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中心,此刻已經進入了最高級的戒備狀態。衛兵們一個個手持武器,如臨大敵地或站或蹲在臨時構筑起來的陣地后面,小心翼翼地盯著前方。而他們的背后,就是宏偉的王宮,就是王朝的最后屏障。
就在他們的身后,當今法蘭西的國王陛下,帶著自己的幾位親信侍從來到了陽臺上,眺望著遠處,眺望著他的王都。
滿城的喧囂當然沒有逃過這群人的雙耳,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是國王陛下臉色灰白,嘴角也在微微顫動著,他一動也不動,看著遠處。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時分了,在遠處,火光四處升起,使得這座城市比平常時要明亮了許多。
為了將一切看得更加真切,他睜大了眼睛。
暴民,數不清的暴民正向他涌了過來,他們有些人擎著火把,更多人拿著武器,呼喊著嘶吼著向王宮沖了過來。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這恐怖的狂潮宛如一條條火蛇,正以無可阻擋的氣勢向自己撲了過來。他仿佛能看到它已經張開了嘴,鋒利的獠牙正向自己展開……
“打倒國王!法蘭西共和國萬歲!”
“絞死暴君,消滅劊子手!”
“處死當今的路易十六!”
狂潮的浪濤聲已經傳進了他的耳中,猶如雷霆,又像是從天庭傳下來的判決。那些暴民,他一個也看不清,但又好像每個都時曾相識……
“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眼睛,然后猝然向后跌倒,若不是后面的侍從官機靈的話,他恐怕已經摔倒在地了。
毫無疑問,他現在內心中充滿了焦急,以及…………恐懼,無邊的恐懼。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恐怖了,這是他無數次在噩夢中所見到的情景,這是六十年來讓歐洲各國王室們夜不安寢的夢魘。
他是親身經歷過那個恐怖時代的人啊!他是親眼見過路易十六下場的人之一啊!
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革命政府處死。當時,年輕的路易菲利普和他身為國民議會議員的父親菲利普平等都見證了對國王的處刑。
“軍隊!該死!軍隊!”被人扶著的國王看向旁邊的侍從官,聲色俱厲地咒罵著呼喊著,聽上去卻又充滿了虛弱,“軍隊在哪里?怎么還沒有來?沒有人給他們傳令嗎?!”
“陛下!陛下!”侍從的聲音有些惶急,加大了音量,想要讓陛下恢復理智,“傳令官已經派出去了,現在大軍肯定已經在調集,您再等等吧!不要著急!只要再等一陣子,這些暴民就都會被碾成碎末了!”
“不著急?我們怎么能夠不著急?”國王陛下脫口而出,“我們就要都成為暴民的犧牲品了!”
“陛下,冷靜!冷靜!”旁邊的侍從在不斷地勸說國王保持冷靜。
火蛇的尖端已經就要觸及到王宮之前的花園了,已經到了!
幾個暴民端起了自己的槍,朝遠處王宮陽臺上的模糊人影開了槍。
“砰!”彈丸夾雜著尖嘯飛速向前飛去。
這么遠的距離,此時的世界還沒有一把槍能夠命中目標。
但是……它已經足夠給國王陛下帶來足夠的驚恐。六十年前的一幕幕,六十年后的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糾纏雜糅,幾乎渾然一體。
他的耳邊仿佛聽見了從天上的那個存在傳來怒吼。
“你奪下了波旁的王位,那就要面對波旁的下場!”
“啊!”國王陛下又發出了一聲慘叫,有如被針扎了一下,嚇得旁邊的侍從們還以為國王陛下中了流彈。
確認了國王沒有事之后,侍從們七手八腳將國王陛下拉回了房間。
所以,躺在床上的國王陛下還保留著算是清醒的意識。
“我沒事,快去把首相閣下叫過來!”他下了命令。
首相閣下是下午倉惶逃進王宮的,首相官邸在他們逃出后已經陷落于暴民之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國王陛下氣得七竅生煙,大發雷霆,所以他一直被安置在候見室當中而沒有見到國王。現在,他終于得到機會了。
但是,當首相依從吩咐前來覲見的時候,房間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當中。首相閣下只是站在他的床前,低頭不語,看來是不打算先開口了。兩個面色晦暗的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然都相對無言。這間房間處于王宮之中,而且墻壁和門都十分厚實,隔絕了外面震耳欲聾的呼喝聲,在此刻居然給兩個人帶來了超脫于現實之外的虛幻感。
直到最后,國王陛下才頹然開口。
“先生,您覺得我們還能撐過去嗎?”
