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積雪的慢慢融化,早春的綠色也慢慢地鋪滿了整個世界,為灰黑色的大地帶來了新的生氣,不過因為連續陰天的緣故,氣溫并沒有上升多少,每天還是寒風肆虐。風云網陰冷的天氣,讓幾乎每個人都有些覺得心緒不寧。
而就在這個陰晦不明的早晨,一輛寬大又裝飾簡樸的馬車也駛入到了帝國交通大臣夏爾德特雷維爾閣下的府邸當中。
當身穿著厚重教袍的主教大人以及他身邊的隨從們出現在天空下的時候,他們當然無法使人感到多少暖意。
領頭的主教大人,大概五十多歲的年紀,花白的頭發被精心梳理,看著讓人肅然起敬。因為常年不出門并且冥思苦想,于是臉上呈現出一種失血過多的白色,雖然一臉的慈和笑容,但是因為高聳的鷹鉤鼻子,卻怎么看都讓人覺得有些陰騭。
主教大人名叫奧古斯特德克雷默,原本是一個貴族家庭的幼子,家族曾經在大革命時代遭受到沖擊,但是在1815年隨著波旁王家一起回到了法國,重新過上了原本的日子。
遵照家族多少個世紀以來的傳統,作為幼子的他少年時代就進入了教會,成為了一位教士,并且在法國教會這個龐大的體系內部摸爬滾打,熬過了幾十年的時間,經歷了一次次政治動蕩和政體變幻,最后成為了巴黎大主教。
作為天主教大國,法國有數不清的教區,這些教區被十六個教省所統管,而雖然教省理論上是平等的,可是因為巴黎對外省其他地區的碾壓地位,所以以圣母院為本堂教堂的巴黎教省就隱隱然成為了大主教之中最為貴重的職位,只在統管整個法國教會的紅衣主教之下。
能夠爬上這樣的地位,主教大人當然不只是虔誠于上帝而已,甚至虔誠都不是他的主要特長,他的特長正是討好那些能夠有利于他前途的君主和貴人們,無論是波旁王家在位,還是奧爾良家族,抑或是波拿巴家族,御座上的人們在他看來都是自己必須效忠的君王,而這些君王們也都覺得他是一個可用之人。
帝國建立還沒有多久,這位主教大人就已經很好地討到了新貴們的歡心,夏爾德特雷維爾和夏洛特德特雷維爾小姐的婚事,就是由他本人來主持的。
而他今天,也正是被德特雷維爾夫人召喚了過來。
一大早聽到了夫人那邊傳過來的消息之后,主教不敢怠慢,馬上就扔下了手頭中的事情趕了過來。在他看來,這位夫人出身名門,丈夫又位高權重,實在是一個需要討好的貴婦人。
很快,他們這些人就在仆人的帶領下來到了宅邸之內,一到這個奢華氣派的客廳當中,主教大人就略微驚愕地發現,不光是夫人在等待著自己,這位夫人的丈夫、特雷維爾大臣閣下居然也在那里等著自己。
“希望我沒有給您帶來困擾,大人。”一看到他,夏爾就以十分恭敬的態度向他迎了過去。
“哪里的話,大臣閣下,我十分高興能夠見到您……”夏爾的熱情態度讓主教有些受寵若驚,“只可惜我事前不知道,所以沒有做出準備來……”
“沒關系,主教大人。”這時候夏洛特馬上發話了,“今天我們是有意以我的名義把您請過來的,夏爾不好親自表示。”
“哦?我明白了。”主教馬上點了點頭,心里則在揣度這對夫婦這么著急把自己叫過來的用意。“那么,請問您對我有什么吩咐呢?”
聽到了他的問題之后,夏洛特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猶豫了,仿佛是有些難以啟齒似的。
“說實話,這真是有些令人難為情……”
“請您盡管說吧,我十分樂意為您效勞,夫人。”主教又頗有風度地微微躬身。
“好吧,那我就告訴您吧……”也許是他的態度給了夏洛特信息,她終于下定了決心,“這件事恐怕您過兩天就能收到消息了,不過我思來想去,還是提前告訴您為好……”
吊起了對方的胃口之后,夏洛特鎮定地繼續說了下去,“恐怕您是知道的吧?我的哥哥,菲利普,之前一直都在作為稽查員在各地稽查教產,準備把教產歸還給教會的事宜……”
“是的,我知道。”主教馬上點了點頭,“我很感謝這位先生對我們的幫助,上帝會保佑他的。”
雖然口中這么說,但是主教對菲利普的印象可是沒那么好——菲利普做事手段激烈,而且貪得無厭,早已經惹起了教會內部很多人的不滿,不過因為他有這樣的后臺和家世,所以大家也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難道是這位大少爺惹出事來了?主教的腦海當中突然閃過了一絲明悟。
“哎……”夏洛特突然長嘆了口氣。
“大家喝點兒咖啡吧?”這時候,夏爾突然插話了,他揮了揮手,示意仆人把咖啡送上來,同時也用這種方式來跟主教提示自己的存在,“我們這里的咖啡都是上好的,您可以嘗嘗。”
熱氣騰騰的杯子很快就端到了主教的面前,不過并沒有消弭掉主教心中的疑惑。
但是多年的生涯早就歷練出了他的耐心,他不動聲色地端坐著,輕輕吹拂著咖啡,等待著這對夫婦揭開謎底。
“真的很抱歉,主教大人。”這時候,夏洛特終于重新開口了,“菲利普……菲利普的隨從,最近在尼奧爾附近執行職務,在一起無謂的爭執當中,不小心……不小心誤傷了一位當地的本堂神父,并且……并且導致他傷重不治……”
“什么?”雖然已經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但是主教還是忍不住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著夏洛特,手中的咖啡杯子也幾乎跌落到了地上。
他沒想到菲利普居然膽大包天到了這個程度,和教會的人都開了槍,而且還導致一位高級神職人員死去。
“菲利普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真是罪無可赦,這是無法容忍的罪行!”夏洛特以十分憤怒和歉疚的表情看著主教,“您知道的,我是一個極為崇敬上帝的人,一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怒不可遏,我沒想到我的兄弟居然膽敢做出這種事來……唉,這真是……這真是傷透了我的心……”
仿佛是說到了傷心處一樣,她的音調也變得沉悶了起來,然后拿起手帕擦拭眼角邊的眼淚,“這樣的罪孽,他怎么承受得下去呢!”
