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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革命(一)

  1848年2月22日。

  天氣并不是很好,還是一如既往的陰冷。

  在工廠,在學校,在各個居住區里,在各條窮街陋巷中,一大群事先得到了通知的人不約而同地從自己的居處走了出來,向他們各自約定好的地點走去。

  他們有些人衣冠整齊,有些人衣衫不整,有些人甚至穿得破破爛爛。但是他們臉上的神情是如此莊重肅穆,以至于沒有人敢于以蔑視或者嘲笑的眼神看著他們。

  人們從四處匯集,聚集到一個個廣場上,在那里,他們將得到最后的指示。

  自從1830年開始,歐洲大陸的暴力革命(或者說暴亂,以對壘的雙方各自不同的立場而各有表述),總是由城市各處廣場的聚集示威來開幕的。從巴黎到柏林,從維也納到布拉格,從彼得堡到基輔,二百年來概莫如是。

  人群的非常規聚集,很快就被王朝的警察和密探們得知了,他們心急火燎地跟在這些人后面,想要阻止這股洶涌的人潮。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們,而在人群越聚越多、發現自己已經陷身于汪洋大海之后,這些警察們心驚膽戰,再也不敢做任何有可能激怒人群的動作,仿佛已經感受到了人群的沉默中所蘊藏的熔巖一般。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圍在廣場中心的噴泉邊,等待著什么,希望著什么。

  像是響應這萬眾的期待似的,一個人從人群當中走了出來,旁邊的人自動為他擠開了道,方便他走到中心。這是他們的首領,是在這些貧民中間十分有威信的人。黑壓壓的一大群人,人聲鼎沸,但他一露面,立刻鴉雀無聲。

  他走到噴泉邊,然后直接站到了水池的石制圍欄上,然后垂下眼光,飽含感情地看著自己的同伴們。雖然表情十分鎮定,但是他花白的頭發卻在輕輕顫動著,顯示出主人的心情有多么激動。

  “你們都來了,我的兄弟們,我的孩子們!”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飽含深情,但是仍舊足夠清晰,“你們都是好漢!我們法國就是有這么多好漢!”

  人人都看著老爹,有些人眼中甚至泛出了淚花來——他們明白今天的意義,也明白今天之后的意義。

  “我想要你們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個我年輕時之前從來都想不通的問題。”他仍舊看著人們,看著那一張張或者因多年勞作而變得憔悴、或者正因青春年華而飽含希望的臉。

  這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孩子。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又念了一句。

  然后,他重新睜開了眼睛,嚴厲地掃視著這些注視著自己的人。

  “為什么我們勞苦到死,卻經常半饑不飽;而有些人卻什么都不用干,躺在那里坐享其成?為什么我們,要為家人明天的面包而發愁,而有些人卻優哉游哉,心安理得地吸著我們的血?為什么?”

  在這一串的“為什么”面前,沒有人回答,有些人手在微微顫抖著。

  “為什么?”首領又問了一句,然后自己回答了,“因為這個世界不公平,從一開始就不公平。有些人靠著從我們那里搶奪或者騙取過來的權力,天生就趴在我們的頭上,壓榨我們支配我們,驅使著我們勞作到死卻什么都得不到。他們管這個叫上帝的安排,叫我們接受這一切,我們能接受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也越來越飽含感情,“我們能接受嗎?”

  “不能!!”

  一群人大聲回答。

  “很好,”首領欣慰地笑了,然后點了點頭,“六十年前我們的先輩作出了這個回答,我們總算沒有讓先輩們蒙羞。六十年前,我們的先輩用烈火和革命告訴了世人,沒有什么天生的貴人,也沒有什么上帝的意志,我們之所以要被奴役,只是因為我們不敢起來反抗而已……當我們起來打碎這一切時,整個歐洲都只能顫抖著趴伏在我們面前!難道,六十年后我們不能再做一次嗎?我們不能再做一次嗎?”

  “能!”

  回答的聲音比剛才更加響亮了。

  “我已經老了,就算死了也無所謂,如果能夠為你們付出生命,這是我最大的光榮。我今天拋棄一切,就是為了讓你們,讓和當年的我一樣年輕的人,不用再吃我受過的那么多苦,不會看不到一切人生的希望,不需要為了一片面包而向誰搖尾乞憐,低下你們那高貴的頭顱!為了讓我們的孩子,活在一個把害人蟲消滅了干凈的法蘭西當中!我們能夠建成這樣的法蘭西,我們必須建成這樣的法蘭西!”老人拋下了一切理智,大聲吼了起來,這吼聲仿佛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激鳴,“打倒國王!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萬歲!”

