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陰沉的早晨。
在初春的寒風當中,幾輛馬車從陸軍部當中疾馳而出,想著巴黎的市中心前行。
沿著靜靜流淌著的塞納河,穿過了寬闊的革命廣場旁邊的街道,它們最終來到了杜伊勒里宮的花園之下。
當這些馬車停下之后,夏爾同陸軍部的秘書處副處長阿歷克斯德羅特列克子爵慢慢地從各地的馬車當中走了下來,而一批跟隨著他們過來的陸軍官兵,也紛紛走下了馬車,站到了他們身后,如臨大敵地看著前方。
在走下馬車之后,他們兩個先是對望了一眼,然后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王宮的正門。
和人流如織的夏日不同,此時的杜伊勒里花園頗為蕭瑟,看不到幾個行人。無人照管的花叢依舊毫無生氣地枯萎著,讓原本就陰沉沉的天空變得更加的蕭瑟。
而在這種陰沉蕭瑟的背景的襯托下,身穿著鮮艷的制服、筆挺地站在崗位上的衛兵們,則更加顯得意志盎然。
“竟然只有這么點人?”阿歷克斯朝夏爾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擔心著什么,“會不會在里面有什么埋伏?”
“我想他不敢。”夏爾平靜地斷言,“再說了,事到如今,他就算在里面安排了人反抗,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兩個人的生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話倒也有些道理……”羅特列克子爵先是點了點頭,然后突然又啞然失笑,“不過。您倒是比看上去膽大不少。”
“只在極有把握的時候,我才膽大。”夏爾給出了一個誠實的回答。“我確實不喜歡讓自己冒無謂的風險。”
一邊說,他一邊朝眾人做了一個手勢。然后帶頭朝王宮走去。
一路走去,夏爾和阿歷克斯表情都十分平靜,好像沒有看到這群荷槍實彈的士兵似的。而當他們走到大門前的時候,這群衛兵突然端起了槍然后向上舉了起來。
“敬禮!”
在士兵們的行禮下,阿歷克斯連忙回了一個禮,而夏爾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做了一個手勢,接著就直接走了進去。
“一個很不錯的兆頭,不是嗎?”在走進宮殿之前。阿歷克斯小聲在夏爾耳邊說,“終究,服從命令才是大多數軍人的本能。”
就這樣,在杜伊勒里宮的幽深的走廊當中,夏爾和阿歷克斯德羅特列克子爵在一群陸軍官兵的簇擁下,悠然踏著不緊不慢的腳步前行。
自從大革命初期路易十六被一群巴黎婦女從凡爾賽押解回巴黎、軟禁在這座宮室當中開始,拿破侖、復辟王朝,七月王朝都將這座宮室當成了王宮,因而在阿歷克斯看來。這里也充滿了一種厚重的歷史感。
“啊,可憐的杜伊勒里,”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之后,羅特列克子爵宛如一位詩人一樣小聲嘆了口氣。“你比過去黯淡了多少了啊!我剛剛進軍隊的時候,曾經和一批軍官來到過這里,接受過國王陛下的召見。那時候這里真是輝煌啊!哎……真可惜。”
夏爾心里也有同感。
同上次來參加路易菲利普國王的宮廷宴會時相比,現在的杜伊勒里宮當中。那種只屬于君主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已經消失不見了,就連一路上的金器和銅器的反光都好像黯淡了許多。但是。值得慶幸的是,這座王宮經受住了革命的沖擊,里面的陳設倒還算完整,而且顯然一直都被精心的維護著,并沒有完全失色。
在革命之后,路易菲利普國王被灰溜溜地趕出了法國,而這座王宮就被革命政府所征用了。當尚加爾涅將軍被任命為巴黎衛戍司令和國民自衛軍司令之后,這里就被他挑選成為了自己的司令部。
毫無疑問,這種安排哪怕在陸軍內部都引起了某些議論,但是將軍依舊我行我素,仿佛就是想要借此來炫耀自己的權勢似的。
然而……他很快就不會再有權勢了,因為今天夏爾和阿歷克斯就是為了傳達總統對他的解職令而來的。
如果一切順利話,大概一個小時之后,他就不得不打點行裝準備離開這座王宮,將它重新歸還給總統和國家了。
“它很快就會重放光華的,”以一種預言者的故作高深的語氣,夏爾低聲說,“而在那時候,您就得在這里朝拜又一位新的君主了。”
確實如此。
在不久之后,這里將會再度成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皇宮,路易波拿巴將端坐在這里,接受大臣們和外國使節們的覲見,并且就在這里,對整個法蘭西帝國發號施令。
“這對我來說并不會是什么好的體驗。”阿歷克斯聳了聳肩,“不過,特雷維爾先生,既然您都能夠對此甘之如飴,那我又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呢?”
