬車?咱們想借一輛。」
眾太監松丫口氣,都知道有車可以逃亡了,卻聽那老婆婆訝道:「借車?不必借啊,你們的朋友來接你啦。」說著便回首過去,朝遠處揮手:「幾位大爺,你們的朋友回來啦,趕緊過來接人吧。」
聽得此言,房總管二話不說,立時抱著王爺逃命,眾太監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兵可來了。」正揮手笑喊間,卻聽得遠處馬蹄隆隆,大批騎士飛馳而來,煙塵飛揚間,諸人慢慢從背后抽出長刀,當是要現宰了。
「鎮國鐵衛」精銳已到,一十八騎一字排開,氣勢懾人,嚇得眾太監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塵擦過身邊,大批騎士追出,那老漢呼爹叫娘,正要隨太監們奔逃,卻給老婆一把拉住了,訝道:「你跑啥啊?關你什么事?」那老漢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關我屁事?我為何要跑啊?」
「不關我事啊!不關我事啊!」眾太監拿出了吃奶力氣,一路狂沖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總管背后,登時哭喊道:「公公!現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將至,房總管自也不知該當如何,當下拿出了看家本領,一見前頭有座樹林,立時鉆了進去,一見林間有棵大樹,立時繞樹打轉,猛見樹旁有處草叢,便即滾了進去,連著幾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子極高,足供藏身之用,眾太監正要縮身保命,卻聽刷刷之聲不絕于耳,面前十八騎一字排開,長刀橫腰來砍,如除草般砍斷高粱梗子,眾太監自知腦袋不保,只得從高粱田里竄了出來,卻驚覺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無一物可供遮蔽。
騎兵即將趕到,雙方若奔上了平野,腳程對決之下,兩條腿的如何跑得過四只腳的?眾太監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銀票,盼能以銀贖命,唐王爺喘道:「沒用的……客棧中人是買不動的,絕不會和咱們打商量……」眾太監哭道:「那咱們該怎么辦?」
「勢已至此,回頭亦是無用。」唐王爺遙指北方,咬牙道:「咱們殺回北京!」
「沖啊!」眾太監又哭又叫,齊向前奔,聽得高粱田里馬鳴啡啡,殺手騎士分從左右兩翼包抄而來,刷刷數聲,黑暗中敵騎全數舉刀,唐王爺趴伏在房總管背上,拿出火槍向后轟擊,雖知黑暗中毫無準頭,卻還是頻頻填藥,盼能緩下追兵來勢。
轟隆隆、轟隆隆,一十八騎奔入草原,宛如貓捉老鼠,幾次逼臨砍殺,已是險象環生,卻于此時,聽得房總管一聲尖叫:「王爺!你看!」
天邊一條煙塵,沖天而起,眼前連草原也沒了,僅余一條陽關大道。在那道路盡頭遠方,竟似有大隊騎兵奔馳而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鎮國鐵衛」又有援軍來了,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馬,竟使大地轟轟作響,宛如雷鳴。前有狼、后有虎,房總管再也無力背負王爺,索性坐倒在地,等著給人當頭一刀。
啡啡馬鳴,背后騎兵已在數尺不遠,前方更如雷轟一般,沙塵飛得滿玉局,唐王爺咬牙切齒,正要閉目待死,忽然間北方一面飛揚旗幡飛入眼簾,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軍!」唐王爺提聲吶喊:「咱們快躲開!」他奮起了最后氣力,拉住了房總管,一并滾入了田邊溝渠,其余小太監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齊跳了下去。
轟隆隆、轟隆隆,第一面旌旗當先飛馳,見是「虎威」,其后則是「龍驤」、「豹韜」、「鳳翔」……「動王軍」的重甲騎兵來了,但見沙暴撲天而起,雪泥混了塵土,震得十來丈高,眼前正是「勤王軍」麾下的「驃騎三千營」,旗下「虎威」、「龍驤」、「豹韜」、「鳳翔」……各路騎兵衛所盡皆到來,不知有多少兵馬在此。
舉世第一重甲騎兵,并非是在關外蒙古,而是在關內中原。自大金國野狐嶺之戰,世間還不曾見過這等騎兵出征之勢,威力所及,當真是天地變色,誰也無法搦其鋒芒。
