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已經經歷過不少大場面了,在銀行家的奢華家宴面前,夏爾仍舊禁不住有些瞠目結舌。各種珍稀的食材,搭配著純金的餐具以及古董瓷具,讓這頓晚飯變成了一種純粹宣示財富的行為藝術。
而在離博旺男爵府上沒幾里的地方,就是貧困平民的聚居區,此時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冬日的凜風中饑寒交迫中嗷嗷待哺,有些人注定熬不過這個冬天。驚人的豪奢與驚人的貧困糾纏交錯,幾乎密不可分,這就是十九世紀。
仆人們不斷交錯往返,為餐廳中正坐的主人和兩位客人呈遞上各式菜肴。三個人都穿著黑色正裝,衣冠楚楚。
“今天我的兒女們都有事不在家,所以正好我們幾個可以開懷暢飲暢所欲言,來,諸位別客氣,”博旺男爵微微笑著,臉上帶著公式化的殷勤,然后他舉起了酒杯,“大家先干一杯!”
夏爾和坐在他對面的杜塔艾先生對視了一眼,然后都立刻別開了視線,同時響應了主人的號召,舉起了自己的酒杯,喝下了博旺男爵的波爾多酒莊送過來紅酒。“干杯!”
然后,三個人就一同開始了進餐。
“我很榮幸,”在吃下一些東西之后,博旺男爵再度開口了,“我在和兩位未來的百萬富翁吃飯,他們很快就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了。但是,在這同時,我也有些憂慮,憂慮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些什么嫌隙。以至于一不小心讓他們自己的百萬財富不翼而飛呢?當然,我相信這兩個人都足夠聰明,不會讓一點小小的的不愉快而丟掉自己應得的財富……我猜錯了嗎?”
他微笑著掃了左邊的杜塔艾一眼。然后又把視線移到了夏爾身上。
“您當然沒有猜錯。”夏爾輕松地笑了笑,接著,他站起身來,朝對面坐著的杜塔艾伸出了手。
似乎是因為壁爐把餐廳加溫加得太高了,夏爾在伸手之前,下意識地松了松領帶。
而對面的杜塔艾,雖然面上的表情還有些勉強。但還是同樣地回了一個笑容,然后也站起身來同夏爾握了握手。
“特雷維爾先生,我們仍舊合作愉快。”
他的聲音放得很低。口中也聽不到太多誠意,但是顯然這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了。
“當然。”夏爾對他的勉強不以為忤,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手。
至少在這筆橫財發完之前,他應該還是會和自己精誠合作的。
看到兩個人重新握手“捐棄前嫌”了之后。博旺男爵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一些聰明人,都不會將那點小事放在心上的,對一個百萬富翁來說,沒有什么人是不能、不應該去合作的。”
接著,他偏開視線,看著旁邊作出了一個手勢,片刻之后。除了一位心腹之外,其他的仆人都直接離開了。餐廳的大門也被緊緊關上。顯然,博旺男爵是要開始正事了。
“杜塔艾先生,現在您在那邊的工作做得怎么樣了?”博旺男爵的語氣從剛才的輕松一轉而變得十分嚴肅,“不用顧忌特雷維爾先生,我們在他的面前可以開誠布公,大家要緊密合作才能夠將一切順利完成……”
在博旺男爵的提示之下,杜塔艾終于放下了心防。
“從種種我得到的情況來看,他們大概是準備在明年開春動手。”
“大概?”銀行家不動聲色地又倒了一杯酒,“這個詞可不那么讓人放心。”
雖然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杜塔艾寬厚的額頭上不禁冒出了幾滴汗。
“……應該是二月底到三月初左右,那個時候他們應該就會動手。”
“有把握嗎?”博旺男爵低聲追問。
“雖然不能夠百分之百的確定時間,但是……”杜塔艾額頭上的汗又多了幾滴,“應該就是這個時間沒錯。”
博旺男爵皺了皺眉,然后輕輕點了點頭,算是采信了他的說法。
“也就是說,圍繞著這個計劃的一切行動,都應該以三個月之后為基準,這說明我們要加快布置進度了啊!資金的儲備和調配也要做出相應的調整。只要天下大亂,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哎……時間真是不等人啊,可惜得力的人又那么少!”他輕聲感嘆了一句,然后繼續皺眉沉吟著,“那么您覺得他們的能力和希望大不大?”