這種略帶著嘲諷的話,夏爾只是一笑置之了。
在兩個人談笑間,夏爾一行人來到了一間大廳當中。
夏爾仔細地看了看大廳的布置,看著頭頂上華貴的水晶吊燈,看著掛著流蘇墻壁,驀然覺得似曾相識。然后突然之間回憶了起來,在幾年之前,他就是在這里,見到了路易菲利普一世陛下的。
當時他威風凜凜,不可一世,而過得不久之后,他的王朝就整個崩塌了,最后不得不逃出法國,客死異鄉。
世事的變化真是無常啊……看著空蕩蕩的御座,夏爾心里驀地產生了這種概嘆。
沒有緬懷多久,他又重新收回了思緒,然后轉回身來看著跟著自己過來的隨員們。
“把尚加爾涅將軍請過來吧,我將在這里宣讀總統給他的命令。”
“是!”一位軍官立即領命而去,走出了大廳。
然而。大廳當中再度陷入到了沉寂當中,人人默默無言。
夏爾是有意這樣安排的。因為他不想讓自己此行看上去好像是對尚加爾涅將軍的朝見。他要用一種明白無誤地方式告訴對方——他的政治生涯已經完結了。
然而,等了許久之后。那位將軍還是沒來。
氣氛開始變得緊張起來,人人都面面相覷,忐忑不安,生怕等下突然沖進來一群荷槍實彈兇神惡煞的士兵。
“您何必自己來以身犯險呢?”沉默了許久之后,羅特列克子爵突然在夏爾旁邊抱怨了一句,“要傳達總統的命令,一兩個使者就夠了,何必這么興師動眾……”
“其他的使者恐怕會讓他心存僥幸,我必須明確無誤地告訴他。他完了,沒有任何人需要再顧忌他。”夏爾平靜地回答,“不用擔心,阿歷克斯,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選擇抵抗的。”
“如果他失去了理智呢?”阿歷克斯反駁。
“那么……您就得因為我的固執而送命啦。”夏爾突然調侃地笑了起來。
眼見阿歷克斯的臉色突然變得難看起來,夏爾禁不住笑得更加歡了,“啊,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不用害怕……好吧。我告訴您吧,現在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了。杜伊勒里宮衛兵們的指揮官,在得知了他的首長即將被解職之后,做出了一個十分正確的決定。所以。哪怕尚加爾涅將軍想要發瘋,其他人也會顧忌自己的生命,不會隨著他發瘋的……”
經過夏爾的這樣一番勸導之后。羅特列克子爵的臉色總算變得正常了起來,似乎如釋重負。
“我就說嘛。您這種狡猾的人怎么會一點準備都沒有就以身犯險?”
就在夏爾準備再嘲弄阿歷克斯一句的時候,客廳的大門被緩緩地重新打開了。
身穿戎裝的尚加爾涅出現在了門口。
這是一個四五十歲年紀的中年人。頭發微卷,鷹鉤鼻子,身形倒還算勻稱。他的臉色偏黃,但是又有些發紅,胡子留得挺長,初看起來顯得精明而又有些疲憊。制服還算合體,但是卻有些皺巴巴的,好像并沒有經過精心的修飾。
他精神不佳,夏爾對此并不覺得意外,但是當發現對方朝自己走過來的步履有些蹣跚的時候,夏爾仍舊有些吃驚。
他看來是剛剛被從酩酊大醉的情況下被強行叫起來的。
“尚加爾涅將軍,我想我們事先有通知過您今天我們要過來找您的。”猶豫了片刻之后,夏爾暗含指責地朝將軍說了一句,“我不得不認為您現在的精神狀態過于不佳。”
聽到了夏爾的指責之后,這位將軍突然大笑了起來。
“嘿嘿哈哈,得了吧!我就討厭你們來這套,一點都不直爽,要說我對您不夠恭敬就直說嘛,我又不會不承認!怎么,難道您還以為我會過來祈求波拿巴的原諒?”
在這種尖刻的反駁面前,夏爾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
算了,這種已經失敗的人,沒必要和他生氣。
“看樣子您的精神狀態不錯,至少還能理解已經發生了什么。”夏爾冷靜地看著將軍,然后,他一步步地走到了將軍面前,“那么,我就將我此行的任務告訴給您吧……”
接著,夏爾伸出了手來,平靜地向將軍遞了過去,“這是總統對您的新任命,請您先看一下吧……”
然而,當夏爾將公文遞到了將軍的面前時,將軍去突然抬起手來重重一掃,于是猝不及防之下,夏爾手中的公文被打落在了地方。
“我說了,別跟我來這套,我知道你們想干什么!不就是要將我解職嗎?我早知道啦,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天呢!”隨著將軍的大聲呵斥,一陣難聞的酒氣迅速地沖到了夏爾的鼻子里,讓夏爾頗感不舒服地皺了皺眉頭,“撤我的職我受得了,但是看著你們的這幅做派我難受極了,真是惡心!正大光明地說吧,你們不就是想要把我趕走,然后篡奪國家的權力,好把波拿巴那個混賬捧上臺嗎!”
