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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梯也爾

  在臨近拉丁區的富人聚居區里,有一幢在周邊都很有名的大宅。在這座幽深寂靜的宅邸里,修剪齊整的花園將周邊一切的的喧囂都隔絕了開來,幾乎讓人難以相信這座繁華的都市里還會有這么靜謐的空間。

  然而,不同于這一片沉寂,在宅邸主人的書房當中,此時正在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盡管無質無形,卻照樣能讓這個國家戰栗不已。

  在小小的書房當中,幾位客人臉上都有些不安,而端坐于正座的主人卻氣定神閑,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看見他這幅模樣,幾位客人又面面相覷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梯也爾先生,對巴羅先生的提議,您怎么看?我們究竟是同他們合作呢?還是拒絕?”

  指奧迪隆巴羅,(OdilonBarrot,17911873),法國政治家,在七月王朝時代一度鼓吹激進共和主義。但是在形勢變得緊張之后,害怕暴力革命的重演,于是后來轉為君主主義者,鼓吹秩序至上,后來成為秩序黨的領袖人物之一。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人仍舊沉吟不語。

  他面孔端正,頭發雖已花白但是梳理得十分整齊,胡須也被刮得干干凈凈。中年人臉上架著一副眼鏡,看上去溫和斯文,如果沒人注意到他眼中時不時閃過的凌厲視線的話,甚至會把他當成是大學教授。

  看著這幅樣子,誰又能想得到,在后世的中國,他恐怕是這個時代的法國人里,除了拿破侖之外最為人所知的那一個!

  他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因此在少年和青年時代曾受盡了同伴們的嘲笑,而在進入上流社會之后更加如此。在原本的歷史線上,身為第三共和國首任總統的他,甚至曾因為血腥鎮壓了1871年的巴黎公社而被人罵作“侏儒怪物”。

  然而,驅使著這具矮小軀體的,卻是一直難以言喻的精明和智慧。正是由于這種精明和智慧,他從一無所有的境地,一步步變成了富豪與大政治家,甚至幾度出任了七月王朝的首相。

  在他的那些崇拜者們的眼中,他是個無所不能的英雄,他那些白手起家、從一文不名總到政壇巔峰的史詩,早已被無數野心家傳誦一時被引以為偶像。

  他年輕時一文不名,除了頭腦和文采之外再無別的依仗,除了奮斗和鉆營之外再無出路。就連他最初所積攢起來的財富,也是通過同有錢人家的聯攀親而奪取的。

  他的眼里,政治原則是可以任意改換的空話,唯有利益才是一切的基準。在1830年之前,他是共和主義者,然而在七月革命發生之后,為了能夠平步青云他很快就投向了路易菲利普國王一邊,成為了一位君主主義者。在1848年之后,他成為了奧爾良派的精神領袖,為奧爾良王室回歸法國掌權而奔走;然而在1871年第三共和國成立之后,他又成了共和主義者,宣稱君主制在法國已經終結。

  初出茅廬的時候,他蒙拉斐特的舉薦和提攜進入了政界,然后急速地在不利的情勢下背棄了這位大銀行家,因而他飛黃騰達當上了王國的大臣。

  七月王朝初期,為路易菲利普上臺作出了極大貢獻的大銀行家拉斐特曾被任命為法國首相(1830.111831.3),正是由于這位首相的提攜。他得以出自步入政界。而在背棄了這位首相之后,1832年他得以進入內閣,一躍成為內政部長。

  從那之后,他的前進道路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他玩弄著如簧巧舌和陰謀權術,在議會和政壇翻云覆雨,最后竟然成為了王國的首相——這青云直上的高度和速度,足以叫任何一個旁觀者目瞪口呆!

  他的一生,可以說正是一個野心家榨取一切的生動寫照。

  如果歷史按同樣的線路繼續演進的話,在23年后,這位政治家將使自己在巴黎公社的累累白骨之上永世留名。然而在此時此刻,誰又能想得到他是一位自封的“革命之友”?

  “我屬于革命,不但屬于法國的革命,而且也屬于全歐洲的革命。我希望革命政府留在溫和派的手中……但是,即令這個政府落到了激烈人物以至激進派的手中,我也決不因此放棄我的事業,我將永遠屬于革命!”