颼颼連聲,快馬擦身而過,房總管氣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溝渠里,忙去察看「鎮國鐵衛」的動靜,只見敵方早已掉轉馬頭,給大軍隔在大草原對過,再也闖不過來了。
騎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馬疾行而過,整整一柱香時分過去,仍是無止無盡。眼見遠處無數軍旌擁著一面大幡,名曰「驃騎三千營」,更遠處則是總軍之名,號曰「勤王」。帥旗將至,唐王爺急忙爬了起來,揮手嘶叫:「德王爺!」
唐王喊聲不能及遠,眾太監便扯開了尖嗓門,齊聲喊叫:「德王爺!德王爺!」房總管見對方不理不睬,忙撿了一塊石子,奮力朝帥旗砸去。
「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帥旗微滯,瞬時馬蹄震地,全軍向旁涌散。房總管呆呆看著,只見一匹匹馬兒包圍著自己,旋即鏗鏗連聲,千柄長刀出鞘,嘎地重弦絞響,萬張硬弩開張,全數指向地下的倒霉鬼。
「別亂來!別亂來!」房總管大驚失色:「咱家是東廠的房萬年!您別亂來啊!」這房總管原來叫做「房萬年」,自他升上高位以來,眾下屬還是頭一次聽他自報名姓,足見「勤王軍」的兵威當真懾人無比,連本朝的秉筆太監也禁不起一嚇。
遠處騎兵如海分開,一面王幡移走而來,正是「臨徽德慶」里的德王爺到了,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領「天子親軍」,專只聽從正統皇帝一人的號令,不只房總管怕他們,連伍定遠的「正統軍」也得忌憚他們三分。
馬蹄踏踏,一名傳令親兵騎馬來了,他坐在馬上,冷冷地道:「來人是東廠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總管見來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覺愣住了,那傳令親兵不耐煩了,大聲又道:「信物!」房總管囂張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陽,他從懷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東廠房萬年……敢問軍爺,德王爺人呢?」
令牌拋了回來,親兵高跨駿馬,冷冷地道:「王爺公務在身,沒空見你。」房總管氣得全身發抖,卻也不敢反駁,又聽親兵訓誡道:「動王軍開拔行軍,天下百官不得阻攔。下次再有無禮情事,休怪我等先斬后奏。」霎時提起了嗓子,厲聲道:「聽到了么?」
「聽到了!」眾太監毫無骨氣,一同跪地答話,房總管氣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忍氣道:「軍爺別動氣,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纔奉旨出宮。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點輕傷……得向德王借幾匹馬……」
「行了。」那親兵毫無耐性可言,一聽對方借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來一群兵卒,牽出了十來匹戰馬,交給了眾太監。房總管有意討好他們,便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示意打賞,幾名親兵拿到手里一看,卻只嗤地一聲,扔到了地下,不層一顧。
勤王軍乃是天子親軍,身分何其尊貴,豈會在意幾兩銀子打賞?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氣昂,竟把銀票扔了回來,倒是惹得眾太監急急去搶,氣得房總管大罵道:「不許碰!拿去燒掉!」
唐王爺不愿與勤王軍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卻聽陣中傳來嗩吶高鳴之聲,隨即號令響起:「驃騎營聽命!全軍火速……推進霸州!」
轟隆隆、轟隆隆,大軍再次發動,但見曠野兵馬不斷涌至,隊伍綿延,似乎急于趕路。唐王爺怔怔地道:「霸州?他們去霸州做什么?」房總管咒罵道:「管他們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夠多了。」
唐王爺點了點頭,今夜他飽經驚嚇,早已筋疲力竭,當下與房總管相互攙扶上馬,便朝皇城方位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