隨著將軍的斥罵,夏爾帶過來的隨員們個個如臨大敵,警惕地看著將軍。似乎都是打算等夏爾一聲令下就把他拉住。
然而夏爾卻一直沒有下這個指示,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顯然已經暴怒到了極點的將軍。
“——別人害怕你們。要讓你們三分,我可沒把你們當回事!”將軍仍舊不解恨地怒視著夏爾。不停地斥罵著,“你們就是一群鬼鬼祟祟的盜賊,打著光明正大的招牌,背地里卻想把法蘭西的一切都偷走!可是,上帝在看著吶,你們再怎么善于蠱惑和欺騙,終有一天你們也會受到懲罰的!”
“別這樣,將軍。既然您參與了一場游戲,那我想。您自然應該有些輸掉游戲的風度……”夏爾終于冷笑了起來,“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那么我也說透一點吧……請體面一點,接受總統的命令,您至少可以得到安全。”
“呸!您以為我會和你一樣,向那個波拿巴搖尾乞憐,一邊求到一點殘羹冷炙作為獎賞嗎,決不!”將軍又大喝了一聲,“您以為我會像您一樣毫無原則唯利是圖嗎?不。我和您不一樣,我忍受不了那個愛麗舍宮的陰謀家的臭氣……而特雷維爾這個姓氏,算是被你給糟踐光了!”
“輸了之后說這種話可不好,說到底您還不是同樣的一種人?”眼見對方如此說。夏爾的心里也有些惱怒了,“難道您在道德上會比我們高尚多少嗎?”
“我當然比你們高尚了,至少我沒有用一個幽靈來給自己裝點門面!”將軍突然大笑了起來。“拿破侖!拿破侖!你們只會叫囂這個名字,從它里面榨取蒙蔽國民的毒素。你們還會做什么?”
“您無權這樣侮辱一位偉人……”夏爾皺起了眉頭,然后向后面作出了一個手勢。
隨從們心領神會地走上了起來。準備拉住將軍。
“那位死去的皇帝,他給法國帶來了什么?四處征戰不休的十六年,瘋狂的征戰和流血,到底換來了什么?他下臺的時候,法國的國土反而比他上臺時更小了!”將軍原本灰色的眼瞳內,此刻好像泛出了血紅的光,“他到底給國家帶來了什么貢獻?撇開他那些自吹自擂的話不看,我只看到,為了自己的瘋狂想法,他把一個民族拉到了冰天雪地,拉到了毀滅的邊緣!一次不夠還要再來一次!他究竟有什么值得緬懷的?你們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故意蒙蔽國民,鼓動他們的熱情,讓他們忘掉了昔日的慘痛,相信還能再來一次,再度被你們蒙上眼睛牽到最可怕的火獄里……你們這些雜種,又比我們高尚在哪里?!到頭來,我敢保證,你們絕對會落到和他一樣——不,是比他還要凄慘的境地當中,那位皇帝至少還有天才可以吹噓,而你們在一敗涂地之后只會受盡唾罵,而我……哈哈,我將等著你們垮臺的那一天,在你們的葬禮上歡歌!”
夏爾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連忙揮了揮手,讓隨從們拉住了將軍,制服了將軍的掙扎。
“將軍喝醉了,現在不是清醒狀態。”看著其他人,他小聲發布了命令,“不過總統的命令仍舊有效,從即日起,他就不再擔任目前的一切職位了。好了,你們帶他去休息吧。”
在被拉走的時候,將軍還是大笑著,怒罵夏爾和路易波拿巴。
不過夏爾卻已經充耳不聞了。
毫無疑問,將軍的表現很糟糕,不像個剛強的軍人。
他也沒有把握,自己在黯然退場的時候也能夠保持住體面。
所以……唯一的解決辦法就只能是一直贏下去,路上再也沒有別的歧路可走了。不管路上有多少艱險,多么可怕的敵人,我都只能閉上眼睛朝前走,哪怕帶著夢游者的確信,也必須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因為,正如路易波拿巴所言,在品嘗到了權力的甘美之后,失敗,就和死亡無異。
我一定要贏下去。
在杜伊勒里宮金碧輝煌的大廳當中,夏爾望著空無一人的御座,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