  這句話是梯也爾本人于二月革命前夕的1848年1月在眾議院發言中說出來的話。這位極善于觀察風色的政客,在因為被政敵基佐等人打壓了多年而投閑置散、一切官位都被褫奪只剩下了一個眾議院議員聊以自慰之后,他就是這樣對待曾經讓他飛黃騰達的七月王朝的,也是這樣將自己頭上弄出一片革命光環來的。

  在野時他可以毫不遲疑地鼓吹革命,掌權時他也會毫不遲疑地把革命投入血泊。

  這就是阿道夫梯也爾,一個只要對自己有利從不問原則如何的政客,一個將道德視若無物的野心家,一段惡的史詩。

  此時的梯也爾,從政壇的頂峰跌落已經八年之久了,早已經沒有了當年呼風喚雨的權勢和氣勢。然而他仍舊氣定神閑,仿佛將這一切只看做是小小的挫折似的。

  他沒有氣餒,既然七月王朝已經拋棄了他,他就等待七月王朝的滅亡——而且他也等到了這一刻。

  在這個王朝滅亡、路易菲利普和基佐紛紛黯然消失之后,他終于站了出來,重新成為雖然還有實力、但已經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再被災禍所打擊的奧爾良派人士們的領袖,同時也在慢慢地在重建自己的勢力。

  而今天的會談,對他來說正是這種努力的一部分——那位卓有威望的政客,奧迪隆巴羅,也正好提出了和奧爾良派合作的提議。

  盡管這個提議十分合他心意,然而他的臉上仍然顯得氣定神閑,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心中的雀躍——哪怕這間書房里的人都是他的同黨。

  “先生,您倒是說說您的意見啊?”看到他仍舊不說話,旁邊的人有些著急了,“人家等著我們的回復呢。”

  在同黨的催促之下,這位梯也爾先生終于開口了。

  “我們可以先等等,現在要著急的是他們。”

  “等?”聽到他的回答之后,有個人十分驚詫,“可是,現在這種形勢之下,我們為什么還要再拖延時間呢?別忘了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合作者啊?”

  “正因為我們缺乏合作者。所以我們就不能表現得我們很缺。”中年人低聲回答,“否則每個想要和我們合作的人,都會狠狠地訛詐我們。相反,我們越是表現得氣定神閑,他們越就摸不透我們的深淺,也就不敢提出太多條件。”

  頓了頓,他又解釋了起來:“況且,現在更著急的是巴羅先生他們才對。他們已經被革命嚇壞了,生怕又重演一次舊日的大悲劇,只想著讓一切重新恢復穩定,而這不正是我們所能帶給他們的嗎?所以,不用著急。接下來他們會繼續來向我們尋求合作的。”

  聽到了他的解釋之后,旁邊的人或點頭,或沉思,有些人還是有些不服,不過卻再也沒人說話。

  眼看時機已到,梯也爾決定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

  “先生們,在接下來的制憲議會當中,我們首要的急務就是在選舉中獲勝。恢復我們曾有的影響力,這一點大家不會否認吧?”

  “確實是這樣!”

  “當然如此。”

  他得到了幾聲附和。

  “那么,對大家來說,想必對資金方面會有些要求吧?”中年人突然微笑了起來。

  “是的,梯也爾先生,這也正是這次我來找您的一個原因。”旁邊一個人點頭應了下來,“您知道,新的共和國憲法讓我那個選區的選民數量突然加了幾十倍!現在我整天都得被折騰個焦頭爛額,生怕選不上去。如果能夠有資金上的支持,那我就十拿九穩了!”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附和了他的說法。

  聽著旁邊人們的恭維之后,中年人的臉上還是如同原本一般的溫和謙遜。然后他的內心卻也忍不住為這久違的眾星捧月般的感覺而心懷舒暢。

  是啊,一個曾經一文不名的人,在顛倒離奇的數十年生涯之后,如今卻反倒成了一眾政治人物所仰仗的大金主,人生的離奇夢幻當真是讓人難以估測!