“不能了,陛下。”首相剛想這么直言不諱地回答,但是出于一種憐憫,話剛到嘴邊的時候,最后被替換成了,“我不知道,陛下……”
“您不知道?”聽到這個回答之后,國王陛下苦澀地笑了,“那您知道什么?您知道我們如今在面臨多大的危機嗎?在這么大的動亂面前,您又知道了什么?”
首相沒有回答他的話,他已經沒有心情再和這個老人較勁置氣了,他現在只覺得興味索然,一心只想快點休息。
王朝已經完了,徹底完了。他十分清楚這個事實,而且覺得國王陛下很快也將弄個清楚。
“那……”國王陛下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了一絲希冀,“您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首相沉吟了片刻,最后只能給出一個回答。
“寄希望于軍隊吧,陛下。如果軍隊仍舊還擁護您,您就還能暫時挺過去……”
“暫時?”國王陛下聽清了這個詞。
“是的,只是暫時而已。”首相輕輕地點了點頭,“就算軍隊進城然后強行把今天的暴亂統統都鎮壓下去,一切也無法恢復如初。我們所有人能給您做的,也只是再拖延些時間而已,而且也拖不了多久……我們的問題,不是殺幾個暴民就能夠解決掉的,陛下。”
更何況,軍隊也不會來鎮壓了。他在心里又補充了一句。
聽到這個回答之后,國王陛下的臉又抽搐了一下,然后緊緊地盯著首相。
又是一陣沉默。
“您仍舊在責怪我不聽您的意見嗎?”國王好一會兒之后才重新開口。
“不,我沒有權利責怪您,陛下。”首相低聲回答,“而且,您也有您的考慮。”
“也就是說,您覺得已經沒有希望了?”國王陛下繼續問。
首相閣下頭垂得更加低了,不再說話,但是他的沉默已經回答得十分明顯了。
一絲怒意閃過國王的眼睛。
“怎么?您覺得我完了嗎?不!絕不!”他朝首相大喊了起來,“我是不會就這樣俯首認輸的,至少現在,我還是國王,是這個國家的合法君主!我不能就這樣拋棄我辛苦得到的一切,您明白嗎!”
他繼續喊叫著,既像是在怒斥首相,也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我的先祖也是亨利大帝!他得到這個王位時比我艱難得多,但是他從沒有氣餒過!即使是死,他也死在了王座之上!難道先祖做得到的,我就做不到嗎?暴民,逆賊?有多少就來多少吧!我不怕!我的軍隊會將他們一個個都碾成齏粉!”
在他發怒的時候,首相閣下以異乎尋常的冷靜,安然聽著國王的發泄,他太了解這個人了。對這個人來說,這種勇氣永遠只是一時的迸發而已,如果真的能夠有這種氣魄的話,早就不會落到如今的這副田地了。過得不久,他就會自己明白所發生的一切的。
“您只是個半吊子的人物,您和您的父親都是。想要扮演革命者卻拿不出氣魄,想要扮演獨裁者卻沒那份殘忍!你是個平庸之輩,喜歡傾談卻才能寥寥,好高騖遠卻沒有膽量!丹東贊揚了你,你轉身就逃離法國;波旁容忍了你,你轉身就帶人毀滅了它!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竭力想要在我面前扮演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裝得像個拿破侖似的……”
他又想起了這段話,然后忍不住真的笑了出來。
說得太準了。
呂西安勒弗萊爾站在自己的連隊前排,看著自己的那些連隊里已經整裝待發的士兵們。
在迪利埃翁家族的運作之下,他之前已經謀到了一個缺,正式升任為營長,手中幾百號士兵都曾被他操練得夠嗆,當然也就會服從他的任何命令。
他拄著指揮刀,默然不語,勛章被他別在胸前,閃閃發亮。士兵們個個都昂首挺胸,站成整齊的隊列,以殷切的目光看著他,等待他的命令。
宮廷的使者已經在下午來到了軍營當中,巴黎城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已經傳到了他們耳里。
團里已經緊急動員了,所有士兵都已經集結了起來,武器和輜重很快就從倉庫中調撥到位。在短短的一兩個個小時內,整個團已經按照過去的訓練,做好了開拔入城的準備。
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了,這支軍隊還是沒有動,團里的軍官們還是沒有下達入城清剿暴民的命令。
“我們要去鎮壓人民嗎?”圖萊中尉的叫喊聲仍舊回蕩在他的耳邊,“我們忘了自己的誓言了嗎?”
“不,我們沒有忘記!”當時所有人都同時回答。
他的等待沒有白費,片刻之后,馬蹄聲在耳邊響起。他尚未公開的岳父,迪利埃翁子爵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