  這一句,像是點燃了火堆的火星,像是擰開了管道的閥門似的,瞬間就讓整個廣場陷入了騷動。

  “你們在害怕嗎?你們不想打倒這個暴君嗎?他們讓你饑寒交迫,他們讓你養不起家人和孩子,他讓整個法國蒙羞忍辱!難道不應該打倒他們嗎?”他繼續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們這么光榮的法蘭西人,難道還會害怕區區的一個國王不成?我們砍掉了一個國王的腦袋,也就能再砍掉一個!上帝沒有注定誰該天生統治我們,誰也無法讓如此光榮的人民害怕!我們是人民,我們創造了一切,我們才是最有力量的!打倒國王!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萬歲!”

  “打倒國王!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萬歲!”在他的鼓動之下,慢慢有人重復了這句話,初時稀稀拉拉,但是慢慢地,應和的人越來越多,人們臉上的激情和仇恨也越來越濃厚。

  最后,整個廣場,幾千人幾萬人的怒吼,匯成了一個聲音,“打倒國王!偉大的法蘭西共和國萬歲!”

  這山呼海嘯般的吼聲,是真正來自于民意的怒吼,也仿佛如來自天庭的裁決!這股怒吼處決了路易十六,趕跑了查理十世,如今一個渺小的路易菲利普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靠口號是拯救不了國家,也拯救不了自己的!”眼見鼓動已經收到了效果,鼓動者開始了進一步的煽動,“法蘭西人民,站起來吧!向王朝進軍!”

  跟隨著領導者的腳步,人群自動匯集成一股洪流,慢慢地向廣場之外涌去。趕來的警察很快就被淹沒于這洶涌的人潮當中,區區幾個十幾個人,對人民多年來積怨的總爆發,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這并不是共和派激進分子起事的唯一地點,騷動不安人群也并不能僅僅由這一個地方來容納,仿佛是約定好了一般,此時此刻,半個巴黎城都已經沸騰了。

  如果天空中當真有那位無所不能的主的話,此刻他就能看到在第十五區,第十六區,第八區…………在各處,一道道人潮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向他們的目的地涌去。各處縱橫的街道,非但沒有分流掉這股人潮,反而處處都有人自己的家中跑了出來,加入到這洶涌的人潮當中,猶如匯入大河的各處支流一般,天曉得巴黎是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的!天曉得這些人又能辦成什么?

  長長的洪流一邊沿著街道走著,一邊自發唱起了那首如今還是禁歌的《馬賽曲》,他們以藐視一切的神氣前進著,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

  “這一幫賣國和國王,

  都懷著什么鬼胎?

  試問這些該死的鐐銬,

  究竟準備給誰戴?

  究竟準備給誰戴?

  法蘭西人,給我們戴啊!

  奇恥大辱叫人憤慨!

  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把人類推回奴隸時代!

  武裝起來,同胞,

  把隊伍組織好!

  前進!前進!”

  在激揚的歌聲當中,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其中,大合唱的聲音幾乎震動云霄,有人揮舞著三色旗,有人揮舞紅旗,有人揮舞著自己的武器,興高采烈地高呼口號。他們顯然是想煽動罷工者訴諸暴力。穿著便服或者制服的人,手持著上了子彈的步槍,有些槍上扎著一面小旗子。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和雜物被燒焦的氣味,雖然有些嗆人,卻不可思議地使人更加迷醉于其中。

  而在這種群體性的激情當中,有些人明顯已經迷失了一切,他們或者焚燒雜物,或者打砸一切擋路或者不擋路的物品,臉上帶著一種令人震駭的瘋狂。

  已經陷入了狂暴和迷亂的群體,還缺什么呢?只缺一樣東西了。

  沒過多久,又有一群人參與了進來,他們不僅自己帶了武器,還將一桿桿事先已經準備好了的武器以革命同志般的慷慨,無私地分發給了這些游行的群眾。

  “武器,我們有武器了!”沒有人關注他們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只聽見了一聲聲歡呼,一片海嘯般的歡呼,這次比剛才更多了幾分底氣。一個人在手中持槍的時候,還會再顧忌什么呢!

  “打倒國王!法蘭西共和國萬歲!”又是一聲直沖云霄的怒吼。

  1830年,這股洪流推翻了波旁王朝,將路易菲利普推上了王位。

  1848年,這股洪流卻向路易菲利普本人洶涌而去。

  時代的洪流是如此激烈,又是如此令人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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