“這正是我要跟您說的。”杜塔艾聽到了這個問題之后,仿佛來了精神似的。
“那就請說。”
“以我看到的情況來看,這些暴民不是力量不足,而是力量太大了!他們雖然缺乏資金也缺乏彈藥,但是人多勢眾,也不缺乏流血的意志和氣概,這其中蘊含的危險性,您能想象得到嗎?您想想看,一兩天內他們同時在這座城市里拉起幾萬十幾萬暴民來,這將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場面!推翻了王朝政府之后呢?他們會不會想要別的?我看,這是很有可能的!1789年的時候暴民們只想著制憲會議,1793年的時候他們已經想著砍下國王的頭了,到了1795年,他們向整個歐洲開始進軍!那么,1848年的暴民們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們會想到什么呢?拯救全人類嗎?”
“我當然能夠想象得到,而且比您更憂慮這種狀況。所以,我也早就在想辦法去解決了,沒人會希望去掙上一大筆沒命花的錢,哪怕再多也一樣。”雖然杜塔艾有些激動,但是博旺男爵的回答卻仍舊十分淡定,然后瞟了瞟夏爾一眼,“特雷維爾先生等人,不正是我們預防這種可怕事態的有力盟友嗎?”
“即使如此也怕不夠……”杜塔艾還是一副心有惴惴的樣子,“那可是布滿巴黎的幾萬人,他們一旦站了出來,就不會那么輕易回家去。”
這位暗中資助了激進共和派的銀行家,已經被自己所見到的那股隱藏力量給嚇得膽戰心驚了。這股力量,如同火山的巖漿一般熾烈灼人,滾沸洶涌。雖然平日里無法看出端倪,但是一旦噴涌而出,必將讓天地失色。
它能燒盡七月王朝,當然也可以燒盡其他別的什么。
“關鍵是軍隊。”夏爾簡短地回答。
“對,關鍵是軍隊。”博旺男爵點了點頭,“只要軍隊到時候能夠聽大家的,那就沒有問題,再多的暴民也抵不過炮彈,不是嗎?拿破侖敢于對暴民們用霰彈,所以他后來能當皇帝,那么拿破侖的侄子就不敢嗎?”
不,恐怕他還真不太敢……夏爾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句,當然這句話他肯定不會直接說出來了。
“波拿巴的侄子,當然有把握得到軍隊的認同。”他冷淡地回答,“只要當今的王朝垮臺,軍隊失去了一直以來的效忠對象就行。只要做到這一點。”
也許是被他的鎮定感染到了,兩位銀行家的臉色也慢慢放緩了。
“很好。”博旺男爵又點了點頭,“只要能夠得到軍隊的支持和幫助,那就沒有什么可憂慮的了。花一點錢沒什么,我們將樂于為法蘭西的偉大軍隊和忠誠戰士們出資出力。對那些將軍元帥們,我們的大門是永遠敞開的,只要要錢就好說,我們給得起,也樂于給!”
因為那些錢本來就是騙來搶來的,所以金融家們在花錢的時候總是能夠格外慷慨。
高級軍閥、金融資本家、政客官僚,未來的法蘭西第二帝國的三大支柱,從此時開始,在現實需要和外部壓力之下,就自然而然地開始謀求緊密勾結了。
正是這反動透頂的三群人,在原本的歷史上共同維持了路易波拿巴對帝國接近20年的有效統治,只是因為慘敗于普魯士,而不得不猝然崩塌。
“當然,我們不能只考慮這一條路,還應該多做其他的準備。”考慮了一會兒之后,博旺男爵突然又開口了,“杜塔艾先生,我們得想想辦法,加強對那些激進組織的滲透,最高把一批領頭的搞成我們的人。不要怕在這上面花錢,多花一點沒關系!”
“我就是這樣想的!”對領袖的指示,杜塔艾十分認同,“我們越多滲入到其中,就越能夠掐斷它。”
“確實是好主意。不過,我建議您最好還是小心一點。”夏爾看著杜塔艾,貌似誠懇地提了個建議,“總會有些人不那么容易被收買的,萬一他們舉報您,那就麻煩了。”
“那就先處理了再說!巴黎哪個月沒有幾個被扔進塞納河里的?人們早就都習慣了……”杜塔艾不以為然地反駁了一句。
這顯然是氣話了。
博旺男爵不悅地皺了皺眉頭。
“杜塔艾先生,我認為特雷維爾先生說得很有道理,如果不小心甄別去收買的人選的話,造成麻煩后您能處理幾個人呢?更別提還容易打草驚蛇了!您不應該把情緒帶到工作上來。”
聽到銀行家的責備之后,杜塔艾不情不愿地跟夏爾道了個歉。
“特雷維爾先生,”責備完杜塔艾之后,銀行家又在臉上擠滿了微笑。“好好干,您絕對前途遠大!”
“謝您吉言。”夏爾笑著點了點頭。
“來,大家再來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