  在沉默了片刻,暗暗享受夠了這種舒暢感之后,中年人重新開了口。

  “對于預算,大家不用擔心。王室已經說了,他們會提供大筆的贊助,幫助那些仍舊忠誠于它的人……”梯也爾先生笑了笑,然后加了一句,“而且,在現在這個情況之下,贏得這次選舉對我們至關重要。只要能讓諸位成為議員,我也是不會吝嗇于金錢的,請大家放心吧。”

  聽到他這句話之后,幾乎每個人都松了口氣。

  是的,人人都知道他有錢,他有很多錢,甚至有傳言說那段城墻的每一塊磚都給他帶來了一個法郎。在這個時代,還有什么會比無可估量的金錢更具有威力的呢?只要有一個舍得出錢的金主,競選議員會省下多少功夫?

  在1841年,七月王朝決心為巴黎修建一道環城城墻,以防備外國軍隊(以及革命者)的進攻。在1844年,這道周長為33公里的城墻最終完成。由于1840年10月因為外國勢力的強力干涉,梯也爾內閣倒臺,為了安撫這位前首相,路易菲利普國王任命他為這項工程的督造,因而這道城墻也被稱作“梯也爾城墻”。從一開始,這項浩大的工程里就面臨著連續不斷的腐敗質疑,人們普遍認為梯也爾及其同黨在其中大肆貪污舞弊,中飽私囊。

  “不過,在這同時,我也有一個提議。”在給出了許諾之后,中年人突然又開了口。

  “什么提議?”

  “這件事我已經和幾位先生討論了很久,而且已經得到了國王陛下的御準……”梯也爾故意說得很慢,賣了個關子,“我向陛下提議,在如今這種極端困難的情勢下,暫時放下同正統派的嫌隙,大家先聯合起來,恢復法蘭西的固有秩序再說。”

  “嗯?”

  不出意料,他的話引發了一陣驚愕。

  “先生……您剛才不是說要先按兵不動嗎……”有個人提出了自己的質疑,“而且,和那些腦子里滿是鐵銹的人合作,辦得到嗎?別忘了,這么多年來我們和他們有多么勢不兩立!”

  “就算之前勢不兩立,我們現在仍舊需要同盟和幫手。”梯也爾輕輕聳了聳肩,“而且,不同于巴羅先生他們,這些身為君主主義者的正統派先生們,在鏟除共和國上面的心思和我們一樣急切,甚至比我們更加急切,只不過想要擁立的君主不同而已!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同他們合作呢?而且,基于目前的情勢下,我們只是要暫時借助他們的力量而已,只要能夠為奧爾良家族奪回政權,那么到時候再把他們一腳踢開又有什么難的?”

  眼見旁邊的人還有些遲疑,梯也爾加重了語氣:“別忘了,這個提議已經得到了陛下的御準,難道我們還能反對陛下的意見嗎?”

  在他突然變得嚴厲的語氣下,書房中的騷動慢慢停止了下來。

  其他人都明白,如果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不同的看法的話,就得不到這位領袖的金錢資助了,因而他們都明智地選擇了默認。

  同時,相比于那些僵硬刻板的舊貴族來說,這些人畢竟要圓滑靈通得多。因而就算作出了這么重大的決定,他們仍舊能夠從現實利益中看出其中的優點。

  就這樣,在梯也爾先生的極力鼓動之下,奧爾良黨的成員們終于慢慢地同意了他提出的“聯合舊貴族以及其他君主主義者,以便壯大己方的聲勢”的提議。

  “很好,”看到自己的提議被順利通過之后,梯也爾先生欣然點了點頭,“看來諸位終究是能夠以現實主義態度來靈活面對現在的困境的,我為國王陛下感到慶幸。因為依靠諸位的努力,他和他的家族重歸法國將指日可待!”頓了頓之后,他又提出了自己的一個提議。

  “那么,既然大家是為恢復法蘭西的神圣秩序而努力的,那么,我們未來的這個新黨派就叫秩序黨吧?”

  他的提議,這次再也沒有任何人反對了。

  “很好。”

  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中年人又點了點頭。

  看著四周的同黨們,他好像已經見到了未來,看到未來的他,正躊躇滿志地再度走向命運的巔峰。

  “我替法蘭西感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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