泫然哭泣的美麗婦人,當然會勾起任何人的同情心,主教也不例外,不過他已經在教會里面混了幾十年了,聽過的懺悔和丑聞不計其數,當然對眼淚也早就有了常人所不及的免疫力。
他也見多了權貴之家們在子侄犯下了荒唐的罪孽時的做派,那些夫人們的傷心淚水,早已經無法打動他了。
如果她真的覺得罪無可恕,她又何必把自己找過來呢?
他已經大概明白了特雷維爾夫人將自己叫過來的目的了。
但是他不動聲色,繼續看著面前的咖啡。
“您看,大人,這真是太可怕了……我從沒有想過我的兄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回來之后,我就將他大罵了一通,讓他好好反省,想辦法給自己贖罪……可是,我也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夏洛特的語氣里面仍舊帶著一點哭腔,“大人,上帝會原諒他嗎?我真害怕!”
“是啊,主教大人,我們在得到了消息之后,一直都忐忑不安,這真是讓我們心情糟糕透了。”夏爾也終于幫腔了,“我們唯恐菲利普這樣的糟糕過失會引發上帝的怒火,給他自己帶來災難,您……您怎么看呢?”
僅僅來到這里十幾分鐘,特雷維爾夫婦的詰問,馬上就擺到了主教的面前,看來他們是已經打定了注意要保住那位菲利普德特雷維爾了。
如果他們打定了主意,那我又何必堅持跟他們作對呢?主教心想。
哎,至少現在肯擺這樣的態度,已經算是不錯了。
在短短的一瞬間,他已經在心里做了衡量。
教會內部一直都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高級教士們莫不是出身于貴族家庭——就像主教本人一樣,而尼奧爾是個窮鄉僻壤,那里的某個本堂神父也只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天平的那一頭卻是特雷維爾家族。
這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選擇題。
“我們每個人都是生來有罪的,罪孽常伴我們,直到我們最終長眠。”帶著一種肅然的態度,主教輕輕地放下了杯子,然后看著對面的夫婦兩人,“但是,上帝也同樣深愛著我們,不管我們犯下了什么罪孽,只要有真誠的懺悔,上帝就會饒恕我們每一個人。”
“我會讓菲利普懺悔的,大人……”夏洛特仍舊淚眼惺忪地看著主教,“我已經跟菲利普說清楚了,他必須盡自己的一切能力為自己贖罪,所有的撫恤必須以最高標準償付,最高標準,而菲利普也真誠地希望,自己能夠以這種方式來表達懺悔。”
聽到了夏洛特的強調,主教也明白了,在這次的賠償當中,他自己也少不了一份好處。
“不過……您的兄長闖下了這樣的禍事,我想他也需要在家中靜養一下,懺悔必須做到足夠,您說呢?”
夏洛特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讓菲利普暫時辭職避風頭,而她也同意主教的交換條件。
“菲利普將會一直懺悔他的過失,直到他適合再重新履行職務為止。”
“嗯,菲利普有這樣的懺悔之心,那么我想上帝是會原諒他的。”看到夏洛特如此干脆,主教略微點了點頭,然后嚴肅地說,“我回去之后會仔細查訪有關于那位可憐人的卷宗,雖然他沒有孩子,但是家人應該還有不少在世,他們應該為自己這種無法估量的損失得到應有的補償。”
他這么承諾,也無異于是在保證,他會讓這件事在教會內部低調處理,不再成為菲利普的催命符了。
“您肯幫忙真是太好了,主教大人!”得到了主教的親口承諾之后,夏洛特終于重新展露出了笑容,“您慈悲而又寬仁,憐憫著我們這些迷途者,和您坐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離上帝又近了一分……”
雖然明知道這只是客套話,但是這位迷人的夫人所展現出來的風韻,還是讓年老的主教忍不住笑了笑,“主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您不必靠近誰就能得到,夫人。”
這時候,夏洛特又看了看夏爾,然后又笑著看向主教。
“我和夏爾,現在又有一個孩子了,過得幾個月他就將來到世上。”
“哦,祝賀您,夫人!”主教馬上對夏洛特賀喜。
“您能做這個孩子的教父嗎?”夏洛特繼續笑著問,“我很希望我的孩子能夠有您這樣睿智而又信仰純潔的人教導。”
“當然可以了,夫人。”主教馬上頷首答應了下來,“這是我的榮幸。”(